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找回密码
 注册

微信登录

微信扫一扫,快速登录

萍聚头条

楼主: 随心屿

[中长篇小说] 柔福帝姬——米兰Lady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10.香囊


宗隽再次见到这香囊,是在宗望宗翰的议事厅中。

那日提起向金主进献帝姬之事,萧庆忽然说:“这几日刘家寺中人盛传野利看中柔福帝姬,已私授香囊定情,并传信于其表兄盖天大王,欲请大王为他代聘柔福帝姬。不知是真是假。”

宗翰嗤笑:“未嫁的帝姬是要献给郎主的,他区区一个千户也敢作此非分之想?”

宗望也感诧异:“我们已屡次警告将士不得打这些帝姬主意,还有人企图私纳帝姬?”

宗翰冷瞥宗望一眼:“不过此事发生在刘家寺也不足为奇……”

宗望知他言下之意是,私纳帝姬这头是你开的,导致将士纷纷效仿,该碰不该碰的女人都想碰。心中自然大大不快,宗望便也刻意笑问宗翰:“前几日在与宋废主等人的太平合欢宴上,令郎设也马带走了洵德帝姬,不知现在他二人相处可好?”

宗翰沉着应道:“这事我已上奏郎主,请他下诏赐洵德帝姬与小儿。”

宗隽见他们又有争斗迹象,便接口将话题引回去:“若野利这事是真,恐怕应该略施惩戒,以免此后再生此类事。”

高庆裔也立即附和道:“不错。不如将柔福帝姬找来,问问她便知真假。”

片刻后,柔福随引路的金兵步入议事厅。看见宗隽,她目光稍滞,略有些惊讶。

除了唇角不可捉摸的浅笑若隐若现,宗隽看她的神情完全平静,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这是他们初次相见。

随后高庆裔向柔福询问野利之事,柔福这日态度颇好,颔首说认得他,再轻轻地自袖中取出香囊呈上,道:“野利曾胁迫我随他走,我幸得宫人相助才令他罢手。后来他又让人传语与我,说他兄长是北国大王,富贵不异于南朝官家,并赠我这香囊。我反复思量,未解其意。”

宗翰见这香囊形状花纹是金国样式,顿时脸一黑,挥手命柔福出去,再把香囊抛至宗望面前。

柔福应声低首退去,在她转身出外那一瞬,宗隽没有忽略她目中不小心逸出的一抹黠色。这个小姑娘显然明白她的呈堂证供将给曾欺负过她的人带来厄运,她十分配合地完成了事先设计的戏份,单纯地快乐着等待结果。

结果也许比她想象的严重。

“杀一儆百,斩!”宗翰向众人宣布他的决定。

其余人大多沉默,仅宗望反对:“不可!野利是宗贤表弟,我们好歹应给宗贤几分面子罢?若宗贤前来与我们会合时见表弟被我们所杀,必会伤了和气。”

宗翰冷笑道:“我向来秉公执法,处事不看私交,不怕得罪盖天大王。”

宗贤也是金宗室中人,昭祖四世孙,本名赛里,多次领军屡立战功,身为万夫长,号称盖天大王,现行军在外。宗望与他私交甚笃,听宗翰这话又是在讥刺自己徇私,正要理论,宗翰却全然不顾,直问自己兄弟泽利:“野利现在何处?”

泽利回答:“在南薰门巡视。”

宗翰命道:“你速去将他就地正法,带人头回来。”

泽利答应一声,立即出门。

兄弟二人快速应对毫不给宗望插话的机会,最后宗望眼睁睁地看着泽利领命而去,不禁拍案而起,怒道:“好,国相自会秉公执法,日后凡事自拿主意便是,再也不必与我这徇私枉法之人商量!”

言毕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宗翰并不在意,待他走后笑对其余人道:“我们刚才议到哪里?继续说。”


两个时辰后泽利带回野利人头,宗翰让宗隽悬人头于刘家寺宫眷所住院落门前,以警告不听命的将士。院内宫眷见状无不惊骇,纷纷入内躲避,连柔福也只看一眼即低首入帐,面无喜色。但过了一会儿,又见帘幕再启,一位少女在柔福搀扶下自帐篷内出来,倚门站定,悠然看向门上那颗滴血的人头。

宗隽认得她,比柔福更小的帝姬宁福。

她仍在病中,面无血色,瘦伶伶的身子有气无力地倚门而立,像是随时会倒下。夕阳洒在她身上,许是觉得刺眼,她半低着眼帘,却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柔和的弧度,拂向人头的目光安宁,恬静如湖水,不含一丝惊惧神色,仿佛她只是在欣赏一朵初开的花。

见柔福仍垂目不看野利首级,她淡淡地笑了,轻声劝:“看呀,姐姐,不要饶恕对你犯错的人。”

忆起她那晚意味深长的微笑,宗隽毫不怀疑柔福的供词出自她的授意,或许病弱的她在此事上所起的作用还不止这些。宗隽皱了皱眉,那一刻这女子的影象令他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回到自己大帐,宗隽唤来服侍他的宫女,问:“你何时入汴京皇宫的?”

宫女垂目答道:“奴婢八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

宗隽再问:“那崔贵妃被废之事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宫女颔首说:“奴婢略知一二。崔贵妃早年也曾得宠于太上,生了悼穆、敦淑、宁福、仁福、永福等五位帝姬和汉王椿。可惜汉王早夭,崔贵妃一直期盼再得皇子,但始终未能如愿。后来她便求助于卜祝之流,请一位名叫刘康孙的卜者在宅中为她求子。宣和三年,太上当时最宠爱的小刘贵妃薨,太上悲悼不已,连哭了好几日,后宫诸妃前去吊唁,也都泣不成声,惟独崔贵妃侧目无戚容,太上便大怒,痛斥她心胸狭窄妒忌小刘贵妃。次年太上梦见小刘贵妃向他泣诉,说自己是被人作法诅咒而死。太上询问众宫人,便有人说出崔贵妃作法祈祷之事。太上亲自去问崔贵妃,崔贵妃一向孤傲执拗,见太上问罪即冷笑,也不为自己申辩说明祈祷是为求子,反而出言顶撞太上。太上盛怒之下命人将刘康孙捕送开封狱,继而问斩,崔贵妃也被废掉,降为庶人,撵出宫去,从此宫中人再未见过她。”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11.贤福


与宗翰翻脸之后,宗望果然不再管事,终日沉溺于酒色,找茂德等宋女取乐。宗翰便让宗隽接管刘家寺宫眷,并留泽利协助监守。

患病的女子越来越多,其中有好几名帝姬。宁福服药后逐渐痊愈,但紧接着贤福与保福又病了。其中贤福帝姬赵金儿的病有些怪异,前两日只是头痛、咽痛、寒战,后来身上竟密密地起了一片片丘疹。

“看样子是痘疮。”泽利跟宗隽商量:“这病很难治好,又容易过给他人,不能再让她住在宫眷营中。半里外有一间无人住的茅草屋,把她带去那里罢。”

贤福尚只是个十余岁的幼女,宗隽不甚上心,也就随口答应。泽利立即让人将贤福抬出,锁进那半里外的茅草屋里,并驻兵把守,不许人接近。

不久后,宗隽听见帐外喧哗,有女子且诉且泣,想是被兵卒挡着,她无法靠近军帐。宗隽命随侍宫女出去看,很快宫女回来,回禀道:“柔福帝姬在外求见八太子,说贤福帝姬病重,又无人照料,她愿与贤福帝姬一同锁于茅屋内,直到帝姬痊愈。”想了想又补充道:“贤福帝姬是柔福帝姬的同母妹妹,柔福帝姬很伤心,如今哭得厉害……还请八太子成全……”

宗隽一哂:“贤福得的是要命的病。柔福虽不怕死,我可不能让她跟着她妹妹死。不必理她,让她回去。”

宫女领命出去传话,然而柔福不肯离开,泣道:“金儿患的不是痘疮,很快会好的,如果你们不愿让她回来,就让我去照顾她……”

声音隐隐传入帐内,宗隽听了不禁又是一笑,只觉这柔福颇有趣,自己本就弱小如雏鸟,偏还时刻伸展着短短的翅膀,想去保护比她更小的雏鸟。

站起身,宗隽掀帘出去,看向垂泪的柔福。

她哭得鼻头都红了,双目微肿,不住以手拭泪,脸上手背上全是泪痕。见了宗隽,仿佛捕到一丝希望,她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对宗隽道:“那真的不是痘疮。金儿从小就是这样,受寒之后就会起疹子,但很快就好,只要饮食调理注意防寒,就算不服药都会好,而且也不会过给人。请相信我,让我去照顾她。”

“我相信你,但是恐怕寨中人不会都信你。”宗隽微笑道:“是不是痘疮,我们等两天再看如何?如果两天后她的疹子没化作脓疮,我就让你去见她。”

“不行!”柔福摇头道:“让她在那个又冷又没人的屋子里待两天,她的病情会恶化的。”

宗隽收敛笑意,盯着她道:“在我面前,你没有说‘不行’的权利。”随即一顾兵卒,命道:“把她带回去。”

他折回军帐,不理柔福反抗。任她被兵卒拖走,听她哭声渐渐远去,他未曾有一次回首。


这日夜间,宗隽被一阵惊慌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吵醒,有许多宋女在寨中大呼:“走水了!走水了!”

宗隽也是一惊,当下一跃而起,出去看何处失火。

大火的源头是隔离贤福的那间茅草屋,此刻烈焰滚滚,远远看去像一团火球。有几簇焰火被风吹入寨中,也点燃了几处帐篷,寨中金兵四处奔走,都在寻水灭寨内火焰,却毫不管那熊熊燃烧着的茅草屋。

宗隽走至军寨门前,冷眼看茅草屋火势,泽利见状过来,笑道:“这火不妨事,八太子无须担心,回去歇息罢。”

宗隽也不侧首看他,但说:“这是你干的?”

泽利不否认,道:“患痘疮的人就算死了也会贻害无穷,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宗隽沉默片刻,旋即一笑:“也是。”

泽利像是松了口气,又去指挥寨中兵卒灭火。宗隽亦转身欲回帐,此时却觉白影一闪,有人掠经他身边,朝茅草屋跑去。

那是位少女。应是突然惊醒,未及梳妆,她乌发披散,幽幽地轻扬于身后。火光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裙,裙袂飘舞,令她朝那火堆飘去的身影有落叶的姿态。

她急促地奔跑着,微微提高的裙幅下露出穿着绣花鞋的纤小双足。未跑多久她即步履蹒跚,终于跌倒在地,但她又迅速站起,拖着不便疾行的小足再次向前奔去。

这是个熟悉的身影,宗隽认出了她,便跟了过去,在她再次跌倒时转至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迟疑地看他,没有伸手给他,含泪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宗隽答:“不是。”

“那么,”她一把抓住他衣袍下摆,恳求道:“你让人来救火,救救我妹妹!”

“来不及了,”他没有给她一点希望,“火势太大,若人在里面,肯定早已死了。”

她悲呼一声,爬起来又朝前跑,宗隽在后冷喝一声:“站住!你再往前跑,我就把你所有的姐妹扔进火堆给你陪葬!”

她闻言一怔,也随之停步,面朝那已烧得塌陷的火屋沉默地站立。过了半晌,她徐徐转身面对宗隽。

阴冷的空气因高温蒸腾,使被火光映亮的景象有浮动的感觉,如倒影在水中轻漾。烈火燃烧在身后,长发飘散于风中,白衣的柔福容颜在晃动的光影中变得格外分明。那一瞬宗隽不由屏息,想起幼时曾见金色阳光洒落在天池上,有素色莲花在水中绽放。

“毫无人性的夷狄,将来都会遭到报应。”她冷淡了脸色,悲伤与怒意化入诅咒般的话语中,一字字地说出来:“我的九哥是康王赵构,大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你二哥也惧怕的金人克星。他会带领着万千大宋好男儿与你们作战,总有一天会救出我们,把你们带给我们的伤害与耻辱加倍地还给你们。”

宗隽悠悠笑着走至她面前,若无其事地随意应道:“是么?”

她睁大眼睛盯着他,又说:“九哥会挥师北伐,杀掉一切侵略大宋的人。”

他仿佛仍全不介意,朝她低首:“哦?”

她略略后退,拉大这暧昧的距离:“也包括你,你会死……”

最后未吐出的字消失在骤然响起的裂帛声响与她的惊呼中——毫无任何预兆地,宗隽双手沿她脖子伸入,抓住衣领两侧,忽地两下一撕,柔福三层上衣立即分为两幅,宗隽扬手一抛,裂开的衣裳随风湮灭于烈火背景里。

柔福立即交臂护于胸前,滑坐在地,双手抱膝,借这个姿态和长发尽可能地遮住她只剩一件小小白色抹胸的上身。

她抬头看他,若目中怒火可点燃所视对象,他早已随之灰飞烟灭。

“你会死的,”她红红的眼里分明盈有一层泪光,可她坚持不哭,大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九哥会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宗隽蹲下,与她对视,她毫不妥协,针锋相对地瞪着他。宗隽便又猛然伸手,作势要再扯她抹胸,她惊叫,急急朝后退缩,见他没有再逼近,才意识到他适才的动作只是威胁,然而越发倍感屈辱,她埋首于膝上,双肩颤动,开始啜泣。

宗隽缓缓站起,笑意衔于唇角,他朝她微微欠身,说:“抱歉。”

他踏着她压抑的泣声离去,想她应该明白,她可怜的尊严已随汴京沦陷。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12.西风


次日泽利的兵卒从烧毁的破屋里挖出一具小小的焦尸,略作装殓后泽利通知宋人贤福帝姬薨。过了几日保福帝姬赵仙郎病逝,帅府诸人商议之下决定将仁福、贤福、保福帝姬全交由宋人发丧,选了十一名庸懦无能的宋臣将灵柩护送回城。

火起那日后柔福大病一场,起初宗隽以为她也会死,暗中命部将找来药交给她身边的宫人,有时经过她的帐篷,会留意朝内看看。若她未睡着,且身边无人的时候,她通常会仰躺着看穹顶,无声地反复念两个字。念第一个字时双唇朝内轻合,然后唇角再向两侧展开,并微微上翘,吐出第二个字,那时唇角上翘的幅度会形成一个微笑,而她的眼睛也同样蕴含着淡淡的喜悦,像是透过穹顶看到了期盼的某种东西,或,某个人。

她像念咒语一样天天默念着这两个字,而她的病也在这样的“咒语”下一天天好起来。

金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三月,金人奉册宝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并于这月末宣布班师,押送宋宗室、驸马家属三千余人及金银表段车北归。

三月二十八日,赵佶等人由斋宫被押至刘家寺寨。宗翰驰马赶来,对赵佶道:“你与本朝太祖皇帝先立盟好,今既知悔祸,我会向郎主建议封你为天水郡王,赵桓可封为天水郡公。你妻与你儿均随你同行,这期间也可不改服饰,以示郎主厚恩。”

赵佶恻然一笑,勉强“谢恩”。午间宗望宴请赵佶,赵佶见他因茂德帝姬之故对自己尚有几分尊重,便婉言请求:“此番变故,罪皆在我,我自愿北上请罪于大金皇帝。但我儿赵桓涉政日短,并无大错,请元帅开恩,留他在南朝。诸王、王妃、帝姬、驸马不与朝政,也请免发遣。”

宗望摆首道:“朝命不可违,我也无法。此去但请放心,郎主既封你为郡王,必会善待你,你在北朝也能过上安乐日子。”

赵佶再进言,宗望只是不理,赵佶无奈作罢,与从官相顾叹息。

这日午后宗望命寨中帝姬出见父母,待他们少聚半日又再将其分开,命各自归幕收拾行装。次日起程,宗室、宫眷、从官共分为七军,宗隽、萧庆任都押使,押着车八百六十余辆,满载宋人浩荡北归。

四月一日,宗翰也随后退师,押了赵桓、朱后及贡女三千人、工役三千家,从河东路进发。

行了半月,忽有使臣从京中来,带给宗隽一卷密诏,说辽阳附近的曷苏馆完颜部猛安谋克兴兵作乱,命宗隽速改道前往,平息叛乱。那是宗隽南征以前的监管之地,故宗隽未曾怠慢,即刻禀报宗望,请他另调将领任都押使押送宫眷,自己将先行北上。

宗望调来的是先在三军押送赵佶、诸王、驸马往燕山的盖天大王完颜宗贤。

宗贤得到退师命令即直赴三军,此前未与领五军回朝的宗隽见面。二人相见后宗隽想起宗贤表弟野利被杀之事,担心他心存芥蒂,便略略提及,向宗贤说明宗望的难处。宗贤闻言黯然,但很快一挥手,说:“八太子不必再提这事。我那弟弟糊里糊涂的,行事一向莽撞,为色送命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二太子尽力了,我很是感激,不会怨他。”

宗隽这才放下心来与他叙旧并交接相关事宜,启程之前偶然与宗贤谈起赵佶,随口问他:“赵佶这些日子随我军北上,不知是何情形?”

宗贤笑道:“也没什么异状,无非是整天长吁短叹、哭天抹泪的……对了,前天他在驿馆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我也看不明白,就让人抄了下来。”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页纸递给宗隽:“你学问好,帮我看看是不是反诗。”

宗隽接过展开,但见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1.噩耗


金天会五年六月末,身处曷苏馆的宗隽忽然接到母后纥石烈氏手书,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汝兄薨,速归。”

他有七位兄长,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会是一人——他的二哥,与他及九弟讹鲁同母的完颜宗望。

右手扬鞭,不时挥下,身下紫电骝风驰电掣,千百里路随黑色长发直直地飘于身后,风雨兼程。

穿过京师会宁府城门,不消片刻,已奔至皇宫正门前。宗隽下马,径直走入宫门,守门的卫士上前欲拦,他足下并不因此停留,只扬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卫士立即退开行礼,恭恭敬敬地让道放行。

宗隽急切地朝熟悉的宫室走去。还未进门,远远窥见一角身影,他立时认出,扬声唤道:“娘!”

一位中年妇人转首朝门外看。岁月与忧伤爬过她皮肤,碾出了细细痕迹,不着脂粉的容颜憔悴暗淡,在听见宗隽呼唤的那一瞬曾经美丽的双目才掠过一抹神采。

看见他,她便笑了:“宗隽。”

宗隽走过来拥抱母亲,然后仔细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与锦裙简单素淡,用的是寻常之极的布料,头上戴着“玉逍遥”,以皂纱笼髻如巾状,散缀于上的玉钿细碎,色泽平平。

“娘,”宗隽蹙眉:“郎主不是说对你仍以皇后礼奉养么?”

纥石烈氏颔首:“是。他对我十分客气,一切都还按你父皇在世时的规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况,你二哥又……”

说到这事她已欲哭无泪,只恻然叹息。

宗隽挥手摒退宫人,然后问母亲:“二哥怎么死的?他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

纥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极苍凉:“据说班师回朝途中因天气炎热,他下河以冷水洗浴,随即发热病倒。郎主得讯后速派一名医官前去诊治,但病势却越来越重,没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医官?”宗隽沉吟,道:“二哥体格一向强健,夏季常以冷水洗浴,从没因此生病,怎么这次就病倒了,还越治越严重?”

纥石烈氏环视四周,再转目静静看他:“我也觉得蹊跷。可这也未必……这样做,太过明显。”

宗隽遂又问:“那医官是谁?常跟朝中哪位权臣大将来往?”

纥石烈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无人跟我说这些。”

宗隽思量片刻,又问:“二哥死后,燕京枢密院的事是谁接管?”不待母亲回答便接道:“是国相罢?这下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就都并入他手中了……”

宗望是最有为的太祖皇子,自幼时起就长伴父亲身侧,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长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国无人能及。太祖完颜旻崩后即位的是他们的四叔完颜晟,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挥师南征一举破宋宗望是首位功臣。天会三年,金主完颜晟把原本设在广宁的行枢密院迁到燕京,由东路军主帅宗望掌管,而宗翰随即也在云中另立了个枢密院,一时两院并立,互相牵制,被金人称作东西朝廷,也加剧了宗望与宗翰的明争暗斗。

宗望死后,完颜晟确是让宗翰接管燕京枢密院。纥石烈氏沉默不语,宗隽继续说下去:“还有宗弼,他是何反应?没有了二哥,以后他就不用跟在二哥身后,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帅……”

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第四子,宗隽的异母兄,亦喜读汉书,颇有将才。

“不要说这些。”纥石烈氏忽然抬头,神色决然:“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隽一愣:“娘仅仅是要我来奔丧?”

纥石烈氏轻叹一声,问:“曷苏馆的猛安谋克如今怎样?”

宗隽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函普兄阿古酒完颜部有几个头领不服朝廷管制,被我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纥石烈氏微笑:“那就没事了,我跟郎主说,让他调你回京,以后就在京中任文职罢。”

顿感惊讶,宗隽愕然问:“为什么?这些年来我常在外征战,早已习惯了,若回了京,郎主顶多只会为我安个虚职,我岂不终日无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纥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说:“你不要跟你二哥学,夺得了想要的中原,却丢了自己的性命……我有能力的儿子只有宗望一人,其余两个儿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师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混也就过了,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

母亲幽凉如秋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宗隽默然许久,才说:“好,我回来。”

纥石烈氏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隽颔首:“是,我明白。”

纥石烈氏想想又问:“你一直在看汉人的书?”

宗隽称是,纥石烈氏赞许地点头:“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仗,不仅是在马背上打的。多看看汉人的书有好处。”

说罢举手轻抚宗隽的长发:“还是不愿剃头么?为这事你小时候没少挨你父皇打,却还是坚持到了现在……终日这么披着长发,成什么样子!”

女真男人的发式通常是前半部头发尽数剃去,只留颅后发编结成一两根辫子。而宗隽却不依样剃发,坚持留着一头长发,平时便随意披着,偶尔以冠带束发。此刻听母亲问,便笑了笑,说:“如今大家也看惯了,没人会过问。”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头发都吹乱了。”纥石烈氏转身走入内室自妆台上取来一把梳子,坐下,对宗隽温言道:“来,母后给你梳梳。”

宗隽走去,在母亲面前跪下。纥石烈氏轻轻扶着他的头,梳发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梳子徐徐自他发上滑落,梳齿划过之处,黑发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缝隙,瞬间复又融合,在母亲的手下变得整齐直顺。

忽然宗隽头顶一凉,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娘……”没有抬头,宗隽黯然轻唤。

“他才三十出头……”纥石烈氏的声音有些哽咽。

“娘,”宗隽倒无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说:“既有了前因,总有一天,我会给他们一个后果。”


———————

注:“猛克谋克”是女真人创建的一种社会组织,脱胎于原始氏族制下的集体狩猎组织。按女真语义,猛安本意为千,初为千夫长即千户长;谋克本意为族,族长,在女真诸部由血缘组织向地域组织转化后,又有乡里、邑长之意,再引申为百夫长、百户长。后来猛安谋克一词包括了五个内容:(1)职官的代称;(2)军队编制的两级单位;(3)地方行政组织的两级单位;(4)户制;(5)世袭爵衔。

作为军事组织的猛安谋克还担负着率兵打仗和掌管生产、征收赋税等多种职能。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2.茂德


午后自宫中出来,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宗望府,见门前冷落大异从前,其内隐隐传来哀戚之声。两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萧索地默默相对而立,听马蹄声响懒懒抬头,发现是宗隽才笑逐颜开,立即扬声通报,随即忙不迭地迎上牵马。

宗隽下马,直奔灵堂。朝出门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长子受速点点头,然后走进厅中,一抛披肩,在宗望灵前单膝跪下。默然凝视宗望牌位片刻,双手缓缓托起一柄银鞘嵌金匕首,举至齐眉,寒光一现,拔刃出鞘,再往额上轻轻一抹,立即有鲜血自那道细微整齐的切口内渗流而下。

仰面悲啸,两行热泪与热血相融一处,血泪交下,宗隽失声恸哭。

这是女真贵族用以对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习俗,剺面哭丧。众兄弟中,宗隽与宗望最为亲近,因此这番哭丧绝非矫饰,声声沉痛悲戚,观者愈加凄恻,亦随之大放悲声。

良久,唐括氏与受速上前劝慰,宗隽才拭泪站起,抹去额上血迹,问:“可以让我再看看二哥么?”

唐括氏黯然摇头:“宗望的遗体在薨逝当天就在营中火化了,据说是怕天热不便保存,送回来的只是骨灰。”

这并不合规矩。女真习俗,族人死后一定要归葬故里,若将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应把灵柩运回再决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于是宗隽蹙眉问:“谁下的令?”

受速顿时目迸怒焰,抢先答道:“宗磐!”

这名字又勾起宗隽一层疑云。宗磐是完颜晟长子,完颜晟相当钟爱,让他自少年时起就跟随皇叔完颜杲攻打辽国,平时也着意栽培。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制,完颜晟即位后按制封五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对宗磐明里私下的照顾总让人觉得他对立储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营中,分明是想让他白白占个便宜,也为他记上协助制胜的功劳。而且他去后不久我爹就病倒,他请郎主派个医官来,一来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继续诉说,愤愤不已。 几岁的少年,喜怒全写在脸上。

宗隽问他:“是宗磐请郎主派医官?谁告诉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长子,宗望与宗隽的异母兄。也曾跟随父亲在与辽战争中立下不少战功,只是武功略逊于宗望,完颜晟让宗望为帅领兵,但封宗幹为国论勃极烈,与谙班勃极烈完颜杲同辅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战,倒是宗幹不忘时时对我们多加照顾。宗望死后他常来府中帮我们处理丧事,偶尔也会对我们谈一点朝中事。”

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唤:“宗隽!”

众人闻声望去,唐括氏当即微笑道:“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门外所立之人长身美髯,气度平和,正是他们所说的太祖庶长子宗幹。

宗隽微笑相迎。两人拥抱寒暄后,宗幹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受速马上说:“大伯来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样害我爹的事告诉八叔吧。”

宗幹摆首道:“我什么时候说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说。”

宗隽便顺着话题问他:“听说给二哥治病的医官是宗磐请郎主派去的?”

“据说是这样。”宗幹一笑:“我当时不在营中,无法证实。何况,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主帅病了为他请个医官很正常。”

“那医官现在在哪里?”宗隽再问。

宗幹叹叹气:“失踪了。宗望死后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过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隽一时不再说话,只低头沉思。宗幹忽又微笑问他:“你此次回来是准备复命留京,不在外监军了?”

宗隽道:“是有这打算,但尚未对郎主说。”

宗幹眉目间立即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转首抬目看向门外,举止仓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会猜到自己准备卸任,宗隽便问他:“怎么?大哥听人说起过此事?”

宗幹沉默许久,最后才似下定决心,低声对宗隽说:“我刚从宫中出来,当时宗翰在与郎主议事,我隐约听见他在请郎主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

宗翰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在宗隽尚未提出复命还职之前,那等于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职了。宗隽冷笑,却未就此说什么,宗幹看看他脸色,又更压低了声音问:“听说国相与宗望在军中屡次当众争执?”

宗隽不答,但展颜道:“许久没与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当一醉尽兴。一会儿大哥与受速随我回府,我们畅饮通宵如何?”

宗幹与受速均欣然答应。三人坐下继续闲聊。宗望信佛教,灵堂中香烟袅袅,有十数位和尚不停地敲着木鱼喃喃念经,除唐括氏外,灵前两侧跪着数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时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侧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撑不住,身体一斜,便晕倒在地。

她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忙把她搀扶起来,灵堂中有片刻的骚动。

宗隽侧首看去,但见这两名女子自己都认得,晕倒的女子是宗望在刘家寺所纳的茂德帝姬,而扶她的则是茂德的侍婢李仙儿。

“装什么死!以为晕几下我就会可怜你,不让你去服侍宗望了么?”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说,然后命令家奴:“拿点水把她泼醒,让她继续跪!”

回头见宗隽在看,唐括氏遂解释道:“这就是宗望从南朝带来的妾,那个废掉的太上皇的女儿,叫什么茂德帝姬的,八弟应该见过罢?又嫁过人又生过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么!而且真是个扫帚星,宗望碰她没几天就把命都丢了。不过宗望既纳了她,我也认她是我们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欢她,那就让她殉葬相陪于地下罢。等发丧那天,就把她与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道焚了。”

宗隽淡淡笑笑没说什么。在唐括氏授意下,家奴将半桶水朝茂德扑面泼去,茂德在冷水的刺激下惊醒,慌张地大睁双目,瑟瑟坐起,眼波随着青烟飘浮,凄然咬唇,彻底的茫然无助。

“跪好!要是再玩这种装死的把戏,我会提早让你去见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依言跪好,身体不禁地轻轻颤抖。李仙儿亦吓得深垂首不敢多言,倒是一位女真婢妾颇有些同情茂德,轻声为她解释:“她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又跪了许久,所以才晕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当惯了金枝玉叶,吃不下我们的粗粮杂食是吧?自个儿要绝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来人,给她个面饼,让她当着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来一个冷硬的面饼,唐括氏接过,抛在茂德面前的地上,命她:“捡起来吃了!”

茂德双睫微垂,两滴泪珠先后坠落在地。李仙儿见她未动,担心唐括氏发怒,自己匆匆膝行几步,伸手把面饼拾起,再膝行回去,把面饼递给茂德。茂德迟疑地接过,然后在李仙儿催促下含着泪开始一口口地咬那面饼。

“南朝女人就是犯贱!”唐括氏甫一开口,茂德便全身一颤,仿若惊弓之鸟,饼亦自手中掉落,听她怒骂又不敢流露气恼愤懑之色,只敛眉顺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面饼,那一低首间凄楚无限。

她与柔福虽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异如天渊。若柔福受唐括氏如此羞辱,想必定会奋起反抗。忆起柔福不要命地拔簪刺马的样子和她那火般目光,宗隽不禁微露笑意,忽然觉得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是否能顶住千里艰辛活下来,现在又身在何处。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3.玉箱


两日后金主完颜晟赐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诸子及自己长子宗磐出席,称要为刚刚返京的宗隽接风洗尘。

宗隽进入乾元殿,发现除上方御座外,其余坐席皆围成环状。“环饮”是女真人旧俗,往往在相聚围猎后环坐畅饮,以示不分尊卑。自灭辽攻宋以来,宫中礼仪仿效辽宋渐有定制,赐宴几乎已不用环饮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见兄弟们差不多都已到了,宗隽与他们逐一见礼,然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颜晟自殿外走入,与一女子相继落座,接受众人拜礼。

礼毕回座,宗隽抬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于他身边的女子,忽然有些讶异。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尘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阴影,完颜晟还是宗隽记忆中的模样,引他注目的只是那个陌生的女子。

其实席间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种晶莹的光线入侵了他们的眼睛。紫衣白羽,璎珞玉环,额上坠下一圈浅紫宝石,寻常的金国服饰被那女子穿戴得粲然生辉。她静默地坐在郎主身边,端雅妍美,宛如朝露,与日显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绽放在黑木上的丹芝。

察觉到众人目底难以掩饰的惊艳,完颜晟十分快意,一手搂紧她,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纳的妃子,南朝吴王的孙女,晋康郡王的女儿,赵佶亲自下旨进封的淑慧宗姬赵玉箱。”

玉箱轻轻挣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带怨潋滟一转,立即勾起了完颜晟一阵舒心大笑。众人纷纷恭喜道贺,完颜晟越发喜不自禁,玉箱亦随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烟云,冷冷的妩媚。

“玉箱,”完颜晟侧首对她说:“今日朕赐宴意在为八太子宗隽洗尘,各位皇子太子环坐于此,你可能从中认出宗隽么?”

侍立一旁的通事将郎主的话翻译给她听,她听后浅笑道:“臣妾从未见过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龄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为难臣妾了。”

完颜晟笑道:“宗隽精通汉文汉学,平日打扮与女真人不太一样,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抢眼的就是了。”

玉箱闻后颔首,于是转身举目,款款顾盼,逐一细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隽身上时,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仅够令宗隽本人觉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扫视完所有人,再徐徐侧身朝完颜晟垂目:“请郎主恕臣妾愚钝,臣妾实难看出谁是八太子。”

完颜晟诧异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着最顺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顺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余各人长相如何对臣妾来说其实都一样,并无差别,所以实在无法从中辨出八太子。”

她说的是汉话,宗隽先于须听通事翻译的完颜晟之前听懂,当下隐隐一笑。她的恭维其实不算巧妙,但对完颜晟,这点心机已足够。他只是对她坦然承恩的态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倔强不屈,茂德逆来顺受,而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敌酋的命运,面无丝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说在主动迎合,婉转邀宠。

她的话果然听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却也听懂了,脸一红,伸出手中团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势一拍,完颜晟笑得更为响亮。

须臾,完颜晟才止笑收声,向玉箱指出了宗隽,宗隽站起向玉箱拱手见礼,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后,完颜晟又略问了问宗隽近况及曷苏馆形势,只不提宗望,再举杯与众人同饮。

席中觥筹交错,顷刻间宾主均已满饮十数杯。这时完颜晟忽然宣布:“此番环饮朕另有好礼相赠。”随即一拍掌,立即有内侍引三十多名女子鱼贯而入,年纪均在十五六左右,辫发饰羽,着锦裙春水服,是金国少女打扮,然而个个眉目清丽身材纤柔,显然来自南朝。

“她们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爷的女儿,未嫁的处女,本是宗望与宗翰特意献上充实朕的后宫的,但朕见众卿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南征得胜也理应嘉奖,所以把她们分赐给你们,每位爱卿可得四名,一名帝姬,三名宗姬。”完颜晟说,随即朝引宋女入内的内侍示意,内侍便让帝姬宗姬们列队立于大殿正中,席间逐渐沸腾起来,众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语声此起彼伏。

宗隽淡淡一扫,已窥见其中的柔福。依然是一脸倔强,抿唇而立,怒瞪盯着她看的每一个人。

内侍展开一卷诏书,依次念出分赏各宗室的帝姬宗姬身份及名字。宗隽慢慢饮酒,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赐,八太子宗隽……”听到自己名字,宗隽暂时搁下酒杯,屏息静气地看那内侍,等他宣布谁是属于自己的女子。

“宁福帝姬赵串珠……”

宗隽哑然失笑,怎么会是她?他这才想起在众女子中寻找宁福身影,没有再听内侍尚未宣读完的其余宗姬的名字。

宁福果然也在殿内。在这些姐妹中,她姿色并不出众,且异常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吸引不了多少人的关注,她像一片薄薄的影子,安静地立于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分赏完太祖诸子,都没听到柔福的名字。没人会忽略她的美丽,虽然年龄偏小,身量未足,但居于众女子中,她仍如芦草内探出的蓓蕾。宗隽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宗磐。

所料未差,宗磐获赐的帝姬的确是柔福。此前宗磐一直紧盯着柔福,像是早已知道了结果,一待内侍念出她的名字,他立即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将她拉出,嬉笑道:“去陪我喝酒。”

柔福蹙眉狠狠甩开他的手,后退数步,宗磐笑着逼近欲再拉,却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喝道:“且慢。”

宗磐愕然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正缓缓站起的宗隽。

宗隽稳步走至宗磐面前,负手站定,对他道:“宗磐,可否另选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悦道:“为什么?”

宗隽淡然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满座哗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元帅留心保护的处女,怎会成了你的女人?”

宗隽浅笑回答:“我随军驻扎于刘家寺时曾偶遇这女子。因当时入寨的宫眷众多,我并非每人都认得,也不知道她是帝姬,那天晚上多饮了几杯,见她容貌不错,就拉去帐中同宿。后来野利赠她香囊,国相与二哥找她问话,我才知她身份。后悔也来不及了,又不敢将此事告之二位元帅,只好先按下不提,准备回京后再向郎主请罪,并请郎主将她正式赐给我,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她既已服侍过我,我说她是我的女人应该不为过。”

宗磐瞠目道:“你是说她已经……”

“是。”宗隽承认,“我实不敢欺瞒大皇子,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回服侍过我的女人,所以请你谅解,把她让给我罢。”

柔福听不懂二人说的女真话,见他们似有争执,就蹙眉凝眸疑惑地看。宗磐转首间见她视宗隽神色无难堪之意,便也生疑,冷笑对宗隽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怎不说这里所有帝姬你都碰过,请郎主都赐给你。”

“看来宗磐若非听她亲口承认是不会相信了。”宗隽也不慌,转身对侍宴的高庆裔说:“先生懂汉话,请当众问问柔福帝姬,我在刘家寺军寨中是否曾冒犯过她。”

高庆裔起身请示于完颜晟,完颜晟点了点头,高庆裔遂过去按宗隽的意思用汉话问柔福宗隽有否冒犯过她。

柔福脸霎时绯红,显然想起了火起那夜宗隽裂衣之事。又羞又恼,侧目见宗隽正略带调侃意味地看着她微笑,一股怒气更是无法抑制地直升了上来,怔怔地咬唇默立半晌,她忽然一指宗隽,道:“是,这个男人曾在刘家寺对我无礼,你们快杀了他!”

宗隽笑意愈深。她知道金人觊觎帝姬的后果,期待这一次的供词像上次对野利那样为宗隽引来杀身之祸,却不知道她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

高庆裔把她的话翻译给众人听,宗磐愣了愣,脱口问:“无礼?怎样无礼?”

宗隽笑着环视其他人:“你们说,还能怎样无礼?”

众人闻声大笑,由着宗隽引导均想到一处去了,目光都戏谑而暧昧地袭向柔福。

柔福见说出这话后宗隽不急于辩解,反而笑得颇愉悦,众人似乎也不觉得他犯了重罪,除了宗磐与完颜晟都在陪着他笑,她想不明白,瞬了瞬目,越发困惑了。

“就算她是你的女人又怎样,今天父皇把她赐给我,我就要她!”宗磐忽又忿忿道,抢过来又要捉柔福。宗隽锁眉在她身前一挡,宗磐越发大怒,立即挥拳相向。坐于近处的大太子宗幹与四太子宗弼见势不妙忙双双站出拉住他好言相劝。

“宗磐,”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完颜晟终于发话,不怒自威:“为区区一个女人你就急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要服侍过宗隽的女人,很有面子么?不许再胡闹,我另赐你一个!”

宗磐闻言不敢再争执,但终究耿耿难平,几步走回自己位置坐下,提酒壶在面前碗中猛倒一气,仰首一口喝下,再把碗狠狠朝地上砸去。

“八太子,”完颜晟身边的玉箱此时忽然开口,悠悠笑着,手中团扇有条不紊地轻轻挥动:“这事说来毕竟还是你对不住大皇子,你对他总应该有所补偿才是。”

宗隽颔首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也是这么想。”随即转首对宗磐微笑说:“宗磐,今日我只选此女即可,宁福帝姬与其余我应得的宗姬全让与你如何?”

宗磐冷面问:“宁福帝姬是哪个?”

内侍忙把宁福拉出来给他看,宗磐一见之下又怒不可遏:“呸!你夺了个大美人走,却把这瘦得像痨病鬼的小丫头塞给我,倒是挺会算计!”

众人看着宁福,嘴里虽没说什么,但必定都觉得她远不及柔福,本来想劝宗磐接纳的都噤声不提。

宁福瞬间成为众人注目焦点,却也并不惊慌,抬头徐徐看宗磐与宗隽,目光依然宁和如水,孩童般清澈,不含任何情绪,然后她垂目低首而立,那柔弱的姿态很是楚楚可怜。

一阵沉默后,完颜晟哈哈大笑起来:“宗隽真是慷慨,为了换得心仪美人,甘愿将另三名美女白白拱手送人,只是日后不要后悔。宗磐既不喜欢宁福帝姬,宁福还是与柔福一起跟宗隽回去罢。我另在后宫选一宗姬给宗磐,宗磐可携七美而归,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亦随声附和,纷纷劝导宗磐。宗磐见本赐给宗隽的三名宗姬姿色尚可,这才稍稍释怀,命宗姬过来侑酒,气氛才又活跃开来。

内侍强令柔福与宁福随宗隽回座,让她们在宗隽左右坐下。宗隽跟她们姐妹说话,宁福偶有应答,但柔福就完全漠然不理,宗隽也不勉强,自己满怀兴致地笑看其他兄弟左拥右抱,与他们相互祝酒畅饮,直至宴罢。

席终告退时,完颜晟忽然叫住宗隽,淡淡道:“朕听你母亲说,你有意辞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

这才是这场欢宴的原因和目的。宗隽从容停步,回答这个他等了许久的问题:“是。宗隽长年在外领军,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一直深以为憾。二哥薨后,母后不胜悲伤,宗隽于情于理都应返京全心侍奉母亲,所以请辞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万望郎主恩准。”

完颜晟点头道:“侍奉母亲的确是应该的。你在外辛苦奔波数年,也该回京歇歇,朕会给你找个高俸文职,曷苏馆就不必再去了。”

宗隽拜谢。离开之前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郎主可找到了继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的人选?”

完颜晟道:“朕会让枢密院推荐合适人选,再交由几位勃极烈讨论决定。”

宗隽颔首再拜,然后领着柔福与宁福出殿。

刚出大殿正门便见有一母亲宫中的宫女迎上,朝他施一礼,道:“娘娘请八太子过去。”

宗隽遂命带来的随从领二位帝姬在此等候,然后自己去纥石烈氏所居的庆元宫见母亲。

甫一见纥石烈氏,还未来得及行礼,便生生挨了母亲扬手挥出的一耳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纥石烈氏的行为是在表达她的愤怒,然而目底更多的却是悲哀之色:“你居然还与宗磐抢女人!”

宗隽单膝在母亲面前跪下:“宗隽知错,下不为例。”

“唉,还有下次么?”纥石烈氏轻叹:“你这么冲动,又不知轻重,只怕将来会死得比你二哥更糊涂。”

宗隽坚决地摆首:“我可以向母亲发誓,不会再有下次。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该怎样做,请母亲放心。今日之事,是唯一的例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纥石烈氏幽然淡笑:“当初宗望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宗隽默然,然后转言道:“娘,我已经向郎主请辞了,他也已经答应。”

纥石烈氏没有过多的表情,只说一个字:“好。”

“接替我的人应该会是宗翰的儿子,”宗隽道:“宗幹听见宗翰为自己儿子向郎主索求此职。”

纥石烈氏久久不语,半晌后才长叹道:“凡事多想想,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宗隽微笑问:“娘若想到什么何不明白告诉宗隽?”他知道母亲是位极明达聪慧的女人,善骑射,有谋略,年轻时一直随侍在太祖身边,陪他南征北战并出谋划策,所以才能在太祖元配皇后唐括氏崩后在妃嫔中脱颖而出,被立为继后。她的见识丝毫不逊于男人,但渐增的年龄和阅历使她愈加含蓄内敛,她有看透世事的能力,却习惯保持沉默,即便在最亲的儿子面前,也不会随意流露自己关于政治的见解。

“娘能替你想一辈子的事么?你必须学会自己思考。”纥石烈氏淡然答,忽然又轻轻移开了话题:“你与宗磐争的那女子……”

宗隽微微一惊:“娘不是要我把她送给宗磐吧?”

“当然不是。”纥石烈氏微笑说:“咱们抢来的女人,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咱们”二字令宗隽完全释然,心有一暖,也随之微笑。

纥石烈氏接着说:“我是想问,她是不是很美?”

宗隽道:“那是自然。”

纥石烈氏点点头:“你要善待她,她原本还是位公主……什么时候带她来让我瞧瞧。”

“这没问题,只是要略等一阵。”宗隽笑道:“她性子可不似一般的南朝女人,烈得像匹野马,我得先花点工夫驯驯她。”

“那另一个呢?那个宗磐不要的帝姬。”纥石烈氏又问。

宗隽想想,答道:“她很瘦,很安静,不像她那姐姐喜怒都写在脸上……随遇而安的样子……”

纥石烈氏了然地笑:“你一定不会喜欢她罢?听起来有点像颖真……”

一听颖真之名,宗隽笑容立即隐去:“提她做什么?”

“人都死了两年了,你还不许提?”纥石烈氏道:“唉,其实她根本没做错什么,你不喜欢她,多半也是为赌气罢?”

宗隽便垂首不语。颖真是他的妻子,当年阿跋斯水温都部的第一美女。女真人中盛行指腹为婚,宗隽本有位如此早早定下婚约的未婚妻裴满氏,不想她却在天会元年得病死去。随后完颜晟怀着超常的热情为他聘下一位远在阿跋斯水的温都部女子,此前甚至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完颜晟说,那女子有温都部第一美女之美誉,京中许多王孙均求而不得。然而宗隽很不以为然,他一直很清楚,对一位宗室子来说,娶妻实际娶的是她的家族,美貌只是最不重要的条件。

完颜氏的男子,娶妻绝少娶庶族之女,平常通婚的贵族有九姓:徒单、拿懒、唐括、蒲察、裴满、纥石烈、扑散、乌林答及乌克论。天子必娶此中之女,公主必嫁此中之男,彼此借联姻增强自己的权势地位。那时太祖既薨,宗隽又很年轻,纥石烈氏本欲在九姓中选一较有权势的家族,让宗隽与之联姻,以得到他们的扶持,但完颜晟的突然干预使她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看着宗隽满心不情愿地娶了个九姓之外的温都氏女子颖真。

颖真其实是个好女孩,不仅美丽,品性也和顺贤淑,但宗隽就是不喜欢,始终对她很冷淡,后来索性要宗望请求完颜晟,让他去曷苏馆任职,把颖真抛在京师府中。两年前,颖真终于抑郁成疾,最后不治身亡。

“你或许也该考虑另娶个女人了。”纥石烈氏凝视沉默的宗隽,又说。

宗隽勉强一笑:“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纥石烈氏摇摇头:“那不一样的。”但也不再多说,只轻轻理理他右侧的散发,和言道:“那安静的帝姬你若不喜欢就送到娘这里来,别碰她。宗磐虽得了七位美人,但都只是宗姬,没有帝姬,他肯定会耿耿于怀。下月他过生日,到时娘再准备一份厚礼,你把这礼物连带着那帝姬一起给宗磐送去,别让他一直记恨你。”

宗隽颔首道:“宗隽听母亲吩咐,一会儿就把宁福帝姬送来。”

纥石烈氏才又浅笑道:“好了,你回去罢,过一阵子再带你抢的帝姬进宫给我看。”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4.解衣


夜色渐深,宗隽推门入室,披着宽大长袍,袒胸,露出上身大片肌肤,见那被锁于室内的女子吓得惊跳起来,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野利,一时死不了,让你失望了。”

柔福惊惶地转首四顾,想竭力找到一点摆脱眼前危险的契机,最后她把希望寄托于桌上的花瓶,一把抓过高高举起,朝宗隽道:“出去!”

宗隽不疾不缓地转身关好门,然后迈步朝她走去。柔福不住后退,退至墙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狠狠地将花瓶向他掷去。宗隽不过轻轻一扬手便稳稳接在手中,看也不看便依旧搁回桌上:“花瓶不是用来打人的。当然,一定要这样用也并无不可,但你方法不对,尤其是对我这种身手敏捷的人。你至少应该把花瓶藏于身后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面带微笑迎接我,待我对你丝毫不设防时再悄悄抓起往我头上砸,这样我才会觉得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已经逼近她,一手撑在墙上将她困于其中,一手轻捻她的耳垂,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

虽然已无后路,但柔福仍下意识地尽力向后缩以躲避,蹙眉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宗隽叹叹气:“唉,看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教你了。”

一伸臂,已将她横抱起来,从容走向内室。她一边咒骂一边挣扎,他只稍稍加大力度,便把她箍得无法动弹。

把她抛在床上,他随即过来一手摁住她乱挥乱打的手,一手轻解她衣带:“你应该知道反抗毫无作用。你不再是什么帝姬,从今后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考虑该怎样取悦我。”

听了此言柔福忽然暂停反抗,须臾,竭尽所能地向宗隽挤出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容:“你别这样,我们商量一下……我可以服侍你,例如帮你洗衣服……”

“好。”宗隽漫不经心地答,这时已解开她第一件上衣。

“我真的会洗衣服,这一路上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

“嗯。”宗隽的动作并未停下。

“还有,”她又开始挣扎:“你汉话说得好,大概很喜欢汉学吧?我可以在你写字时为你研墨,在你读书时为你焚香。”

“很好。”

“还可以陪你读书,你若有不懂之处我会仔细跟你解释,你说的汉话如果有音发错我会为你纠正。”

“行啊。”

“你的女人应该也很多吧?不缺我一个吧?不是一定要我……侍……侍寝的吧?”

“对。”

“那么,”她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还在脱我的衣服?!”

宗隽开怀大笑:“我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但具体做什么是由我决定。一旦我决定让你做什么你便不能拒绝,就像现在。”

她努力想推开他解衣的手,声音已带哭腔:“当初看见你让野利赔我药时,我还以为,你跟他有点不一样……”

宗隽半垂目看她,淡然说:“我只是监督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对女真男人来说,违背诺言是很严重的事。”

此时他已经解开她所有的衣带,再朝她一笑:“真遗憾,看来我跟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暴怒,拼命对他拳打脚踢,不住骂:“无耻的金贼,野蛮的夷狄,该千刀万剐的羌奴……”

可想而知她是在尽力搜刮脑中所有最恶毒的词来骂他,无奈她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发挥,倾其所有,吐出来的骂词听上去仍很文雅。而她的反抗所能起的效果微乎其微,虽然她用尽了所有力量,仍无法逃脱全身即将袒陈于他眼前的结果。

当她终于意识到被他侵袭亦属靖康国难的一部分,是她不可避免的命运时,她渐渐安静下来,仰首,空洞的眼睛望向上方,两滴泪从眼角坠落,双唇颤抖着,她悲伤地唤:“九哥……”

宗隽倒一下怔住了。从她的唇形他分明地辨出,当初在刘家寺她生命垂危时,她天天默念着,使她坚持活下来的“咒语”就是这两个字:九哥。

这个发现陡然激起宗隽一丝怒意,他毫不怜悯地以强劲姿态拥她入怀,伸手往她脖后衣领上一抓,扯下了她最后蔽体的衣物。


次日醒来,见她红肿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上方,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他以指划过她脸上皮肤,感觉异常冰凉,再一看,枕上湿了一大片,应是她泪水所致。他也没有多在意,拉过被子将她盖好,披衣起床,一面穿衣一面想,这样的情形见过多次,她的反应不算出奇。

然而在他准备移步离开时,忽感背后生风,他未及回首即本能地向后一抓,抓到一女子手腕,但力势太猛,他未抓牢,那手腕又从他掌中滑脱,继而听见“咚”地一声闷响,女子在壁前倒下,迸出的鲜血在壁上绽出艳红的花,血水缓缓顺着墙壁流下,使那痕迹逐渐变为扇形,有如一朵虞美人。

地上的女子,是为他所伤的柔福。宗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探了探柔福的鼻息,见她虽已昏迷却还有一缕生气,忙把她抱回床上,迅速给她包扎好头上伤口,再出去吩咐家奴进来照应。

好在被他拉了一把,她撞壁的力量减弱,虽然头破血流,但应未伤及颅骨。不久后她醒转,意识到尚在人间,便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理任何人。

宗隽令奴婢严密看守,她再也没有自尽的机会,可她从此拒绝进食或服药,不消两日已神志恍惚,奄奄一息。

宗隽寻了最好的医官为她诊治,医官看了连连摆首:“这位姑娘的伤势不会致命,关键是她已无生念,不肯进食服药,我也爱莫能助。要治好她,除非她自己还想活下去。”

枯坐着沉思半晌,宗隽忽起身策马朝皇宫驰去。找到母亲,他开口便问:“宁福在哪里?”

片刻后,他步入宁福所居的宫室。彼时宁福正在绣花,神态娴静。见他进来,她按下手中针线,轻声问:“她是不是快死了?”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5.茴香


宁福的到来也未令柔福有何变化,她只在宁福的呼唤下微睁双目看了看妹妹,然后伤感地侧首朝内,重又阖眼,再没有任何反应。

宁福也没再跟她说话,一个人默坐于柔福床前,低首看地面,良久未动。过了好一会儿,她缓步出去走到门外的宗隽身边,叹道:“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守在两侧的侍女中有一位名叫瑞哥,母亲是汉人,因此也懂汉话。也是十四五岁光景,心直口快,听了宁福的话宗隽尚未表态她便急着插嘴道:“小夫人已经有两日未进食了,帝姬好歹要先劝她吃点东西。”

宁福想了想,问:“府中有羊肉、制附片、茴香和姜片么?”

瑞哥应道:“帝姬稍等,我去厨房看看。”立即便奔向厨房。

宁福对宗隽一笑,解释道:“二十姐小时脾胃虚寒,不易消化,也挑食,父皇便常命人调附香羹,然后亲自哄她喝。有爹爹哄着,她也每次都会乖乖地喝下去……这羹可温补脾胃、祛寒止痛,用料简单,我也会做,今日做了试试看能否劝她饮下。”

宗隽颔首同意。须臾,瑞哥回来告诉宁福:“羊肉、制附片、姜片都有,只缺茴香。帝姬请再等等,我马上出去买。”

话音未落她就像匹小马一样冲了出去。宁福轻倚在廊柱上看她背影,微微地笑了。

不足一柱香时间瑞哥便握着一束用黄纸裹着的茴香跑归,双手呈给宁福。宁福接过,含笑道谢:“辛苦你了。”

瑞哥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帝姬不必客气。帝姬是想做什么给小夫人吃?我带你去厨房罢。”

宁福点点头,移步随她去。边走边拆开黄纸看其中茴香,忽然,她步履一滞,双手展开黄纸低头细看,整个人就立在路上一动不动。瑞哥回首,看见宁福表情像是十分讶异,不解地问:“帝姬怎么了?”

目送宁福的宗隽也觉奇怪,正欲过去看,却见宁福已迅速将黄纸折好放入袖中,应道:“没什么。我们快去罢。”

快步跟上瑞哥,她这次走得相当匆忙,像是想尽快远离宗隽视线。

附香羹煮好后,宁福亲自送入柔福房中,对宗隽道:“二十姐进食不喜多人在侧,请八太子与侍女暂时回避,也容我私下劝劝她。”

宗隽答应,带着瑞哥等侍女离开。宁福送他们出去,旋即轻轻关上了门。

宗隽却未走远,唤瑞哥过来问:“你用来包茴香的那张黄纸上可是写了字?”

瑞哥点头:“是,上面有一些汉字。”

宗隽一把揪住她衣领将她拽至眼前,低声冷问:“写了什么?”

瑞哥吓得瞠目结舌,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纸是我在路上捡的,因为茴香上有水,所以用来包裹……写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八太子也晓得,我虽会说汉话,但并不识字呀!”

宗隽见她神色不像是说谎,便放开她,挥手命侍女散去,自己则缓步走回,默然立于柔福卧室外的一侧窗边,轻点破窗纸,窥看室内情形。

但见宁福托着瓷碗调羹,和言劝柔福饮,柔福依然不理,还是闭目而眠的模样。宁福便搁下碗,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屏息听四周动静,未见有异状,才自袖中取出那页黄纸,仔细展开,递至柔福眼前,微笑道:“姐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柔福仍无反应,宁福便俯身问她:“跟九哥有关,姐姐不想看么?”

柔福这才微微一动,侧首看看宁福,再迟疑地将目光移向那黄纸。

她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抓住黄纸,挣扎着想坐起来。宁福忙扶她坐起,她便半倚在宁福身上,急切地、反复地辨认纸上的字。

终于,她的喉中发出一声呜咽,泪水也掉了下来,唇角的幅度却像是在笑。

宁福帮她拭去泪痕,含笑劝道:“这是多好的事,姐姐应高兴才是,别哭别哭。”

柔福点点头,也努力在笑,但一连串的泪珠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最后她将黄纸紧贴在胸前,头轻抵在膝上,开始出声恸哭。

宁福也没再劝她,坐在柔福床头,一手揽住柔福的腰,一手环住她肩,如此拥抱着她陪她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抚着她发丝安慰道:“这纸是裹着茴香被送进来的,好兆头,茴香,茴香,姐姐回乡有望了……”

柔福侧身,紧紧搂住宁福,伏在她肩头啜泣。宁福与她相拥,轻拍她背,又柔声劝道:“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听到这熟悉的话,柔福身体略微一震,她支身坐直,半带询问地看宁福。

宁福浅笑,引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你及笄的那天,我也在……”

柔福怔怔地默思片刻,双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

宁福不再多说,若无其事地托起盛附香羹的碗,对柔福道:“这羹妹妹调得辛苦,如今都快凉了,姐姐还不尝尝么?”

柔福便也露出了微笑。宁福亲手以勺一点点地喂她,柔福亦安静地一点点饮尽,其间手一直牢牢地握着那卷黄纸。


暮色四合时,宁福出来向宗隽告辞:“二十姐饮下附香羹,也略吃了一点东西,现在已睡着,应无大碍了。天色已晚,串珠不便久留,请八太子让人送我回宫罢。”

宗隽靠近她,右手手指轻抚她脸庞,随意应道:“既然天色已晚,往来不便,不如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回罢。”

一壁说着,一壁沿着她脸与脖颈抚下去,当手指触及她锁骨时,宁福淡淡朝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摸,低眉细语道:“既然八太子准备把我送给大皇子,那让我留宿于王府中是极为不妥的。”

宗隽大大诧异,收回手一蹙眉:“你怎知道此事?是我母亲告诉你的。”

宁福不答,只轻轻摇了摇头。

宗隽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又笑了,二指托起她下巴,引她与自己对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抢了你姐姐而不要你?”

宁福轻声道:“串珠枯瘦,相貌平凡,而姐姐有倾城之姿……”

宗隽摆首,漫视她双眸微笑道:“那是因为,串珠,你很聪明,又太善解人意,这真不好。”


宗隽备轿送走宁福,随即回柔福房中看她。

柔福沉沉睡着,唇边有一缕安恬笑意。宗隽立于她床前片刻,未见她有知觉,才徐缓地掀开她一角锦被。

不出所料,那卷黄纸仍被柔福搂在怀中。

宗隽小心翼翼地将黄纸抽出,没有惊动她。

展开一看,心底隐约的答案终于得到证实——那是五月赵构即皇帝位于应天府后广布天下的赦书。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6.黑蝶


往后几日宗隽让柔福静养,在她醒着时也没去看她,但命瑞哥一刻不离地随身服侍柔福,若有异状随时过来禀报。

宗望的丧礼即将举行。依女真风俗,死者亲戚、部曲、奴婢要准备牲牢、酒馔在葬礼之前焚烧,以为祭奠,名为“烧饭”。宗隽也不例外,连日让家奴在府中宰杀牲畜,并增购酒馔以备宗望丧仪之用。到了丧礼举行那天清晨,宗隽命人将牲牢酒馔一一列于院中,准备送往宗望墓地。

祭祀品数量极多,几乎所有的家奴都忙碌起来,往来奔波于厨房酒窖与前院间,动静颇大。想是引起柔福注意,问了瑞哥原因,在宗隽即将出门时,她急促地赶来,朝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你二哥死了,我五姐姐以后会怎样?”

“你想知道?”宗隽问。见柔福点头,他唤来瑞哥,指着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的柔福命道:“给小夫人换身素衣,好好梳梳头。”

让家奴把祭品先送去,宗隽自己留下等待。过了一会儿,瑞哥领着身穿左衽小袖女真衣裙的柔福回来。那衣裙全然素白,绫绢制成,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边角处略有波纹状刺绣,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将柔福的头发披垂于肩后,再挑出几缕结辫,其上着白色素巾,并饰以白羽。待她出现在宗隽面前时,他上下一打量,满意地笑了笑,一顾身后:“上车。”

他带她乘车出城,行了许久才抵达。柔福下车抬首一望,发现这是一片墓园,不远处有一高阔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椁之用,周围已聚满了人,在一灵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带哀戚之色,有数十名女子跪成两列正放声哭拜。

柔福仔细寻找,未在其中发现茂德,遂满目忧色地问宗隽:“我五姐姐呢?”

宗隽抬目越过柔福头顶朝左看:“那里。”

柔福顺着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处有许多的家奴,高高举着纸扎的房屋、侍从、车马等仪物,白幡飘飘,那些纸人面目呆板,却都带有诡异的笑。

有些毛骨悚然,柔福越发不安,复又问:“五姐姐呢?”

宗隽纹丝不动地站着,微笑:“再看。”

柔福再望过去。只见花花绿绿的仪物与面色惨白的纸人在家奴所举的竿头迎风颤动,后面有个柴堆,上方插满了白幡,似有意识的妖魅,不时随风飘舞,再倦倦落下。骤然加强的阳光透过仪物白幡偶尔遗漏的缝隙扑面刺来,迫得柔福以手覆额,瞬了瞬目,其间有风送来一缕纸钱怪异的味道,和一阵激越绵长的马嘶声。

再次睁目,风舞得正急,拨开了层层白幡,露出了柴堆顶上的景象。一匹纯白的雕鞍宝马全身被缚以密密的铁索,屈膝绑在柴堆上,而它的旁边立有一枯木树干,上面同样以铁索缚着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时苍白,失声呼道:“五姐姐!”

柴堆下忽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尖锐惊叫,几乎与柔福声音同时响起:“放开我!不要烧我!”

那是柔福与宗隽都认识的人,茂德的侍女李仙儿。两个家奴强架着她,要把她拖往柴堆。她手脚齐动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求饶。家奴好不容易把她架上柴堆,但怎么也不能把疯狂反抗着的她缚牢在树干上。铁索几次三番都被她挣脱,最后一名家奴动了肝火,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朝她捅去。李仙儿闷呼一声,双手掩着被刺的腹部倒在柴堆上,另一家奴拾起一根粗柴往她头上重重一敲,见她再也不动,才拔出匕首,将她安放在茂德帝姬足下,两人先后下来。

目睹这血腥事件在眼前发生,柔福捂着口痛苦地后退数步。被缚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铁索下动弹不得,这期间一直垂首阖目,听见李仙儿哭闹也没抬眼看。似已疲惫不堪,懒顾生死,她无神采的脸上一味漠然,不见喜忧之色,只垂下一头及膝的长发,拂过她青白素净的脸,凄婉地飘逸于风中,像一只招魂的手。

“他们要把五姐姐怎样?”柔福忽然有些明白,惶然问宗隽,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天不冷,她的手却冰凉。宗隽瞥她一眼,道:“和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起生焚殉葬。”

虽已猜到,柔福仍一怔:“你们要把她活活烧死?”

宗隽默认。感觉到柔福的手渐渐松开,“生焚殉葬何其残忍,你们金人还是人么?”他听到她说。

宗隽未答话。柔福呆立半晌,像是作了什么决定,她对他说:“如果你肯救五姐姐,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野利,”宗隽止住她,“不会与你作任何交易。”

抬首不再看她,任柔福失望哭泣他只是不理。此时忽闻车辘声响,有一列车辇渐渐驶近,仪仗侍从一见可知是自宫中来,众人见状均肃立迎接。其中主要的凤辇于墓前停下,侍女启帘,自内扶出一素衣丽人。

远黛含烟,顾盼生姿,宗隽认出她便是完颜晟新纳的赵妃玉箱。

随她同来的宫内内侍对宗望夫人唐括氏说:“赵夫人奉郎主之命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与众人迎上施礼,玉箱亦盈盈浅笑着还礼,再启步去灵前上香。

柔福一见玉箱,似窥见一线生机,抹去眼泪立时朝她跑去,牵着她的袖子切切道:“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他们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转目看看她,一言不发,淡定地将袖角自柔福手中轻轻抽出,继续从容不迫地走至灵前,点了一束香,神色肃然地依礼三拜,将香插好,再转身对期盼地看着她的柔福说:“二太子生前最宠爱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应相随于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习俗,唐括夫人请求已得郎主许可,此事已决,不会再变。”

柔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冷扫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边去,这是二太子葬礼,不可四处乱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阵沉默,随即蹙眉仰首,对玉箱道:“你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当金人了?做了金国皇妃没几日,奴颜媚骨的伎俩倒学了个周全。”

玉箱不恼不怒,抬目一看赶过来的宗隽:“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隽颔首:“是,夫人。”立即揽住柔福的腰,强把她带离灵前。

柔福被迫随他走开,却仍含恨回首,盯着玉箱切齿道:“可叹孝骞叔叔一世忠义,竟生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女!”

玉箱拜祭既毕,唐括氏遂命点火焚化殉葬品。几名家奴马上点燃火把,迈步走向柴堆。

“不要!”柔福见状当即哭喊起来,就要往那边跑,宗隽拦腰箍紧她,不许她靠近。

几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腾,逐渐围成个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蚀。白马悲声嘶鸣,而烟火中的茂德依然静默垂目,生气仿佛已在烈焰焚来之前消散。

一匹马忽地自远处奔来,其上的男子下马后猛然拨开人群朝柴堆冲去,同时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柔福闻声睁开哭得朦胧的双眼,看向那男子,然后惊讶地唤:“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驸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时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忙赶来,一身青色单衣暗淡残破,满面尘灰,凌乱的头发上沾有几点破碎的树叶和草絮。

几名家奴已将他中途截住,他无法挣脱,便颓然扑倒在地,双目通红,似欲泣血:“福金……”

被缚的茂德缓缓举目,在被烈焰升温的空气浮光中缥缈地笑:“驸马……”

烟越来越浓,茂德开始咳嗽,但却似一下有了精神,便咳边大声对蔡鞗道:“驸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顾爹爹……”

蔡鞗努力点头,早已泣不成声,双臂都被人架住,再也无法再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断翻卷而上,火舌渐渐舔及白马与茂德。柔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宗隽手臂上,他手微微一松,她挣脱他控制,又踉跄地朝前跑了几步。

此刻有人在身后扬声唤她:“二十姐。”

这声音让柔福稍稍镇静,她含泪回首:“串珠……”

宁福是随玉箱来的,刚才柔福一心求助于玉箱,没留意到她也在车列中。

“没用的,”宁福走近对她说:“你救不了她,我们都救不了她。”

柔福心知她没说错,在金人面前,她们的力量弱如蜉蚁,自己都无法拯救,更遑论他人。她虚弱地跪倒在地上,见整个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张,已将茂德全然吞没,像是会无休止地燃烧下去,她双手掩面,泣道:“香云、金儿、仙郎,现在又是福金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消失,却救不了她们……”

宁福亦在她面前跪下,流着泪拥抱她,在她耳侧道:“虽救不了她们,但我们至少还可以保重自己。若还有希望,就要好好活下去。”顿了顿,她用更低的声音幽幽说:“爱,爱你的人;害,害你的人。”

两位素衣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拥而泣。风一阵阵掠过,带着星星火点的灰烬飞出,漫天飞舞,很快有几片灰烬飞来,落在她们白色的衣袖上,像寻枝小憩的黑蝴蝶。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7.马会


此后宗隽往来于京中各兄弟府邸之间,与他们或欢宴畅饮,或出城打猎,与他们每一人都相处融洽,却又不会与其中某一人过从甚密。争柔福之事令宗磐始终耿耿于怀,与宗隽相遇时每每面露怒色,有意挑衅,而宗隽总一笑而过,再不与他针锋相对。到宗磐生日那天,宗隽把宁福及与母亲一起准备的厚礼送入宗磐府中,未料宗磐居然爽快收下,没给他脸色看。

三日后,宗磐在府中开“名驹会”,说是新近自西夏马商手中购得数匹绝世名驹,邀请宗隽等兄弟前往。待众人到齐,宗磐领他们至府内马场,一指十数匹齐列于场中毛色各异的骏马,道:“这些马都是传说中的名驹,每一匹都有来历,请诸位细细品鉴。”

众人趋近细看。宗幹中意于一匹浑身雪白,无任何杂色,状极雄美的高头骏马,观察抚摩之下啧啧称奇,问宗磐:“这马叫什么?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宗磐道:“叫白义。因为它通体雪白,又极忠于主人,一生不事二主,所以得了这名字。为了买它,我足足花了千两黄金。”

宗幹笑道:“只要真是千里马,千金买骨都是值得的。这笔买卖做得不错。”

宗弼看中的那匹毛色白中带金,闪闪生辉。得到宗磐许可,他骑了上去,在场内奔驰。马速极快,只短短一瞬已绕了一圈,如一团金光呼闪而至,状极炫丽。众人连声叫好,宗磐便得意地介绍:“这马名叫逾辉。汉人说周穆王有八匹骏马,常常骑着巡游天下,这就是其中一种了。我用了整整一斛南朝夜明珠才换到。”

又有人先后指着五颜六色的赤骥、盗骊、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等名驹问价,宗磐答道:“那些都是用南朝女人换的。最便宜的以十个女人换一匹,最贵的值五十个女人。”

众人纷纷笑赞:“值!”

下马后的宗弼一转首,见宗隽独自一人站在一匹黑马旁默默地看,久久不出声,而那马体态极普通,而且垂着头,极慵懒的样子,唯一奇特的是马耳呈绿色。觉得诧异,宗弼便问:“八弟,这马没精打采的,有什么好?”

宗隽笑笑说:“四哥,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伯乐相中的绿耳了。”

宗磐鼓掌,走到宗隽身边:“宗隽果然好眼力,这就是绿耳。”说完以指一叩其双耳,马抬首肃立,方才的颓态消失无踪,旋即扬蹄,奔腾如飞。

旁观者连声惊叹,宗弼亦赞道:“此马价值犹在逾辉之上。恐怕要花百名女子才能换到罢?”

宗磐却摆摆手:“不。我只用一个女人就换来了。”

众人都不信,说其余最差的马都值十个女人,怎么绿耳反而只值一个。宗磐嘿嘿一笑,命一名家奴:“把她带上来。”

须臾,家奴带女子至。待她站定在场内,参加过上次金主家宴的人都吃了一惊,那苍白瘦小,弱不禁风的模样大家都记得,她是先赐给宗隽,后又被宗隽转送给宗磐的宁福帝姬赵串珠。

“她虽然不是美人,但好歹是个南朝帝姬,所以换得了匹名驹。怎样,这笔交易还不错罢?”宗磐笑着说,有意无意地斜眼瞟宗隽。

其余人都明白宗磐此举是存心令宗隽难堪,不好表态,遂都不说话。半晌后,才听宗隽一笑,打破了此时沉默:“不错不错,我怎没想到这个主意?否则我就会另选礼物赠宗磐,再用帝姬换名驹了。”

宗磐冷笑:“现在也不晚。明日夏国马商就要来接宁福了,你若有心要名驹,不妨把你家里的柔福送来与他换。”

宗隽微笑颔首:“嗯,好建议。我回去会考虑。”

众人见气氛不妙,便都借故走开,继续看马。宗磐也挥手让家奴带宁福下去,但宁福起身后却直直走到宗隽面前,裣衽一福:“八太子,串珠有事相求。”

宗隽见她脖子与手上均有鞭痕,这三日应是受尽宗磐凌虐,但也没多看,漠然对她道:“我不能救你。”

宁福轻轻点头,垂着眼帘说:“串珠明白。串珠所求之事并非这个。”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双手递给宗隽,“串珠走后,二十姐必会牵挂,八太子请勿对她说我去了夏国,但说我嫁了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为妻罢。串珠先写了十几封信,请八太子每年给她一封,无他,都是报平安的,万望八太子成全。”

宗隽接过一看,见果然都是写给柔福报平安的家书,每页寥寥数语,无非都是说自己近况如何之好,遂收下,对她一笑:“好,我答应你。你真会为她着想,花了这么多心思。”

宁福淡淡一笑:“为了她,值得的。”

在宗磐示意下,家奴连声催促宁福走。宁福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宗隽:“请善待她,否则……”

宗隽饶有兴味地看她:“否则你要如何?”

宁福想了想,仿佛自嘲般地笑了:“我能如何?不过是一叶飘萍,我又能如何?”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AGB|Impressum|Datenschutzerklärung|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网站地图

GMT+2, 2024-5-2 18:32 , Processed in 0.059164 second(s), 14 queries , MemCached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