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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随心屿

[中长篇小说] 柔福帝姬——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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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浚叹道:“他们倒是逃脱了,可惜累及无辜之臣。军民怨黄潜善刻骨,司农卿黄锷刚跑出城,就被军士误认为是黄潜善,相互呼告说:‘黄相公在此。’当下便有人道:‘误国害民,都是他们的罪过!’于是众人都怒气冲冲地持利器扑向黄锷,可怜黄锷还未来得及分辨,头便已被军民砍断。少卿史徽、丞范浩闻讯赶来查看情况,也被激愤中的军民打死。给事中兼侍讲黄哲方徒步而行,也被一骑士挽弓射中四夭而亡。鸿胪少卿黄唐俊与谏议大夫李处遁也都被乱兵所杀。现在朝臣们人心惶惶,都穿布衣而逃,惟恐被人看出身份。”

赵构恻然勉强一笑,对婴茀说:“当初汴梁城将破之时,想必就是这般光景罢。”

婴茀摇头轻声道:“不一样的。官家既能全身离城南幸,日后必会有收复失地的一天。”

张浚点头道:“这位……夫人言之有理,请陛下暂时移驾往镇江暂避,待日后重建朝廷,臣等必会鞠躬尽瘁辅佐陛下中兴大宋、收复失地。”

待准备渡江时才发现因离城匆忙,根本就没准备有船舰,而今只有一叶渔家的小小扁舟泊在岸边,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同时渡江。张浚问过船家,得知此舟只能载一马二人后回来向赵构道:“请陛下与一名随从带御马先行,臣等随后再设法过江。”

康履闻声即刻几步赶来,双手搀扶着赵构道:“臣扶官家登舟。”

赵构将手抽出来,淡淡道:“不必。”然后有意无意地瞟了婴茀一眼。康履立即会意,他一直是赵构最为信任的宦官,而今见赵构在只能选带一人的情况下属意于婴茀,虽大感失望,却也不敢形之于色,而是转身面向婴茀,笑容温和得带有几分谄媚:“婴……吴夫人,请扶官家登舟罢。老奴不在官家身边,就烦请夫人尽心服侍官家了。”

婴茀听他刻意改变了称呼,不觉脸色微红,心里却有浅浅的和暖之意,于是朝他轻轻一福,细声道:“康先生放心,你的吩咐我记下了。”

渡江之后便到了京口,赵构与婴茀沿小路而行,走了许久渐觉十分疲惫,正好看见眼前有一水帝庙,便走进去休息。

赵构呆坐半晌,忽然取剑拔开,盯着上面的血痕默默看了看,然后低声叹息,就着足上乌靴将血痕擦去。此时百官皆未赶来,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庙中就他与婴茀两人。婴茀侍立在旁,见他奔走了大半日,头发微乱,好几缕飘散下来,映着满面尘灰的脸颊和失神的目光,落魄之状看得她心酸。便过去想伸手为他拢拢头发,他却仿若一惊,猛地侧身躲过,待看清是她后也郁郁地摆手,不要她靠近。

稍歇后两人再度出发,朝镇江赶去。此时已近黄昏,他们经过一番惊吓逃亡才渐渐觉察到腹中空空,甚是饥饿,而出来时全没想起带食物,四顾之下也没找到任何足以果腹的野果蔬菜。正在为难间忽见一农妇手挽一竹篮走过,篮中盛有不少食物,想是在给什么人送饭。婴茀一咬牙,赶过去唤住她,红着脸道:“大娘,我们匆忙避难至此,却忘带了干粮,自昨夜以来行走大半日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不知你可否……”

农妇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冷笑道:“你们是从扬州逃出来的兵将?有手有脚的,穿这么一副好戎装,不去与金人作战却逃到这里要饭!”

婴茀羞惭之极,低头无言以对。赵构脸色一变,走来正欲开口相斥却被婴茀拉住。婴茀一边拉住他暗示不要说话,一边朝农妇赔笑道:“请大娘不要见怪,是我们唐突,打扰大娘了。”

农妇又瞥他们一眼,伸手进篮摸出个炊饼扔在地上,说:“只能匀出个炊饼给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吃罢。”说罢扬长而去。

婴茀弯腰拾起炊饼,仔细拂去上面灰尘,然后双手捧着给赵构。赵构挥手将炊饼打落在地,语带怒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婴茀再次将饼拾起,扔然细细地去除沾有灰土的表皮,剥下来的碎屑却不扔,而握于手中,轻声对赵构劝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大事者必要学会在逆境中顽强生存,无知农妇的刻薄言语算不得什么,官家不必太在意。晋文公重耳做公子时被晋献公妃骊姬陷害,被迫流亡周游列国,其间挨饿受辱饱经风霜。行至五鹿时因饥饿难忍,亦曾向乡下人讨东西吃,那人却给了他一大块泥土。重耳怒而扬鞭欲打其人,被狐偃拦住,说:‘泥土代表土地,这正是上天要把国土赐给你的预兆。’重耳听了立即感悟,遂恭敬地向乡下人磕头,并把泥土收下一同带走,多年后重耳果然做了国君,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今日炊饼沾土想必也是此兆,官家何不效仿重耳,笑而纳之?”

赵构闻言面色渐霁,道:“那朕是不是该把这些沾有泥土的碎屑郑重收好,带回供奉呢?”

婴茀微笑道:“奴婢替官家收着罢,待以后官家中兴复国后或许便成了一件圣物呢。奴婢收着也有光彩。”说着取出丝巾果真将碎屑包起,然后将干净的炊饼递给赵构。

赵构将饼掰了一半给婴茀,婴茀摇头道:“奴婢不饿……”赵构没说话,伸出的手却毫不收回。婴茀知道他意思,才轻轻接过,仍不忘出言谢恩。

“婴茀……”赵构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缓缓咬了口炊饼,道:“你像是读了不少书呢,也是柔福帝姬教你的么?”

婴茀点点头,说:“帝姬教过一些。后来奴婢服侍官家后,又斗胆抽空看了一些官家的书……随便瞎看的,也不多,是说错什么话了么?让官家见笑了。”

赵构略一笑,道:“你说得很好,没一句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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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9.深寒


因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他们一###走小路,不料渐至迷途,待意识到偏离了去镇江的方向时天已尽黑,无奈之下只好在附近山坡上寻了一个可容身的山洞,准备暂且在内栖身一宿,明日天亮后再赶往镇江。

那时天气尚十分寒冷,两人虽点燃了一堆篝火,山洞内仍然很阴冷。此行匆忙,寝具带得并不齐全,赵构的马上只负有一块大貂皮,是他平日巡幸各地时在野外用的。婴茀见那貂皮虽不小,卧覆各半一人用倒也足够,但要同蔽两人就很勉强了,何况,自己虽已受赵构临幸,却仍不敢肯定他会愿意召自己同卧一处。于是她把貂皮铺好后依然如在宫中时一样,先行礼请赵构就寝,然后恭谨地退至较远处。

赵构淡淡问她:“你准备在哪里睡?”

婴茀低首道:“奴婢在篝火旁坐着歇息也是一样的。”

赵构朝她一伸手,命令得很简洁:“来。”

这一字比猎猎燃烧的篝火更令婴茀觉得温暖。她略带羞涩地缓步走去,与赵构解衣后一起躺下,因貂皮面积的原故,赵构很自然地把她拥在怀里,他们像两只过冬的小动物,紧紧蜷缩依偎着,婴茀安宁地微笑,忽然对这次意外的二人独行感到有些庆幸。

须臾,赵构像昨夜那样开始吻她,婴茀轻有一颤,却随即镇静下来,已不像第一次那样惶然不安,只柔顺地躺在他怀中接受他的爱抚。这样的接触持续了许久,却不见他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婴茀微觉有点奇怪,便不禁睁目看了看他,但见他紧蹙双眉,眼中有隐约的忧虑与惶恐,而渐渐加大了抚摸她的力度,她有点疼,忍不住低呼几声,他恍若未闻,继续着抚摸与亲吻的动作,而神情却越来越焦躁,头颈处的汗珠也密密地渗了出来。

讶异之下她留心观察,亦渐渐明白了他惊惶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未随着他的欲望而有所反应。她也惶惶然不知所措,却让他看出了她的了然。尴尬之下他猛地起身,只着一身单衣便冲出洞外。

婴茀立即穿衣而起,拿起赵构的披风追出去。却见赵构立在一块凸出山坡的岩石上,愣愣地望向远处,整个人都呆住了。

婴茀顺着他目光望去也是一惊:江对岸一团烈焰冲天,长烟弥漫,着火处离此地很远,而仍能看到如此景象可见火势甚大,蔓延甚广。

“那是扬州。”赵构艰难地说:“金人纵火焚城了……”

婴茀心内一酸,走过去把披风轻轻披在他身上,温言劝道:“外面风大,又冷,官家早些进去歇息吧。明日到了镇江再与群臣商议收复失地之事。”

赵构一动不动,容色苍凉,眼底沉淀着一片绝望。

婴茀伸手扶他,轻轻拉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移步,转头看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婴茀知道他是为适才的事觉得有失颜面,一面扶着他回去,一面装作不经意地说:“官家昨夜未休息好,今日又劳累奔波了许久,一定很疲惫,暂且先在此歇歇,待到镇江后再好好将养两日,精神自然就好了。”

赵构此后一直沉默着,不再与她说话。进到山洞中默默睡下,也不再伸手揽她。婴茀依在他身边,搂着他一支胳膊而卧,长夜难眠之下反复想:“他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她因这念头而有些羞涩,忽然间又莫名地在心里郁然长叹。偷眼看赵构,他躺着毫不动弹,像是在沉睡,映着篝火跳跃不定的光焰,他清秀的五官上可看出分明的忧患之色。她以手轻抚,触觉冰凉,而他的眼睑似在她碰触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动。

次日下山后,镇江守臣钱伯言发出的府兵找到了他们,将他们迎至镇江府治中住下。赵构很快发现府治中温暖柔软的衾枕也仍然唤不回他的“精神”,这个发现对失地之后的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般更为沉重的打击。他难以置信,一次次地与婴茀尝试着欲再度寻回他丧失的能力,焦躁惊惶之下他的行为越来越狂乱而粗暴,婴茀默默忍受着配合着他,但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到了第三夜,经过最后的无效尝试后赵构失控般地起身,疯狂地抓起所有能抓到的东西猛撕怒砸。

婴茀跑去拉着他劝道:“官家不要……”

赵构一扬手便把她推倒在地,他朝她怒道:“你滚开!不必再跟着我了!明天我把你配给一个将领,你跟着那男人去过吧!”

婴茀爬起来,依旧跑过去紧紧搂住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要什么将领,我的男人就是你!”

赵构怒气不减,仍想把她推开,她不理他的推搡,继续紧箍着他悲伤地说:“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命,我的荣光我的天!能靠近你,活在你身边我才是我希望的那个我,这点在我们相遇于华阳宫樱花树下那天我就认定了……不,不,还要更早,在你去太上皇寝宫扶起贤妃娘子时,在你拒绝郓王的邀请时,甚至,在我初见你那天,你蹴水秋千、指挥龙舟争标时……”

赵构在她激烈的告白声中逐渐安静下来,半晌后苍茫地勉强微笑,轻轻对她道:“婴茀,怎么会这样?”

拥着他的婴茀清楚地觉察到他身体如深寒受冻般轻轻颤抖着,她愈加不肯放手,将泪湿的脸颊紧贴在他胸前:“官家,不要赶我走。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构亦以臂搂住了她,在透过小窗窥入屋帷的清凉月光中黯然阖上了双目。


到镇江后赵构召集了赶来的群臣商议去留问题。吏部尚书吕颐浩乞请留跸,为江北声援,而王渊则说镇江只可捍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而攻占姑苏,镇江即很难保住,不如前往杭州,钱塘有重江险阻,要比镇江安全得多。赵构遂决意趋杭,留中书侍郎朱胜非驻守镇江,并命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充行在五军制置使,控扼江口。于是率众臣出发,经常州、无锡、平江、秀州、临平等地,最后终于平安到达了杭州。赵构就州治为行宫,随后下诏罪己,求直言,赦死罪以下罪犯,士大夫流徙者悉命归来,惟独不赦李纲。

赵构已在建炎二年十二月将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黄潜善迁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并兼御营使。让二人一为左相,一为右相。但这两人专权自恣,而无执政大臣应有的远见卓识,金人敢大举南下也正因看出了二人的无能。到了杭州后,赵构痛定思痛,暗示御史中丞张澂查核二人所犯过失,张澂一向与二人不和,赵构一示意便立即心领神会地着手处理,很快列出黄潜善、汪伯彦“固留陛下,致万乘蒙尘”、“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过严,归怨人主”、“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于溃兵”等大罪二十条,并正式上疏弹劾。

黄、汪二人尚不知此上疏是得自赵构的授意,散朝后一同求见赵构,跪在赵构面前流着老泪连连道:“非是臣等贪念名利,实在是国家艰难,臣等不敢具文求退。所以只好忍辱负重,甘冒不明事理之人的冷言冷语,继续为陛下分忧……”

赵构不动声色地说:“两位爱卿当真是处处为朕着想,在为朕分忧、报喜不报忧上确实相当尽力。”

二人一愣,未敢答话。赵构继续道:“北京被金人攻破后,张浚率几位同僚建议说金军敌骑将来,朝廷不能继续宴然而无所防备,听说二位卿家都笑而不信,潇洒之极。金人破泗州后,礼部尚书王綯听闻金兵将南来攻扬州,率从官数人奏请朝廷作出对策,群臣与你们商议此事,二位卿家仍然毫不紧张,据说还笑着对众人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跟三尺童子说的差不多!’……”

黄潜善、汪伯彦终于明白他意在降罪,立时惶然再三叩首,惊得汗如雨下。

赵构漠然看着,最后道:“江宁与洪州景色不错,想来应该是适合修身养性和养老的地方,二位不妨前去住一段时日。”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罢二人相位的消息,命黄潜善知江宁府,汪伯彦知洪州。此后不久将他们这两个官位也一并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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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高宗赵构·篷窗睡起


1.观潮


建炎三年春,内侍康履、蓝珪得到赵构允许后率一批宦官前往钱塘江观潮,不想归来时两人竟纷纷流泪哭喊着跑来跪在赵构面前,哭诉道:“请官家为臣等作主!臣等不过是偶尔出宫观潮,不想竟险些命丧苗傅统制之手!”

赵构蹙眉问道:“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你们?”

康履答道:“臣等带宫中内侍去观潮,自然需要寻合适之地搭盖帐篷以避风小驻,领兵巡视的苗统制见了便很不高兴,硬说我们阻塞了道路,命手下士兵强行拆除,还指着老奴大骂,说官家颠沛流离至此全是我们内侍之过。老奴一时气愤便与他理论,谁料他立即狗急跳墙,抓住老奴就要打,蓝先生过来相劝也被他推倒在地,随后拔剑威胁,幸而跟他同行的刘正彦大人尚明事理,及时将他拉住,我们才好歹保住了脑袋回来继续服侍官家……”

说到这里康履放声大哭,显得无比伤心,蓝珪也频频抹泪,道:“臣等服侍官家已有二十多年,从大内跟至康王府,再辗转至江南,只求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受这奇耻大辱倒也罢了,但我们既是官家身边之人,苗傅还敢如此狂妄无礼,分明是不畏官家天威。万望官家能给个说法,对苗傅略施惩戒,以解我们所受的冤屈。”

赵构静静省视他们,再问康履:“你是怎么与他理论的?”

康履一愣,想了想断续答道:“老奴说: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官家蒙尘,皆因你们这些只吃粮、不管事的兵将出战无力所至……你们打不赢金人,倒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尽心尽力服侍官家的内侍身上,简直岂有此理……”

赵构一扬手,道:“朕明白了。你们退下罢,朕稍后再处理。”

康履、蓝珪不敢多说,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他们是服侍赵构多年的老宦官,早年供职于韦妃宫中,赵构加冠外居后又跟着他到康王府任都监,赵构称帝即位,他们也随之得以升任内侍省押班,平时颇得赵构信任。但赵构亦知他们仗着自己宠信而行为较为嚣张,出行在外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受苗傅以剑威胁,多半是因他们行为过分在先,所以赵构并未立即答应他们处罚苗傅。

批完奏折后赵构信步走到婴茀宫中。到杭州后他已将婴茀列为嫔御,封为和义郡夫人,因相处日久又共经忧患,现在在众妃中倒是与她最为亲近。

婴茀见他若有所思便出言以问,赵构便将康蓝二人之事告之,婴茀听了说:“臣妾今日见随他们观潮回来的几名内侍手里提着几只水鸭,发现臣妾在看,便匆忙将鸭藏于身后。”

“他们又在外射鸭扰民?”赵构讶然,随即道:“难怪苗傅看不惯了。”

原来赵构南迁浙江路过吴江时,宦官们便沿途射鸭为乐,百姓敢怒不敢言,后赵构听大臣劝谏勒令他们不得再犯。到杭州后赵构为节俭用度以作表率而自减膳食,与宫眷每日仅以一羊煎肉炊饼而食,内侍宫人们饭食相当简单,此次一干内侍随康蓝二人出宫又看见了水鸭,顿时忍不住又再度以箭射取,悄悄带回宫欲一饱口福。

婴茀点头道:“康先生与蓝先生服侍官家的确是十分尽心的,只是平时对百官将领态度似乎不是很和善,官家不妨多留意,略微告诫他们一下,以免因内侍影响人心,得不偿失。”

“你也知道他们对百官将领不和善?”赵构又问:“你还知道什么事?都讲给朕听听。”

婴茀微笑道:“臣妾一介女流,不应干预涉及百官之事,何况也是道听途说,听得未必真切。这些事官家还是问执政重臣比较合适。”

赵构随即将新任的尚书右仆射朱胜非召来,问他康履、蓝珪等内侍与朝臣关系如何。朱胜非面露难色,在赵构一再追问下终于答道:“康履、蓝珪及曾择几位中贵人平日行事欠妥,朝中大臣将领多有微辞。在南迁行军时,康履甚至夜间洗脚都要将士侍立在一旁。大臣们求见陛下得通过康履通报,他若心情不好,让大家等个一两时辰是常事。有一次刘光世有急事面圣,康履推说陛下正在休息,不宜打扰,刘光世知道他意思,马上掏出一些钱奉上,他才满意地说:‘既然事关重大,那老奴就冒着官家降罪之险去唤醒官家了。’诸将中,有一些欲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的便常与他们接触,频频出钱贿赂,而另一些看不惯的便私下咒骂,当面也不给他们面子。例如此次他们观潮设帐挡道,便被苗傅怒斥。”

赵构一面听着一面以指轻击案面细思,须臾侧首对侍于一角的承旨道:“为朕草诏:内侍不得私见统兵官,违者停官编隶。”

朱胜非闻言拱手一拜,道:“陛下英明!臣斗胆再进一言:陛下此时升王渊之职似乎稍显欠妥。”

赵构凝眸:“哦?”

朱胜非解释道:“现在苗傅、刘正彦等人对陛下升王渊入枢要之事颇不理解,认为王渊得陛下信赖皆因与康履、蓝珪、曾择过从甚密、得几位内侍美言所致。如此积怨难消,恐有后患……”

黄潜善、汪伯彦罢相后,赵构于建炎三年三月进中书侍郎兼御营副使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向德军节度使、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同签书枢密院事,仍兼都统制。王渊升任之职其实是掌握军权的枢密使副手,地位有如副相,极其重要。赵构升王渊之职是顾念他自扬州事变以来护驾有功,表现得相当忠诚,但王渊能力并不很出众,为人性情又急躁,颇不能服众。王渊驻节平江时专管江上航船,但扬州事变之时因他调度不善而导致大将刘光世的数万骑兵无法渡江,刘光世过江见了赵构后当即告了王渊一状,赵构也十分不满,把王渊召来面责了一番。王渊受责之下一时愤懑,便怪罪于手下将领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但此举激发了广大将士的不满,令他大失军心,赵构升他官后上上下下都很是不平,尤其是扈从统制、鼎州团练使苗傅。

苗傅出身于将门,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却未得升任要职,如今见王渊骤然升迁自是忿忿不已。而威州刺史刘正彦亦与他同病相怜,他曾经招降过巨盗丁进等人,但得到的赏赐却很少,因此也心怀怨恨,认为赵构赏罚不公,于是与苗傅一拍即合,常聚在一起舒发怨气,且一致认为王渊是与宦官康履、蓝珪、曾择等人勾结,赵构听信宦官之言才重用王渊,他们本就不满康履、蓝珪等宦官仗恃皇恩妄作威福,如此一来更是对他们恨之入骨,再加上观潮一事愈怒不可遏,私下言谈间竟流露出欲兵谏之意,朱胜非察觉出情况不妙,遂提醒赵构注意王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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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风


听朱胜非如此一说,赵构也意识到王渊的确擢升过快,易招致不利议论,引起人心不满,确实不可不防。于是次日立即下诏:“新除签书枢密院事王渊,免进呈书押本院公事。”命王渊不要到枢密院办公,意在平息苗傅等人的怨气。

但此时苗傅等人积怨难消,必要诛王渊、康履而后快。中大夫王世修平日亦恨内侍专横,也与苗傅、刘正彦联络一气,协商兵谏之策。

三月癸未是神宗皇帝赵顼的忌日,百官照例要入朝焚香祝祷。赵构命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制置使刘光世为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负责百官入听宣制祝祷事宜。祝祷仪式结束后,百官出宫回家,王渊途经城北桥下时,王世修率领的伏兵一拥而上,王渊猝不及防,当即被拉落下马。王渊尚未反应过来,只一迭声地破口大骂拉他的士兵,那些士兵也不理不睬,默默动手把他强行摁跪在地。

然后一名戎装官员徐徐走到王渊面前,手上提着一柄剑。

王渊抬头一看,怒道:“刘大人,你这玩笑开得忒也过了吧!”

刘正彦拔剑出鞘,道:“王渊勾结宦官意图谋反,正彦顺应天意,为君诛之。”手起剑落,直朝王渊脖上抹去,王渊当即气绝身亡。刘正彦命手下士兵将王渊头砍下带走,然后率兵赶往康履的住宅,分兵捕捉宦官,命道:“但凡没有胡须的都杀掉!”

那时康履碰巧还未回到家中,半路上便被得悉消息的亲信截住,将此事告诉了他,他自然大惊失色,飞也似的跑回宫,扑倒在赵构面前哭诉。赵构亦又惊又怒,道:“朕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他们竟还不依不饶至此?”转头命内侍:“速召朱胜非入宫议事!”

朱胜非刚一进宫,便又有内侍奔来禀告:“苗傅与刘正彦现陈兵于宫门下,要求见官家,称有事启奏。”

赵构问:“他们带了多少兵将?”

内侍答道:“具体人数不太清楚,但看上去黑压压一大片,只怕是把他们麾下的兵将全调来了。”

赵构心头一凉,直身坐正,又下令道:“传中军统制官吴湛。”吴湛是守卫宫城的军官,领禁兵守在宫城北门负责保障内宫安全,麾下兵士虽未必有苗刘二人的多,但亦可抵挡一时。赵构欲命他稳守宫城,紧迫时或可护卫自己突出重围。

朱胜非听后蹙眉问:“吴湛平时在北门下营,专门负责伺察非常事件,今日之事他可曾差人来报过?”

赵构摇头:“没有。”立即随之生疑,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殿外接口道:“臣这便前来禀报。”一面说着一面迈步进来,正是刚才赵构与朱胜非谈及的吴湛。

他态度大异于常日,只一拱手,也不下拜,语气冷硬地奏说:“苗傅与刘正彦两位大人已手杀王渊,领兵前来,等候在北门外,欲向陛下奏事。请陛下移驾过去罢,别让他们久等了。”

赵构见此情形已然明白吴湛必是与苗刘二人一党的,连内宫侍卫都反了,自己眼前这一劫已避无可避。惊愕恼怒之下不觉拂袖而起,怒目直视吴湛。吴湛也毫不惧怕,抬目与他对视,神情嚣张。

朱胜非忙过来调解说:“不必陛下亲临罢,臣请前往问清此事缘由,陛下再作打算。”

赵构首肯,于是朱胜非急趋至宫楼之上,见苗傅、刘正彦与王世修等人介胄立于楼下,以一竹竿挑着王渊的首级,身后一片士兵手持刀枪等待着他们的指挥。

朱胜非厉声诘问:“皇上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以求顺尔等之意,尔等为何还要擅杀王渊,并率兵列于宫城外,意欲何为?”

苗傅仰首高声答道:“苗傅不负国家,只是为天下除害罢了。朱相公请回,我们要面奏皇上,如果他坚持不出来,我们可就要进去了。”

朱胜非想继续以理相劝,苗傅等人却并不理睬,而吴湛已有意从内开门,引苗傅等人进宫。但听得宫城北门一片哗声,兵将们口口声声喊着要见驾,眼见着便要冲入宫城。知杭州康允之见事态紧急,遂率众官扣内东门求见,请赵构御城楼慰谕军民,不然无法止住这场兵变。

正午之时,赵构终于自内殿步出,登上宫城北门城楼,百官紧随于其后。苗傅等人见有黄盖升起移动,知赵构亲临,倒也还依礼山呼“万岁”而拜。

赵构凭栏呼苗傅、刘正彦,凝神朗声问:“两位卿家有何事要面奏朕?”

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巴结勾结内侍的平庸之辈却可以做高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但因私下结交康履就可以入枢密院。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却只能当个小小的边远郡团练使。臣已将王渊斩首,在宫外的宦官也都诛杀干净了,现在臣请陛下也将康履、蓝珪、曾择斩了,以谢三军。”

赵构看看一旁已被吓得全身颤抖的康履,道:“内侍有过,当流放海岛,朕会依法处置他们。卿可与军士归营。”

苗傅并不肯让步,挥戈喊道:“今日之事,全都是臣的意思,与三军无关。天下生灵无罪,乃害得肝脑涂地,这都是因为宦官擅权的缘故。若不斩康履等人,臣等决不还营。”

赵构好言抚慰道:“朕知卿等忠义,现任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军士皆无罪,如何?”

苗傅转首不理,全无退兵之意,而其麾下兵将则纷纷扬言说:“我等如果只想升官,只须牵两匹马送与内侍就行了,又何必来此呢?”

赵构一时也无计可施了,便转身问百官:“你们可有什么良策?”

主管浙西安抚司机宜文字时希孟躬身谏道:“宦官之患,确已演变至极,如今若不悉数除掉,天下之患恐怕未尽于此。”

赵构沉吟不语。康履等几位大宦官将他从小服侍长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多少年朝夕相处,毕竟难以割舍。

军器监叶宗谔见他还在犹豫不决,便也附时希孟议道:“康履不过是一宦官而已,陛下何必如此顾惜!不妨斩之以慰三军,不要给他们进一步叛乱的理由呀!”

赵构心知两位大臣所言在理,惟今之计的确也只有牺牲宦官以缓解当前困境。不得已之下只好命吴湛将康履捕下。康履见赵构不再庇护他,马上撒腿便跑,但年老体衰的他哪里跑得过吴湛,很快便被吴湛亲自捕得于清漏阁仰尘上,随即擒至北门。康履自知在劫难逃,不停地大哭着反复叫道:“官家!臣服侍你这么多年,为何现在偏偏要杀臣呀?”赵构长叹一声,侧首望云而不看他。

吴湛将康履交给苗傅,苗傅立即在城楼下挥刀将其腰斩,然后枭其首,挂起来与王渊之首相对。

见康履已死,赵构遂传谕让苗傅等人离开。不想苗傅等人却并不就此罢休,见先前提出的要求已达到,反而越发气盛,公然口出不逊之言:“陛下不应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如果归来,不知该怎样安置呢?”

赵构被他一诘,也无言以对,便命朱胜非到楼下委婉相劝。苗傅声称皇上施政无方,应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再遣使与金人议和,以迎回二帝。赵构无奈,只得一一许诺答应,当即下了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宣诏之时百官群起相随出宫,但苗、刘二人依然闻诏不拜,说:“这御座陛下似乎不应该继续坐下去吧?如今自有皇太子可立,何况已有道君皇帝禅位的先例。”

苗傅的部将张逵附和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陛下当为社稷百姓着想而让位。”百官闻言皆惊愕失色,明白他们分明是想逼赵构退位了。

百官重又入宫告诉赵构说苗刘二人拒不接旨下拜。赵构问原因,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

赵构见状已了然,勉强一笑,道:“他们是想逼朕让位罢?”

百官见他形容憔悴,眼底隐含忧恻之意,听他此言又是感慨又是惶恐,更是不敢接话。殿内一时无声,只有风掠过,吹动两侧的纱幕,寂寥地在阴天暗淡的光线里飘拂。

终于时希孟迈步出列,叹道:“现在有两种办法可供陛下选择:一是率百官抗争而死于社稷;一是听从三军之言而禅位。”

通判杭州事浦城章谊立即斥道:“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陛下岂可听从!”

赵构摆手止住他,对朱胜非等人说:“朕可以退位,但须先禀知太后。”

朱胜非连连摇头,道:“叛军要挟便退位,哪有这个道理!”

“不退位又能如何?”赵构淡然道:“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众人也无言以对。须臾另一大臣颜岐建议道:“如果太后出面晓谕三军,苗傅等人就无辞可说了。”

赵构颔首,令颜岐入奏太后请她出来,再命吴湛传谕傅等人说:“已去请太后来御楼商议退位之事了。”

那日北风凛冽,扑面如刀,赵构所处之殿门无帘帷,他坐在一竹椅之中,其上亦无任何褥垫,时间一久不禁瑟瑟生寒,连双唇都被冻得青白。既已请太后登御楼,赵构遂起身立于楹柱之侧恭候而不再坐下,百官说太后不会很快到来,一再请他先归座,赵构摇摇头,黯然道:“朕已经不应当坐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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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逊位


片刻后,隆祐太后乘黑竹舆,带着四位老宫监出宫,在御楼前换肩舆出去见苗傅等人,几位执政大臣紧随相护。苗傅、刘正彦见了太后倒是相当恭敬,拜倒在舆前道:“如今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无辜,望太后为天下百姓作主。”

太后正色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等佞臣,更改祖宗法度,又用宦官童贯挑起边界纠纷,所以招致金人入侵,养成今日之祸,但这与当今皇帝有何相干!何况皇帝圣孝,并无失德之处,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又已将两人罢逐,统制难道不知么?”

苗傅仰首高声道:“臣等已议定,决定请皇上禅位,岂可再犹豫!”

太后道:“老身可依你等所请,且权同皇帝听政,但皇帝禅位之事不必再提。”

苗傅等人仍然不肯罢休,坚持要立皇子,让赵构退位。太后频频摇头,道:“国家太平之时,此事尚且不易行。何况如今强敌在外,皇子又这般幼小,绝不可行。实在不得已,也应当与皇帝一同听政。”

刘正彦见她口气毫不松动,不免有几分恼怒,干脆站起来,几步直走到太后肩舆前,冷着脸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太后还是早些答应为好。”

太后见他嚣张至此亦不再和言说话,重重一拂广袖,怒道:“而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你等不齐心协力辅助皇帝振兴国家,反而为争权夺利而挑衅内讧,企图更易君主!皇子才三岁,而老身以妇人之身,坐于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听说了,岂不会转加轻侮、乘虚而入?”

太后平日一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如此盛怒众人皆是首次目睹。苗傅、刘正彦被她斥得悻悻地无言以对,但要同意她的主张却是决计不愿的,于是再度跪下号哭着反复请求,太后却始终不听。苗刘二人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双手当胸一拉,扯开上衣,向众人高呼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我们便解衣就戮!”摆出一副解衣袒背的架势,圆瞪双目盯着太后。

太后见他们如此威胁也并不动容,摇头叹道:“统制乃名家子孙,岂能不明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终于按捺不住了,挺身欺近,挥手一指身后万千兵卒,愤然厉声道:“三军将士,自今日早晨至今尚未用饭,此事拖而不决,只怕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故!”然后又盯着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一言不发?今日这等大事,正需要大臣作决断。”

朱胜非默不作声,不敢随意表态。这时颜岐从赵构身边赶来,走到太后面前低声奏道:“皇上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太后听说后双目盈泪,但仍是摇头,始终不允。苗傅等人见状继续出言逼迫,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朱胜非恐如此耗下去太后会有危险,忙请太后退入宫门,登御楼去与赵构商议。赵构一见太后当即迎上去搀扶,两人相顾垂泪。须臾,赵构一拂前襟跪于太后面前道:“母后,如今杭州三军尽在叛臣掌握之中,连宫中禁军也听命于他们,非是臣无心抗争,实在是受制于人,毫无反抗之力。事已至此,臣无可奈何,只能禅位于皇子,如此方可保江山不易姓。请母后暂允苗傅所请以缓局势,平乱之事待日后从长计议。”

太后亦知当前形势的确如赵构所说,苗傅等人掌握三军,若不答应他们请求,他们若不管不顾起来,随时可以弑君篡位。只是要自己亲口答应叛臣所请让赵构退位,于情于理都是绝对不愿接受的。一时悲从心起,拉起赵构紧握他双手,不禁双泪零落如雨。

朱胜非此刻也流泪对赵构道:“叛臣谋逆至此,臣身为宰相,义当以死殉国,请陛下准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摆手叹道:“叛臣凶焰嚣张,卿前往斥责必不能全身而退。他们既已杀王渊,倘若又害了爱卿性命,国人将置朕于何地!”遂命朱胜非拿四项条件去与叛臣商议,若他们答应自己便可降诏逊位:一、皇帝禅位后大臣要事皇帝如道君皇帝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降禅位诏书后,所有军士要即时解甲归寨;四、禁止军士借机大肆劫掠、杀人、纵火。

苗傅等人很快答应了赵构的要求,于是赵构看看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疲惫不堪地朝他点点头,道:“烦卿为朕草禅位诏书。”

李邴惶然出列,跪下奏道:“此等大事臣实难胜任,还是陛下御笔亲书较妥。”

赵构深叹一声,命人取来笔墨,勉强提起精神,就坐在那张没有褥垫的冰冷御椅上亲笔写下了自己的禅位诏书:“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写完掷笔于地,命人下楼宣诏。在目送太后乘竹舆回宫后,赵构不再理众人,徐徐下楼,在宫外军士震耳欲聋的“天下太平”欢呼声中一步一步地徒步走回了禁中。

皇子赵旉随即嗣位,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尊赵构为睿圣仁孝皇帝,赵构被迫移居显宁寺,此后显宁寺改称睿圣宫,仅留内侍十五人供职。苗、刘等人以小皇帝的名义颁诏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太后将内侍蓝珪、曾泽等贬往岭南诸州,苗傅仍不放过,遣人将他们追还,一律杀毙。

移居睿圣宫后的赵构名为太上皇,实为阶下囚,苗傅派兵严守宫门,不许他及妃嫔出宫一步,便是赵构要前往禁中向太后请安也不可。赵构终日郁郁,情绪低落至极,自闭于一室,一连数日不见任何妃嫔。

某日夜间,明月悬空,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入室,不觉盈满半室。那时赵构烦闷难安,无心写字读书,见月色清澄,索性启门出去散步于花间月下。

信步走到后面庭院,却见一人在院内焚香,对月祷告。夜已深,风冷露重,她却独自一人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念念有辞地祈祷,久久亦不动分毫。

赵构悄然走至她身后,听见她反复念道:“请上天保佑官家,早灭叛臣贼子,平乱复辟,中兴大宋。若此愿达成,婴茀甘愿减寿十年……”

“你这样做又有何用?”赵构在婴茀身后开口道。

婴茀先有一惊,待回头见是他立即欣喜而笑,一福问安。

赵构不理她,继续道:“朕的母亲以前亦有焚香祈祷的习惯,但祷告了半辈子,上天却丝毫不垂怜于她,不但得不到父皇的眷顾,反而受国难所累,至今仍流落金国难回故土……事在人为,不要把希望寄于天意上,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拯救自己。”

“官家说得自然不错。”婴茀低眉轻声道:“臣妾自恨作为有限,不能为官家分忧,因此想焚香为官家祈福……是否真有天意一说,臣妾不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臣妾便要一试。臣妾相信,只要真心祈祷必会有所助益。”

赵构淡然一笑,问:“这样的事你以前做过么?上天可曾答允过你的请求?”

“有!官家,有的!”婴茀双眸一亮,看着他略有些激动地说:“官家当初出使金营时臣妾也曾每日焚香祈祷,结果官家真的平安回来了。”

赵构愕然:“出使金营时?那时你便认识朕了?”

婴茀脸一红,便敛首不语。赵构随即自己想起了:“哦,你跟朕说过,第一次见朕是在朕蹴水秋千之时。”

婴茀十分羞涩,保持沉默不再接话。赵构亦无语,独自仰首望明月,少顷吐字分明地决然说道:“朕即位以来在用人上犯了不少错误,以至文臣误国,武将叛乱。几番教训之惨痛朕必会铭记于心,若上天给朕一次复辟的机会,朕将牢牢掌握住手中之权,驾驭好朝中之臣,永不让他们僭越作乱。”

他那时实岁尚不足二十二,但眉宇间已沉积着一片超越他年龄的沧桑痕迹。他像以往不悦时那样紧抿着唇,这样的神情与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来坚毅,然而含有一丝冰冷的锐利。

婴茀靠近赵构,依偎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再闭上双目,透过他手上冰凉的皮肤默默感受着他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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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复辟


苗傅、刘正彦操纵朝廷后改元为明受,并大赦天下,但他们心知逼皇帝退位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能为驻守在外的文臣武将所容,故而不让拟诏之臣在赦书上说明改元的真正原因,只一笔带过赵构已禅位于皇子之事。然而他们的赦书发得突兀,又语焉不详,接书的大臣莫不生疑。赦书发到平江时,当时留守在那里的礼部侍郎张浚便将之按下秘而不宣。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刚到江宁便接到了赦书,阅后立即便对其属官李承迈说:“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天下不闻其过,怎会突然禅位给三岁皇子?必是杭州城中有兵变。”

李承迈细看赦书后说:“诏词有‘畏天顺人’之语,恐怕正是暗指皇上禅位实出于不得已。”

吕颐浩的儿子吕抗在旁听了也点头道:“此赦书发得蹊跷,绝对是发生兵变了!”

于是吕颐浩立即遣人到杭州打探详细情况,然后发书信给张浚和制置使刘光世,痛述现今国家艰难之状,并暗示请他们与自己一同起兵勤王。

张浚读后恸哭失声,马上决意举兵。当夜便召来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赵哲,告诉他其中原故,令赵哲尽调浙西射士骑兵以供讨逆。并通知驻守镇江的刘光世派兵前来会合。吕颐浩见勤王兵力已筹备好了,便直接命人赶往杭州,直接向睿圣宫中的赵构上疏,请他复辟。张浚因担心苗傅等人在杭州密切监视控制着赵构及太后,如果就这样硬起兵逼迫,他们狗急跳墙之下或许会生他变,所以先遣能说会道的辩士冯幡前往杭州,说服苗刘二人,劝他们早日反正。

这一干起事作乱的将领亦明白此事不得人心,本来就有些心虚,而今在勤王兵的威胁下不少人已有悔意,苗刘二人见了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心。经冯幡劝说后刘正彦令冯幡回去,封张浚为礼部尚书,约到杭州面议。张浚自然知道他们约自己去杭州是没安好心,在得知吕颐浩已誓师出发,而且上疏请赵构复辟后,张浚也令御营前军统制张俊扼住吴江上流,一面自己也向赵构上复辟书,一面正式回复刘正彦,托辞说张俊即将带兵回来,自己应该留在平江以抚慰张俊的部队。

那时平寇左将军韩世忠自盐城经海道将赴杭州,途经常熟,驻守在那里的张俊闻之大喜:“世忠到来,何事不济!”当下便命人去转告张浚,张浚也立即修书致韩世忠,告之勤王情由。韩世忠阅张浚书信后遂用酒酹地,慨然说了一句:“我誓不与二贼共戴天。”随即上马与张俊飞驰至平江去见张浚。

张浚闻知韩世忠来了,立即含笑疾步出门相迎。二人也不及寒暄,直接便谈及起兵之事,韩世忠道:“今日举义,世忠愿与张俊共当此任,请你不必担心。”张浚亦流泪道:“得两君大力相助,自然可以放心。”遂大犒张俊、韩世忠两军,席间晓以大义,众兵士闻后皆感愤慨。

韩世忠辞别张浚率兵向杭州进发之前,张浚告诫他说:“投鼠忌器,此行不可过急,急则易生变。你最好先去秀州占据粮道,静候各军到齐,然后才可一起行动。”韩世忠答应,受命而去。带兵至秀州后便称病不再前行,而在那里大修战具。

苗傅听说此事自是又惊又疑,担心韩世忠借机生事,便想把他留在杭州的妻子梁红玉及其子保义郎亮拘留为质。朱胜非忙劝苗傅说:“韩世忠逗留于秀州,还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你扣押他妻子,恐怕只会激怒他,反而会横下心来造反。不如令韩世忠的妻子出城去迎接他,好言慰抚,韩世忠肯定便能为你所用。如此一来,平江张浚等人,也都无能为力了。”

那苗傅也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自己也没什么计谋,不知朱胜非此言是计,浅浅一想便觉得大有道理,于是喜孜孜地猛点头道:“相公所言甚是。”随后马上入宫奏请太后封韩世忠妻梁氏为安国夫人,令她前往秀州迎接韩世忠。看得朱胜非喜不自禁,暗笑:“二凶果真无能,如此好骗!”

梁红玉正担心自己沦为人质而使韩世忠受缚,不想竟接到了这样意外的命令,一边窃喜一边匆匆驰马入宫,谢过太后之后立即回家带上儿子,快马加鞭地疾驱出城,只一日一夜便赶到了秀州。韩世忠见妻儿都已赶来,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大喜道:“天赐良机,令我妻子重聚,我更好安心讨逆了!”过不多时苗傅派人来传诏,促他速归,上面的年号写的是明受二字。韩世忠蹙眉一瞟,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当下便把诏书焚毁,并把来使斩首示威,然后通报张浚,指日进兵。

张浚随即遣书致苗刘等人,声斥其罪状,称建炎皇帝并无失德之处,他们迫君逊位、阴谋废立实属大逆不道,应当族诛。苗傅等人得书后,恼怒惊惧之下,谪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郴州,但擢升张俊、韩世忠为节度使,意图拉拢。张浚与韩世忠等人皆不受命,并立即起草讨逆檄文,遍传天下,声讨苗刘等人叛乱之罪。

除韩世忠之外的各路勤王之师迅速会集到平江,商定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以精兵翼助,刘光世亲自选卒游击作战,吕颐浩、张浚率领中军,刘光世分兵殿后。于是勤王之师由平江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杭州杀来。

兵至吴江,吕颐浩、刘光世、张浚、韩世忠与张俊等便联合上疏,请赵构复辟:“建炎皇帝即位以来,恭俭忧勤,过失不闻。今天下多事之际,乃人主马上图治之时,深恐太母垂帘,嗣君尚幼,未能勘定祸乱。臣等今统诸路兵远诣行在,恭请建炎皇帝还即尊位,或太后、陛下同共听政,庶几人心厌服。”

眼见着勤王之师即将兵临城下,苗傅与刘正彦忧恐之极,不知如何应对。朱胜非乘机献言道:“勤王之师并未急于进攻,意在促你们早日反正。而今别无他法,不如主动请建炎皇帝还宫复辟,否则等到勤王军队攻入城中时,你们处境就更为尴尬了。”苗傅仍迟疑难决,朱胜非便继续劝道:“如能反正,可让太后先下诏,命不追究你们以前之过。”

苗傅见大势已去,他们掌握的杭州兵力实难与几路勤王军队对抗,而自己也早已计穷,因此只好接纳朱胜非的建议,请朱胜非转告赵构他们将前往睿圣宫求见赵构以谢过。

苗傅、刘正彦自知罪大,怀疑赵构不会接见他们,一路上战战兢兢、忧惧失色,走至半路又折回,如此反复数次,待终于走到睿圣宫宫门前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大出他们意料的是赵构已命人大开宫门以迎接他们,自己则轻袍缓带地端坐于正殿中等待,一见他们进来便满含微笑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说:“两位爱卿,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苗傅、刘正彦不敢答话,当即跪倒在地,再三恳求赵构恕罪,然后吞吞吐吐地请赵构降御札以缓城外勤王之师。

赵构摇头笑道:“两位爱卿真是健忘。君主的亲笔御札,之所以能取信于天下,是因为上面盖有御宝。两位爱卿已请朕退处别宫,不预国事,你们让朕用什么符玺以为信?自古废君都只应闭门思过,朕自己的过失还没想清楚呢,岂敢再干预军事!”

苗傅与刘正彦忙请人取出备好的玉玺,恭恭敬敬地伏在殿内地板上叩头,再请赵构降御札。

赵构冷眼一瞧玉玺,依然浅笑道:“不妥。玉玺是当今圣上专用之物,朕已是退位的太上皇,岂能擅用。你们还是去禁中请朕的皇儿降旨罢。”言罢拿起案上一卷书慵然闲看,须臾闭目打了个呵欠。

苗刘二人面色时青时红,既尴尬又惶恐,不得已只好拼命叩头反复自责,道:“是臣等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的确罪不可恕,虽死难辞其咎。但现下各路军队若进攻杭州必会生灵涂炭、累及平民。何况外患未除之时若大宋再起内讧,岂不给金人可乘之机?”

“这话怎的如此耳熟。”赵构把书一抛,直身冷笑道:“两位爱卿兵谏之时也有人如此劝过你们罢,当时你们毫不听从,而现在倒拿来劝朕了。”

苗刘二人冷汗顿生,齐齐伏首道:“臣罪该万死。”

赵构唇衔鄙夷冷视他们许久,这才命人取来笔墨,亲笔写下赐韩世忠的手诏:“知卿已到秀州,远来不易。朕居此极安宁。苗傅、刘正彦本为宗社,始终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谕诸将,务为协和以安国家。”

写完命人递给苗傅。二人退出后展开一看,发现赵构在诏书中未说他们一字坏话,反而称他们“本为宗社,始终可嘉”,不禁一阵欣喜,以手加额感叹道:“现在才知圣上度量如此之大呀!”

然后遣杭州兵马钤辖张永载持赵构手诏传给韩世忠。韩世忠看了说:“若皇上马上复位,事才可缓。不然,我必以死相争。”

苗傅、刘正彦只得率百官到睿圣宫朝见赵构,以示请其复位之心。四月戊申朔,太后下诏还政,百官赶往睿圣宫请赵构回禁中,赵构微微摆首未肯答应,朱胜非再三恳请,赵构最后才乘马回行宫。杭州城中百姓得知后都夹道焚香以庆,众情大悦。

赵构复位后立即升张浚为中大夫、知枢密院事。张浚时年仅三十三,如此年轻即任执政大臣之位,纵观历朝都十分罕见。而朱胜非因自己执政之时发生苗刘叛乱之事,自觉惭愧而请辞相位,赵构挽留,朱胜非始终坚持,赵构便问他觉得谁可以接任相位,朱胜非答说:“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赵构遂从他所请,将他由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洪州,又将吕颐浩升为宣奉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其余勤王有功的人也都逐步论功行赏升了官。

张浚升为知枢密院事之时尚未入朝。当时苗刘二人仍拥有重兵,赵构亦隐而未发,未追究他们之罪,升张浚官后即分别任命两人为淮西制置正、副使。张浚对赵构之意心领神会,明白他是鼓励自己继续率兵攻城以打击两位叛臣,于是与吕颐浩、韩世忠等人一路过关斩将、迅速攻入了杭州。苗傅等人忙弃城而逃,向福建逃窜。几位大臣随即入宫觐见赵构,赵构大喜,再三慰问嘉奖,然后私下握着韩世忠的手说:“御营中军统制官吴湛与两位叛臣勾结一气、狼狈为奸,而今尚留在朕肘腋之下,卿能为朕除掉他么?”韩世忠马上答应:“此事易办!”

当时吴湛已自知自己难保平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并派许多士兵守护在外。韩世忠以拜访吴湛为名叩开了他的门,与他握手笑谈间忽然猛地振腕一折,只听一声脆响,竟硬生生地把吴湛的中指折断了。然后韩世忠一手挟持着吴湛,一手执着那根折断的中指出门,门外兵卫见了立即惊扰喧闹起来,纷纷拔刀相向。韩世忠把吴湛交与自己所带兵将,随即按剑怒叱:“吴湛助逆贼谋反,其罪当诛。有谁与他合谋的只管上来,让我领教领教逆贼的功夫!”

所有人立即噤声,不敢再动。赵构遂下诏斩吴湛于市,再将统制官辛永宗提为御营使司中军统制。

此后赵构继续追查苗刘二人的党羽,将他们非杀即贬。到建炎三年七月,苗傅与刘正彦也先后就擒,被解送杭州斩首示众,一场叛乱至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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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年


建炎三年是赵构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后来掌握的残破江山上留下了耻辱的记号,令他痛彻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会有登基称帝的机会。在穿上黄袍升御座,俯览足下臣服的百官时,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间盛放,他的微笑宁静如往昔,却又异于寻常。于是赵桓的靖康二年变为了赵构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会令他忆起杀戮、掠夺和伤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则记录着他的机缘、壮志和深切的喜悦。虽然金人的威胁并未散去,但他相信这不会成为永久的问题,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于他来说,却充满了黑暗的梦魇和彻底的悲剧,他的喜悦烟逝在无休止的忧患与悲哀里,从此他的心开始随着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扬州之变给他身心造成重创,随后的苗刘叛乱险些令他丧失帝位甚至生命,而这些仅仅是序曲,在接下来的几月时间内他又充分领略到了祸不单行的真正含义。

平息苗刘之乱后,张浚等人请赵构还跸汴京,这次赵构接纳了他们的建议,自杭州启行,但到江宁后又闻前方战事告急,宋军败退,形势不容乐观,于是赵构改江宁为建康府,暂行驻跸。

而他惟一的亲生儿子就薨逝在这里。

也许是他的母亲在孕育他时受战乱所累而动了胎气,太子赵旉体质一向比别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赵旉在建康行宫中再次感染风寒,且数日不愈。最后,一位宫人误蹴金香炉造成的响声断送了他的生命,这个三岁的孩子被吓得惊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赵构木然枯立片刻,然后赶去潘贤妃宫中抱抱身体渐渐冷却的儿子,看着哭成泪人的潘贤妃淡淡说了句:“贤妃节哀。”所有人都讶异于他超乎情理的平静,而他静默外表掩盖着何等深重的悲痛与愤怒,却只有婴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个闯祸的宫人身上。

那女子在宫内的一片哀戚声中瑟缩颤抖,一味低首跪着,当赵构的龙靴踏入她视线里时,她悚然惊觉,含泪惶恐抬头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赵构的鞭子已迎面落下,和着凌厉的刺耳响声,如闪电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裂于她的脸庞、脖子和胸前。

女子凄惨地呼叫求饶,却丝毫影响不了赵构挥鞭的速度。他额上与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彻骨恨意自双目激射而出,与马鞭一起反复击打着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断哀号、辗转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赵构挥鞭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而狂乱,体无完肤是那女子避无可避的结果,寸裂的衣衫碎片与溅起的血雾一起飞,除了衔着快意旁观的潘贤妃,其他人都侧目叹息不忍睹。

赵构继续失控般地鞭打着那宫人,直到马鞭的手柄不堪他异常的力度而突然断裂。他握着留在手中的一截残柄,终于停住,微微喘着气,怒恨的目光依然锁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两名宦官战战兢兢地过来,问他如何处置她时,他决然道:“斩!”

婴茀立即走来,轻轻取走残柄,然后扶赵构落座。他坍坐于椅中,身上脸上汗水肆虐,婴茀缓缓为他擦拭,触及他目下皮肤时,丝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热,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体。

“婴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闭目说:“我没有儿子了……”

他一向很注意在众人面前自称为“朕”,当重又用“我”自称时,若非面对至亲之人,便是大喜大悲、情绪感情最紊乱的时候。而且此刻,他的语调与他的脸色一样,绝望地苍白着。

婴茀自然明白这个事实对现在的赵构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惟一的儿子死了,而他的身体情况也决定了他以后将不会再有儿子。纵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注定将是个无后嗣继承他辛苦维系的江山的孤家寡人。当真是命运弄人,可以在谁也不曾预料的情况下让他君临天下,却又陡然掐断了他的血脉,令他独品断子绝孙的痛苦。

“官家,”婴茀缓缓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对他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失而复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赵构将儿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铁塔寺法堂西边的一间小屋之下,经常驻足于墓旁,一站便是多时,一道萧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时长时短,随着流光渐渐衍变。

沉郁之极的他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时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书,说储君之位不宜久虚,乞陛下选立宗室子为储,以安人心。上书赵构只扫了一眼便勃然大怒,两手把上书撕得粉碎掷于地,怒道:“传朕口谕:夺李时雨功名,斥还乡里。”

于是李时雨一面感叹自己这雨下得真不合时宜一边背上行囊黯然还乡。随后几天的宋金战报也毫不给赵构解忧一笑的机会,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烦躁,婴茀便知道宋军仍然在败退,金人的兵戈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婴茀,你觉不觉得杭州是个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阅完奏折后,赵构若有所思地对婴茀说。

婴茀颔首:“杭州风景优美,气候宜人,若论居住环境,的确是胜过汴京。”

“而且,”赵构一叹:“它比汴京宁和安全。”

次日,赵构下旨升杭州为临安府,授意临安官员注意城中行宫府衙及道路桥梁的修缮建设。这个决定没让婴茀感到惊奇,她默默听着身边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何时回临安的问题,一抹樱花的粉色自心底飘过,不禁有些怅然。她心知儿时生长之地汴京已离自己很遥远了,也许不再有机会回去,而杭州--这个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应该会是她与赵构日后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赵构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东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发生的一桩小事很清楚地证明了这点。那时他从建康移驾回临安,中途暂宿于钱塘江边的寺院归德院,夜深人静之时门外忽有震天巨响滚滚而来,如奔雷,如天崩,把赵构生生自梦中惊醒。细听之下又觉得其声似万面鼓锣齐鸣,铿锵激越,隐有金戈碰撞之声,仿佛千军万马正在激战。

赵构立即推醒身边的婴茀,迅速起身,边披铠甲边问外面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袭来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须臾跑回来禀道:“未曾发现金兵踪影。”

“那这声音……”

“是钱塘江潮起之声。”

自古以来,钱塘江潮势最盛,涨潮时犹如山崩地裂,一波波卷立起数丈水墙,倾涛泻浪,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其声自然也响亮非常,能传数里。赵构这才反应过来,释然坐下,回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亦有些惭愧,看看婴茀,自嘲一笑:“是不是觉得朕一惊一乍,有失风度?”

必定是想起了扬州那晚之事,他刚才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但面对他的提问,婴茀却摇摇头,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说:“乱世之中,官家随时保持警醒是必要的。”随后亦淡淡笑了:“刚才听到潮声,臣妾也很害怕。”

那时金帅完颜宗弼(兀朮)听说赵构要回临安,便大兴水师,准备由海道来袭。赵构在临安只留居了七日,见金军来势汹汹,愈逼愈紧,便复渡钱塘江至越州。此前赵构已经把隆祐太后及潘贤妃、张婕妤送至较为安全的虔州,身边照例只留婴茀一人。

金军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久后便攻破了建康,赵构带着婴茀频频移驾躲避,短短数月内差不多已跑遍江浙各城。建康城破后,江淮屏蔽已失,临安与越州等地都不再安全,赵构一路退至临海的明州。宰相吕颐浩劝他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妨出海暂避,道:“目前之计,惟有航海以避寇氛。敌善乘马,不惯乘舟,等敌兵退去,再还跸两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这本来就是兵家的奇计。”

随后的形势也逼得赵构无法另想良策。完颜宗弼长驰南进,先趋广德,再抵临安。临安守臣康允之匆忙逃走,钱塘县令朱跸自尽殉国,宗弼再遣大将阿里蒲卢浑率精兵渡江追击赵构,誓要将他活捉回金。赵构因此接纳了吕颐浩的建议,乘楼船入海暂避金兵。

自此一连数日舟行海中,途经定海、昌国等县而不靠岸停留,赵构终日郁郁难展笑颜。某日御舟如往日般在浩淼烟波中破浪前行,赵构在舟中阅书,婴茀随侍在侧,忽听外面甲板上“啪”地一声响,似有重物落下。两人当即出舱去看,但见原来是一条巨大的白鱼自海里跃出,竟跃到了舟上,此刻正在甲板上不住腾跳,兀自带着水珠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宫人们啧啧称奇,赵构默然漫看,一言不发,而婴茀则微笑着朝赵构盈盈一福,说:“臣妾恭喜官家,此乃大吉之兆。”

赵构问:“何以见得?”

婴茀道:“昔日周武王渡海途中也曾见白鱼献瑞,后来果然得以灭纣兴周。官家如今亦得此祥瑞之兆,可见天下不久后将庆升平。”

这话终于引来赵构舒眉一笑,对她说:“婴茀,你真是很有心。朕该怎样谢你呢?”

婴茀含笑答:“婴茀只要能见官家常露笑颜,便会觉得很开心。”

赵构牵她的手迈步回舱,亲笔写下诏书:进和义郡夫人吴氏为才人。

在舟上待到岁末,眼见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北风凛冽,飞雪似杨花,水面上的御舟不足以御寒,居于其中寒冷异常,赵构遂准备登陆度岁,不料又接到接到越州失陷的消息,于是赵构又折回舱中,望着婴茀叹道:“看来我们只能在水面上过年了。”

“这也未必不好。”婴茀安慰他说:“今年官家在舟中过新年,就如渔翁一般。听说金国宗室将帅间彼此也在明争暗斗,或许这预示着贼虏鹬蚌相争,而官家将坐收渔人之利。”

“你很会说话。”赵构勉强一笑:“事到如今,真觉得这皇帝不当也罢,莫如真做渔翁,倒落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那年的元旦他们便在海上舟中度过。金兵追击不果,在攻下的城镇烧杀抢掠后亦不设重兵留守,掌握军权的知枢密院事张浚重用韩世忠、岳飞等将,稳步反击,逐渐收回了大部分江淮失地,赵构才得以登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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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6.镜湖


柔福南归次年,绍兴元年六月底,赵构亲自送隆祐太后灵驾至会稽县上皇村浅葬。神围方百步,下宫仅深一丈五寸,皆因君臣犹望有朝一日能送太后灵驾北上葬于哲宗永泰陵,所以会稽陵墓只被视为灵驾暂牺之所。

赵构的几位妃嫔及妹妹福国长公主皆随行。赵构待太后及其恭谨孝顺,所有葬仪均按北宋皇太后旧例举行,待一切仪式结束后已到七月上旬。

会稽镜湖水景之美天下闻名,而赵构这段时日忙于太后葬礼之事,一直无暇欣赏,到七月九日,会稽县令姚熙亮见所有礼毕,赵构终于有了空闲,忙请他泛舟镜湖游赏山水。赵构却未答应,吩咐只在湖畔饮茶观景即可,且不必铺张,县令带几名卫士便服作陪,自己也着常服前往,以免扰民。

那日午后,赵构便与姚熙亮坐于镜湖柳岸亭中品茶叙谈,其间聊到历代书法,姚熙亮告诉赵构说自己藏有一卷黄庭坚真迹,赵构素喜黄庭坚之字,立时大感兴趣,遂命姚熙亮回府取来一观。姚熙亮不敢怠慢,立即告退匆匆赶回府去取墨宝。

赵构独坐间,忽闻一阵秦筝之声自湖面上传来,弹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其韵悠扬,俨若行云流水,时而如云雾萦绕于高山之巅,时而如寒水淙淙铮铮细流于幽间。中间一段激越如万壑争流的跌宕起伏之旋律过后,音势复转为轻柔,宛如轻舟已过巫峡,留有余波激石,间或旋洑微沤。

赵构抬目望去,但见一艘小小画舫自烟水间浅浅划近。画舫造型雅致,中间船舱仅小小一间,主要以竹建造,刻着精致的图案花纹,大概新造不久,大体还呈浅绿色,门窗上挂有淡青纱幕,舱外有一遮阳蔽雨的凉棚,也是用竹片编制的。衬着横于远处的淡淡青山与其下的碧水波光,此景直可入画。

那筝声即是从中传出。

许是哪家歌伎在献艺宴客。想到这里赵构当即收敛了心神,转头回来,闲闲举杯浅茗一口,懒得再看。

而那画舫却渐渐划拢,在赵构身侧岸边泊定时,筝声亦嘎然而止。舫中人把划船的船夫唤进去,像是吩咐了些事,然后船夫出来,上岸对赵构道:“这位公子,有位姑娘请你上画舫一叙。”

赵构摇头,并不多搭理他。那船夫面露难色,道:“那位姑娘说与公子是相识的。”

这次赵构尚未开口以应他旁边的便服内侍已大声斥道:“我家公子以前从未在会稽多作停留,哪里认得什么姑娘!我家公子是你想请就能请到的么?”

赵构扬手止住他,对船夫说:“请转告那位姑娘,鄙人受朋友所邀在此品茶叙旧,因此不便中途离开,十分抱歉。”

语音刚落便听舫中有女子格格一笑:“公子的架子也忒大了。”

一听这声音赵构顿时心中一荡,举目一看,见有一只纤纤素手拨开门上帘幕,而随即自舫中探身而出、对着他盈盈浅笑的正是柔福。

她上身着一件澹澹粉色薄罗短衫,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地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垂下,迎风而舞。锁骨下浅露出一块里面着的白色素绢抹胸,边缘绣着与短衫同色系的锦纹。腰系一条轻罗长裙,白色为底,下端有晕染的粉红芙蓉图案,其上又覆了一层轻纱,飘逸轻柔。她的头发则挽成三转小盘髻,俏皮地倾向右边,上面插有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钏,髻下饰有两朵小小粉色蔷薇,鬓边两缕散发貌似不经意地垂下,薄如蝉翼,掩在她双耳两侧,而她那与水晶钏相配的水晶耳坠纯净如露水,亦不甘寂寞地点点闪烁于她行动间。

看着她蓉晕双颐,笑生媚靥,那一刻呼吸竟成了难事,幸而他已练就了以淡漠表情掩饰情感的能力。他再次扬手制止了内侍习惯性地向她问安行礼的动作,竭力摆出严肃的神情,决意不让这个华阳华影间飞出的小妖精看出他对她的惊艳:“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一人溜出来,成何体统!还不快上岸,我命人送你回去。”

“谁让你出来玩也不带上我!天天待在驿馆里,闷死我了。”柔福悠悠笑道:“既来观景,为何只坐在岸边?我雇了这画舫游湖,好心请你同游,你竟还摆出偌大架子,不搭理人。”

她笑语晏晏,神情娇俏之极,全以“你”直称赵构,若换了他人,赵构必以为忤,但由她道来,听在耳里却是无比亲切,他目光亦随之温柔起来,和言对她道:“既是请我,刚才为何躲着不出?若知是你邀请,我岂会不理不睬?”

“那么,现在我再请你上我画舫,你便会答应了吧?”柔福扬眉再问。

“现在?”赵构略有些迟疑。

“你不来也罢,我自己独游也无不可。”柔福转身作势要进画舫船舱。

赵构不再多想,起身迈步上船。他身边内侍护卫欲随他上船却被柔福喝止,然后对赵构道:“我的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再说你带这么多人干什么?难不成怕这小小湖上有海盗?”

赵构未答一旁的船夫已开口:“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太平得紧,我在这里划了二十多年船,从未遇上过盗贼劫匪。”

赵构考虑一下,便挥手命随从退去,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很快便归。”

随从应声退开,船夫遂起棹徐徐将画舫漾入湖心。

柔福笑着拉赵构到船头站定,指着远处荻花沙鸥要他看。赵构含笑看看,不时转首回视她,目光触及她的每一瞬都会觉得温暖而愉快。

船夫摇桨之余也在观察他们。赵构穿的是寻常文士广袖长袍,虽为太后服丧期已满,但他仍选白色的穿,头上绾的也是白色丝巾,看上去清秀俊朗,与着粉色裙装的柔福站在一起临风而立,甚是相衬。船夫一时好奇,便忍不住问:“姑娘,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

柔福回头问:“你觉得呢?”

船夫道:“姑娘这般美貌,公子这般脱俗,当真是一对璧人。想必这位公子是你的官人吧?”

赵构正欲出言解释,柔福却先笑了:“你眼光真不错呢,他的确是我家官人。”然后侧身朝赵构裣衽一福,衔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轻轻唤道:“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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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7.渔歌(上)


这一声听得赵构颇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轻巧。

“胡闹。”他低声说,然后回头负手以望舫前轻跃而出的一尾锦鳞,转侧间,唇际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动作再自然不过。“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当是过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说,也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进到舱中。

她请他在几边坐下,斟满一杯竹叶酒,故作恭敬地递给他,接着退到秦筝后坐定,欠身问:“官人想听奴家奏曲么?”若无眸中的俏皮之色,便俨然一派贤妻模样。

虽对她今日的表现微觉奇怪,赵构却也懒得多想,难得他们两人此刻都有好心情,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现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对他如此柔顺,即便是只她游戏之下的举动也是好的,他愿意就此与她玩下去。眼前的情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里,他也不曾敢多想。过家家,很好的名义。

他颔首:“有劳……瑗瑗。”他本想说“有劳娘子”,话到嘴边却又踌躇了,毕竟还是唤了她的名字。

她纤手一拨,一串清泠的乐声婉转流出。赵构闲倚在一侧听她弹筝,浅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觉异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抚挑筝弦,双睫轻垂,皓腕如玉,随着她螓首微微的侧动,耳边垂下的蝉翼散发不时拂过她的轻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丽,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艺,往日竟不知她会弹筝,还有多少优点是她尚未展露的?那乐音悦耳也悦心,引他微微浅笑。

她偶然抬头,似透过竹窗看到了什么,怫然不悦,顿时停下不弹。他蹙眉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驶来一艘颇大的彩船,上面立有许多人,依稀辨出是刚才所带的内侍护卫及会稽县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缓,与他们的画舫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在跟踪保护他们。

“怎么了?”他问。

“难得出来清清闲闲地游山玩水,为何一定要带那么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释道:“是他们自己要来,与我无关。我刚才命他们在岸边等我的。”

她闻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们甩掉他们好不好?”

他笑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大,能甩掉么?”

“当然。”她当即扬声对外面船夫说:“这些家丁非要跟来,好烦人。可不可以把我们的船划到一个湾小幽深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

船夫爽快地答应:“没问题!这里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随即加劲摇桨,很快转入一曲径水道,使大船不能进去。镜湖湖面狭长,且又曲折,其中多小湾小岛,他们的画舫在其中迂回转折几番,便已把大船抛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又很高兴地拉他出来赏层峦叠障、青山碧水,见一尾红色的鱼悠悠游过,便惊喜地叫他看,听得那船夫也不禁笑了,对她说:“姑娘与公子可有兴致钓鱼?我这船上有钓竿。”柔福自然说好,于是船夫找来钓竿递给赵构。

赵构接过钓竿,坐在船舷边开始垂钓,柔福亦坐在一旁认真地看。不一会儿就有鱼上钩,赵构感觉到那鱼咬钩拖劲奇大,可知必是一条极大的鱼,遂笑对柔福说:“这下钓到大鱼了!”

柔福一听双眸闪亮地叫道:“是么?我来帮你拉!”便兴致勃勃地去帮赵构提竿,不想此时忽然有浪袭来,来势汹汹迎面压下,“哗”地一声,他们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湿,画舫被击得在水面不住晃荡,而那条大鱼早以借机挣脱,不见影踪了。赵构与柔福相顾对方窘状,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柔福问船夫:“可有渔网么?”也不等他回答便提着裙子跑进舱中左顾右盼地寻找。

“你要渔网干什么?”赵构问。

柔福道:“网鱼呀!一大片网撒下去,再大的鱼也休想跑掉,还可以同时捕到好多,岂不省时省力?”

“不要。”赵构摇头笑道:“以网捕鱼虽然快捷,但较为粗鲁,比起垂钓便少了许多雅趣。垂钓最练人耐心毅力和决断力,其中之妙,难以言传。”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爱垂钓,如今听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着又跑出来:“那你一会儿要教我。”

赵构应承,复又挥竿投饵,不多时便顺利钓上一条大鱼。

船夫见他们兴致颇高,便把船泊到一个岛边浅水多鱼处,道:“这里鱼多,两位慢慢钓。我家就在岛上,现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钓得了鱼便让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两人点头同意,船夫便告辞而去。

柔福待赵构又钓了好几条鱼后就抢过鱼竿自己钓,随意把钓钩一抛,便坐着握竿静止地等,但终究缺乏耐心,时不时地提起来查鱼是否上钩,看得赵构频频摇头,笑道:“你这样钓下去钓到明年也不见得会有鱼上钩。”

柔福便蹙眉问他原因,他含笑解释说:“首先,下钩时要注意四字:轻,准,动,避。轻,即不要弄处太大声响,否则不但会惊跑鱼群,也容易使饵脱钩。准,即要把钓钩抛在准确的下钓窝点上,不宜偏离。动,即须不时轻轻抖动钓线,让鱼发现诱饵。避,即要避开小鱼,独钓大鱼。然后看钩,待浮子下沉后及时提杆。提杆时,手腕须上翘,同时肘部往下压,力度要合适。并顺着鱼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后提。”说到这里看着柔福笑意加深:“对你来说应特别注意一个问题:提杆时不能用力过猛,不能死拉硬曳,否则,很易断线、断钩令鱼逃走,或者把鱼嘴拉裂,只能钩个鱼唇上来。”

柔福“噗嗤”一笑,轻捶他几下,然后笑道:“好,我记住了,一定会钓到条大鱼。”

赵构点头,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说:“来,这一次我把着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觉似有不妥。他们并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于右侧,赵构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拥在怀中一般,觉察到这个动作的暧昧,赵构颇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变得僵硬。

却听柔福轻笑道:“好啊!”然后抬头看看他,奇道:“怎么?有问题么?”

“哦,没什么。”赵构调整自己的动作,作不经意状:“刚才的钓钩抛得似乎远了些。”

“呵呵,那我们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钓竿略略往后一引,身体也似无意地与赵构靠得更近。

她便这样依于他怀中,云髻雾鬓轻触他脖颈间的肌肤,和着身体散发的淡淡幽香,及那只被他握着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构成了他难以摒弃的诱惑。

他有些恍惚。其间她似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然没听见。她额上薄薄的刘海后有一道细白的发线,那里的皮肤有透明的质感,他觉得可爱。

最后她笑着宣布:“手都酸了,不钓了。”缩回手,把钓竿搁下。他的手也随之缩回,却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还是静静地接受他的拥抱,也沉默,但唇边始终萦有明媚的笑意。

他低首,唇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她没有因这个举动受惊,于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额,仍然没有得到她任何不悦的暗示。他继续吻下去,一点一点地吻着,非常轻柔,随时可能停下来地犹豫着。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细滑温暖的触觉。他停下来,给她足够的时间来表示拒绝。然而她没有,反而微微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粉红樱唇。久违的感觉,几年光阴流过的痕迹像是瞬间消失,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康王,她还是艮岳落樱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刹那间搂紧她,像搂紧他已然遗失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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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8.渔歌(中)


一层微雨随风飘落,他浑然未觉,直到感觉到她在他怀中微微一颤,他才放松拥她的手。潮湿的空气与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他惊觉后省视柔福,发现她的发髻已萦着许多细细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渐变深的水痕。

“冷么?”赵构关切地问柔福,抬首望着千山微雨半湖轻烟,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为我挡了好些雨,倒是你,半个人都被淋湿了。”她伸手在他右颊轻轻抚过,再展开给他看,红红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见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说话的,最后见你被淋湿太多才忍不住动了动,让你看看是不是应想个法子避避雨。”

赵构略有些羞惭。懊恼自己刚才的过于投入,又隐隐对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颇感失望。能在此时抛开伦理道德的桎梏来吻她,于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而危险的举措,随之而生的负罪感并不比由此得来的愉悦为轻。其间他设想过她过后的反应,是霞飞双颐娇羞满面地依偎在他怀中,还是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后忽地推开他快步跑开,又或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地为他们的将来担忧……却没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时依然睁大双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湿他脸颊衣衫,在他正为他们的爱情生长在亲缘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却只关心现在是否应该避雨的问题。

“啊!刚才我进去找渔网时看见船舱里有斗笠和蓑衣!”柔福轻叫道,然后起身欢快地跑进舱房找那些东西。那身影姿态轻盈一如当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龙德宫寝宫的瑗瑗。

她对他们之间的亲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厌恶。她难道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兄妹关系搅乱了他们的感情么?居然还能像一个孩子那样,摒弃其中的阴影和顾虑,只单纯地享受他给予她的暧昧的亲情和压抑的爱情。

可是,惟其如此,他才爱她。这样的柔福才是他爱的缤纷落英下的瑗瑗。轻灵娇俏,出现在他面前,像一簇跳跃的光影,令他捕捉不定,却愈加目眩神迷。

她重又转来时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拖着蓑衣,边走边朝赵构笑道:“来,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后亲手为他披衣戴帽,神情认真,动作细致,赵构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渔家夫妻常见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与己同父的妹妹,便携了她在此打渔为生,再不用理那些恼人的战事政务,终日这般逍遥快意,却也足慰平生。

柔福为他穿戴整齐后扶他坐下继续钓鱼,然后退回舱房拉开门帘道:“我就坐在这里看你。”

赵构点头,微笑着重新引竿抛钩。柔福坐在纱幕后的柳花毡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曼声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唱的是唐人张志和的一首《渔父词》,其词意境潇洒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画,此时唱来也与当前情景相符,赵构一时兴起,随即也自填一首,应声唱道:“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好词好词!”柔福闻后拍手赞道:“此词信手拈来,无堆砌雕琢之意,雅致天然,很有张志和渔歌的味道。以前只听说九哥书法出众,却少有诗词流传出来,宫人猜测说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与楷哥哥,所以不轻易作诗填词,如今看来全不是这样,九哥大概只是不愿随便卖弄罢了。”

得她赞扬,赵构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里。当年宫中流行婉约柔媚的词风,父皇与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风格不符,难与他们大作相较,故此索性不填,以免被人耻笑。今日听你唱渔歌,有了些兴致,才胡乱唱了一首。”

“满含胭脂香粉味的词我也不爱看。”柔福道:“九哥这词闲适清雅,我甚是喜欢。张志和填有十五首《渔父词》,你何不也一一依韵填上十五首?”

“瑗瑗这是考我?”赵构微笑道:“这倒也不难,不过我不太擅长填词,你要给我些时间。”

“好,一天时间够不够?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给我听。”柔福问。

赵构颔首,凝视水面,一边垂钓一边沉思。

陆续又钓上来好几尾大鱼,雨也渐渐住了,而暮色渐露,天上片片云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飘游尚未隐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边浅浅浮出。赵构把最后一尾鱼自钓钩上取下,投入身侧的桶中,然后放下钓竿,望着水下云影清声唱道:“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这回却未听见柔福开口作评,赵构便启步进舱去看她,但见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毡上,一手搁在琴筝下的低案上,俯首靠着,双睫低垂,早已睡着。

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美丽也未曾逊色。暂时合上的明眸强调了她柔嫩如花瓣的面颊和弧度美好的双唇,它们都有鲜活可爱的色泽,使人要压抑住去触摸亲吻的欲望变得尤其艰难。

赵构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抚了抚她的脸,动作很轻柔,但还是惊醒了她。

她舒开睡得惺忪的柳眼,见是赵构也不惊讶,依旧靠在案边,揉揉压红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问:“刚才我在梦中似听见有人唱歌,可是你么?”

赵构点头道:“我刚才是又唱了首渔歌。”

“那你再唱给我听。”柔福坐起说。

“呵呵,不行。”赵构道:“谁让你睡着的?现在我没心情唱了。”

柔福拉着他手恳求,他只是不允,最后才道:“那你现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给你听。”柔福想了想,答应下来,略一思索后击节唱道:“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

唱道“柳花毡”时却踌躇了,击节的手也停下来,想是还在斟酌最后一句的用词。赵构当即笑着为她补上:“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赵构笑道:“瑗瑗不觉得这最后一句接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么?何况又很写实,简直是点睛之句。”

“哎,有这么不谦虚的么?居然说自己接的句是点睛之句……”

“嗯,这样说是不对,我只是依实情写来,应该说是瑗瑗这一眠是点睛之眠。”

两人还在谈笑间,先前离开的船夫已回来,请他们上岸去他家小酌进餐。赵构便让船夫提了适才钓得的鱼,再与柔福一同前去。席间品着竹叶酒,吃着自己钓的鱼,更觉甘美非常。此时四周青山隐于暮霭之中,赵构倚着院内一棵孤松而坐,借一旁的细细篝火不时凝视对面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饭后回到画舫中,赵构欲让船夫划船送他们回去,却被柔福止住,对他道:“我们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来像今日这样悠闲的日子也不会多,为何要匆匆赶回驿馆呢?不如我们就留在画舫里,听风赏月地过这一晚再回去罢。”

那船夫也道:“姑娘这主意不错。现在天气炎热,夜间宿于水上最易入眠。我可为你们准备被褥,画舫舱房的门窗皆可以锁,这附近也相当太平,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若是相伴在侧的换了他人,赵构必不会答应在无护卫随行的情况下外宿,但此时是与柔福同行,他本就觉得与她私下相处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何况是在淡化了他们彼此身份的情况下,他眷恋如此的时光,又禁不住她反复劝说,最后终于颔首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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