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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随心屿

[中长篇小说] 柔福帝姬——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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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10.雪舞


柔福乍见此玉佩时的表情是赵构有意探知的事,可她依然倔强地将他拒之门外,使他不得已地命她的侍女将玉佩转交给她,同时亦失去了获得答案的机会。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格外悠长。夜空有雪飘下,细白的雪花舞得轻盈优雅,落在他的脸上却瑟瑟地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悄无痕迹地迅速,不过是一次瞬目所需的时间。如此反复,不觉已夜深,纶巾半湿,素衣微凉。他坚持站在她宫室外,看她何时将门打开。

终于宫门轻启,她踏着一泊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走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在赵构面前伸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给他。”

赵构接回玉佩,转目对她身后的侍女说:“把长主的披风拿出来。”

“不必。”柔福转身,恹恹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右腕,拉她面对自己:“跟我去见他一面。”

她蹙眉挣扎:“我不去!他与你有什么交易?你难道会信他所说的话么?”

他以臂箍紧她:“该信什么不信什么我自然知道。但若这次你不去,日后必会后悔。”

她吃惊地停下来,睁目紧盯他,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放弃,垂目低声道:“好,我跟你去,但要他离我远点。”

他点点头,命一旁的内侍先去在梅园中的雪径亭掌灯备座,然后自匆忙跑来的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她披上,并温柔地拉风帽让她戴好,再与她同往。

来到雪径亭中,她侧身坐下,不直面数丈外的怡真阁,目光无目的地落在亭外的腊梅枝头。

宫中依制为徽宗服丧三年,她一身白衣素裙,披风也是纯白的,滚了一圈雪貂皮裘的风帽下露出的小脸白皙纯净,周围悬挂的宫灯外罩与腊梅的颜色也同样应景,微积的雪淡化了其余斑驳的色彩,洁净的素白与她的冷漠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赵构负手立于她身边,举目朝怡真阁望去,见那里的完颜宗隽已得知消息,从容迈步走出阁,却被几名内侍礼貌地挡在离亭约四丈以外,他亦不争,便停在那里,追逐柔福身影的眼神无奈而感慨,如一声幽深低徊的叹息。

宗隽一瞬不瞬地凝视亭中的女子,赵构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回顾,而她保持着起初的姿态,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像是已被夜间的冰雪凝固。

“恨他,就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后的模样。”赵构看着宗隽,云淡风轻地对柔福说。

柔福像是不太懂这话,略怔了怔,困惑地侧首看了看赵构,沉吟片刻后终于站起,轻轻转身,望向远处的宗隽。

行动转侧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她的头发松挽成髻,显露出的玉颈优雅,线条美好。此刻她微抿薄唇,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与她目光相触,宗隽笑意浅呈,略一侧首,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同时朝她微微欠身。

与他默默相视片刻,她忽然闪烁的双眸瞬间潮湿,仓促地背转身,朝着宗隽与赵构都无法看见的方向,然后引袖,似在拭脸上的某种痕迹。

赵构狠狠地捏手中玉佩,玉佩在手中冰凉。

“送福国长公主回去。”他冷冷命令内侍宫女,柔福闻声亦低首转身,朝他一福,再在内侍的引导下启步走出。

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眸轻声问:“九哥,你适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温和地看她,道:“瑗瑗,我答应你。”

她不解,挑眉以问。

他微笑:“我是答应了你曾向我提出的某个要求。”

她悚然惊觉,看他的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可终于还是未说出口,默然俏立须臾,然后素色一漩,洁白的身影如云飘去。

回到阁中,赵构径直坐下,看着宗隽,暂未说话。

“她几乎还是以前那样。”宗隽笑笑,道:“帮我照顾好她。”

这说法在赵构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冷道:“帮你?”

宗隽颔首:“是。因为我以后会正式迎娶她。”

赵构讶异之下倒看着他微微笑了。

“你不觉得,和亲是让两国修好的一个有效方法么?”宗隽淡然问。

赵构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宗隽嗤笑:“你与她,都没把那驸马当回事罢?”

赵构一时没反驳,但转言道:“朕不会把妹妹嫁给她恨的人。”

“恨?”宗隽道:“她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

赵构冷静淡视宗隽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光焰,问他:“可以解释一下她对你怀有何种不纯粹的恨么?”

宗隽走至窗前,近处有梅舒枝傲立,枝上承接了脉脉细雪,而花蕾花瓣不着丝毫尘泥,莹洁依然,清香如故,回想刚才那女子惊鸿回眸,冰雪风骨,宛如寒梅,不觉有些怅然:“那时她想要的,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抗拒是她最惯用的姿态,那样倔强,终至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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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完颜宗隽·雁断山南


1.赤日


金天会四年(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辛酉晨,雪霁,有雾。

穿过辟开积雪的行道,二十多岁的戎装男子自远处驭马驰来。节奏不疾不徐,渐行至汴梁城南门南薰门外。

金军铁骑夹道守卫于两侧,此刻人纷纷下马,皆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恭迎:“八太子!”

金太祖完颜旻第八子完颜宗隽勒马而下,一壁扬手示意兵卒免礼,一壁毫不停歇地拾级登上南薰门城楼。他摘下头盔以一手揽着,随意披散的长发于行动间向后扬去,在两侧剃发结辫的女真士兵映衬下显得尤为醒目。

城楼上的将领含笑相迎:“八太子来得真巧,那送降表的皇帝老儿即刻就要到了。”

宗隽微微一笑,站定在城楼正中,朝城内望去,果见一行车马在被白雪薄雾模糊的背景中逐步浮现。

这天日赤如火,却无光,顶着那一轮晦暗的血色红日,细若游丝的队列迟缓地朝南薰门方向蜿蜒。

这是大宋皇帝赵桓带领的素队,前后约莫千人,本着向金出降的因由,不竖旌旗,不张伞盖。

开道的宋骑兵在距南薰门数丈外停住,分列开来,让赵桓以领骑的姿态先临门下。赵桓左右一顾,但见镇守这大宋京城大门的士卒全换了金兵,个个按刀执矛,神色肃穆,一派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又是悲凉又是紧张。抬头向上望,目光与城楼上一貌似统军的年轻金将相触,见他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眼神冷漠,唇角却衔浅笑,赵桓倏地又是一惊,忙垂下眼帘,事先准备好的言辞瞬间全忘,茫然盯着面前铁门下与尘泥相和的冰屑,不知该如何开口。

垂视赵桓良久,宗隽徐徐扬声用汉语问:“来者何人?”

赵桓才又仰首,答道:“朕……朕是大宋皇帝……赵桓。”

“哦?”宗隽再问:“何故来此?”

赵桓呆了呆,脸庞上有越来越烈的灼烧感,艰难地控制住语调,用比刚才略低的声音说:“朕欲往青城斋宫,与大金国相、二太子议事……请将军开门治道。”

宗隽这才呵呵一笑,道:“大宋皇帝亲出议事,甚好。皇帝陛下带近臣亲随数十人出城即可,我自会另遣大金精兵护卫迎送,确保陛下一路平安,但请放心。”

赵桓见城门紧闭,门前金兵肃立,城楼上密密一层弓箭手正引弓待命,只得叹了口气,回首命亲随等八十余人随自己出城,其余宋军留于城内。

宗隽见状遂传令开门、放吊桥于护城河上,让赵桓一行人通过。

赵桓道谢,正要前行,忽又望见门外铁骑如云,马上骁将都虎视耽耽地紧盯自己,心下忐忑,猜大概自己乘马而行未免显得嚣张,不如步行以示谦恭,便俯身欲下马。不料此时却听宗隽厉声喝止,赵桓闻声大惊,刚点地的一足立即又缩了回来,尴尬地斜伏在马背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城楼上的宗隽与身边将领相视一笑,再吩咐左右兵卒:“奏知皇帝,这不是下马处。”

兵卒一层层传令下来,赵桓声声入耳,与一干近臣都羞愧得无以复加,却也只有迅速乘马如初,在金军铁骑的夹道“拥卫”下朝青城行去。

宗隽目送赵桓远去,再转身回望银装素裹的汴京城,微笑道:“今日真是好天气。”

身侧将领接话:“是呀,这大雪连下了八日,昨日才放晴。今天这日头红艳艳的,真好看,就是雾气重了点……听说昨晚这城中人看见了扫帚星……”

宗隽迎着红日仰首闭目,感觉那晦暗红光透过雾烟和垂拂于脸侧的几丝散发沉淀入眼底,“白气出太微,彗星见……”他又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座皇城气数已尽。”


立马一时许,赵桓一行抵达青城斋宫。出降议事要见的是金国相完颜宗翰及金太祖第二子完颜宗望,但宗翰只命人领赵桓入斋宫偏厅歇息,却不出来相见,另简单传了句话:“二太子领军驻扎在刘家寺,现天色已晚,往来不便,容来日拜见。”

赵桓本想议事后当日便回京,一听这话心知敌酋有意将自己扣留于此,却又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坐下,愁眉不展。

随行官员们面面相觑,悄悄交头接耳低声商议。半晌后,有人建议道:“城中军民尚不知陛下今夜要留宿于此,为免引起无谓恐慌,陛下不妨下诏通告,驾报平安,以让军民安心。”

赵桓沉吟一阵,点头同意,黯然命道:“为朕草诏: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获金人许可后,一位宋臣奉黄榜乘马驰向南薰门。赵桓沉默着枯坐至日暮,有金卒送了些汤饼入内供宋君臣食用,但赵桓瞧也不瞧,叹气推开。

“此地夜间风寒露冷,陛下还是多少吃一点暖身罢。”话音未落,一人迈步入内。赵桓抬目看,见又是此前在南薰门遇见的金将,顿感愠怒,侧首不语。

宗隽却也不恼,悠悠踱步细看众人情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赵桓:“不知陛下可曾带被褥来?”不待赵桓回答又微笑道:“我等本欲供进,但又念及陛下尊贵,平日所用之物必非凡品,我们准备的被褥粗陋,陛下若是用了,只怕晚上不得安寝。”

群臣这才想到,因无留宿计划,确实不曾带被褥,而这厅中只有几件日常家具,不见寝具踪影,宗隽言下之意是不欲提供了。如今天寒地冻,没有被褥如何安歇?便有几人要上前问宗隽索要,不料赵桓扬手止住,惟冷冷对宗隽道:“多谢将军。此事不劳将军费心。”

宗隽一哂,也再不多话,转身离去。群臣只得尽量将所带衣物布帛拼凑在一起,选出有厚度的铺在室中,劝赵桓借此就寝,其余人等围聚在四周,瑟缩着闭目小寐。君臣都难成眠,但听一夜寒风呼啸,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翌日,仍不见宗翰宗望人影,只有几名金臣过来与赵桓商量,要请太上皇赵佶也出郊议和。赵桓婉拒,宋臣轮番上前劝说,金臣最后才抛下一言悻悻而退:“大宋皇帝果然仁孝。”

第三天午刻,宗翰终于命赵桓奉表与宗翰宗望相见于斋宫。二帅皆高大奇伟,宗望约三十多岁光景,身材尤显瘦长,眉目与宗隽略有些相似。宗翰看上去大他十余岁,面黑虬髯,貌甚威猛。

宗翰先让人将斋宫屋脊鸱尾用青毡裹了,连带着宫墙屋檐有龙处都以帷幕遮蔽,才在殿前院中设了香案,命赵桓呈上降表,并朝北遥拜大金皇帝完颜晟。

这日忽又狂风大作,斋宫中金国旌旗蔽日,迎风招展,如黑焰燎原。天空阴云欲坠,化作羽片般雪花,重重叠叠地飘落在刚清扫干净的地上,不消多时又积起厚厚一层。

赵桓双手托降表,面色青白地走向设香案处。踩在雪地上,听最后的尊严与积雪在足下瓦解的声音,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走到香案前,赵桓勉强跪下,举降表准备交予宗翰身边近臣高庆裔,却听宗翰扬声道:“且慢!既是大宋皇帝亲写的降表,理应由皇帝陛下自己亲口读出,以示诚意。”

高庆裔将宗翰意思翻译给赵桓知晓,赵桓无奈,慢展降表,甫念及开篇“臣桓言”三字已悲不自禁,两滴泪落入身前雪中。金人毫不怜悯,个个薄露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宗望甚至故意对高庆裔道:“你让他大声点,听不见!”

赵桓只得强抑悲声,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地将降表中屈辱谦卑的言辞朗读示众:“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谢罪者。长驱万里,远勤问罪之师;全庇一宗,仰戴隆宽之德。感深念咎,俯极危衷。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统。懵不更事,济以学非,昧於知人,动成过举。重烦元帅,来攻陋邦……”

宗翰与宗望未等他读完已相视哈哈大笑开来,赵桓一怔,又不敢多作停顿,依旧强念下去。

“……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待在二帅笑声中念完这最后两句后,赵桓合上降表,深埋头,羞于让人见其已如死灰的面色。

宗翰却还不依不饶:“这礼还没行完呢!”

高庆裔接过降表,欠身提醒赵桓:“陛下还应北向拜谢大金皇帝。”

赵桓泫然俯身,朝北叩首四次。诸宋臣眼睁睁地看着,皆纷纷掩面拭泪,歔欷不已。

礼毕,二帅请赵桓入席。行酒三盏后,赵桓见二帅面有悦色,方重提议和之事:“天生华夷,自有分域,本应各守疆土,友善共处。何况如今天意人心,未厌宋德,贵国将士出征已久,必也牵挂家中父母妻儿,不存恋战之心,若两国通和,遂有解甲之期,何乐而不为?”

宗望笑道:“若要我们现在率军归国,你给我们什么好处?”

赵桓回首吩咐近臣:“将朕带来的府库金帛献上。”

顷刻间堆积如山的金银匹帛已呈于二帅面前。赵桓再低首补充道:“若和议缔结,我将再选宫中奇珍及女乐数十人赠于二位元帅。”

宗翰听了大笑应道:“你们京城既被攻陷,城中一人一物便都归我大金所有,你哪还能拿这些什物来求和!不过你带来的东西我们且先收下,就当是你赐给我军中将士的礼物罢。日后该怎么做,我们要听大金皇帝诏命,暂时是走不了的,你这东道还得做下去,若这几日我们还需些财物婢女,你可别吝啬不给。”

赵桓无言以对,宗翰催他表态,他最后只得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宗翰才又笑道:“如此甚好。你出来多时,恐城中军民不安,早些回去罢。”

赵桓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辞。二帅送其上马,命宗隽带侍卫护送他至南薰门。

城中官吏士庶得讯奔走相告,纷纷朝南薰门赶去,携香瞻望络绎于道。见雪中行道泥污,百姓主动运土填路以待御车归来。待候到皇帝车马现于天际,臣民欢呼喧腾,争相传报,再跪于御街两侧,山呼万岁,声动天地。

入南薰门后,数名前来迎接的大臣一见赵桓即扣马放声痛哭,赵桓见此情景亦揽辔而泣,泪浥丝帕,久久不能言,直至走到宫城宣德门前,才出声呜咽着说:“朕还以为不能再与万民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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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2.和亲


放赵桓回京后,金人每隔一两日便移文开封府索要良马、军器、金帛、婢女等,因上次赵桓在青城斋宫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宗翰宗望听宗隽建议,取宋河东河北守臣、监司亲属质于军中,称待地界分割后归还。二帅又听人说曾握重权的奸臣家中娇妻美婢甚多,遂又特意命开封府取蔡京、王黼、童贯等二十家奸臣家属送入军寨。

此番送来的婢女中有一出自蔡京家的美人李仙儿,见了宗望竟也不惧,顾盼间不忘嫣然笑,看得见惯了宋女悲苦哭相的宗望十分欢喜,当即选她侍寝,一连多日对其颇宠爱。

相熟后宗望问李仙儿在蔡家的身份,李仙儿说她起初原是服侍道君皇帝第五女茂德帝姬赵福金的宫女,后茂德帝姬下降蔡京第七子蔡鞗,她便也陪嫁入公主宅,但始终只是个无名无分的普通侍女。

宗望奇道:“以你的姿色,当个皇帝娘子应该也不是难事,怎的连个偏房都混不上,莫非你们那驸马爷瞎眼了?”

李仙儿幽幽叹道:“我的爷,这里有两个缘故:一是茂德帝姬是我们太上最宠的两个女儿之一,无人敢得罪她。她的母亲大刘贵妃生前甚得太上宠爱,茂德帝姬又性情温柔和顺,从小就很乖巧,太上爱若掌上明珠,因此给她挑的夫婿是当时最有权势的蔡太师家七公子。为让她婚后也方便随时入宫,太上甚至还下令在帝姬宅与宫城之间建飞桥复道——这是三皇子郓王才有的殊荣……”

宗望插言笑道:“我明白了,驸马见太上钟爱帝姬至此,肯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妾,若是惹帝姬不高兴,立刻可走飞桥复道入宫告御状,他小子麻烦就大了。”

李仙儿摇头道:“也不尽然,还有另一原因:茂德帝姬不仅性情好,更有倾城倾国的容貌,男子见了没有不喜欢的。驸马爷当然也不例外,自尚帝姬后与帝姬一直很恩爱。我这样的姿色,放到寻常女子中也许还算扎眼,但跟帝姬一比,就像芦草之于牡丹,驸马爷哪能看上眼呢!”

宗望听了出神地沉思半晌,道:“我曾听向大金投降的内侍邓珪说,宋宫嫔妃、帝姬美如天仙,当时我还没怎么在意,如今听你这般说,想来的确是真的了。”

李仙儿含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太上书画双绝,鉴赏美女的眼光这天下更是无人能及,他选的嫔妃,生的女儿能不美么?”

宗望呵呵一笑,揽她腰入怀,再在她耳边低问:“你刚才说茂德帝姬是你们太上最宠的两个女儿之一,那另一个帝姬是谁?”

“王贵妃生的柔福帝姬。”李仙儿答,又道:“不过她虽然也长得娇俏,可尚显青涩,身形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毕竟不若她五姐茂德帝姬纤秾合度,亭亭玉立。茂德帝姬今年二十一岁,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候……”

此时见宗望半仰首呆看上方,貌甚神往,李仙儿便用手中丝巾作势拂他鼻子,白他一眼,嗔道:“元帅这么快就得陇望蜀了?不过这茂德帝姬跟我可不一样,若是我等命贱的婢女,元帅知会开封府一声就立马有人乖乖地把我们送来,但帝姬是太上宠爱的金枝玉叶,官家与她虽非一母所生,但这些年待她也很好,元帅要见她可很难呢!”

宗望大笑着一掐她脸颊:“她爹她哥待她好又怎样?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若要你们太上和官家在皇位性命与她之间选择,他们会选什么?”


次日宗望与宗隽击鞠间隙聊及此事,宗望问:“我欲给开封府发个文书,命他们速将茂德帝姬送来,你看是否可行?”

宗隽以软帕仔细地拭擦球杖下端的半弦月,淡笑不语,待把那杖头拭得纤尘不染,才引至嘴边吹了吹,半垂着眼帘道:“宋人好面子,二哥把话说得太直接,恐怕他们会矫情地故作反抗。不如换个他们容易接受的说法,例如,和亲。另外,听说茂德帝姬已嫁给蔡京的儿子,既要她和亲,就要设法先除掉她那驸马。”

宗望抚掌笑道:“还是你鬼主意多!这我先前倒没想到。你有没有看上的帝姬?也挑一个命开封府送来和亲罢。”

宗隽摆首:“这我不急,宋人嫔妃帝姬皆归我大金是迟早的事,我闲着没事想找些汉人的书看,二哥顺便帮我问开封府要些监书藏经罢,如苏黄文及《资治通鉴》之类……二哥索要帝姬和亲别忘了也给国相要点好处,其余人等也要打点好,别给人日后在郎主跟前说闲话的机会。”

宗望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我美人金银一起要,美人归我,金银让国相拿去分便是……对了,这回问宋人要多少金银合适?”

宗隽提起球杖走回球场,边走边朗声笑道:“查查他们国库还有多少钱,照着那数翻几倍就是了。”

自此后宗望与宗翰商议,一面继续以索要奸臣家属为借口点名要赵桓送蔡鞗出郊,一面变本加厉地向宋索要财物。赵桓果真奉命于这年岁末把蔡鞗押送至青城交予金人监禁,财物方面因宋府库已空,只得向百官、贵戚征收金银送往金寨,但仍远远不及金人索要之数。

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正月元旦,赵桓遣济王、景王入金寨贺岁,并犒以金银。过了七天,又派何栗来见二帅求减金银之数。

宗翰冷眼看何栗道:“告诉你家皇帝,把我们要的三镇之地割给我们再谈减金银的事。”

宗望也盯着他,提出和亲的要求:“若你家皇帝答应送茂德帝姬与我和亲,才可考虑议减金银。”

何栗目瞪口呆,讷讷道:“割地之事容我君臣再议……茂德帝姬早已下降,现为人妇,皇上一定不会答应……臣不能奏请。”

宗望顿时拍案怒道:“你既做不了主,那跟你议事有何用?好,我就让你家皇帝自己献上,不烦再议!”

何栗闻声才一哆嗦,又听宗翰厉声喝道:“回去告诉赵桓,立即再入军寨与我们面议缴款限期,否则我立即领军屠城!”

翌日二帅正式致书赵桓,并遣高庆裔前去邀令赵桓出城面议。赵桓不得已,只好于正月庚子这天再往青城。这次赵桓特意携郓王楷同往,宋臣何栗、冯澥、曹辅、吴幵、莫俦、孙觌、谭世勣、汪藻、郭仲荀、李若水等十人随行。抵达金军寨后二帅命赵桓及亲王、宋臣留下,其余兵卒内侍不得入寨,先行回城。

赵桓居于斋宫端成殿东庑,仍与上次一样,金人不供被褥寝帐,且铁索锁门,禁止赵桓一行人出外。夜间又是苦寒难耐,众臣惟有击柝燃薪消磨时光,终宵难眠。

天明后赵桓求见二帅,二帅拒而不见,只命保静军节度使萧庆出面索要人与财物,宋臣驳辩良久皆无功而返,最后只好再与赵桓商量。吴幵、莫俦低声密劝赵桓:“事到如今,陛下不许以重利敌酋必会阻止陛下归城,陛下万不可因小失大……”

赵桓忧心如焚,亦没了主意:“那朕该怎么办?”

一个时辰后,吴幵、莫俦扣门求见萧庆,称有大宋皇帝旨意要传。待入到萧庆厅中,却见他身边另坐了一人,金甲戎装,眼睛正上下打量他们,目光犀利,二人顿时不寒而栗。

“无妨,”萧庆见二人踟躇,解释道:“这是八太子,二太子的亲弟。”

吴幵这才开口,垂首说:“大宋皇帝允以亲王、宰执、宗女各二人,衮冕、车辂及宝器二千具,民女、女乐各五百人入贡,岁币加银绢二百万匹两,以抵河以南地。”

莫俦上前一步,补充道:“此外,皇上还会另以宗女各一人馈二帅。还望两位大人在元帅面前多多美言,请元帅早送皇上返城,日后皇上必有重礼相酬。”

萧庆不语,转视宗隽。宗隽微笑:“这些贡品还不错,听上去有些诚意。但和亲一事你们皇上是不是忘了?你们应该提醒提醒他罢。”

吴幵、莫俦相视一眼,都甚为难,先后道:“这个……茂德帝姬是皇上御妹,太上又一向钟爱,臣等实在无把握说服皇上……”

“你们一看就是聪明人,一定有办法说服他。”宗隽笑着一挥手,“我相信你们。回去罢。”

果然,从萧庆处回到端成殿这短短片刻内,二人已想到请赵桓献出茂德帝姬的理由。待见了赵桓,二人先跪下叩首,转述金人再请帝姬和亲的要求,又相继反复劝道:“蔡京及其子罪大恶极,陛下即位后顺应天意民心,杀其二子,将其余数子流放岭南,惟顾及兄妹情谊,不忍茂德帝姬受累,故特加恩蔡鞗,对其仅除名、勒停。多年来着意善待帝姬及驸马,这固然是陛下仁德之举,但蔡京毕竟是罪臣,茂德帝姬既是其儿媳,所得待遇应与其家人无异,陛下若因她帝姬身份厚此薄彼则有失公正,不是明君所为。如今蔡京女眷及驸马蔡鞗已作为罪臣家属入质金军寨,茂德帝姬也理宜发遣,何况现在金二太子主动提出迎娶茂德帝姬,陛下不妨把握良机,借和亲修两国之好。一旦良机错失,和议就很难缔结了。”

透过门上缝隙,赵桓凝视门外又被金卒扣上的铁索,怔怔地想了许久,最后启开已冻得龟裂的唇,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宣布他的决定:“传诏开封府: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议和,不使我民肝脑涂地。时事至此不获己,已许茂德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 


———————

注:何栗其实不叫何“栗”,他那名字写法是上“卥”下“木”,打不出来,暂时用“栗”代替。请校对时注意改过来,并全文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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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3.哀笳


这日又如上次一样,天一亮京中百官僧道百姓便从城中各处赶至南薰门,以待皇帝大驾回城。等到午后尚不见御驾影踪,开封府遂命两名小吏前往斋宫探询消息。经二帅许可,小吏得与何栗等数名官员相见,略通讯息。片刻后何栗手书一信命小吏连同赵桓的诏书一并带回开封府。小吏甫一出门信件便被守在门外的宗隽截获,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的是:“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事属紧切,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者,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

宗隽看完,淡淡瞥了见状迎上的何栗一眼,何栗不由心虚,反复仔细想信中可有措辞对金不敬之处,面对宗隽不敢随意发话,只诚惶诚恐地欠身待他表态。

宗隽却只一笑,把信仍旧封好递给小吏,说:“带回去,多抄几份在城中张榜。”

这份公然向京中士庶索要金帛的榜文被迅速张贴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百姓知府库已空,为皇帝早归,许多人也应命竭尽家中所有献上,连一位一向靠救济维生的福田院贫民也主动纳金二两、银七两。但这些细碎金银凑在一起仍不足数,于是两日后,京中又出现了这样的榜文:“圣驾三日不食,大金元帅怪金帛数少,未肯放回。仰尚书省寻差从官卿监,分头四壁,直入居民家搜检。”

尚书省增侍郎官二十四员再根括搜掘贵戚、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最后得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终备不齐金人索要的“犒军费金”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开封府送上金银,婉言再请二帅放宋皇帝大臣归城,宗望一口回绝,斥道:“你们宋人就是麻烦,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民间金银有何难讨的?限十五日前纳入官,若有而不纳、私有藏匿者,依军法处置。说家里没金子,那宋人女子头上黄澄澄的钗子又是什么?全都收上来,今后不许以金为首饰器物。”

宗翰也在一旁不耐烦地接话道:“回头你们继续把城中金银搜了送来,若是推脱说没有了,我立即遣大军入城搜空。”

开封府依二帅意思又再放榜道:“大金元帅台令:‘候根刮金银尽绝中来,当遣大军入城搜空。’”京中士庶读榜,皆相顾失色,只得依命将家中金银首饰器物都一并献出。

赵桓至青城第六日是上元节,宗望邀其及从臣去他所领军队驻扎的刘家寺观灯。寺内设灯二万盏,形状甚精巧,繁星般点缀于院中,将冰天雪地都映出了艳红暖色,若无两侧将士金戈光影,倒是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见赵桓观灯似颇赞赏,宗望便朝他笑道:“这些花灯看上去眼熟罢?是我命开封府送来的……他们手脚还真快,昨儿刚下令今日就送到了。”

赵桓尴尬地略微笑笑,顿时失了观灯的兴致,默然入席坐下。

宗望在堂上设宴三席,堂下设六席,露台设教仿女乐数十人,吹笙击磬,十分热闹。开宴后自顾着与宗翰、宗隽等人猜拳劝酒,觥筹交错大声谈笑,根本不看坐于一侧的赵桓。赵桓见他们饮得高兴,有意进言议事,屡顾二帅,而二帅佯装不知,最后赵桓只得自己站起各敬二帅一杯,见他们神色未改,才开口说:“今日不意获此良机,与大金二位元帅及众将军共度上元佳节,赵桓幸甚。然我至大金军寨已达数日,叨扰元帅多时,心实不安。而今犒军费金虽不足数,却已够大金将士一时之需,还望元帅容我告辞,我回京后必着力督促京中官吏,速集齐军费送至青城。”

宗翰持酒漠然道:“钱没还清就想走?好,把你家太上请出来换你罢。”

宗望亦乜斜着眼睛看着赵桓:“不错,要想走,让你爹带着你妹子来换。”

其余金将闻言均放声大笑,而诸宋臣有的低头无地自容,有的虽怒瞪二帅,却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赵桓悲从心起,红着双目抚案叹道:“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帝姬改嫁,臣民所耻!上次我下诏命开封府议茂德帝姬和亲一事,听说已被太上一口拒绝,消息传出满城哗然。我岂有颜面重提此事!”

“呵呵,”但听宗翰干笑两声:“你还真要面子,怕遭臣民耻笑。设若我们干脆把你家太上和你帝姬妹妹一块儿捉了,带着北上归国,你说你的臣民是不是就不耻笑你了?”

赵桓被他一诘,一时语塞,久久说不出话。宗翰宗望也再不理他,继续与亲友开怀畅饮。

赵桓默坐垂泪间,忽闻露台上丝竹声一变,箫管暂歇,一串琵琶声骤然分明,铮铮然如莺语花底、珠落玉盘,按曲调听来,应是《庆宣和》。

众人举目望去,见弹琵琶者是一紫衣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娉婷约十###,此刻闭目专注地弹奏,面无表情,浑然不在意他人眼光。

宗望洋洋得意地向众人介绍说:“这班教仿乐伎是我今日让开封府从汴京宫里带来的。弹琵琶这个据说是太上皇帝宠爱的国手。”

众金将皆啧啧称奇,一赞国手技高,一赞宗望行事迅速有效。

赵桓平日不好声乐,父皇的乐伎他毫无兴趣,几乎没有留意过任何人。如今听宗望如此说也只多看了一眼,念及她是被强行从宫里索要来的,心里倍感凄楚,依旧垂头闷坐。不想那琵琶女一曲奏罢竟搁下琵琶起身直直走至赵桓面前,曲膝跪下,请安道:“官家圣躬万福。”

赵桓挥手让她平身,再一看她,忽觉有些面熟,遂问她:“朕是否曾在宫里见过你?”

琵琶女颔首,含泪微笑道:“奴婢与官家确有一面之缘。宣和七年十二月,太上决意内禅于官家后,曾请官家入见。彼时太上唤出我及另一姐妹,欲赐与官家。奈何官家只看我们一眼,立时便回绝:‘我要她们做甚?’”

赵桓亦点头,感慨道:“嗯,朕记得……”那时赵佶不得已决定内禅于他,顾及父子失和,有意弥补拉拢,便想赐二美人给他。但赵桓既不好色又对父亲积怨难释,故坚辞不受。

琵琶女道:“我等当时被官家拒绝,自是羞愧难言。但我对此从无怨言,倒是颇感欣喜:为人君者不好声色,必存鸿鹄之志,乃万民之福。”

赵桓听得渐有赧色,苦笑道:“如今朕这般模样,一定让你失望了。”

琵琶女未直接答,但说:“奴婢今日午后随教仿乐队出城时,听见城中百姓在传唱著作郎胡处晦新作的《上元行》,留心记了下来,请官家许我现在唱出,若能得官家听入耳,奴婢此生无憾。”

赵桓同意,和言吩咐:“你唱罢。”

于是琵琶女回座,抱起琵琶略拨几声,便随着曲调清声吟唱道:“上元愁云生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风。六龙驻跸在草莽,孽胡歌舞葡萄宫。抽钗脱钏到编户,竭泽枯鱼充宝赂。圣主忧民民更忧,胡子逆天天不怒……”

听她公然唱歌痛斥敌酋,在座宋人皆动容,虽觉痛快,却也知其性命堪忧,一个个听歌之余都开始暗暗偷眼看金人反应。

宗翰宗望等人虽也粗学了一些汉话,但这诗歌就只能稀里糊涂地听,能听明白的惟宗隽、高庆裔及几位通事。宗隽与高庆裔对望一眼,暂时都未作任何表示,其余通事见他们没表态,也就都沉默着继续听。

琵琶女又唱道:“向来艰难传大宝,父老谈王似仁庙。元年二年城下盟,未睹名巨继明道。都人哀痛尘再蒙,冠剑夹道趋群公。神龙合在九渊卧,安得屡辱蛟蛇中。朝廷中兴无柱石,薄物细故烦帝力,毛遂不得处囊中,远惭赵氏厮养卒……”

赵桓听至此处,终于无法强忍,引袖掩面伏案恸哭,其余宋人也悲声四起,宗翰宗望觉出异状,忙问宗隽高庆裔歌中有何深意。高庆裔开始翻译歌中意思给二人听,宗隽还是未发一言,凝神听她唱。

乐音越来越激越,琵琶女锁眉凝眸盯着堂上众金将,神情也越发悲愤,玉指一划,大弦小弦霎时齐鸣,她随即扬声高歌:“今日君王归不归,倾城回首一啼悲。会看山呼声动地,万家香雾满天衣。胡儿胡儿莫耽乐,君不见望夕欷嘘东北角!”

“角”字余韵一了,她抚手一按,琵琶乐音随之凝绝。几乎同时,宗隽拍案而起,命道:“把她拿下……”

岂料他话未说完便听露台上一声巨响,依然站直的琵琶女倒提着刚被砸破的琵琶朝他冷冷一笑,随后低首拾起一片尖锐的琵琶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割裂了自己咽喉。

鲜血四溅。带着一点莫名的惧色看着她咽喉中如泉水般涌出的有热度的血,本欲上前抓她的金兵也不禁后退了两步。

琵琶女兀自强撑着站起,推开两名过来想搀扶她的乐伎,又摇摇晃晃地朝赵桓处移了两三步,褪为灰白色的唇边有笑意绽开:“官家保重。来日重整旗鼓,一雪前耻……”

终于她无力支撑,咚地扑倒在台阶上,除了四肢偶尔的痉挛,她开始归于安宁。

大睁双目,两唇半张,久难闭上,赵桓全然分不出现下情绪是悲哀还是惊惧,只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像是要躲避自她颈下冒出,正向他蔓延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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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协议


开封府仍不时差人来询问皇帝还驾之期,二帅命萧庆出面敷衍:“元帅留皇帝赴军中马球会,待天晴宴罢便回。”城中太上皇、群臣无计可施,只能让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追捕不交金帛的庶民,行刑惩治。转瞬之间,受刑者哀号之声响彻全城。

宗翰见开封府拖了许久仍交不出金帛数,渐失耐心,与宗望等人商议:“他们皇帝老儿在咱们这里,京中百官百姓终日哭天抢地盼着皇帝回去,却还是交不出赎金,看来开封府的确是根刮不出多少财物了。我们索性废了这没用的皇帝,杀入城中去,痛快抢掠一番便班师回朝罢。”

宗望沉吟良久,终还是摆首反对:“不可,赵桓暂时废不得。现下康王赵构领兵在外,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与我对抗,有赵桓在手中,我们便可挟宋主以令天下,赵构必有顾忌,会受我等牵制,若废了赵桓,等于白赐赵构自立为帝的良机,倒让他小子逞志!”

萧庆随即附议。宗翰大为不悦,存心讥讽宗望:“听说赵构善射,膂力惊人,人也不笨,二太子都曾在他手下吃过亏。我从来只是不信,如今见你天天惦记着,莫非传闻属实?”

上次错放赵构后,宗望一直追悔不已,赵构在军寨中给他留下的记忆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柄利刃,令他一念及便觉无法忍受。如今再听宗翰奚落,更是羞恼交加,当着众人又不便翻脸,转头冷道:“一个奸诈小人罢了。不劳国相费心,我迟早会把他捉回来碎尸万段。”

萧庆见二人都有火气,忙婉言劝解:“传言一向夸张,康王未必如此英武,但也确有些心计手段,若给他机会自立,势必会成大金心腹大患,二太子的顾虑甚有道理。何况废立这等大事,身为人臣不宜擅作主张,理应修书上奏大金皇帝,请郎主定夺。”

高庆裔往来京城多次,亲眼目睹过臣民等待迎接赵桓归来的情景,此刻也出言劝说宗翰:“上次赵桓还京,京中臣民皆涌至南薰门接驾,山呼万岁,喜不自禁。此番见赵桓久久不归,也常前往南薰门守侯,翘首以望,一纸有赵桓消息的榜文足以令他们涕泪交流。前日上元,那琵琶女为赵桓唱曲,不惜以命相谢。可见赵宋人心未去,目前尚不是废帝时机。”

宗翰见自己心腹都如此说,也就暂没再反驳,看看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宗隽,问他意见:“八太子意下如何?”

宗隽向他一欠身,不直抒己见,却浅笑反问:“国相爱狩猎么?”

宗翰有些诧异:“那是自然。哪个大金男儿不爱狩猎?”

宗隽又问:“若要吃肉,我们把圈养的牛羊家畜一刀杀了即可,又何必亲自翻山越岭地追捕野兽?”

宗翰道:“那怎么一样!狩猎的最大乐趣不是最后吃肉,而是之前的追捕。”

宗隽笑意加深,徐徐颔首道:“不错,狩猎的最大乐趣其实是看着猎物如何在你面前无用地逃跑躲避,在你即将用箭射穿它身体之时它如何对你摇尾乞怜。”

宗翰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八太子好比喻!若我现在废了赵桓领军屠城,那就成一刀杀掉家畜的屠夫了。”

厅中人闻言均大笑出声,厅中气氛才渐趋轻松。宗翰又认真征询宗隽意见:“依八太子高见,现在我们该如何戏耍赵桓这猎物呢?”

“他不是爱面子么?”宗隽不加思索地说,“那就臊臊他。”

宗望亦来了兴致,立即追问:“怎么说?”

“对一个女真男儿最大的羞辱莫过于抢走他的女人。”宗隽在众人急切的注视下又渐渐呈出了他的从容微笑,“如果我们让一个好面子的宋朝男人亲手把他的妻妾姐妹送给我们,你们说,效果又会怎样?”


数日后,宗翰将一份由宗隽、萧庆与宋臣吴幵、莫俦议定的协议摆在了赵桓面前:

——准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以宋宫廷器物充贡。

——准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一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两匹贡大金。

——原定亲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属,全速遣送,准俟交割后放还。

——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宗隽与萧庆站在端成殿前,目送宗翰亲持协议走入赵桓所在的东庑。静待片刻后不见宗翰出来,萧庆遂问宗隽:“八太子以为,赵桓会在议定事目上画押么?”

“会,当然会。”宗隽仰首漫视仍被青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斋宫鸱尾,道:“那个男人早已学会说服自己‘忍辱负重’。”

此言甫出,便见东庑门开,宗翰大步流星地走出,迎面看见宗隽与萧庆,笑着一扬手中文书:“那小子画押了!”


自元月二十五日起,按协议准兑金银、经开封府押送的宋女及财物络绎入军寨。其中女子上至嫔御、戚里权贵女,下至乐户,数逾五千,每人皆盛装而出,车载以往,无一不哀号痛哭,从车里伸出手来,与相送的亲友握手泣别,久久不放,直到押送的兵卒强行将她们分开。悲音迤俪一路,自京中过南薰门至青城、刘家寺,声震天地。

金军将这五千名女子逐一筛选,留下三千名年轻健康的处女,宗翰与宗望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视等级军功,各赐一二人,其余二千人送还城中,仍命赵桓传谕继续采选补送。

二十八日,茂德帝姬赵福金被送至刘家寺宗望寨中。

她原本浑然不知“和亲”之事。赵桓差人告之太上皇赵佶宗望指名要茂德和亲,赵佶大怒,断然回绝。驸马蔡鞗出郊后茂德终日以泪洗面,帝姬宅中所剩无几的人亦听到点关于和亲的风声,但均以为,有太上皇庇护茂德不致招此厄运,为免茂德忧心,一直将此事瞒着她。到开封府接到赵桓送帝姬出城的旨意那日,茂德还在家中抱着哭着要爹爹的幼子垂泪,忽有人进来说太上皇请帝姬入龙德宫相见。茂德不疑有他,梳妆停当便上了轿,岂料这轿子一抬便抬到了金军寨中。

轿帘一掀,她先看见不久前被选送入寨的侍女李仙儿带笑的脸。在李仙儿搀扶下她出轿,足一点地就有坠入深崖般的眩晕感。定了定神,她看清周围金国的旌旗,披甲的战马,一位高瘦的异族男子站在面前以炽热的目光视她,伸手抚抚她已全然苍白的面颊,含笑说:“一路辛苦。”

他掌中被刀剑磨出的陈年厚茧触痛了她皮肤,她想退后避开,但手足如被缚一般动弹不得,她感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

他似乎还跟她说了许多话,但她一句也没再听见,茫然回首一顾,只见金兵林立,她找不到来时的路。

宗望命李仙儿扶她入内,设宴为她洗尘,她没反抗,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居然一直没有哭。

宗望坐在她对面自酌自饮,此外不吃什么,也不说话,只不时看她,仿佛真是秀色可餐。

如鸦雀般喋喋不休的是李仙儿。

她说,二太子率军纪律严明,士卒无不拜服听命,是大金第一大功臣。

她说,军中称二太子为佛子,意指二太子仁慈,一向不乱杀人。大金国相几番欲领军屠城,幸有二太子力阻,汴京才平安至今。

她说,二太子倾慕帝姬已久,留官家住这多时,就是为了请他圣旨,许帝姬和亲,从此两国通好,再无兵戈之灾。

她说,若帝姬答应和亲,官家即刻可以返京,驸马与帝姬公子也能得已保全,否则,囚禁在青城的驸马性命堪忧,开封府恐怕还会送帝姬公子出城与父“团聚”。

她说,二太子不会强迫帝姬,若帝姬不愿和亲也无妨,他会去京中请太上皇出郊,另议选别的帝姬和亲。

……

终于,茂德无神的目中泛起了一层水光,在泪珠滴落时她淡淡引袖拭去,然后侧首看李仙儿,带一抹凄楚的微笑,以她向来柔和轻软的声音说出了抵刘家寺后的第一句话:“给我一杯酒。”

从来不胜酒力的她一杯杯地痛饮最烈的酒,终至如她想要的酩酊大醉。当宗望过来抱起她时,她抬星眸呆呆地看他一眼,随即倦怠地阖上双目。宗望低首吻了吻她此刻艳若桃花的脸,随即抱着她志得意满地走入内室。


———————

注:谋克本意为族,族长,在女真诸部由血缘组织向地域组织转化后,又有乡里、邑长之意,再引申为百夫长、百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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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5.燕归


赵桓待茂德送到后,遣吴幵、莫俦找宗隽,婉言提请容君臣返京之事,宗隽却说:“不必如此匆忙罢。如今你我两国已结秦晋之好,大宋皇帝与我等便如兄弟一般,理应彼此多亲近,还是留下多住几天为宜。国相与二太子已在筹备下月初五的打球会,届时请大宋皇帝参加,结束后我们再欢送你君臣回汴京。”

二人为难,道:“此前皇上已晓谕御史台告报百官,茂德帝姬出郊之日即可赴南薰门接驾,恐全城百姓现正在雪地里苦候呢……”

“这有何难,”宗隽一笑,“大不了我亲自去南薰门走一趟,告诉他们别等了……哦,对了,这几日我们缺些日用之物,军中无聊,也想找点乐器和奕棋博戏之具解闷,一会儿我列个单子,你们让皇上再写个手谕,我顺便带去给京官看。”

吴幵、莫俦相顾叹息,一筹莫展,最后也只得唯唯诺诺领命而退。

这日雪后初晴,阳光明丽,京中士民听到皇帝将归的消息大为惊喜,群情振奋,都迎着这好日头争先恐后地奔往南薰门,延颈企望以俟驾回,岂料最终等到的不是赵桓而是一金将。但见那金将取出一卷文书付予城中宋臣,大臣们交头接耳商议一番后,一份新榜文迅速贴出:“两国通和,各敦信誓,车驾与二元帅议事,渐已了毕,只候旦夕回。仰士庶安业,勿致忧虑,及众人聚集,恐误大事。”

张榜后即有宋兵奉命驱散聚集在南薰门内的人群,但百姓哀戚悲叹,久久不肯离去。宗隽立于城楼上,一边等宋臣送出索要的物事,一边冷眼看城中愁云惨雾,面无表情。到日落时分,开封府派人将器物送到,有郊天仪物、法服、卤簿、冠冕、乘舆、犀象、宝玉、药石、彩色、帽幞、书籍尚乐、大晟府乐器、太常寺礼物戏仪乃至奕棋博戏之具,人担车载,络绎不绝。一旁士民看了皆面含悲愤,但在宋金士兵严密守卫下,无人敢有激烈举动。

待最后一车器物送出城门,已月上柳梢。宗隽施施然迈步下楼,却听见此刻城中有人放歌,曲调甚哀,先是一人唱,继而有多人相和,最后千百人同声反复吟唱,宗隽止步,凝神倾听,闻其词曰:“依依宫柳出宫墙,殿阁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茂德入寨后第二日,宗望向宗隽提起有意放赵桓回京:“将这小子继续留下弊大于利,国相有废立之心,你会说话,多去劝劝他。我私下再问赵桓要点好处,再给我哥俩讨几个帝姬。”

宗隽见他容光焕发,言语间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说到“帝姬”那笑意更是差点便要从眼中溢出来,心知茂德于他显然十分称心,决意放赵桓多半也是茂德劝说之故,遂了然一笑,也不答应,只说:“是否废立,我们已上书郎主,请他定夺。在他未发诏令之前,我们不便作任何决定。”

宗望一拍他肩,道:“郎主远在上京,又不知这里情形,必还是会让我们拿主意。你只要记着到时帮二哥说话就是了。”

宗隽但笑不语,过了片刻才忽然换了个话题:“茂德帝姬很美罢?”


不久后,宗隽见到了茂德帝姬。

那日他去青城与宗翰议事,带了宗翰意见回刘家寺找宗望。刚到宗望所居院落大门前,见有卫士在墙边雪地里生火,数人围聚在一起取暖谈笑。那宽敞的院落中另有几名新送来的宋女,寨中已无足够的房间帐篷给她们居住,她们便只能挤在屋外廊下,仅以一块青毡挡风,此刻已冻得面唇发青,瑟瑟地缩在一处相互依靠,看见金兵生火,均目有期待之色。

金兵留意到,相顾诡异一笑,便有人招手示意宋女过来:“来这里暖和暖和。”

宗隽明白他们不怀好意,一时兴起,遂停下闲看他们随后举动。

见他们招呼,宋女大多不敢过去,惟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实在无法忍受此间寒冷,终于站起,略有些迟疑地朝火堆走去。

才走至离火堆一丈处,便有金兵猛地伸手将她拖下抱住,箍于手臂中,宋女惊呼挣扎,却怎么也无法脱身。此刻另一名金兵已点燃了一根树枝,一壁大笑道:“别急别急,这就让你烤烤火……”一壁引树枝朝宋女衣裙伸去。

火焰迅速蔓延上那女子的衣襟袖口,女子惊惧之极,嘶声惨叫,用尽全力挣脱金兵掌握,那金兵也顺势放开,与同伴一齐站起,狂笑着看宋女身绕一团火焰在院中乱跑乱撞。其余宋女也都起身,惊恐之下却都忘了该如何解救,一个个欲哭无泪地呆立着看。

宗隽仍只旁观,没有相救的意思,大抵猜到这场恶作剧的结局,便没了兴致,准备走进去见宗望。

而此时宗望厅中门帘微微掀起,一女子的半幅身影随之现于宗隽目中。

半开帘幕半遮面,但就这隐约半露的容颜已足可看出她螓首蛾眉,肤如凝脂,此惊鸿一现,如晨光清美。

目睹宋女惨状,她先是一惊,随即帘幕很快垂下,蔽住她含悲的眼睛。

宗隽便又停住,等待宗望的现身。果然不消一瞬宗望已猛掀门帘冲了出来,一指宋女朝金兵命道:“灭火!”

金兵见他双目圆瞪,额上青筋凸现,一脸怒相,个个心惊胆战,立即一涌而上将宋女身上的火扑灭。  

宗望瞥了瞥那身上多处烧伤,半躺在地上哀泣的宋女,又大骂一干士兵道:“大白天不好好操练却在这里点火生事,活得不耐烦了?都给我滚出去,各领二十军棍!”

与此同时,那帘后的女子又悄然走出,隐于宗望身后。宗望此刻窥见宗隽,方露出笑容,拉女子出来,对宗隽说:“这便是你新嫂子茂德帝姬。”

宗隽上前见礼,茂德亦端然一福还礼,随后轻移莲步,走到烧伤宋女身边,牵她起来,柔声道:“跟我来。”再缓缓扶她走入室内。

这是个婉约如宋词的女子,兼有颗柔软的心,一言一行仿若吹面不寒杨柳风,她应是世间大多数强势男子的理想。

由此宗隽更加理解宗望对她的迷恋,却不禁暗自在心里叹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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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6.废国


二月初五,二帅邀赵桓携数位大臣赴青城寨打球会。宾主入幕,宗望请赵桓坐于西向,自己与宗翰东向坐,言语间待赵桓格外客气,频频敬酒,说些愿两国通好永为友邦之类的祝词。赵桓喜出望外,自忖返京有望,与宗望往来酬答更显殷勤。宗翰则态度冷淡,自顾自地饮酒,极少与二人接话。

酒过三巡,宗望对赵桓道:“听说你们太上皇是个马球高手,可惜宗望一直没机会当面见识。你既是太上之子,想必球技也不俗,难得今日良机,不如你我一齐下场切磋切磋?”

赵桓忙欠身推辞:“惭愧!我从小不喜这等游戏之事,虽身为太上之子,但他的球技却未学得分毫,实不敢下场令二太子扫兴。”

宗望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自提了球杖朝自己的名驹走去:“皇帝陛下瞧不上这游戏?我们女真男儿可都爱打马球,这大金的江山便是一众马球高手在马背上打下的。”

宗翰闻言也忍不住冷插一句:“这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都不会做,丢了江山也不奇怪。”

金人听了都笑,赵桓忙问身边通事此言何意,那金国通事也果然直译了,赵桓好一阵难堪,抬头见宗望策马挥杖连连主攻对方球门,姿态强劲,联想到他与己方作战攻城拔寨时大概也是这般模样,更觉不是滋味,独饮一杯闷酒,不再看球。

宗望打了一会儿,球兴正酣,场外却忽有兵卒驰马至,禀报说:“郎主遣宗磐大王来传圣旨,即刻便到。”

宗望一听,神色肃然,立即扬手叫停球赛,再命撤席,自己下马与宗翰领众金将分列恭候。须臾,有一肩宽体阔的彪形大汉手举诏书疾步入院中,众人迎上见礼,其余金兵也都跪下,齐声道:“恭迎宗磐大王。”

这完颜宗磐是金主完颜晟长子,因得金主宠爱重视,一向傲慢惯了,此刻冷冷一扫众人,也不还礼,但对二帅说:“进去接旨。”随即自己径直朝正殿走去。

二帅与宗隽、萧庆、高庆裔等近臣相继入正殿。赵桓不得入内,也不知诏书上说什么,只得与几位宗臣在殿外等待,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时而站起来回踱步,时而坐下呆看正殿门,只觉这片刻时光漫长如千年。

终于等到二帅出殿,再度现身。赵桓忙迎上去,也不问诏书内容,直接乞求回宫:“元帅曾说,一待打球会宴罢便许我返京回宫,今事已毕,望元帅容我告辞。”

宗翰黑面看他,厉声一喝:“事到如今,你还想去哪里?”

赵桓受此威慑,惶惶然不知所措,宗望见状拉他侧移一步,和颜对他说:“返京之事容后再议,现在我先送你回斋宫居处休息。”


待到了端成殿东庑,宗望摒退其余宋臣,只留下吴幵、莫俦,也不立刻说话,默然取出一卷帛书递给赵桓。赵桓展开一看,见卷首三字竟是“敕赵桓”,知是金主写给自己的诏书,不以以前的“大宋皇帝”称呼,连“宋主”都不说,显然是凶多吉少,顿时两目一黑,险些站不住,吴幵、莫俦忙上前左右扶稳,赵桓才振作精神,勉强看下去,却还不敢细看,半垂着眼睛,选重要语句迅速浏览:“……背义则天地不容,其孰与助?败盟则人神共怒,非朕得私。肇自先朝开国,乃父求好,我以诚待,彼以诈欺,浮海之使神勤,请地之辞尤逊……迄悛恶以无闻,方谋师而致讨,犹闻汝得乘位,朕望改图,如何复循父佶之覆车,靡戒彼辽之祸鉴,虽去岁为盟于城下,冀今日堕我于画中。赂河外之三城,既而不与;构军前之二使,本以间为,惟假臣权,不赎父罪;自业难逭,我伐再张……果闻举族以出降,既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所有措置条件已宣谕元帅府施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赵桓越看越心惊,看到“既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持诏书的双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抬头看宗望,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是何意……”

宗望皱眉道:“陛下看不懂么?这写的可是汉文,内容我就不明白了,只听宗磐说,这诏书有个名儿,叫‘废国取降诏’。”

赵桓惨然一笑,再问宗望:“年来元帅要求我竭力满足,乃至命我五妹改嫁和亲。元帅亦屡次表示将表奏大金皇帝,愿两国通好,永为友邦。何故如今又背义败盟,要行易姓废国之事?”

宗望叹道:“这你可冤枉我了。我为保你帝位,不惜频频与群臣争执,导致国相对我不满,今日打球会上他如何不待见我想必你也看见了。此外我多次表奏郎主,请他只立藩勿废国,无奈他不接纳,执意要废了你。方才我跟宗磐力辩,说你既已同意准金纳贡,再废你便是背义败盟,宗磐便说,诏书里写着呢,是你们背义败盟在先,我们不遵跟你签的小小和议也算不得什么。”

赵桓见他居然引诏书内容,倒打一耙说自己背义败盟,一时气苦,说不出话,手一松,随着他长长一声哀叹,诏书坠于地上。

吴幵弯腰拾起诏书,恭谨递回给宗望,再与莫俦使个眼色,莫俦会意,与他一同向宗望跪下,乞求道:“二太子身份尊贵,又为大金立下赫赫战功,必有回天之力。倘蒙再造,保全我大宋君国,待国相回军后,无论二太子再要何人何物,我君臣一定唯命是从。”

“是么?”宗望侧目观赵桓表情,刻意提高了声音道:“我倒是有意帮你们,谁让你们皇帝是我大舅子呢!”见赵桓脸又红到脖子根,得意之余忍不住纵声长笑,少顷收声,对吴幵、莫俦说:“若你们皇帝答应再送我帝姬三人,王妃、嫔御七人,我或许还可再想想办法。”

吴幵、莫俦连声答应,宗望却摇头,指着赵桓道:“你们说了不算,要他手押为信。”

二人立即分工,吴幵转身跪于赵桓面前力劝,莫俦找来笔墨,迅速写好答应送宗望帝姬王妃嫔御的凭据呈于赵桓面前。最终二人半拉着赵桓的手在凭据上画了押。宗望取过,出来给宗隽看了,确保内容无误才含笑离开端成殿。

是夜宗望在众将议事时果然再提赵桓之事,说:“郎主命宗磐大王带给我们的诏书有两份,一份可公之于众的明诏,一份只予重臣的密诏。明诏虽允许废国取降,密诏却自许我等见机便宜行事。现下未到废立时机,何况日前国相已同意我表奏立藩,不好中途变更。这废国取降诏不如先存着,待郎主就立藩之事表态后再作打算。”

宗翰断然否决:“郎主的意思废国取降诏里写得明白,密诏中便宜行事的话是指我们可酌情安排取降细节,可不是说大宋这皇帝就不废了。我们理应按郎主意思行事,二太子毋须多言。”

宗望怫然不悦:“本朝太祖皇帝在世时常嘱咐我们遵守与宋盟约,不得兴兵伐宋,言犹在耳,郎主仰体此意,故命我等自便。如今宋主已投降,我们立为藩王,命他四时纳贡有何不好?为何一定要废了他?”

宗翰摆首,一瞪宗望:“二太子为何偏袒宋主,不顾大害?宋兵尚多,民心未去,如今放手,后患无穷。我们更立异姓,则宋国势易动,我们借傀儡皇帝掌控中原,日后再取江南地,岂非善计?”

“正是!”宗磐当即拍掌叫好,“都元帅也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都元帅是金主完颜晟之弟、皇储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此人地位威望皆高,说话一向有分量。宗望见宗磐将他搬出来反对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也不顾宗翰宗磐面子,拍案道:“此次南伐,是我首谋,我当为政,废不废宋主应由我做主!”

“你做主?”宗翰嘿嘿冷笑,“那你将郎主置于何地?”

宗磐脸立即便拉长了。宗望见状也自知失言,遂暂未开口。

宗翰又道:“我们领兵出征,为的是兴我大金,给每人都谋些好处。可你呢,自己私纳了帝姬,就想安心做宋朝的太平驸马了,全然忘了该给大金臣民带什么回去……听说这几日那茂德帝姬把你迷得七荤八素,将士们逗一个宋女玩玩,你就气得要以军棍论处……”

宗望怒极,目呈赤色,双手握拳像是立即就要挥出,宗隽与萧庆忙一左一右将他拉住,低声劝他冷静。宗望好一会儿才压下火气,负气道:“好,是否废立你们自己决定,我再不管了。但废主亲属不能像对契丹亲属那般虐待。”言罢重重抽手,一掌拍落桌上油灯,掀帘远去。

厅中一阵沉默,片刻后萧庆才发言,斟酌措辞对宗翰说:“留着赵桓当皇帝,我们要什么他必定照给不误,还可借他牵制康王。若废了他,康王必自立,此人不似赵桓庸懦,大金再要降服只怕会费点周折……废立之事,请国相再思。”

宗翰见他说得客气,倒也不直言拒绝,只含糊敷衍说:“宋若真心归诚于我,我自当保全。”

萧庆见他不欲谈下去,遂告辞而去。待他出门后,宗翰转头对宗磐道:“萧庆是前辽国降臣,适才那些话,大王不必多在意。”

宗隽始终未表态,此刻也相继离开前往宗望处,宗望一见他气即不打一处来,指他斥道:“亏我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我刚才跟国相争论,你为何不帮我说话?”

宗隽反问他:“二哥,那份说可便宜行事的密诏,宗磐宣读完毕后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国相?”

宗望一愣,回答:“是给了国相。”

宗隽又道:“郎主岂会不知你与国相在废立一事上的争议,让宗磐将诏书交到国相手里,那就是说,这密诏是给国相的,是让他便宜行事,而不是你。郎主主意已定,我们再争,徒惹他猜忌。”

宗望默然想了片刻,最后一叹:“难道郎主……”

宗隽点头:“他虽是我们叔父,但毕竟首先是皇帝。二哥功高震主,有时说话行事太率性,难免会令他不快,再有人攻讦就麻烦了。以后当着人面,就算不苟同他们意见,但态度还是委婉些为好。”

“呵呵,你是说,让我学学你的样?”宗望盯着宗隽笑,忽地振臂一指他,厉声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隐忍,而你也永远不会有我的霸气。我是猛虎,你是狐狸。我适合做的是元帅,是王者,而你只能躲在我这样的人身后出谋划策!”

宗隽淡然笑笑,也不恼火,朝宗望欠欠身,礼貌地倒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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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节


翌日黎明,二帅令赵桓率随行亲王官员入青城寨,赵桓刚抵寨门便被勒令下马,两行手持武器的金兵将其带至宗翰、宗磐、宗望面前,宗磐瞥他一眼,取出诏书交给高庆裔,高庆裔扬声命道:“宋主赵桓及群臣下跪听诏。”

领一干昔日大宋重臣,赵桓颓然跪倒在金人膝下,听高庆裔高声宣读那份昨日已见过的“废国取降诏”,头越垂越低,待到高庆裔读完最后一字,终于如同虚脱般斜倒于地。

身后宋臣惊呼,涌上前来扶他,却被宗翰喝止:“都给我退下!”宗翰再一顾两侧金臣,点名道:“萧庆、刘思,让赵桓把身上皇帝冠服除了。”

萧庆与金礼部侍郎刘思领命上前,促赵桓易服。宋从臣大多震惧,不知所措,惟吏部侍郎李若水冲上前去扶起呈半昏迷状躺在地上的赵桓,切切劝道:“陛下不可易服!”赵桓抬眼看了看他,无言以对,只余一声叹息。萧庆与刘思示意金卒将李若水拉开,然后一人除冠一人解衣,迅速脱去赵桓的皇帝冠服,此过程中赵桓无一丝反抗举动,惟听李若水一边挣扎一边朝萧刘二人大呼:“尔等不得无礼!”

萧刘将除下的御衣交给兵卒,再命人送上一套金人衣装,准备给赵桓换上,不想此刻李若水奋力挣脱金卒挟持,疾步上前夺过御衣紧紧抱着,怒眦欲裂地斥金人道:“大宋皇帝,自有堂皇衮冕,谁愿穿你们这帮金人羯奴的衣服!”

宗磐一顾左右兵士,命道:“拖出去!”立即有金卒围聚过去,夺走御衣,将李若水手足均束缚住,硬生生地半拖半抬下去。李若水不住反抗,怒骂不已,宗磐大为恼怒,快步走至他面前,两拳狠狠击在他脸上,李若水口鼻顿时血流如注,却仍毫不示弱,“噗”地一声将一口血水喷在宗磐面上,继续痛骂。宗磐怒极,拔出佩刀就要砍下,忽听宗翰在身后高喊:“且慢!”

宗磐回头,宗翰面带笑意朝他走来,按下他挥刀的手,拍着他肩道:“此人倒也忠义,若能劝他降顺,日后对我大金必有大用处。大王就当给我个面子,留他一命罢。”也不待宗磐回答,就直接命兵士道:“把他带至别室看守,不许为难。”

宗磐虽不快,却也不便发作,闷头走回去,看见赵桓已披了金人衣装跪在地上,遂指他出气,对一众金将道:“明天把他爹他娘他的女人、兄弟姐妹和儿子统统押来,一个不许漏!”

二帅下令,命太上皇赵佶及太后携宫眷次日出郊。赵佶还道是要自己去换赵桓回来,叹道:“若以我为质,得皇帝归保宗社,亦无所辞。”次日午后取御佩刀付从臣,即御犊车出南薰门。待到了南薰门才觉不妥——宗望领千余铁骑守在那里,见了赵佶即目示骑兵上前,赵佶暗暗叫苦,在舆中顿足道:“大事不好!快取我佩刀来!”却无人应,半晌才听从臣带泣回答:“太上,佩刀已被金人搜去……”

赵佶惶惶然坍坐舆中,宗望很快令人将他“请”出,刘思旋即上前为他易服,继而金兵铁骑拥之而去。紧随其后,太后、妃嫔、帝姬、王妃、亲王、驸马等皇亲贵胄皆在金兵押送下络绎而出,周围都人见状大感不妙,立时放声号哭。须臾,有一武将模样的宋人自城内策马奔来,挥舞着一卷诏书冲着号哭的百姓大喊:“监国令旨:皇帝出郊,日久未还,太上道君领宫嫔出城,亲诣大金军前求驾回,仰士庶安业。”

百姓再不信这安民令旨,有人回家整理行李拖家带口地出来想设法出城,有人心知出不去了,索性找了武器分付家人持着,在城里乱奔乱跑,悲呼声遍传全城。城中将领见民情极汹惧,难以控制,便斩了数人示众,可非但没压下骚乱局面,反倒激起了民愤,军民冲突四起,哭号声夹杂着金戈声响彻天际,通宵不息。

此前向金投降的内侍邓珪早已私下造具妃嫔、帝姬及亲王、皇孙等名册,密送金营,宗翰遂檄开封尹徐秉哲按名逼索,找出躲藏在城中的其余宫眷陆续押往金军寨。

赵佶到了斋宫,宗翰宗磐又取出诏书责其败盟,赵佶力辩不屈,坚持站立,不按二人要求朝北拜谢金主,宗翰便冷笑:“太上皇的脾气还忒大!老婆孩子都被捉来了,你还有何颜面摆架子?”

赵佶回首一看凄惶饮泣的妻儿,想到他们即将遭受的厄运,不禁心酸落泪,语气也软了些,对宗翰道:“我与你伯叔各主一国,国家各有兴亡,人各有妻孥,请元帅熟思。”

宗翰道:“自来囚俘皆为仆妾,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因大金先皇帝与你有恩,你大老婆和你那皇帝儿子我可仍让他们与你团聚,但其余人等就非你所有了。”

随即宗翰传下令去,命带赵桓出来与父相见。赵佶一见赵桓,悲愤交集,一把抓住他,哽咽道:“你当初若听老父之言,必不遭今日之祸。”

赵桓羞愧难言,徐徐一顾诸宫眷,越发悲切,也握住父亲手,父子二人相顾号泣。


宗翰有心劝降李若水为己所用,囚禁了几日便又召他入帐相见,和言寒暄,李若水只是不理。宗翰意欲以利禄相诱,故意问他:“赵宋已亡,我奉大金皇帝诏要为宋国谋立异姓。依李侍郎之见,在宋臣名士中,谁人最为贤德,可立为帝?”

李若水冷笑应道:“贤德之人谁会不顾忠义廉耻为你所用?任你千挑万选,肯做你等金狗傀儡皇帝的只会是些卑劣小人。”

萧庆见他言辞刺耳,大拂宗翰面子,便出言劝道:“国相是个惜才之人,赏识李侍郎品性才能,有心着意栽培。宋主无能,虽有李侍郎这般良臣辅佐仍断送了祖宗江山,想必李侍郎也曾有明珠暗投之叹。良禽择木而栖,我大金皇帝圣明,将帅齐心,若李侍郎肯转投明主,出仕为官,与大金军臣再创大业,将来必大富大贵,前途不可限量。”

李若水侧首怒视他,指他痛斥:“你原本是前辽国降臣,背叛旧主甘为虎狼之邦鹰犬,天下人无不唾弃,如今竟敢劝我变节!若水虽不才,但义不食周粟的道理还是懂的,岂会步你后尘,做个背叛君父、为虎作伥的无耻之徒!”

萧庆自归降金国后虽仕途较顺,颇得重用,但变节一事始终是心中隐隐一层阴影,很忌讳人提,不想李若水对自己来历如此清楚,一番斥骂毫不留情,当下脸也绿了,正想拔刀,却被宗隽止住。

宗隽朝萧庆安抚性地笑笑,再反诘李若水:“我读你们汉人的书,对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这事一直颇不解。商既亡,这首阳山的薇也应变作了周薇罢?他二人不食周粟,却又为何肯食周薇?李侍郎不愿归顺大金,自然是义不食‘金粟’了,但入寨这几日若不靠‘金粟’为食,李侍郎又如何能活到如今,在这里慷慨陈词?”

李若水摆首道:“你们这里的东西,哪些不是从大宋国土上抢来的?米是大宋米,水是汴梁水,如今竟厚颜以金冠之……也罢也罢,今后我誓不再饮一杯水。”

宗翰见难以说服他,只好再将他囚禁,而李若水果然遵守誓言,从此绝食,连水也不饮。三日后宗隽去探视,见他嘴唇暴裂,面色焦黄,形容枯槁,便叹了叹气,好言劝慰道:“宋气数已尽,再无可为之望,李侍郎今日顺从,明日当富贵,又何必自寻苦恼呢?”

李若水闭目,看也不看他,只说:“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乎?”

宗隽回首示意,一名服侍李若水多年的老仆随即入内,见李若水这模样立时便哽咽起来,抹泪慰解道:“主人父母春秋已高,天下势既已如此,何不少屈,冀得归省堂上双亲。”

李若水见老仆进来本已目露喜色,但听了这话当即怒不可遏,叱道:“若水已以身许国,不复顾家,毋再多言!”

宗隽知其不可屈,遂不复言,回去对宗翰说:“这人倔强非常,恐怕是无法劝服了。”

宗翰却还不死心,次日又请出李若水,对他道:“宋废主宫眷虽出郊,但我无意惊扰城中官民,欲传令城内官依旧视事。现任李侍郎为安抚使,望李侍郎答应,代我入城安民。”

“呸!”李若水直唾他面,骂道:“你是巨贼,我是大宋大臣,岂肯归顺巨贼,为你所用!”

宗翰惊怒之下命兵卒将他拖开,以铁锤挝破其唇,连牙齿都捶落几颗,而李若水并不住口,继续哄血大骂,宗磐见状站出,向兵卒命道:“割断他舌头,狠狠给他脖子几刀!”

众金兵转头看宗翰,见他黑面坐着,没有别的指示,于是应声领命,李若水遂被金人以刃断舌裂颈而死。

宗翰目睹全过程,待见李若水倒在血泊中,再也发不出一声骂词,才叹道:“辽国之亡,死义者有十数人,南朝惟有李侍郎一人。”再吩咐左右:“找具棺木,将他好好殓葬。”


以死全节的宋臣只有李若水一人,但烈女却成百上千。

第一批宫眷入金军寨的首日夜间,宗翰宴请诸将,选十数名姿色出众的宫嫔易歌女表里衣装,杂坐席间侑酒,宫嫔郑氏、徐氏、吕氏抗命不从,宗翰即下令斩首示众。

随后宗望相中另三名宫嫔张氏、陆氏、曹氏,当众调戏亲狎,三女抗拒,宗望怒,随手抓到一铁竿,一下就刺入张氏腹部,透背而出。随即命兵卒剥去她们衣服,都以铁竿刺了,立于寨中军帐前,任其流血三日。再有陆续搜到的妃嫔帝姬入寨,宗望便指以为鉴,往往吓得她们花容失色,纷纷下跪乞命。

赵佶的妃嫔中年轻貌美者甚多,有一王婉容是近年来颇受宠爱的。入寨后王婉容一直穿粗布衣服,不事梳洗,终日低首在赵佶处服侍,刻意扮作寻常宫女状,却还是被宗翰次子看中。宗翰命人去赵佶处领王婉容出来,王婉容极力反抗,自兵卒臂中挣扎开来,冲回去跪倒在赵佶膝下,哀哀泣道:“臣妾决不以身事敌,求太上设法保全。”

宗隽听见吵闹声,信步而至,听到这话不禁笑了:“如今太上亦自身难保,如何能保全你?”

赵佶见自己昔日贵为一国之君,如今沦为阶下囚,连保护一弱小女子的能力也无,不由悲叹一声,泪点扑簌而下,说不出一句安慰王婉容的话。

王婉容见状心知宗隽所言不假,失望之余紧紧搂住赵佶腿,痛哭道:“太上,太上,臣妾要留在太上身边,哪儿也不去……”

赵佶不忍看她,侧过头去,掩面而泣。

“要留下来也并非不可。”宗隽垂首看着王婉容,朝她微笑,待王婉容含泪抬目看他时拔出佩刀抛在她面前,“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身后是门,面前是刀。或转身出门去国相二公子处,或引刀自尽,魂魄长伴太上左右。”

王婉容沉默片刻,回首看看门外暮色,凄然一笑,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面,忽地一咬唇,双手握刀引颈一抹,一股鲜血刹时溅了赵佶半身。

赵佶大惊失色,先是下意识地站起躲避,少顷才回过神,跪地搂起即将香消玉殒的王婉容悲泣。

宗隽倒退几步避开那新洒的血。貌似柔弱的王婉容的自尽让他略感惊讶,但对这倒没有任何负罪感。当年他随父灭辽时便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父亲对还是少年的他说:“亡国的女人贞节和生命本来就只能择其一,我们给她们选择的权利已是善举。”

昨晚自己挑的两个女子还不错,拿一个赔给宗翰的儿子罢。离开此地时,宗隽作了如上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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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柔福


此后一月内,以宫眷、贵戚女为主的宋女源源不断地被押送入军寨,而每天又都有许多女子以不同的原因相继死亡:自尽、病亡,或被金国将士凌虐摧残至死。焚烧成堆的尸体是金兵每日必做的事,白天军寨上空黑烟袅绕,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到了夜间,幽幽哭声通宵不绝,常有人惊慌失色地叫喊说看见死去女子的身影在寨中飘浮。二帅听得多了心里也不免忐忑,便在城中找了禅僧五十四人前来诵经超度亡魂。但这鬼魅不靖的现象却并未影响金人对宋女的态度,从二帅到寻常小卒,依然是每日挑选捕捉有姿色者玩弄,把军寨变得像一个巨大的妓寨。

宗隽随宗望驻扎于刘家寺。一日午后,他舒适地斜躺在自己军帐中,命一名宫女跪于面前,举着一册从汴京宫中夺来的书,听他的指令一页页地翻开供他阅读。忽然外面一阵喧哗,纷乱的马蹄声中夹杂着兵卒的笑声与女子的呼喊声,大搅他雅兴,宗隽皱了皱眉,遂起身出去看发生何事。

帐前是一片空地,诸副将军帐列于两侧,形成院落模样。此刻有三五骑兵正策马绕圈,将一个约莫十五六的宋女围在中间,他们大笑着,一面驭马一面相互抛接传递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裹,就如传球一般。

那少女身上灰色布衣暗哑破旧,但其下一截素白的裙幅虽溅有泥痕,却依然白得耀目,是南朝上等的绫罗。想是此前有过一番挣扎,她发髻松散,几缕散发垂下覆于脸上,与宫眷们如今常做的那样,她还以泥污面,满脸尘土。不过这仍然模糊不了她精致的五官,看得出,若梳洗干净,她必如茂德帝姬一样,有足以惊人的秀色。

远处有几名宋女见状害怕地出声哭泣,她却没有做出同样的举动,孤零零地处于被骑兵围困的院落中心,娇小的身躯傲然直立,她怒视周围的骑兵,清澈眼睛中的眸光烈如火焰。

骑兵们仍在嬉笑着传递那显然自少女处抢来的包裹,少女静静地站着,目光随包裹的转移而移动。忽然,她伸手自发间拔下一支木簪,悄然握紧,并有意垂手,让袖口挡住木簪的尖端。

这个动作不巧尽入宗隽眼底。他又露出了微笑,知道即将出现的景象必定很有趣。

在包裹传到离少女最近处的骑兵手中时,她猛地冲上前,高举右手中的木簪,奋力向骑兵所骑马的臀部刺去。

那马受惊,后蹄一踢,险些踢在少女身上,幸而她反应较快,侧身避过,然还是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马又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继而发力狂奔,骑兵未料有此一变,立即抛下包裹双手紧拉缰绳全力驭马。

这匹马朝外奔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余的骑兵也纷纷勒马停下,一时都愣住了。

那少女脸上现出喜色,快速站起,一瘸一拐地疾步朝包裹走去。走至包裹前,正弯腰去拾,却见先有一人抢至,一脚踏在了包裹上。

那人二十多岁,作将领打扮。宗隽留意一看,认出他是千户野利,万户盖天大王完颜宗贤的表弟。

少女默然看着野利,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野利靴尖一挑,将那小包裹高高挑起,扬手抓住,高高举着,再挑衅地朝少女一笑,抽出佩刀,作势要斩破那包裹。

“不要!”少女忽地跪下,含泪恳求道:“今日凌晨我一个妹妹已经病死了,另一个妹妹也病得很重。这是我从司药女官那里找到的最后一点药,请你把它还给我,让我拿去治妹妹的病。”

野利略懂点汉话,大致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简单地命令:“洗脸。”

少女有些犹豫,但还是按他吩咐去一旁找了些雪水洗了洗脸,再用衣袖擦干净。

当她再次转身时,那乍现的光彩令围观的金人均发出了一声惊叹。

野利越发得意,不等少女回来便自己走去一把搂住她腰,说:“你跟我走,我就还你。”

少女怒,扬手就想打他,野利轻松化解,狂笑着想把她拖回自己军帐。一名南朝妇人忙快步走来,跪倒在野利面前,急急劝道:“将军不可无礼。她是柔福帝姬,太上皇的女儿,尚未出嫁,二位元帅也吩咐过,要平安送到大金京城的。”

野利一愣:“你是谁?说什么?”

妇人先答道:“奴家是大宋太上皇的贵妃乔氏。”随即又把刚才的话用和缓语气说了一遍。

野利听明白后,颇不甘心地放开了柔福。

赵佶女儿有三十四个,大半已嫁人,未嫁的只有十数人,且其中有好几名年纪尚幼,算下来妙龄处女只有寥寥几人,二帅意欲献给金主,因此这些未婚帝姬成了二帅三令五申重点保护的对象,严禁将士侵犯。

乔贵妃松了口气,忙把柔福拉到身边,朝野利陪笑道:“奴家与柔福先行告退……”

“等等,”柔福却不立即走,转向野利道:“把药还给我!”

野利看看尚在手中的药,嘿嘿笑道:“不能白给你,我有条件。”

柔福蹙眉问:“什么条件?”

野利盯着她细白粉嫩的脸看了又看,笑道:“你让我亲亲。”

柔福气得双颊绯红,怒瞪他斥道:“无耻!”

“只让我亲一下就有药了,多好的事。”野利故意摇摇头:“可惜你不答应……”说着猛地把药包抛向空中,挥刀就要砍。

“不!”柔福惊呼,手下意识地伸出,像是想抢那即将被刀劈开四散的药包。

野利及时收回挥刀的手,另一手接住药包,又侧头问柔福:“现在你答不答应?”

柔福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在竭力抑制怒气。怔怔地想了许久,她终于一咬唇,抬目直视野利,说:“好,但你一定要还我药包。”

野利大笑着一把揽她近身,刻意缓慢地将嘴贴近她的脸。她又要反抗,野利警告道:“你再动手药就没有了。”她便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含着怒火紧盯着野利,看他得意地笑着继续朝她缓慢地低首,用长满硬须的脸在她脸上反复蹭几下,再狠狠亲了一口。

她果然没有反抗,明明有泪水在眼中转动,她却竭力睁大双目,不让一滴泪落下,待野利亲后她才挣扎脱身,冷面要求:“把药还我。”

不料野利纵声长笑,再次抛起药包,挥刀一劈,药包破裂,里面药草药片散落一地。

“啊,你……”柔福怒极,扬手就要打野利。野利抓住她手腕向侧边一拽,柔福随即倒地。

“卑鄙无耻不守承诺的金狗!”她双手撑地半坐起来恨恨地说,两滴眼泪终于坠下,在地上尘土中点出两粒潮湿的圆。

乔贵妃含泪弯腰想扶她起来,她却摆首道:“乔妈妈,快帮我捡药草。”言罢拭净泪痕,跪于地上,低头一粒粒地捡散落的药草药片。

乔贵妃答应一声,亦如她那般去拾药。此刻忽寒风又起,扬起一阵尘土,药草随之飘远。柔福大急,四处乱抓乱按,终究抓不住多少。等风过后,她低头一看手心里所剩无几的药片,顿时失声哭了起来:“怎么办?这么一点怎么够给串珠煎药……”

乔贵妃想不出合适的语言安慰她,惟有靠近她,把她抱在怀中,两人相拥而泣。

捉弄完柔福,野利在自己部将喝彩声中收刀还鞘,正欲回自己军帐,一转身却撞见宗隽,立即满面堆笑唤道:“八太子!”

宗隽没理他,徐徐走到柔福身边,垂目问:“你那妹妹患的是什么病?”

柔福抬首愕然打量他,半晌才答:“风寒,很严重的风寒,浑身滚烫,什么都吃不下。”

宗隽点点头,回头命令跟过来的野利:“你去城里给她抓两剂治风寒的药回来。”

野利惊讶地反问:“特意进城抓药给她?”

“对。”宗隽看着他,淡淡道:“女真男儿一言九鼎,别失信于女人。你既给了她承诺,就要还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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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9.宁福


黄昏时宗隽应邀去宗望处赴宴,见侍宴的茂德帝姬神情郁郁,眼睛哭得红肿,似有何伤心事,宗望命她唱曲她不唱,偶尔挤出个微笑也宛如哭相,宗望瞧着心烦,便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便是。你那今日死的妹妹不必跟着寻常奴婢烧了,让你爹他们领回去发丧埋了。”

茂德当即起身,和泪向宗望一福道谢:“奴家代香云妹妹谢二太子恩典。”

宗望一摆手,转朝宗隽解释道:“她妹妹仁福帝姬赵香云今日凌晨病死了,她哭了一天,就是要我答应让她爹给这妹妹发丧……我就不明白,那仁福跟她又不是一个妈生的,管这么多闲事干嘛呢?”

宗隽一笑,立时想起了日间所见的柔福,遂问茂德帝姬:“帝姬是否还有一位名叫串珠的妹妹也病了?”

茂德讶异道:“八太子如何得知?串珠是香云的同母姐姐宁福帝姬,她身子一向很弱,病了好些天,今日听闻香云噩耗,病势越发重了。”

宗隽又问:“那柔福帝姬与她们是一母所生的么?”

“瑗瑗?”茂德摇摇头:“不是。串珠与香云是崔贵妃所生,瑗瑗的母亲是王贵妃……八太子何有此问?”

宗隽微笑道:“今日我看见柔福为宁福找药。”

茂德轻叹一声:“瑗瑗只略大串珠不足一岁,自崔贵妃出宫外居后,瑗瑗一直像同母亲姐一样照顾串珠。串珠如今病得这么重,她必定很着急……可惜寨中已无药材……”

崔贵妃出宫外居?宗隽觉得奇怪,正想再问,却见茂德说着说着又泫然泪下。宗望不耐烦插话道:“没找到药可不能怨我,前几天也是你求我把这里所有的药全给了那时生病的仪福帝姬的。若再为找药兴师动众地派人入城,国相又要说我有私心了。”

茂德拭泪呜咽道:“是我姐妹命薄,我并没有怨二太子……”

宗望也深叹口气,侧身背朝茂德,猛地独饮一杯酒,不再与她说话。

宗隽知他因茂德的缘故屡有关照她家人之举,引起宗翰猜忌,二人言语间多有冲突,他心里也不好过,于是便有意岔开这话题,另寻了笑话说与宗望听。宗望心情果然渐好,继续与宗隽谈笑对饮,其间再没看茂德一眼。


从宗望处出来,宗隽立即找人打听到柔福与宁福居处,便寻了过去。

那是刘家寺一处破败的院落,中间密密地支着一些破旧的帐篷,那两位帝姬所住的跟其余普通宫人居处无异,帐篷上满是永远缝补不尽的缝隙和破洞,凛冽的风随时可以毫无困难地从四面八方灌进去。

宗隽尚未走近便听见有争执声从里面传出。有两三个女子在不住催促:“快喝,快喝,药冷了就不好了……”

“我不喝。”一个少女声音很清楚地响起,轻柔悦耳的声音,语调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语句里却有不容商量的坚决,“这是我最后一次说,我不喝,你们可否听进去?”

宗隽立于帐篷门边一侧,透过一个破洞朝内看去,见说话的是躺在中间的一名少女,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岁,眉目雅致秀气,但异常消瘦,露于被外的手纤细修长,隐见筋骨,若除去脸上病态的潮红,她的肤色应该十分苍白,像是久病缠身的模样。

宗隽猜这便是宁福帝姬赵串珠,果然很快便听见她身边的柔福唤她“串珠”。

柔福一手托着药碗,一手以勺舀药汁,和言对宁福道:“串珠,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生病了总不爱喝药,每次都要姐姐喂才勉强喝下去。如今这般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呢……”说着将药汁递到宁福嘴边,“服了药病才会好,听姐姐……”

柔福话还未说完宁福即厌恶地挥手一拂,柔福毫无防备,药碗一斜,药汁倾出大半,湿了柔福一片裙幅。

柔福黯然搁下碗,呆坐无言,倒是身边的乔贵妃与两名宫女忙不迭地取出手帕为她擦拭污痕。拭了一会儿,乔贵妃眼角余光扫到那药碗,忍不住叹道:“串珠为何如此不懂事?这药你二十姐得来不易,你何苦坚辞,这般伤她的心!”

推开了药碗,宁福便又安静地躺着,也不顾柔福神色,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听乔贵妃问,才又以适才宁和恬静的声音答道:“正是因这药代价太大,串珠才不饮,惟恐饮了会折福。”

她显然知道了柔福向野利求药的事,她语调如和风细雨,言下却隐含讥刺不满之意。宗隽细观柔福,见她亦听出宁福弦外之音,脸变得绯红,头也低低垂下。

乔贵妃自然也明白,脸上呈出几分怒色,对宁福道:“瑗瑗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你?若是她自己病了,她必不会为求药忍受他人半分委屈。这些年她对你这么好,你没半分感激也罢了,却为何说话这般尖刻,让她难过?”

宁福不愠不怒,反倒微微笑了:“乔妈妈,我是说,我与二十姐命不同。她是爹爹宠妃所生,我却是庶人之女,贵贱原有天渊之别。我这庶人女命如草芥,留在宫中本就碍眼,经靖康之变更无生趣,早一天死是早一天获解脱,你们根本无须救我。而二十姐如此矜贵,平日寻常人多看一眼已是罪过,如今为了我竟甘受金人折辱……”

她再看柔福,轻叹道:“二十姐,你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竟能咽下这口气?以如此卑微态度面对金人,不像是从前的你。这碗药价值不菲呀,其中溶有你这天子掌珠的傲骨。你说,若我这卑贱的庶人女服了这贵重的药,是不是会折福?”

柔福仍未说话,乔贵妃已听得连连摆首,蹙眉道:“你这孩子成日里都在想什么?什么庶人女?谁把你当庶人女了?你的母亲虽已出宫,但这些年太上并未亏待你,瑗瑗与三哥更是待你如亲妹,远胜过其他异母妹,你何必要把自己看低一等,说自己是庶人女?”

“若我不是庶人女,二十姐与三哥又岂会待我不同?”宁福仍衔着她平和而冷淡的微笑,轻言软语地说:“他们是待我很好,常来看我,逗我开心,凡我所求无不应允,尤其是二十姐,每年我生日时都会亲自选衣裳送我。那些衣裳,真好看……但为何不送给别的姐妹?因为她们的母亲在宫里,会自己为她们做,而我是庶人女,我的母亲早已被赶出宫,呵呵,很可怜,是不是?可是二十姐,很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虽然每次我都会穿上你送的衣裳给你看,但等你一走我就马上脱下来,再也不穿。这碗药也跟那些衣裳一样,既然我快死了,请你再纵容我一次,允许我当面谢绝你施舍。”

听她说完,柔福终于抬起了头。清亮目光探入她眸心,柔福徐徐道:“你口口声声称自己庶人女,其实,你真正介意的,是你妈妈的身份,她的被废一直让你觉得羞耻,因此你早就有轻生之念。这才是你不想服药的主要原因,对么?”


宁福良久未语,静静地与柔福对视半晌后闭上了眼睛,道:“姐姐,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儿罢。”

柔福却一下握住了她的手,目中泪光一闪:“不,我不让你睡。我怕你像香云那样,睡着了就不肯醒来。听我说话吧,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关于你妈妈的,我慢慢说,你仔细听,好么?”

宁福恻然一笑,半睁目,说:“好。”

“我待你好是有原因的,”柔福轻声道:“因为我答应过你妈妈。”

“我妈妈……”宁福沉吟着问:“她请你照顾我?”

柔福颔首,说:“五年前,爹爹命你妈妈出宫,移居别院。她出宫那天,大概是爹爹不许你们姐妹相送,随她同行的只有寥寥几名宫人,但宫中跑出来看她热闹的人倒不少,我那时不懂事,也在其中。许多女人对你妈妈指指点点,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你妈妈一向打扮得光鲜美丽,那天衣着则朴素无华,可是走路的姿态依然是旧日模样,腰肢挺直,下巴微仰,在周围宫人的非议声中亦不损一丝尊贵。我看得出神,而她也看见了半躲于路边树下的我。”

宁福眉头微蹙:“然后,她过来求你?”

“是。”柔福瞬目道:“她忽然快步朝我走来,问我:‘瑗瑗,你与三哥今后替我照顾串珠好么?’我当时一下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何会跟我说这个,最后只茫然点点头。她随即的举动更令我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比郑重地向我下跪,拉着我的手说:‘瑗瑗,你一定要记得今日对我的承诺,替我照顾她,像对你同母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你能答应我么?’我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想扶她起来,她却坚持要我清楚地答应才肯起身,又朝我再拜,才掩泪离去。”

宁福听到此处,双睫一颤,两行清泪自眼角坠下,悄无声息地渗入堆于枕上的散发里。

“那日的情景我也看见了。”乔贵妃轻轻为宁福拭去泪痕,道:“你妈妈用心良苦……她生你姐妹五人,当时两个较大的女儿已经出嫁,仁福与永福都很小,性情又温顺,可托付给宫中姐妹抚养,惟有你,半大不小的年纪,心思又细,什么事都明白,将你送到哪位嫔妃处你都不愿意,只好让你在原处独居。记得那几日我们几位姐妹去看你,你一双眼睛里满是戒备,就怕我们把你带走……所以那天我见崔姐姐向瑗瑗下跪,顿时就明白了,瑗瑗虽小,但她与三哥却是这宫里有能力、也有可能照顾你的人,而让她以姐妹的身份接近你,也不至引起你的抗拒。”

“我原以为,我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宁福垂泪道:“她一直想要个儿子,以前对我也颇冷淡……”

“怎么会?你没发现么,她跟你很相似,都不是喜欢主动与人亲近的人。”柔福又道:“可你妈妈出宫后无一日不惦记着你。其实你生日时我送你的衣裳全是她亲手做的。她精于服饰女红,寻常宫人制的衣裳哪有她做的好看?每年衣裳制成后她总要想尽办法,不知道托了多少人,使了多少银子才能辗转送到我手中。她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衣裳是她做的,怕爹爹得知后不快,对你不好,也怕你知道后更加难过……每次看见你穿上她做的新衣我都会很高兴……我一直很羡慕你。我的妈妈早薨,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了……无论别人怎样说你妈妈,怎样看她,在你面前,她都是一个好母亲。而你与我一样,始终是爹爹的女儿,并不会因你妈妈身份的变化而改变。你想起妈妈时,应该记得她对你的好,要心存感激,而不是心存怨怼。”

宁福泪流满面,撑坐起来,双臂环住柔福的腰,将脸贴近她,泣道:“姐姐……”

柔福亦搂紧她,轻声问:“现在服药好么……你妈妈是个异常清傲的人,在宫中多年,从不曾见她求过谁,但为了你,她都可以放下她的骄傲下跪求我……我既答应了她,就会竭力做到。串珠,就算是为了成全我,你服药好么?”

乔贵妃已把那小半碗剩下的药汁递了过来,亦从旁浅笑劝道:“你妈妈被废也是因祸得福,名字不在宫眷名单中,倒逃过如今这一劫。现在她一定还在汴京,望眼欲穿地盼你回去呢。快喝了这药,养好身子,日后才好回去与她团聚。”

宁福默然接了药碗,缓缓将药饮尽。柔福如释重负地笑了,取过药碗搁下,为宁福拭净唇边药液残迹,微笑道:“放心,九哥一定会救我们回去的……”再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乔贵妃见宁福肯服药了也是大喜,道:“刚才药洒了大半,我再去熬一点。”立即转身去提药罐,这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柔福:“这是今日送药来的野利将军要我转交给你的,说他是千户,麾下有许多兵卒,他有一兄长还是金国的大王,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亮出这香囊……”

听她提野利,柔福怒火顿起,忿忿地打断她:“乔妈妈收他这东西做什么?还不快扔出去,别脏了乔妈妈的手!”

“且慢,”宁福忽然道,向乔贵妃伸出手:“给我看看。”

接过香囊,宁福仔细打量一番,对柔福说:“姐姐暂且收下,此物或许会有些用处。”

柔福不解,挑眉以问,帐外的宗隽也格外留心等待宁福回答,而她此时未说什么,惟有一缕讳莫如深的笑意自她单薄的唇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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