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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随心屿

[中长篇小说] 柔福帝姬——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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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9.危栏


婴茀还在犹豫着如果郓王妃要她把信交给她自己是否应该遵命,却听见王妃开口道:“跟我来。”随即款款站起,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便朝外走去。

婴茀忙跟着王妃出去。穿过厅堂回廊入到后苑,一幢雕栏玉砌的典雅画楼映入眼帘,郓王妃领着婴茀拾级而上,走到楼上一小厅门前停下,转头对婴茀说:“你自己进去把信给他罢。不过如果他尚未醒来就别吵醒他,要等他自己清醒。”

“三大王在里面?”婴茀小心翼翼地问。

郓王妃点点头,淡淡道:“进去罢。”

婴茀有些踌躇,偷眼看王妃,只见她神情漠然,丝毫不露喜忧之色,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但又不敢拖延太久,终于轻轻推门走入厅中。

赵楷头戴玉冠、身披鹤氅,正伏案而眠。面前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几簇冷焰。

婴茀缓缓挨近他。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赵楷随意地披于身上,后裾曳地,十分美观。微醉的他闭目而憩,面庞上泛出平日少见的浅红色泽,和着此刻处于静态的完美五官,在烛光掩映下,呈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温和而脆弱的美。

看得婴茀竟有片刻的恍惚。待终于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后才鼓起勇气轻唤了声:“大王。”

他并未知觉,依然沉醉不醒。

婴茀再唤了几声,想起王妃嘱咐的话,又不敢太过高声。静立须臾后,见他始终未醒转便转身出门。

郓王妃没有离开,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遂问道:“他没醒?”

婴茀称是,王妃又道:“那你进去继续等,等到他醒来为止。”

“天色已晚,”婴茀垂首轻声问:“奴婢可否将信交给王妃,请王妃以后转交给三大王?”

王妃冷冷看她一眼,道:“不。你留下来,亲自把信交给他。”

婴茀忽然不安起来,恳求说:“现在真是很晚了,奴婢再不回去实在不妥。”

郓王妃微微转身正对着她,说:“你没听见么?现在官家派的禁军工匠正在拆毁飞桥复道,你怎么回去?留下来,待郓王醒后与他聊聊,然后我命人用轿送你回宫。”

拆毁飞桥复道?婴茀大惊,渐渐想起适才的确曾听见一些施工喧嚣之声,也没多在意,难道是在她来王府后不久皇上便命人前来拆毁这个通向大内的通道?忙凭栏朝复道方向望去,果然瞧见那边有烟尘升起,钉锤敲击、土崩瓦解、砖石坍塌之声越来越响、不绝于耳。

“官家今晨命人来知会过了,说飞桥复道飞越街市,令其下行人百姓不安,故须拆去,今晚动工,明晨结束。你不知道么?”郓王妃问。

“奴婢不知。”婴茀答道,念及赵楷此时的处境,不觉间对他的同情感伤倒一时强过了自己不能回宫的忧虑。

“你进去继续等他,晚些我再送你回去。”郓王妃说,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气势。再仰首望着暗夜里飘浮着的阴云,幽然道:“快要下雨了……”

婴茀只得依言再入厅内,坐在一侧静静地等。王妃在外命人把门掩上,在门合上的那一瞬,婴茀下意识地惶然起身,然而也不知该如何自处,呆立半晌,毕竟还是重又坐了下来。

潮湿的风阵阵袭来,从窗棂门缝间透入,在烛火摇曳不定间,一场磅礴的雨沉沉坠下。

像是终于被雨声吵醒,赵楷缓缓地抬起头,暂时没睁开眼,只以一手撑着案缘,一手抚着额,眉头微锁,大概感觉到了酒后的不适。

婴茀立即站起,垂首静待他完全清醒。

他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轻叹了一声,唤道:“兰萱……”

婴茀知他认错人了,遂裣衽一福:“大王万福。”

他略感意外地启目一看,发现是她便温柔地笑了:“婴茀,是你。”

婴茀“嗯”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迟疑一会儿才道:“大王一向可安好?”

赵楷微笑道:“本来不太好,可一见你就好了。”然后身体略往后倾,悠然欣赏着婴茀含羞的形状,见她又被自己逗得无话可说才笑着朝她一伸手,柔声道:“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许久不见了,好好聊聊。”

婴茀想了想,终于还是依言走去坐在了他身边。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闲散地与她聊着,问她的近况,生活细节和书法进展,却毫不问她来此的目的。最后倒是婴茀觉得奇怪了,便问:“大王怎不问我为何而来?”

赵楷目光含笑,温和如阳春暖风,说:“婴茀前来自然是为看我,如果还有别的事,那也是次要的。”

婴茀心有一动,满怀戒备的眼神也不禁柔软下来。好不容易才取出柔福的信,递给赵楷道:“帝姬让我送此信给大王。”

赵楷颔首接过,却只搁在一旁并不看。

婴茀有些诧异,道:“帝姬说这信很重要呢,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大王。大王不急着看么?”

赵楷道:“似乎你对此信的内容比我还感兴趣呢。我们再打个赌如何?我猜她必定会在信中提到你。”

一提打赌,婴茀立即想起上回之事,忙否决道:“不必!帝姬提不提我又有什么关系。”

赵楷一笑,道:“姑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取过信,拆开后自己也不先看便把信笺展开直直地送至婴茀眼前。

婴茀定睛一看,见上面写的竟是:“楷哥哥,我把婴茀骗来见你,你高不高兴?怎么谢我?”

婴茀啼笑皆非,几欲绝倒。想自己还当是帝姬与郓王通信发些对皇上的牢骚,所以自己如此小心谨慎,惟恐信落入他人手中为他们招来大祸,不想原来竟是这两兄妹拿自己开玩笑,相较之下自己当真是简单得近乎愚笨了。

于是起身行礼告退:“我已完成帝姬交予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

“你没听见现在在下大雨么?怎么走?”赵楷站起走至窗前,一推窗便有一层雾雨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他也不避,任那雨沾衣欲湿。聆听半晌,忽然道:“似乎还有别的声音……他们开始拆飞桥复道了么?”

他语调淡定,却听得婴茀又是一阵黯然,立于他身后沉默不语。

赵楷回过身来,慢慢回到案前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饮下。

“大王……”婴茀想劝慰他几句,但被他打断:“婴茀,没关系,来陪我饮几杯。”

婴茀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四顾,却发现门外一侧有个窈窕的影子晃了晃,默默移走,消失在门外灯笼映照出的光影中。

那必定是郓王妃。她一直守在门外,现在竟忽然离开了。

婴茀愕然,不料此刻赵楷已悄然走到她身后,伸臂搂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说:“婴茀,是离开,还是留下来,我们彼此取暖?”

她还在怔忡间,他的唇已掠过她的耳垂和脸庞。当他终于触到她的唇时,她如猛然惊醒般地挣脱出来,清楚地对他道:“大王,请让我回去!”

他一愣,随即抬首垂目深深地凝视她,微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子,不因我当初的权势而依附我,也不因我如今的落魄而可怜我。我堪破世事人情的能力尚不如你这小小姑娘,当真惭愧得紧。”

婴茀低头道:“大王,王妃跟我说过,待大王醒来接到帝姬的信后就送我回去,我想现在应该可以了。刚才王妃似乎一直在门外等……”

赵楷闻言笑容转瞬消失,目中有迷惘恍惚之色逸出:“她一直在门外等?……”便摆了摆手,道:“你回去罢。”

婴茀如获大赦般开门而出,行走间听见赵楷忽然大笑起来,然后怆然吟道:“才梦醒,已三更,醉抚危栏听雨声。落木萧萧飘簌簌,烛红影里省浮生……”

婴茀不忍再听,掩着双耳奔跑起来。无限感慨,为那个曾经多么潇洒自信、意气风发的皇子。如今他依然在笑,衣袂飘飘举止从容如故,然而深重的凄恻之意,早已渗入言笑风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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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10.乔木


自飞桥复道拆毁后,赵楷亦失去了出入大内不限朝暮的特权,非但如此,赵桓也限制他入龙德宫向父皇请安的次数和时间,他与柔福、婴茀见面的机会也越发少了。

靖康元年春正月,天气变幻不定,柔福不慎感染了风寒,赵佶颇为关心,命婴茀每日入龙德宫上皇寝宫向他禀报帝姬的病势情况。一日午后赵佶正问着婴茀柔福的病情,却见赵构的母亲韦婉容未经通报便冲了进来。

她一下扑倒在赵佶膝下,泣不成声地说:“太上,官家命九哥出使金营为质,可九哥年纪尚轻,怎能当此重任?臣妾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求他能有何等作为,惟望可以一生平安而已。求太上请官家收回成命,不要让九哥前往敌营冒此生命之险。”

婴茀听说过皇上要派亲王出使金营的事,但此刻才知选中的居然是康王赵构,吃惊之余再见韦婉容悲戚之色,仿若受其感染似的,竟也隐隐觉得酸楚。

赵佶只劝慰而不答应她的请求,于是韦婉容近乎疯狂地朝他磕头,涕泪俱下,她的自尊随着她头上的花钿散落一地,再没一点贵妇应有的矜持。

婴茀见赵佶最后转头闭目再不说话,之前看韦婉容的最后一眼竟带有一丝厌倦的意味,忽然莫名地觉得寒冷,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赵构赶来了。

他疾步走进,立在门边冷冷地环视殿内一眼,便明白了发生的所有事。

还是倔强地抿着嘴,俊朗的五官上萦结的冷傲神情如艮岳山巅经年不散的薄雾,他沉默着走到母亲身边,一把把母亲搀扶起来,在凝视母亲的那一瞬目光终于有片刻的缓和。他对她说:“母亲,是我自己请行的,与父皇无关,我们不要打扰父皇了,回去罢。”

韦婉容泪落不止不愿离去,赵构默默扶着她一言不发,也没丝毫转身向父皇请安的意思。倒是赵佶过意不去了,赔笑着说赵构此行有功,婉容教子有方,特进封为龙德宫贤妃。

韦婉容不愿受封,依然继续请求赵佶让赵桓收回成命,但赵构却立即跪下替母亲谢恩,为母亲接纳了父皇赐予的荣耀。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婴茀再次捕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光焰,感觉似曾相识,渐渐才想起,宛如当初金明池指挥龙舟争渡后,他接受父皇赏赐时的光景。

随后赵构扶母亲回宫,在他们走出殿后,婴茀忽然发现刚才韦婉容散落的花钿还留在地上,于是过去拾起,追了出来,跑到他们母子面前,低头双手将花钿奉上,轻声道:“你的首饰,贤妃娘子。”

听见“贤妃娘子”这称呼,韦婉容倒没多大反应,一旁的赵构嘴角却微微一牵,可是终于还是没演变成笑容。他镇定地点点头,说:“谢谢姑娘。”便替母亲自她手中接过花钿,又扶着母亲继续前行。

郓王与他,虽是兄弟却全然相异,婴茀想。一个如春日阳光,于和暖中漫不经心地普照大地;一个如秋天清风,总是冷冷掠过,但必会知道自己最终追寻的方向。

自赵构前往金军寨后,不知为何,婴茀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来,每日都会暗暗为他祈祷,求上天保佑他平安归来,所以当他返回京城时,婴茀如释重负之下满心尽是由衷的喜悦。

随赵构一起返回的官员将他在金军寨的勇敢表现一一道出,消息传遍禁宫,于是他很快变为了继郓王楷之后第二个所有宫女都有兴趣谈论夸赞的皇子。柔福身边的宫女们也不例外,常常聚在一起描述康王的风采,绘声绘色地传说着他出使金军寨的事迹,婴茀很少插话,但她很乐意听,而且带着微笑。她觉得自己是先于她们认识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无法从外表感知的深藏于心的东西。

再见他时,是在靖康元年暮春某日艮岳的樱花树下。

太上皇后一向对柔福管教甚严,不准她私自出寝宫,尤其在赵桓即位后更是如此,三令五申不许她跑去艮岳玩。可这位帝姬生性活泼而有些叛逆,对禁止她干的事有天然的兴趣,想方设法地总要往外跑。有天私自带着喜儿出门,还没摸到艮岳的边就被太上皇后发现了,太上皇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喜儿杖责十五,打得喜儿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此后柔福似乎变乖了好几天,不过也只是好几天而已,好几天后,她又悄悄对婴茀说:“我知道上次为什么会被发现了:是因为我还穿着帝姬的衣服。这次我把喜儿的衣服找来了,我换上低着头走路就没人能看出来。一会儿我换好衣服你就跟我去艮岳踢毽子罢。”

婴茀摇头道:“帝姬答应过太上皇后不再跑出去的,再说要踢毽子哪里都可以,何必一定要跑去艮岳。”

柔福拉着婴茀的手道:“艮岳里的樱花开得正盛,我好想看呀……我们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没人会发现的……”

婴茀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勉强答应,待她换上喜儿的衣服后便与她从小门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们在凤池边的樱花树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飞的毽子引来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一扬手便接住了飞来的毽子,然后转头看见她们,竟然微微地笑了。

于凝神间,她清楚地感觉到心跳的异常。

他下马,把毽子递给柔福,此刻婴茀才回过神来,向他行礼道:“九大王。”

柔福也笑着唤他“九大王”,婴茀觉得奇怪,她为何不称他“九哥”?

然后柔福建议他与她们同踢毽子,婴茀想,他那么冷傲稳重的人,岂会玩这种女孩游戏,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岂不唐突?

而赵构居然一口答应。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踌躇满志,理应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颇有兴致地踢着毽子,任毽子在周围翻飞,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明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多年以后再回想,婴茀才意识到,这种纯粹因喜悦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并不多见,所以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日的他们三人,多么愉快。

此后柔福又天天缠着她要她跟着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这几日时不时就命人来找婴茀过去报告帝姬近况,所以婴茀再不敢冒险随柔福出去。

接着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当宫中人发现时又惊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锁消息不让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知道,一面分散四处去找。

婴茀直奔艮岳樱花林去寻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会再去那里。可是,从当日踢毽处到秋千架下均不见人,又找了许久仍无所获,婴茀精疲力竭,眼泪也扑簌而坠。

回宫后许久才见柔福蹦蹦跳跳地回来,面对宫人蜂拥而来之下的反复追问,她只嘟嘴宣布:“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谁都不许再来烦我!”

婴茀没有再问什么,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来为她洗拭。当为她脱鞋时,婴茀发现她绣鞋后跟上缝着的银铃竟然不见了,而且是一双鞋上的同时消失,便抬头问:“帝姬,你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着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谁呢?这个问题令婴茀想了很久。如果她问下去也许会知道答案,但她没有这样做的习惯,所以她毕竟还是选择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当柔福得知赵构又要出使金营议和的消息后,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礼的请求,并且指定要赵构参加。对于赵构的再度出使,婴茀并不觉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会答应去的,否则便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王了。隐隐为他感到骄傲,虽然一想起他的远离和他将要面对的危险便觉得惆怅。至于柔福的请求,她想,毕竟是兄妹,虽见面次数极少,却相当投缘,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礼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礼那天,赵构果然随赵楷前来。数月不见,他更显英武,蹴水秋千之时的青涩已消散无踪,即便站在以俊逸闻名的赵楷面前也毫不逊色,倒是当时的赵楷与他的气宇丰神相较,显得颇为萧条。

但是他仿佛很不开心,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有忧郁的意味。

他的目光断续地追逐着柔福的身影,间或躲闪。

婴茀一直暗自关注着他。行走服侍间,她亦曾自他眼前经过。

他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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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11.内讧


靖康元年正月初,金军攻陷浚州渡过黄河,在确定由康王构出使金营为质后,赵佶立即宣布要前往毫州太清宫进香,并带部分亲王、帝姬同行。赵桓倒没阻止,但马上召赵楷入宫与他“议事”,一面将他困在弥英阁不放他回王府,一面对赵佶说:“三哥才卸任,皇城司尚有许多公务未曾交接,朕这几日也需他经常入宫商讨处理相关事宜,恐怕三哥无法抽身陪父皇前往毫州了。不过好在父皇只是东幸进香,想必很快便可返京,朕命其他弟弟相随伴驾也是一样的。”

不但不许赵楷随行,连带着包括柔福在内的赵楷同母弟弟妹妹也一个都不放走。赵佶虽很愤懑,但见形势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匆匆收拾,带上一些妃嫔和其余儿女出通津门逃往东南。

赵佶这一去却并不在毫州停留,进香之后立即下令驾幸镇江,有长驻这山清水秀、沃野千里、人民富庶的江南之意,而且此时任知镇江府的官员正是蔡京的儿子蔡絛,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则是蔡京的大儿子蔡攸的嫡堂妻弟宋焕。

随即赵佶借行营使司和发运使司连向东南各地发了三道圣旨:

一、淮南、两浙州军等处传报发入京递角,并令截住,不得放行,听侯指挥。

不许东南各地官府向都城开封传递任何公文。

二、杭、越两将将兵,江东路将兵,及逐州不系将兵,及土兵、弓手等,未得团结起发,听候指挥使唤,先具兵帐申奏……如已差发过人数,并截留具奏。

不许东南各地驻军开赴开封勤王,并截留路过镇江的三千两浙勤王兵为太上皇卫队。

三、以纲运于所在卸纳。

不许东南各地向汴京运送包括粮食在内的任何物资。

三道圣旨一下,赵桓立即发现大事不妙,父皇此举明显是要使东南脱离朝廷的控制,自立政权,而且使京城陷入了兵粮双缺的绝境。又听说父皇在东南还任意对官员论功行赏,加官赏金,俨然以皇帝身份行事。

赵桓忙召集亲信大臣商量应对之策,随后先下旨命宋焕卸任还朝返回汴京,再暗中遣人与东南各地方官员联络,明令暗示他们应听从的是当今在位皇帝的诏令。东南官员们见形势不明,不知该听从哪位皇帝指挥比较好,便多半两头都奉承着打哈哈,而在此关键时刻,知宿州林篪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新君一边,公然抗拒太上皇赵佶的命令。

林篪曾在宣和三年与四年接连两次被赵佶贬官,自然对赵佶颇有怨言。赵佶驾幸东南后命东南各地缴税纳粮,他却仅答应输二十之一,而且还将此事上奏朝廷尚书省。赵桓闻知后立即命尚书省下令,让林篪“以钱上京,毋擅用”,言下之意即钱粮不得供给太上皇。

有了此令林篪更是不再听从赵佶的号令。而东南各官员见他不从命赵佶也拿他没辙,对赵佶也渐渐不再恭谨,赵佶下的命令他们多有不从,钱粮的供给也越来越少。赵佶此行一路上用度行事仍如在汴京做皇帝时一般奢侈,不断扰民勒索,闹得怨声载道,颇失民心。他手下随行的官吏又大多是些小人,勾心斗角惯了,逃至东南后仍恶习不改,立足未稳便开始相互倾轧,尤以童贯与高俅为最。

赵桓见时机成熟,便花了两天时间与已返京的宋焕面谈,软硬兼施地命他劝太上皇返回汴京,待宋焕答应后遂于三月四日再度将其任命为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令他从速再往东南,觐见太上皇。

宋焕到镇江后果然力劝赵佶起驾回京,并说:“皇上命臣转告太上:郓王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因思念太上而略显消瘦,但应无大碍,待太上返京后必会很快恢复,请太上不必挂念。”赵佶一听提及赵楷立时悲从心起,自然知道现今赵桓分明是把他当作了人质。又见此刻自己已是众叛亲离,面对内忧外患早已不知如何自处,何况东南官员不再听令,连钱粮都供给不足,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几番思量之下终于答应回去。

赵桓闻讯后即刻命人直趋镇江接赵佶回京,并遣李纲前往南京等候。四月三日,待赵佶的车舆至汴京城外后,赵桓更亲自率百官出城相迎。

赵桓一见赵佶立即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请安,然后目噙热泪地上前握住父皇的手嘘寒问暖,不住自责说:“臣任父皇在他乡受这许久奔波之苦,如今才接父皇返京,实属不孝,请父皇责罚。”

赵佶“呵呵”干笑两声道:“大哥如此牵挂老父,时时遣人前往东南问讯照顾,并命各地官员小心侍奉,而今我这么快便能平安归来,全仗大哥费心安排,大哥何罪之有?”

这时刮来一阵微风,赵桓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亲手为赵佶披上,温言道:“最近汴京风大,父皇要注意添衣。父皇南幸之时,臣日夜寝食不安,惟恐父皇在外衣食用度有丝毫不适之处影响龙体康安。现在父皇平安归来,臣可以再如往常那样亲自侍奉父皇起居,实在欣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忍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

赵佶默默看着他,眼圈似乎也红了,拉着儿子道:“大哥这般孝顺,予心甚慰。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赵桓唏嘘良久后,转头看看侍立在旁的宋焕,微笑着对他道:“宋卿此行可真是立下了大功。奉命下镇江,通父子之情,话言委曲,坦然明白,由是两宫释然,胸中无有芥蒂。朕日后必重赏于你。”

赵佶亦应声赞道:“宋卿既是孝子,又为忠臣,理应嘉奖。”

宋焕忙跪下谢皇上与太上皇的褒奖。随后赵桓搀扶着赵佶同乘一舆回宫。京中民众夹道迎接,见两宫皇帝如此亲近融洽,莫不感动,均连声欢呼、赞不绝口。

此后赵桓再无顾虑,先后赐死了蔡攸、童贯等赵佶近臣。宋焕身为蔡京、蔡攸父子的姻亲与党羽亦未能置身事外,赵桓以“以言者论其联亲奸邪,冒居华近,妄造语言,以肆欺妄”为由,先其落职,后责授他为单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

赵桓再请赵佶居于龙德宫,称龙德宫环境有益于修身养性、最适合颐养天年,若无必要,父皇不必再外出受外界喧嚣之苦。这等于是将赵佶软禁在了龙德宫。另外将以前服侍赵佶的宦官都赶往龙德宫居住,不许他们再入禁中,违令者斩。除此外,赵桓又令提举官每日将太上皇起居情况详细上报,安排新的内侍在龙德宫供职,名为妥善照顾父皇,实则旨在监视赵佶动向。

赵佶见宫中内侍新人增多,知道他们实是赵桓派来的耳目,便想以财物赏赐收买,不时取一些金银玩物赏给他们,但赵桓知道后马上下令,命开封尹仔细检查出入龙德宫的物品名目,如有得上皇所赐者,必须纳之于宫。

赵佶知道赵桓对自己满怀警惕,而今自己不仅失去了皇帝之权,几乎连人身自由也丧失殆尽。心中悲苦,却也无可奈何。

靖康元年十月十日是赵佶寿诞“天宁节”,赵桓前往龙德宫为四十五岁的父皇祝寿。席间父子颇为友好,言谈甚欢。赵佶在将赵桓所敬之酒饮尽后,亲自为儿子斟了一杯,劝赵桓饮下。

赵桓举杯正欲饮,却见耿南仲悄然挨过来,轻轻伸足踩了踩赵桓的龙靴。

赵桓立即会意:耿南仲这是在暗示他酒中可能有毒,切莫依言而饮。这事在朝廷中并不鲜见,十六年前,与蔡京不和的知枢密院事张康国便在一次宴会中饮下政敌所劝之酒后中毒身亡。于是赵桓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下,对赵佶道:“父皇,臣今夜还要去弥英阁与几位大臣议事,不宜再饮酒。父皇之意臣心领了,待改日无政事困扰之时臣再来龙德宫与父皇畅饮。”

赵佶愕然道:“只多饮一杯也不可?”

赵桓道:“臣不胜酒力,恐多饮误事,还请父皇恕罪。”

赵佶摇头再劝,赵桓终不答应,正在推辞间,只听一人上前淡淡道:“陛下以政事为重,确不宜多饮。臣斗胆,请陛下允许臣代陛下饮下太上这杯酒。”

赵桓赵佶定睛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是郓王楷。他适才一直默默坐在一边自斟自饮,见赵桓推辞不饮父皇之酒便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此时的他看上去身形消瘦,面色酡红,目光却还是十分明亮。不待赵桓回答他便已举起那杯酒仰首饮尽,然后将已空的酒杯朝着赵桓一倾以示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丝嘲讽之意衍生于唇角。

“父皇,”赵楷看着赵桓,却启口对赵佶道:“皇兄受国事所累,不能陪父皇尽兴畅饮。父皇若还有酒,还是赐予我这无所事事的闲人罢。”

赵佶闻声站起,掩面出殿朝寝宫走去,行走间遗落一串压抑着的悲泣之声。

赵桓亦不再停留,冲赵楷一拂衣袖便转身回宫。赵楷待他离开后冷冷一笑,回座复斟一杯,徐徐饮下。

次日,赵桓在龙德宫前颁布一黄榜:“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鼓励周围人等监听太上皇与接触之人的谈话并上报,要严惩“间谍两宫语言者”。赵佶知此举分明是针对赵楷,无奈之下只好命赵楷若非必要便不必频繁入龙德宫,以免无谓招惹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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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12.零落


赵桓即位以来,虽有强国之心,但治国能力实在有限,性情又优柔寡断,朝令夕改是常事,用人也顾虑重重,在即位后的一年多时间内,竟走马灯似的先后拜罢了二十六名宰执大臣。而当朝的大部分大臣们也承袭了宋代官员玩弄权术、耽于党争的传统,怯公战、勇私斗,面对外侮却束手无策,在金军的步步进逼之下,大宋皇朝渐入困境、岌岌可危。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军兵临城下,要求太上皇入城外青城营中议和。那时赵佶已大受惊吓卧病在床,赵桓自知如让父皇入敌营议和自己必将蒙上不孝罪名,受尽天下人唾骂,何况也担心被自己解除了所有权力的父皇在金人威胁下惟命是从,胡乱答应所有割地赔款的要求,故此赵桓公然表示太上年事已高,又惊忧而疾,不宜出行,还是自己亲往青城。此言一出又感动大批大宋子民,交口称赞皇上仁孝。

赵桓带降表入金军寨,但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的要求。因宗望未接到金主诏命,倒也没怎么为难他,拘留了他两日后便放了他回去。不过宗翰屯兵于汴京城下却日渐骄横,强行向宋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内送入金军寨。赵桓不敢拒绝,遂命宫门监如数在宫女中选择,列入名册送往金军寨。

一时宫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宫女们都怕自己中选,人人胆战心惊,终日哀愁悲泣。宫门监毕义开始逐宫挑选,第一天公布了第一批名单后,入选宫女莫不面如死灰、伤心欲绝,当晚就有一名宫女跳入凤池自杀。有了这一例,那些性情刚烈,不肯落入金军寨受人凌辱的女子便纷纷效仿,次日凤池、及大内瑶津池淹死的宫女遂猛增至三十多人。毕义见状也觉恻然,但君命难违,吩咐手下太监准备棺木收殓宫女尸首后仍硬下心肠继续挑选。

柔福宫中的女子们也惊恐非常,生怕宫门监会在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每天傍晚战战兢兢地去打听公布的名单,发现没有自己后便小舒一口气,但旋即又会陷入明天未知命运的阴影中。

有一天半夜婴茀自梦中醒来,发现同屋的喜儿还没睡,一个人愣愣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婴茀便问她:“喜儿,你怎么了?”

又唤了两声喜儿才回过神来,一下子便哭了,说:“婴茀,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死的。”

婴茀忙问她原因,喜儿一边流泪一边说:“今天我去太上寝宫向他禀报帝姬的情况,然后想起好些天没见青菡了,就顺道去找她。没想到一推开她的房门便看见她悬在梁上,披散着头发,面色紫红,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珠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婴茀不寒而栗,立即起身过去坐在喜儿身边,紧紧地将她抱住。

“她被选中了……”喜儿满脸是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她是服侍太上皇的宫女都不能幸免……接下来肯定就是我们……当然是我们,我们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帝姬是郓王的亲妹妹,谁都知道官家最厌恶的就是郓王……”

没想到现今事情会变成这样,婴茀搂着喜儿黯然想,当初身为郓王妹妹宫女的她们不知被多少宫中女子羡慕嫉妒,而如今同样的身份却成了暗伏的祸因。的确,皇上连他父皇身边的宫女都敢动,何况是跟郓王关系密切的她们。

“如果让我去金军寨我也会像青菡那样自杀的。”喜儿泣不成声地说:“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才十五岁……”

“或许,我们运气不会那么差罢……”婴茀喃喃道。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根本没有什么信心,说这话既是安慰喜儿也是安慰自己,对可能存在的被选入金军寨一事,她有着丝毫不逊于喜儿的深重恐惧。

喜儿忽然抹干了眼泪,抬头神色严肃地对她说:“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碰运气。婴茀,我们设法逃出宫去罢。”

婴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逃出宫去?不可能!”

“真的真的!”喜儿急切地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每天午后龙德宫东侧门都会开,让出宫采购的内侍出去,那些内侍人数不少,守门的禁兵未必个个都认得,要是我们弄身内侍的衣服穿,混在采购的内侍里低头走,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婴茀默然片刻,然后说:“不妥。我们既被选入宫服侍帝姬,怎能未经许可就离她而去?”

喜儿道:“我们服侍帝姬这许久了,与帝姬情同姐妹,帝姬必定也不会愿意看着我们死的,她会明白的,会原谅我们的。婴茀,你跟我一起走罢。”她忽然又哭起来了:“你不知道青菡那样子有多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死人……我不要变成她那样……”

这时窗外有风掠过,树影婆娑,投在窗纱上竟如女人披发的身影。婴茀不禁地打了个寒战,与喜儿相拥得越发紧了。两人暂时都没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婴茀才轻轻道:“你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喜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套内侍的衣服,于午后拉着婴茀悄悄换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朝龙德宫东侧门疾步走去。

果然有很多内侍陆续朝外走去,守门的禁卫只抬眼看看,并不仔细盘问。喜儿递个颜色给婴茀,示意她跟上,随即自己便尾随着那些内侍向门外移步而行。

婴茀也随之走了两步,双足却越来越沉重,犹如灌铅一般,到最后终于停下来,垂目略一思量,便转身沿来路折回。

喜儿见她没跟来大感焦虑,回头想唤她,但顾及禁卫毕竟还是忍住了,再掉头过来继续前行。

婴茀走到转角处,止步回首,目送喜儿的身影一点点融入东侧门外明亮的光线中。

喜儿的逃逸为柔福宫中的宫女招来了更大的灾祸。在宫门监毕义上报后,赵桓以非常时期发生此事足以淆乱人心,必须降罪为由,命将原定自柔福宫中抽选宫女的名额由两名增至五名,并立即选编入册,强行带走。

柔福不依,大哭大闹,命宫女们聚在她的寝宫不许人带走。毕义闻讯亲自带人来抓,闯入宫中也不再按名选择,抓住谁就是谁。一时宫内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们纷纷奔走哭号,哀声震天。婴茀紧依在柔福身边,小脸惨白,双手紧紧攥着柔福的右手,柔福则一边哭一边怒骂周围抓人的宦官们。

忽然有个内侍奔到婴茀面前,双手一拉想把她捉走,婴茀失声惊叫拼命反抗,柔福立即朝太监冲过去拳打脚踢,怒道:“放开她!”那内侍却仍不撒手,像是铁了心要抓婴茀,柔福怒极,干脆一伏首狠狠向他手背咬了下去。

内侍吃痛,抽手出来下意识地扬手朝柔福挥去,立即便把她打倒在地。婴茀忙弯腰搀扶,连声问帝姬有没有事。

柔福不答话,只一味高声怒斥道:“天杀的狗奴才,竟敢打堂堂帝姬!回头我告诉父皇,一定要把你凌迟处死!”

那内侍闻言一时间不知是该道歉还是不管不顾继续抓人,便愣在了那里。毕义见此情景叹了叹气,道:“已经找到五个了,帝姬身边这个就留下罢。”率众内侍朝柔福下跪行礼告罪后即带着刚抓的五个宫女离去。

婴茀怔怔地看着相处多年的被抓宫女哀绝的神情,听着她们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哭声,提前闻到了属于她们的死亡气息。那时天色尚早,她却觉得身处于沉沉暗夜中,触手所及,皆是无尽的黑色和寒冷。

她无助地跪在地上,与愤怒而伤心的柔福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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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分飞


靖康元年岁末,赵桓将选好的一千五百名少女送入了金军寨,但金人仍然不依不饶地索要无度,日日遣使追讨金银。到靖康二年元月,宋廷国库已空,实在再无力纳金应命,宗翰宗望见宋推延纳金又不立即割地便勃然大怒,要赵桓再度入金军寨面议缴款限期,否则马上领军屠城。

赵桓不得已只好答应再往青城金军寨。他心知这次形势不比以往,已很难全身而退,于是在临行前精心作了一番安排。在赵佶“南幸”归来后,赵桓很快立了自己的长子赵谌为太子,此刻赵桓密召数位心腹大臣入宫,嘱他们若等不到自己归来便辅佐太子继位,勿使大权旁落,随后在次日早朝上,赵桓宣布:郓王楷伴驾同赴青城。

赵桓没解释命郓王随他入敌营的原因,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皇帝亲自前往和谈,金人是不会再要求亲王随行的,赵桓是怕自己身陷敌营后赵楷趁机争权夺位,故此一定要将赵楷锁在自己身边。

赵佶闻之此事后怒极,无奈如今自己权力早已丧失,根本无力无法改变赵桓的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赵楷身入虎穴。急怒攻心,病势便越发沉重了。

赵楷倒是默然领命,毫不反抗,然后静静地自锁于王府中再不与外人接触,出行前于吟诗作画中消磨时间,心情仿佛异常平静。

柔福又因此哭得肝肠寸断,婴茀不住在一旁安慰说:“郓王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帝姬你看上次康王出使金营不就平安回来了么?……”话虽如此,但她一边说着却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想起赵楷日渐萧索的身影和他即将面临的不可预知的命运,投在柔福身上的目光也不禁地凄恻起来。

出发之日,婴茀随柔福与宫眷、百官一同出皇城至朱雀门外送行。赵楷与王妃兰萱同乘象辂前来,到了告别处,赵楷双手扶王妃而下,婴茀发现他凝视王妃的神情是她全然陌生的,宁静而柔和,含有难得的郑重,和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而王妃依然表情淡漠,淡妆素裹,冰清玉洁般风骨。

看见柔福与婴茀,赵楷便微笑着向她们走来,对柔福道:“咦,妹妹竟能起这么早?莫不是趁机出来游春罢?”

柔福眼圈一红,啐道:“我是来提醒你,你上次答应我要为我画一幅樱花图,别一去金营就赖着不肯早早归来,故意把这事给忘了。”

赵楷笑道:“妹妹放心,此前已与金人说好,五日内我们必会返京,待今年樱花一开哥哥马上为你画。”然后又悠悠地转朝着婴茀说:“说起赖账之事,我倒想起似乎有人尚欠我一物没还。”

婴茀知道他是指上次所赌的那一吻,便含羞低头不肯答话。柔福却不明白,睁大双眸问:“谁欠了楷哥哥东西?不会是婴茀吧?婴茀,你欠楷哥哥什么?”

婴茀尚未来得及辩解已听赵楷在一旁道:“呵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婴茀,咱们不告诉她。”

柔福继续追问,赵楷只是笑吟吟地摇头不说,不久后便有宦官过来,对他说:“官家吩咐:天色已不早,请大王上马启程。”

赵楷点点头,柔福一把拉住他,流泪道:“楷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赵楷微笑着抚着她的头,说:“好,就算是为了我欠你们和你们欠我的东西,我也一定要回来。”

婴茀向他一福送别,他含笑颔首,然后转身走至兰萱身边,深深凝视她道:“我走了。”

兰萱微微瞬目以应,于是赵楷迈步向随从牵着候在一边的马走去。正欲策身上马,抬目间却看见兰萱明眸之中坠出两滴清亮的泪珠,滑过她如玉脸颊,悄然渗于丝衣纤维里。

他便又折回,立在兰萱面前,浅笑着问:“你曾说过,永远不会为我这样的男人流一滴眼泪,而今你这两滴眼泪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是为我而流?”

“我曾说过,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是我最大的不幸。”兰萱直视他眼眸,道:“但若可以重来,一切必还会如现在这般,我依然会嫁给你。”

赵楷展臂拥住了兰萱,在周围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吻上了她的唇,良久才放开,那时的兰萱一向苍白的脸上淡淡地透出了些绯红之意,一抹少有的微笑点缀于上,竟是奇异地动人。

那是此日苍茫烟尘中最美的景象,婴茀默然看着,忽然有些怔忡。


果然赵桓与赵楷这一去便被宗翰扣留囚禁起来,将他们作为索要金银的抵押品,并将“犒军费金”升为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因国库已空,朝廷只得要臣民缴纳财物,百姓得知皇帝被扣押后也各自竭尽家中所有献上,甚至连一些福田院贫民也上纳金二两、银七两。但即便这样也难充欠款十之一二,金人又频频来催索,于是执政大臣又增二十四员侍郎官专职搜刮外戚、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闹得城中鸡犬不宁,却也只得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

自上次大选宫女给金人后,宫中各处均冷清萧条了许多,各宫妃嫔、帝姬也都每日深锁在宫院之中于愁苦中度日。柔福也安静了不少,只数着日子天天叹息:“楷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一日深夜,忽见郓王府内知客来访,要求柔福摒退除婴茀外的杂人后,取出两套内侍衣服递给她们道:“郓王临行前嘱咐我说,如若七日后还不见他归来,就设法入宫找到帝姬与婴茀姑娘,把你们带出城外安置在城郊稳妥处。请帝姬与婴茀姑娘换上衣服跟我走罢,今夜守龙德宫侧门的禁卫与我相熟,又曾受过郓王的恩惠,不会不放行的。”

柔福很迷惑地问:“我们必须出宫吗?”

“是!”内知客斩钉截铁地说:“现在金人将皇上和郓王扣下,随时都有可能攻进城来,形势十分危急,郓王早料到这点,所以命我设法带你们出宫避难。”

“兰萱嫂嫂也跟我们去么?”柔福又问。

内知客神色一黯,道:“郓王走后,皇后娘娘就把王妃接进宫住了,我实在没法进大内带王妃出来。”

“啊!金儿也随皇后娘娘住在坤宁殿里!”柔福忽然想起。金儿是她的妹妹贤福帝姬。她的三个姐姐惠淑、康淑和顺德帝姬都已出嫁居于外,而贤福年纪尚小,朱皇后见她生得可爱,十分乖巧,自己颇喜欢,便把她养在自己宫中。“要走我也要带金儿一起走。”柔福严肃地说,想了想,又道:“还有串珠,也不能留她在这里。”

串珠是柔福的异母妹,赵佶废妃崔氏所生的宁福帝姬,性情孤僻,平日不爱说话,惟与柔福较为亲近。一听柔福还要带两人走,内知客面露难色,踟躇着说:“一下出去这许多人恐怕不太方便……而且现在确实没办法入宫去找贤福帝姬……”

“那我先不走,明天去求皇后让金儿到我这里来玩,若有可能,我把兰萱嫂嫂也带过来,再找到串珠,然后你晚上再来接我们。”柔福说。

婴茀闻声道:“我也不走,等明天跟三位帝姬一起走。”

柔福却转头对她说:“婴茀,你倒是可以先走,先出城等我们也是一样。”

内知客亦点头道:“既是这样,婴茀姑娘就先随我出去罢,分散走也好,人多了容易引人注意。”

婴茀尚很犹豫,柔福在一边笑着催促道:“快走吧,我们明晚就又可以见面了。要是都等到明天,别人见我们一窝蜂这么许多人深夜朝宫外跑,岂有不生疑的?”

在两人相劝下,婴茀终于同意随内知客先行。换了衣服后悄悄从宫院后门出去,一边走一边回首,柔福则在门内笑着朝她挥手,站得久了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冷,便拢双手至嘴边呵了呵气,见婴茀还在看她便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她国破之前的柔福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内知客带婴茀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村落里住下,然后赶回城等着晚上再去接柔福等人。不想世事迭变,只一夜情况已翻天覆地。

宋廷解银官梅执礼将好不容易筹到的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外加衣缎一百万匹解往金军寨后,宗翰见财物不足数便大发雷霆,下令立即将梅执礼斩首,继续催缴欠款。赵桓无限愁苦地恳求说实在是国中无力筹够所欠之数,宗翰嘿然一笑,将一份“协议”摆在了他的面前:“……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赵桓见他公然提出要以皇族、贵戚妻女充数的要求,立时气结,连连摇头不允。宗翰遂怒道:“若不答应我立即下令屠城,出兵前先把你头砍了祭旗!”赵桓惊惧万分,也再无他法,只好流着泪接过金人递来的笔颤抖着在协议上画了押。

宗翰命人将此有赵桓画押的文书送至开封府。开封府告知皇后、太上皇之后也立即遵旨,封锁了大内、艮岳、延福宫、龙德宫及诸王王府,准备选妃嫔、帝姬、王妃等折金准银送入金军寨。

此日正是婴茀出宫后第一日。

婴茀再没等到柔福前来与她相聚,连郓王府内知客也不见踪影。接着便听说一批批的皇族贵戚女子被络绎押进金军寨,她不知柔福是否也在其中,曾守在这些女子经过的路上观望,但见车马门窗紧闭,她们均被锁于车中,见不到具体模样,只闻凄哀哭声一路迤俪、不绝于耳。

不久后,金人按名册将几乎所有的宫眷一网打尽押回金国。婴茀再也顾不得打听柔福的下落了,心知她定然已同样被押北上,便匆匆跟着村里的人南逃避难,为免招是非麻烦就一直以男装打扮,并蓬头垢面以掩容姿。颠沛流离地随流民乱跑了许久后,才得知康王赵构已在南京称帝,不由地一阵狂喜,立即赶往南京。

可要见皇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南京城内流浪了很久才等到大赦之日他出宫巡视的机会。当终于看到赵构时婴茀百感交加,仿若隔世,她在突如其来的强烈喜悦与安全感中晕厥,待悠悠醒转时,她听见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瑗瑗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逃出来?”

于是,她的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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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才人婴茀·未央月隐


1.千金


将柔福接回宫的次日,赵构即在朝堂上宣布进封柔福帝姬为福国长公主。

在政和三年赵佶将公主之称改为帝姬后,民间就此议论纷纷,称这样一来岂非“天下无主”了,又有人说“姬”音同于“饥”,是皇帝国家用度不足之谶。自然这些说法当时臣子们是不会告诉赵佶的,但赵构这些年四处奔波,对民生民情民意了解得比他父皇清楚许多,听到臣民关于“帝姬”的议论后相当在意。且又有大臣进言说,周朝王女称王姬,是因为周王室姓姬,而宋皇族非姬姓,不可以为称,何况姬乃姬侍之姬,岂有至尊之女而下称姬侍。故此在建炎元年登基不久后赵构即命复“帝姬”为“公主”,将仁宗皇帝女贤德懿行大长帝姬改封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淑慎长帝姬封吴国长公主。

这两位帝姬是如今仅存的两位自“靖康之变”中逃离出来的帝女。赵构自己的姐妹们,除了当年最小的赵佶第三十四女恭福帝姬,无一人幸免于难,全都被俘北上,而恭福也于建炎三年薨。而今柔福是惟一以当今圣上妹妹身份进封的长公主,百官自然明白其重要性,待赵构诏书一下,群臣立即三呼万岁,联翩出列发言祝贺。

散朝之后赵构立即赶往绛萼阁探望柔福,并赐她新衣十二袭、首饰十二套、日常用品及玩物若干。柔福略看了看,淡淡谢过,脸上却无甚喜色。赵构叹叹气,对她道:“瑗瑗,这些你不喜欢么?还想要什么?九哥一定会为你找来。”

柔福抬头看着他:“九哥,我想回家。”

赵构一怔,和言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九哥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柔福摇摇头,目光穿过宫门投往蓝天白云间:“我的家在汴京,九哥的家也在汴京,九哥不记得了么?”

赵构有一瞬间的沉默,但很快又微笑着转移话题:“九哥不知道妹妹喜欢些什么,这些东西是问过婴茀后为你置办的,可能总有疏漏之处,九哥再给你些钱零用罢,你还想要什么就差人去买。先给你五千缗钱可好?……不妥,太少了,一万罢……够不够?”

柔福漠然道:“九哥看着办。谢九哥。”

赵构的笑容隐去,目光也黯淡下来,良久才道:“你不开心么?为什么一丝笑意也无?……仅赐妹妹区区一万缗实在委屈了妹妹。无奈经靖康之变后国力不比从前,百废待兴,如今一万缗直可当宣和年间的十万缗。妹妹放心,日后万事用度九哥会按你在汴京时的标准给予,你每月月俸也会与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一样。”

柔福浅浅一笑,含有隐约的讥诮:“九哥怎么老跟我提钱的事呢?如此说来,倒像是千金买我一笑了。”

赵构脸色一变,怫然不悦。侍候在两旁的宫女亦相顾失色,均心想这位长公主当真大胆,如今宫中哪有人敢如此对官家出言不逊,何况官家分明是好意,却被她这般奚落,不知该如何发作。

而赵构并没像她们猜想的那样大发雷霆,只黑着脸默然枯坐一阵后起身离去。宫人们忙行礼相送,柔福却不依礼起身,仍旧端坐着,脸上淡漠得不留丝毫情绪的痕迹。

这事很快传遍宫禁。午后潘贤妃与张婕妤在婴茀阁中聊天,提起柔福之事潘贤妃满面怒容,道:“福国长公主如此不知好歹,竟公然嘲讽官家!也不知官家怎么想的,又不是一母所生的亲妹妹,对她这么好做甚?”

婴茀解释道:“长主刚从金国归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官家怜惜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长主那话,想必是无心的玩笑,不是刻意嘲讽。”

张婕妤亦陪笑道:“潘姐姐,长主虽不是官家的同母妹妹,但现今整个南朝只有她一人是道君皇帝的女儿,对官家来说,又与同母妹妹何异?所以官家自然会特别看重她。”

潘贤妃仍然怒气不减:“要看重也应有度,官家对她未免太过重视了罢?靖康之变时金人抢走了宫中所有仪仗,这次官家为了接长主回宫竟然命工匠昼夜不停地为她赶制云凤肩舆。回来后一下子赐那么多衣服首饰不说,还扬手就赠一万缗钱给她。张妹妹可还记得,你上月过生日,我为你向官家要五百缗钱他也不答应,还直斥我们用度奢侈!”

张婕妤闻言自嘲道:“我出身微贱,说到底不过是服侍官家的丫头而已,哪能跟长主那样的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潘贤妃冷笑道:“我们虽都是服侍官家的丫头,但既有了名分就是长主的嫂嫂,为何不能与她相比?我们相伴官家多年,难道在官家眼中,还不如一个根本没与官家见过几次面的异母妹妹么?”

话音未落,潘贤妃便发现张吴二人都朝门外望去,于是亦侧首去看,才发现柔福不知何时来到,此刻悄然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婴茀与张婕妤忙起身与她见礼,然后婴茀蹙眉问门外宫人道:“长主来了怎不通报一声?”

柔福先答说:“我听说几位嫂嫂正在聊天,不想打断嫂嫂雅兴,所以让他们不要通报,我自己进来就是了。”

潘贤妃自恃身份较高,只起身站着,却不过来见礼。柔福便启步在厅中走了几步,四处打量,再指着潘贤妃微笑着问婴茀道:“婴茀,这位是谁?我猜应该是你的婶子阿姨罢?”

潘贤妃听她这一说只差没气晕过去,说她是婴茀的婶子阿姨,岂非暗指她看上去大婴茀十几二十多岁?

婴茀立即介绍说:“长主,这位姐姐是潘贤妃。”

柔福故作惊讶:“是么?那我真是唐突了,请贤妃嫂嫂恕罪。我这爱以人的相貌判断身份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从小到大没少闹过笑话,婴茀,这你是知道的。刚才听人说贤妃嫂嫂在跟二位嫂嫂聊天,进来一看竟没看出,还道是贤妃嫂嫂已经回去了呢……”

潘贤妃再也听不下去,冷冷说一句:“长主慢坐,我该回宫了。”便转身出门。

柔福在她身后笑道:“嫂嫂慢走。有空多看看百戏。”

潘贤妃一愣,回首问道:“看百戏做什么?”

柔福答道:“看百戏可娱己,有利于改善心情。动不动就生气,绷着个脸,好易老。”

潘贤妃怒极,再不理她,疾步离开。张婕妤连呼几声“潘姐姐”,见她不应便转头朝柔福客气地笑着说:“长主,我去劝劝她,一会儿再回来。”

柔福点点头,于是张婕妤追了出去。

婴茀请柔福坐下,然后温言道:“适才潘姐姐的话长主不必放在心上。自去年太子薨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性情大变,说话也越来越直,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实她人本来是很和善的。”

柔福淡然一笑,问:“太子?是潘贤妃的儿子?他是怎么死的?”

婴茀道:“太子是潘姐姐于建炎元年六月生的,官家为他赐名为旉。太子体质比较弱,自幼就多病。官家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没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寻访名医为太子根治,太子便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建炎三年秋天太子在建康行宫又感染了风寒,为他奉汤药的宫人行走间不慎误踢倒了一个金香炉,香炉落地有声,太子听见后立即吓得全身抽搐,病情立时恶化,不几日便薨了。官家和潘姐姐都悲痛不已,最后把那个踢倒香炉的宫人斩了。”

柔福默默听着,须臾冷道:“是该死。”

婴茀叹道:“那宫人踢倒香炉令太子受惊而死的确罪不可恕,可毕竟是无心之过,因此送掉了性命却也有几分冤。身为侍女,当真命如草芥……”

“我不是说她。”柔福打断她道:“我是说太子该死。”

乍听此言,婴茀惊愕之下盯着柔福无言以对。

柔福一脸冷漠,续道:“一个连一点响动都吓得死的太子要来何用?若是不死,长大了也是个性情懦弱的主。这样的人如果继承大统,只怕连如今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倒是早点死的好。”

婴茀急道:“长主切勿如此说!若被官家知晓难免会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柔福冷笑道:“我的意思很清楚。难道我说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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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2.素衣


婴茀不便接话,就顾左右而言他:“长主今日穿的旋裙果然很合适。那黄色是以郁金香根染的,纯净明丽,刺绣处缀上真珠,穿在长主身上当真相映生辉、贵不可言。前几日官家命我为长主准备衣物,我当即首选了这套,不知长主可还满意?”

柔福道:“让你费心了。其实何须精心挑选,我早不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帝姬,即便穿戴布裙荆钗又有何妨?”说着留意打量了一下婴茀,见她里着白色罗裙,外罩一件浅碧背子,衣襟四周刺绣锦纹也是略深一些的绿色,头上挽了个芭蕉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翡翠珠花,看上去甚是素净,于是便笑了:“婴茀,你这打扮倒令我想起一个人来。”

婴茀颇有些尴尬,低头道:“长主是指郓王妃?官家一直提倡后宫妃嫔节俭度日,所以我着装较为素淡,倒不是有意要东施效颦。”

“你又多心了。”柔福说:“我只是看见你穿绿衣,便不禁想起了我那爱穿青碧颜色衣裙的嫂嫂,至于你如此打扮的原因我根本没多想。”

婴茀一时无语,稍过片刻轻声问道:“长主可有郓王妃的消息?一别数年,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她死了。”柔福淡淡道,脸上无谈及亲人伤逝时应有的哀戚之色,只作陈述事实状:“当初我们一同被押往刘家寺金军寨,那些天不断有女子受到金兵将士骚扰,大家终日胆战心惊满怀戒备地活着,大多女子都故意蓬头垢面,以泥涂黑肌肤,以免被金人看出自己秀色。但兰萱嫂嫂却不这样,她素有洁癖,一向是个冰肌玉骨般的女子,容不得一点污垢,只要有水她必会把自己洗漱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时刻保持着王妃应有的高雅气度。可这也给她带来了必然的灾祸。有一天,押送我们的金军将领命人带兰萱嫂嫂去侍宴。金兵一朝她走过来她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他们手伸来抓她之前她便厉声喝止,说:‘我会随你们去,但不许碰我!’金兵竟被她气势镇住,缩回了手。于是兰萱嫂嫂回头深视我们一眼,然后抬首出门,走到院中时忽然疾步朝一角的古井奔去,金兵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纵身跳入井中。”

婴茀目泛泪光,泫然叹息:“那些金兵就没设法救她上来么?”

柔福继续道:“井很深,天气又冷,没人愿意跳下去救她。倒是有人找了些竹竿绳索伸入井中想把她拉上来,但她又怎肯借此求生?只听她在水中不断挣扎,却决不去抓任何竹竿绳索,最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井中之水涟漪散尽,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唉,她一开始要保持王妃尊严而坚持不污面的时候就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婴茀道:“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自尽,只是迟早的问题。一个连面上一点污垢都不能忍受的人又怎会在金国忍辱偷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柔福,暗暗懊恼自己言辞欠妥,倒像是当面讽刺她一样,忙解释道:“当然,我不是说所有人都应该像王妃那样决绝,忍辱负重地坚强活下来以待回国之日更为妥当……”

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口拙,柔福脸色未变,婴茀却先面红过耳。

柔福漠然看她,倒似不愠不恼,但随后吐出的话却字字刺骨:“靖康耻一日不雪,在南朝与在金国活着又有何异?不过都是忍辱偷生,真要有区别也仅在五十步与百步间。”

婴茀先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着道:“好端端的,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是我不对,不应该提如此不开心的事。”

柔福忽然又微笑起来:“婴茀,你似乎很关心兰萱嫂嫂,却不问一点我楷哥哥的消息,想当年他花那么多时间教你,竟是十分冤枉呢。”

婴茀听她重提赵楷更是不自在,低头凝视茶杯中茶色,道:“当然,郓王的消息我也很想知道,此外同样很关心道君皇帝、太上皇后等宫中主子的情况,之所以先问郓王妃是因为长主先提起罢了。”

不敢应对柔福迫人的双眸,婴茀知道自己的话是违心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确关心郓王妃要比郓王来得多。她与兰萱不过相逢两次,但只这寥寥两面兰萱却已把自己清丽出尘的影子烙在了婴茀心里,让她总在静默间、梦阑时想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仅美丽清雅,还有含威不露的气势,冷冷看你一眼就仿佛看穿了你的所有心思,瓦解了你本来预备的防卫力量。兰萱拥有最纯净的高贵气质,和天生的、足可母仪天下的皇后风范。

母仪天下。这词令婴茀想起以前赵楷为她看手相时说她有飞凤凌云之像,将来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机遇,最后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过数年,如今婴茀回头再看,已完全明白当时赵楷如此说是暗指他将来要继承皇位纳婴茀为妃,甚至以后立她为皇后。可婴茀每每忆起兰萱就总有些淡淡的自惭形秽感,何况那日观他们夫妻城外分别一幕,更觉那时赵楷说的不过是些轻浮的混话或与兰萱斗气后的气话。其实,她几乎可以断定,他与兰萱必定是相爱的,而她却不敢肯定赵楷对她的感情就一定是爱。或许,她有点悲哀地想,一开始是她的勤奋与上进心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她对他的抗拒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他乐于常来看她逗她,将她当作猎艳和雕琢的目标。假若日后即位的是他,他必会纳她为妃,也会宠爱她,像太上皇当初宠爱王贵妃和大小刘贵妃一样,但这样的宠爱绝对不会如他与兰萱的感情来得深刻,即便他们的感情那时常以彼此冷对和疏离的形态出现。

因此她常常庆幸年少时她那自卑的心态挽救了她,本着自我保护的宗旨不敢接近光彩夺目风流倜傥的赵楷,没让他走进自己的生命,如今看来,这样的做法何等明智正确,虽然,现在她嫁的男人给予她的感情也未必如她希望的那样,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郓王……还好罢?”沉默许久,婴茀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从来就不是她最牵挂的人,可对她来说有着远超一般朋友的意义,却也相当重要。不知当年那白衣翩翩的俊雅公子,如今在金国是否还能潇洒言笑依旧。

“他既被你视作与一般人一样,我又何苦多说什么。”柔福一边说一边起身:“我有些倦,要回宫了。”

婴茀忙站起相送,见她有不悦之色,便也不再多问。

柔福走出门,略站定停了停,转头过来对婴茀说:“他还行,至少还没死。”


柔福入宫不久后金军再度大举南侵,目标直指赵构的江南朝廷,很快连破扬州、承州二镇,楚州亦岌岌可危,若楚州再不保,临安形势便也很危险了。赵构一面下诏急召通、泰镇抚使岳飞率部将以救楚州,一面命预备车马带后宫宫眷幸越州避难。

嫔妃宫女们立即收拾行装忙作一团,但柔福竟然端坐于宫中丝毫不动,并不许宫中宫女太监为她收拾衣物行李。赵构得知后遂命婴茀前去相劝,不想婴茀这一去似乎也不见效,到车辇备好行将启程时还不见柔福自宫中出来,于是赵构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迈步前往绛萼阁找柔福。

只见柔福坐在厅中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任凭婴茀在一边好话说尽也置若罔闻。赵构便走上前问:“瑗瑗,为何不想走?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玩物命人一同带走就是了。”

柔福抬头,应之以一清如水的双眸:“九哥,我本来以为从金国回来后就不会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赵构听得颇为心酸,温言劝道:“不过是幸越州数月而已,很快会再回来的。我记得妹妹最爱出门游玩,越州的景致也很好呢,妹妹不想看看么?”

柔福扯出一丝冰冷笑意:“幸?这字好熟悉。九哥即位也没多久却已把父皇那些东幸南幸的手段全学会了。”

赵构脸霎时尽黑,抿唇狠狠地盯着柔福,周围的空气便在他沉默的愤怒中凝结。婴茀悄悄挨到柔福身边,伸手到她身后拉了拉她衣裾,示意她开口赔礼告罪。柔福却并不理睬,反而站起身直视赵构道:“九哥,我们不要再退后逃跑好不好?就留在临安迎敌,然后打回汴京去,打到金国去,把父皇和大哥救回来……”

“你懂什么!”赵构怒道:“你道国家大事跟你们小女孩过家家一样,你说怎样便能怎样?暂时退后避祸是必须的权宜之计,敌我力量悬殊,一味死撑下去只能是以卵击石。靖康二年父皇曾有再度南幸之意,但大哥接纳了臣子的意见继续留守汴京,结果又怎样?”

“那不一样!”柔福立即反驳:“当时确实是力量悬殊,而现在主要是态度问题,大宋未战便先怯了。九哥,靖康二年五月宗泽进援汴京后一度稳定了局势,他后来一连上了二十四道《乞回銮疏》,求九哥回汴京重建都城,九哥为何不答应?如果当时九哥回去,增强汴京的防卫,那今年二月汴京便不会再度沦陷了。九哥,你出使金营时的勇气呢?你傲视敌酋的气概呢?如今金兵就那么令你害怕么?”

赵构怒极扬手,似马上便要落至柔福脸上。柔福不畏不惧,傲然仰首以待,玉齿微微咬唇,半怨半恼地看着赵构。

赵构手重重落下,不过却一掌击在了身旁的桌上,桌上的杯盏茶壶立即弹跳而起,倾倒滚落而下,脆响连声,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随后他冷冷扫视两旁的宫女,命令道:“你们扶福国长公主上车。”

宫女明白他是要她们架柔福出门,答应了一声便过来“相扶”。柔福却朝她们怒目而视,道:“我就不走,你们谁敢过来?”

宫女们便都愣住了,不知是否该继续“请”她。

赵构见状亦不再多说,直接伸臂拦腰一抱便把她抱了起来,然后不顾她的挣扎径直出门朝备好已多时的车辇走去。婴茀先是一惊,随后镇定地转身令柔福的宫女内侍们立即为长公主收拾行装放入车中。

柔福仍在不断挣扎,双手使劲推搡捶打着赵构,赵构遂加大双臂力道,将她仅仅箍于怀中。这个动作却奇迹般地令柔福瞬间安静下来。她静静地依在赵构怀里,在他感觉到她的顺从而诧异地低头看她时,她的微笑如秋水涟漪,缓缓漾开,双目中甚至浮升起一层朦胧而妖冶的水雾。

赵构心旌一荡,那日华阳宫中他抱她入萧闲馆的尴尬回忆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融入许多负罪感的苦涩的喜悦。但他不会让他的异样反应形之于色,他维持着漠然的神情,继续扮演他劫持者的角色,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行走着,目的地是车辇所停之处。知道现在自己怀中的她比当初那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更为危险,竟长成了妖魅一般的女子,他再不垂目看她。

“九哥,”柔福忽然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是想看你会不会留下来用尽所有力量与金军对抗--为了保护我。”

“真是个傻念头。”赵构柔声对她说,目光依然投向前方而不落在她脸上:“九哥会保护你一生一世,所以要把你带到最安全的地方,不让你面临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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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太后


到了越州行宫后柔福依然如故,态度冷漠,言辞尖刻,潘贤妃对她毫不理睬,张婕妤人虽和气、性情开朗,但对她也保持距离敬而远之,赵构与婴茀倒是都常去看她,却每每被她有意无意的话刺得不悦而归。有一次婴茀的侍女在与潘贤妃的侍女聊天时不慎说漏嘴,把上回柔福在婴茀宫中说太子该死的话告诉了她,此话传到潘贤妃耳中自是引起了她的极度愤怒,立即哭喊着跑到赵构面前,说宫中竟有人如此嫉恨太子,在他死后都还在恶意诅咒,加油添醋地把柔福的话复述了一遍。

赵构听后亦大怒,问是何人如此放肆恶毒,潘贤妃使使眼色,于是她身后的侍女春梨跪下低声说:“是福国长公主在临安吴才人阁中说的。”

赵构闻言却立即沉默了,然后凝视着春梨缓缓问道:“此事你怎知道?”

春梨答说:“是吴才人宫里的浣柳告诉奴婢的。”

赵构默思片刻,冷冷下令:“传朕口谕:宫人浣柳、春梨编造谣言、搬弄是非,企图诽谤福国长公主,各杖责二十。如有再犯,必严惩不饶。”

一听这处罚决定春梨自是大哭不已连呼冤枉,而潘贤妃亦气得面色发青,不顾身份地大声质问赵构为何如此袒护柔福,竟连她咒骂自己儿子也能容忍。

赵构不理她,命左右太监道:“请贤妃回阁中休息。”待太监们把潘贤妃架回去后,又命人把吴才人召来。

婴茀一入赵构寝宫立即跪下请罪:“臣妾管教无方,致使宫人肆意诬蔑诽谤福国长公主,请官家责罚。”

赵构叹息道:“你起来罢。其实朕知道,瑗瑗肯定说了那样的话。”

婴茀掩饰道:“长主未曾说过,我们只是提到太子,可能是浣柳听岔了……”

赵构摆手打断她:“你不必为她遮掩,若提到太子的死,她不说这样的话反倒很奇怪……唉,想当初她是个多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短短三载,她的心肠竟可以变得这般硬,说出话来这般恶毒。我们如此真心待她,她也并不领情,似乎再也没人能打动她了。”

婴茀想了想,道:“或许有个人可以劝导长主,让她变得温和一些。”

赵构睁目问:“谁?”

婴茀答:“隆祐太后。”  


隆祐太后孟氏是赵佶的哥哥哲宗赵煦的元配皇后。赵煦即位几年后,他的祖母宣仁高太后及嫡母钦圣向太后为他广选了百余名世家女进宫,经仔细观察后发现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操行端淑、性情幽娴,而且天生丽质,两位太后均十分喜爱,便着重培养她,长留身边教以女仪,于元祐七年将其册封为后,当时赵煦十七岁,孟氏十六岁。

婚后初期这对小夫妻倒也相处融洽,赵煦很宠爱皇后,每日画眉点唇形影不离,看得向太后很高兴,但高太皇太后却每每叹息说:“皇后美丽贤淑,可惜似有福薄之相,以后国家若有何变故,很可能会由此人受祸。”

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崩后赵煦亲政。赵煦自未足十岁即位时起就一直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太皇太后对他管教甚严,无论是朝政还是生活都一手控制安排,于是太皇太后崩后赵煦被压抑的逆反心理瞬间爆发,大刀阔斧地进行政治改革,大肆罢黜高太皇太后任用的旧派官员,起用新派官员章惇为相,重用蔡京蔡卞兄弟,并令王安石女婿蔡卞负责重修《神宗实录》,表明力翻前案,要继承父皇神宗赵顼遗志变法的决心。

但赵煦年少冲动容易被人利用,一味偏信的章惇、蔡京等小人得势之后又对旧党官员进行了猛烈的打击,元祐年间得高太皇太后重用的官员几乎全遭罢黜贬放,政局日趋混乱,章惇、蔡卞甚至还劝他将已故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贬为庶人,赵煦也险些照办,后来在向太后的哭劝下才放弃了这个不孝的念头。

孟皇后是两位太后培养出来的,自然看不惯赵煦过于反叛的行事作风,经常出言相劝,赵煦刚开始还能听上几句,但次数一多便渐渐对皇后的谏言感到厌烦了,细想来与皇后的婚姻也是当初太皇太后给他安排的,于是更感不快,加上又开始广御妃嫔,对皇后遂日益疏远。

当时赵煦后宫中有位姓刘的婕妤,姿色艳丽,巧言善语,最会揣摩赵煦心意,事事顺着他,不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因此很得赵煦宠爱。她又内拉拢宦官郝随,外勾结宰相章惇,渐有羽翼后便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终日密谋如何废后夺位。在孟皇后面前也态度嚣张,不像其他妃嫔那样按顺序侍立于皇后身侧,而常常倨傲地背对皇后而站。皇后的宫人们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呵斥,但皇后却相当宽容,并不与她计较。

一年冬至节,孟皇后率众妃嫔去景灵宫朝谒向太后,那时太后尚未登殿,后妃们便坐于一旁静候。后妃的座椅是按等级制造的,对使用者身份有严格限制。但刘婕妤却故意要内侍为她搬皇后所用的那种椅子给她坐。内侍请示皇后,皇后也不与她争什么,点头同意,于是刘婕妤便如愿以偿地坐上了皇后的椅子。她心下得意,便左顾右盼,十分张狂,看得周围妃嫔宫人都颇为愤懑,便有人故意设计捉弄她。只听有人传唱道:“皇太后出!”孟皇后立即起立迎接,刘婕妤与众妃嫔亦随同起身,等了片刻却不见太后现身,于是众人复又坐下,不想突有“扑嗵”一声响起,大家侧头一看,发现是刘婕妤摔倒在地--原来有人在她起立时把她身后的椅子悄悄撤去,她并不知晓,猛地坐下去便坐了个空。周围人见状均哈哈大笑起来,孟皇后也忍俊不禁地掩唇一笑,被刘婕妤看见遂怀恨于心,认定了是皇后在捉弄她令她当众出丑。

回头刘婕妤一见赵煦便呼天抢地地哭诉,说皇后如何如何欺负她。赵煦虽然宠爱她,却也心知是她越礼在先,另外也没证据可表明此事是皇后主使,就只好言劝慰一番,并未找皇后麻烦。

刘婕妤仍愤恨不已,她的亲信郝随便劝她道:“婕妤不必再为此事哀戚了,只要能早日为官家生下皇子,这皇后之位迟早是婕妤的。”

后来孟皇后的女儿福庆公主病了,医治了许久总不见好。孟皇后的姐姐颇通医道,便入宫为公主诊治,可惜仍不见效,一时病急乱投医,在外求了道家的符水带入宫给公主喝。孟皇后一见即大惊道:“姐姐难道不知行巫求符是犯宫中大禁的么?”忙命宫人将符水藏起来。待赵煦到宫中看女儿时皇后就主动把这事告诉了他。赵煦倒并不介意,说:“你姐姐这样做是给公主治病心切,也属人之常情,朕不会怪你们。”

但不久后孟皇后养母听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端与供奉官王坚为皇后祷祠祈福的事被郝随得知,便向赵煦奏说孟皇后在宫中行巫,甚至有意制造内变。于是赵煦诏入内押班梁从政、管当御药院苏珪等人制狱查办,捕逮了皇后宫中宦者、宫女三十多人,严刑拷问,宫人肢体毁折,甚至还有断舌者。绍圣三年九月,赵煦终于下诏废后,命孟皇后出居被废妃嫔出家所居的瑶华宫,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接着赵煦进封刘婕妤为贤妃,待元符二年刘贤妃生下一位皇子后便将她封为皇后。

但这位皇子赵茂太短命,没活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赵煦也在元符三年他二十五岁时驾崩,向太后便选了赵煦的弟弟赵佶即位为帝。

赵佶与那时的王皇后都对孟皇后这位嫂嫂敬重有加,赵佶即位当年五月就下诏自瑶华宫迎回了孟皇后,尊她为元祐皇后,刘皇后则被尊为元符皇后。

孟皇后再度入宫后仍如在瑶华宫时一样,与世无争、清心寡欲地生活着,与王皇后相处融洽、相知相惜。但刘皇后与郝随却因此相当不安,郝随便极力鼓动辅政大臣蔡京设法再把孟皇后废掉。蔡京亦指使党羽上疏,众大臣纷纷附议,赵佶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废孟皇后的皇后称号,令她再次出居瑶华宫。

临行之日王皇后和泪相送,孟皇后倒笑着劝她:“终于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于我可是好事,妹妹何必如此伤心?”

而那元符皇后刘氏在赵佶即位后仍不安分,不时勾结外臣想干预朝政。赵佶本来就看不起她,便借机与辅臣商议要将她废掉,最后连她周围的侍从也对她不理不睬冷眼相待。刘氏见众叛亲离再无生趣,便以帘钩自缢而亡。

靖康之变时孟皇后因是被废之人,便未被列于宫眷名单上,倒逃过一难。后来被赵构接到身边,尊她为元祐太后,因尚书省说“元”字犯太后祖父讳,故改称隆祐太后。

赵构生母韦贤妃尚在金国,而隆祐太后性情温良、宽厚慈爱,受丈夫冷遇的情况亦与韦贤妃相似,赵构觉其可亲可敬亦可怜,且她曾下手书告天下请康王嗣统为帝,于赵构有大恩,赵构便奉之若母,悉心照料其生活起居,日夜前往太后宫请安,待其孝顺无比。太后无子,惟一的女儿也早夭,而今见这个等于是捡来的儿子完全将她看作生母一般来侍奉,自然也待赵构如亲生子,事事关怀备至。

如今赵构经婴茀提醒也觉得现在应把柔福交予隆祐太后开导。太后一生坎坷,两立两废,又历经靖康之变和前几年的颠沛流离,却始终能保持着温良的性情、和善的态度和宠辱不惊的心境。也许只有她才能以自身为例子,开导柔福,使柔福从深重的怨气和戾气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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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隐


当柔福被送入隆祐太后所居的行宫西殿时,太后正手持花锄,在院内园圃中为菊花培土。柔福暂没过去向她请安,只半倚在门边观察着她。

太后已经五十八岁了,但眉宇舒展,神情一脉平和,唇边的笑意要比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来得分明。大概是生怕伤及花根,她培土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一点一点,从容不迫,结合她温和的表情,其娴雅之态难以言传。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了下来,扶锄而立,看着园圃里长势良好的菊花微笑,感觉到一旁有人便转头过来,发现是柔福,她含笑招手:“来,瑗瑗。”

柔福走到她身边裣衽为礼:“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伸手相扶,和言对她说:“你像官家那样,唤我作母后罢。”

柔福淡然道:“我跟九哥不一样,没有随便认人为母的习惯。”

听了此言,太后却也并不生气,依然微笑着说:“瑗瑗觉得不合适就罢了,只是称呼而已,没什么关系。”

柔福唇角一挑,算是应之以笑:“养花培土应该是园丁做的事,太后身份尊贵,何须自己动手?”

太后道:“若非自己动手,哪能品味到其中乐趣。这样的事我已经做了几十年了,瑶华宫中几乎每一株花木都是经我培植过的,现在到了江南也改不掉这个习惯。”

“我明白了。”柔福冷眼以视足边菊花:“九哥让我来西殿住,是要我跟太后学种花。”

“学种花不好么?”太后亦俯首看菊花,目光却温柔如凝视自己的孩子:“在黄昏之后,月上柳梢之时,憩于庭中赏月,一壶清茶,数剪清风,间或有暗香盈袖,是何等闲适之事。”

柔福嗤地一笑道:“太后没注意到么?最近冷雨连连,晚上哪有月亮可赏?”

太后缓缓摇头,说:“日月星辰是永远悬于天际的,而今因为乌云覆盖,上明下暗,所以世人无法窥见。待有惠风吹散卷尽云雾,那纷然罗列的世事万象便会全然显现出来。静心以待,要相信星辰不败,日月常明。”

“这就是太后要给我上的课罢?”柔福仍是一脸不屑,道:“九哥认为我变了,想请太后把我变回以前华阳宫中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思的小女孩。”

“我并不想改变你。”太后拉起柔福的手,语调甚是柔和:“也没有改变的必要,你的本性至今都没变。你的性情至清至净,如晴空寒水一般。只是现在执着于嗔痴恩怨,过于强烈的感情如浮云绕身,使性不能明净如初。或许官家希望我做的便是为你拂去那遮掩日月的云雾。”

柔福决然将手自太后手中抽出,道:“现在并无什么云雾缠绕着我,倒是以前华阳宫繁花粉饰的太平遮掩了我的视线,令我一直幼稚无知。而今我看清了,我不喜欢眼前的世界,所以我要说出来。太后一生经历的苦难也不少,为什么只一味忍受、随遇而安,而不力求改变呢?”

太后轻叹道:“身为女子,作为有限,要想凭己之力改变整个世界是不可能的,既如此,何不独善其身?”

柔福挑眉道:“不试试怎知道不可能?”

“哦?”太后凝视她,若有所思地问:“瑗瑗想如何试呢?”

柔福摇头道:“我还在想,但一定会有办法的。”

太后微笑:“我老了,没有瑗瑗的勇气。甚至年轻时也难与你相比,只知道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落寞中闲看花开花落,学会翻嗔作喜、笑对烟霞的能力。渐渐地心也淡了,富贵荣辱也不再计较许多,将闲情消遣在事花弄香、听雨赏月上,但求山一带,水一脉,流水白云常自在。”

柔福冷笑道:“这几年太后为避国难四处奔波,于颠沛流离中也能保持事花弄香、听雨赏月般的自在么?”

太后微笑不变,答道:“野花开满路,遍地是清香。”


此后柔福便在隆祐太后的西殿住下,刚开始她态度冷淡无礼,常对太后出言顶撞,但太后不以为忤,仍对她十分温和慈爱,每日嘘寒问暖,如照顾亲生女儿一般对她关怀备至,渐渐地柔福也缓和下来,对太后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心情略好时还会跟太后一起去种花。赵构听说后亦很高兴,常会特意去西殿看她们一同培土剪枝的情景,但不想惊动她们,只远远地站着看,并在柔福察觉之前掉头离去。

十二月己卯是太后五十九岁生辰,赵构特诏户部进钱万缗以大庆。是日赵构置酒宫中,与众宫眷一起为太后贺寿,其间聊到前朝事时太后说:“我已年近花甲,幸得躲过国难与官家相聚于此,官家如此孝顺,我他日身后亦无所忧,但有一事应该告诉官家。我年少时蒙宣仁圣烈太后之恩获选入宫,得事太后身侧,深感太后之贤纵观古今亦未见其比。可叹后来奸臣因泄私愤而对太后肆加诬谤,有玷盛德。建炎初年官家虽然曾下诏辨明太后之冤,但史录所载之语未经删定,怎能传信于后世?若官家能了我此心愿,便是对我这母后最大的孝意了。”

赵构闻言立即应道:“母后言之有理。臣早有更改史录还宣仁圣烈太后清誉之意,只因最近国事颇多,便暂且搁置下来了。今日得母后提醒,臣实在惭愧,明天便传令命人更修神宗、哲宗两朝皇帝《实录》,请母后放心。”

太后微笑道:“如此我代宣仁圣烈太后谢官家了。对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名叫秦桧的汴京太学学正自金国逃归,已经觐见了官家,那他应该带回了些两位皇帝与皇后的消息罢?”

秦桧是在两月前自金国归来的,当时带有妻子王氏同行,径趋涟水时入该地宋军军营,称他们夫妻二人在金国杀了监守他们的人,然后夺舟改装逃归,希望驻军将士能帮他们雇舟,送他们到越州觐见皇帝。驻军相信了他们的话,便代为雇舟,让他们顺利抵达越州。当时的参知政事范宗尹与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与秦桧是旧友,便在赵构面前大说秦桧好话,称其忠诚,足可重用。于是赵构遂召见了秦桧,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二帝、皇后的详细消息,并与之深谈一番后,对众臣说:“秦桧朴忠過人,朕又得一佳士,一夜喜而不寐。”不久后即封他为礼部尚书。

赵构并未立即将二帝等人在金国的近况告诉太后,此刻听她问起才垂泪道:“臣恐母后听说后难过,所以一直斗胆瞒着。现在父皇与大哥所居的五国城离燕京东北约千里,荒寒特甚,父皇与大哥很不适应,起居益感困难。而朱皇后与太上皇后因不堪忍受折磨,已先后驾崩。父皇因此悲痛不已,终日哭泣,现在有一目已趋失明。”

太后惊道:“这等大事为何不早告诉我?”随即亦泪落涟涟:“二位皇帝与皇后这般矜贵,哪能忍受如此苦难!可怜两位皇后,贵为国母竟魂断异国。官家应尽快想出良策迎回二帝,以解二帝蒙尘之苦,同时也应将两位皇后灵柩迎回厚葬。”

赵构颔首道:“臣知道。秦桧此番正是奉父皇之命逃归,向臣面传父皇口谕,要臣设法与金国达成和议,早日迎回二圣。”

“和议?!”此时从旁陡然响起一清亮的女声,语气充满怀疑、不屑及不加掩饰的愤怒。

众人闻声望去,见此言是柔福所发。刚才赵构叙述二帝等人景况时婴茀等妃嫔女眷都低首频频拭泪,惟有柔福神色漠然不为所动。而这时她侧身坐在一旁,斜首冷冷地盯着赵构,以挑战式的不可妥协的神情表达着对这二字的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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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8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5.对弈


“九哥,难道那秦桧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柔福凝眸道:“他说是奉父皇口谕可有凭证?我看秦桧逃归的过程很是可疑,听说他当初是与何栗、孙傅等人一起被关押囚禁的,却为何只有他一人能逃脱,而且还带着妻子同归?九哥至少应先问个清楚罢,怎就想都不想便对他言听计从,忙着考虑议和的问题呢?”

赵构眉峰一蹙正欲答话,潘贤妃却已抢先开口对她道:“长主,秦桧夫妇既是奉了道君皇帝之命归国,逃脱之计必经大家精心策划过,所以能顺利逃出。何、孙等人未能随行也定是服从大计,若是那么多人一起逃岂有不被发现之理?”

柔福冷冷看她一眼,道:“此行自燕至楚足足有二千八百里,须逾河越淮,关卡重重,若无金国的通关金牌或文书,哪能这么顺利回来?”

“金兵守关就那么仔细,难不成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非要通关金牌文书?”潘贤妃满含嘲讽地笑笑:“这我是不清楚,毕竟不像长主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细节。对了,请问长主当初可有人给你金国的通关金牌?何不取出让大家见识见识?”

“贤妃!”赵构闻言大怒,一道凛冽的目光直朝潘贤妃刺了过去。潘贤妃只觉一寒,心下不免害怕,却又有些愤懑,便恨恨地垂下了头。

柔福脸色苍白,默然坐着一言不发。赵构看在眼里很是怜惜,刚才她那刺耳的话给他带来的不快之感悄然泯灭,想以言安慰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辞句,只轻轻唤了一声:“瑗瑗……”

柔福没应声,众妃嫔也不敢开口说任何话,殿内尴尬地静默着,只有一旁的乐伎还在摆弄着丝竹,然而所奏的喜庆乐声也渐渐变得小心翼翼、有气无力了。这时太后缓缓站起,和言对赵构说:“我有些累了,让瑗瑗陪我回宫罢。”

赵构颔首答应,双手相扶太后。柔福亦随之起身,一边扶着太后一边转头朝赵构巧笑道:“九哥不送太后去西殿么?”

赵构答道:“朕是要亲自送母后回宫。”

众妃嫔立即离席行礼相送。柔福与赵构分别于两侧搀扶着太后出去,待走到大殿门边时,柔福悠悠回首以视潘贤妃,忽地朝她一笑,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容颜上竟是异样地妩媚。

潘贤妃又是一阵恼怒,侧头转向一边不再看她。


赵构将太后送至西殿后又坐着与太后聊了聊,然后起身告辞,不想柔福却走来拉着他的衣袖道:“九哥,现在还早,你陪我下下棋好不好?”

赵构有些犹豫,太后便从旁劝道:“官家明日要早朝,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只下一小会儿,不会拖得太久的。”柔福摇着他的袖子恳求道:“九哥,我最近一直在研习棋艺,也不知现今棋力是否有进步,你是高手,与我对弈一局指点指点我可好?”

赵构见她拉着他衣袖神态无比娇憨,映着烛光双眸闪亮,目中尽是希冀之色,刹那间忽然想起当年在华阳宫樱花树下遇见她时,她娇俏地扬着毽子,对他说:“大王与我们一起踢吧。”为了她眼中流露的那抹希望,他立即便答应了她,此刻也是一样,面对如此情景,他实在无力拒绝。

于是他微笑道:“好。”

她便开心地再展笑颜,吩咐宫女快准备棋具。待两人在书房棋盘两侧坐定后,她又微笑着建议说:“只这样下九哥说不定会漫不经心地敷衍我,不拿出真正实力来与我对局,所以我们最好以棋博弈,输的一方要答应替胜者做一件事。”

“何事?”赵构问,面色忽然凝重起来。

柔福笑道:“九哥放心,我让你做的肯定都会是些容易做的事。例如为我在越州行宫也种几株樱花呀,或是为我在院里树几个秋千架什么的。倒是九哥真要是赢了我可别提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来为难我。”

赵构一笑,道:“九哥若胜了只会拜托你以后别再四处跟人斗嘴。”

“那好,我若输了一定会听九哥的话。”柔福看看棋盘,忽然又说:“哎,九哥棋力高我许多,应该让我几子才公平。”

“我们从未对弈过,你怎知我们之间有多大差距?”赵构托起旁边的茶浅抿一口,然后道:“也罢,我就让你三子,并让你执黑先行如何?”

柔福略一瞬目,侧首看他道:“让九子吧!”

赵构徐徐摆首,说:“休要得寸进尺。”

柔福嘟了嘟嘴,不再说话,摆好受让三子后两人便一子一子地开始对弈。

赵构自恃水平非常,也不相信柔福这一小小女孩能有多大实力,因此起初下得确是较为散漫,并不十分认真。不想渐渐发现柔福布局竟然颇为精妙,很快以较小数目的棋子占据了较大领地,而又得自己先让三子,再加上先行的优势,越下越顺,棋风越发显得咄咄逼人。皓腕抬举间已频频将赵构的白子提子出局。

赵构不再轻视她,立即正襟危坐提起精神凝眉思索应对之计。无奈前面失势太多,现在再要挽回已是十分困难。苦思良久后勉强再落一子,但此着却似早在柔福意料之中,很快应以一黑子,所落处又使大片白子处于无气状态,又被她神情悠闲地一一提出。

“九哥,”她轻笑着说:“临近收官了,似乎输的是你呢。”

赵构便也抬头微笑道:“嗯,我的形势是很不妙。看来只能盼妹妹手下留情,让我做件容易做的事。”

“当然很容易做。”柔福道:“我想请九哥把秦桧的礼部尚书之职撤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有目的的。赵构大为不悦,但神色未变,只淡淡说:“瑗瑗,你知不知道九哥最不愿意听你提政治上的事?好好的女儿家,管这么多国家大事做什么?这都是男人干的事,与你们女子无关。”

柔福微微咬唇,笑容又没了温度:“与我们女子无关?如果有一天,你也必须像大哥那样把我们折成金银送给金人,那时你还能说国家大事与我们无关么?”

“住嘴!”赵构怒斥道:“你越来越放肆,看来我是过于纵容你了!”

他这一声很是响亮,惊动了外面厅中的太后,立即移步过来查看。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婴茀。

“好端端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太后蹙眉问。

赵构不答,看了看婴茀,漠然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婴茀忙过来行礼,答道:“臣妾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便让臣妾陪着说说话。”

柔福一笑,对太后道:“太后,没什么,是我刚才想悔棋,所以被九哥骂了。你们若没事不妨来观战,九哥答应我若输了便会为我做一件事,你们正好作个见证,但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要为他支招哦。”

“是么?”太后看看柔福,又看了看她对面的赵构。

婴茀扫了一眼棋盘,轻声对太后道:“长主说的应该没错,你看这棋还没下完呢。太后请坐,我们慢慢看。”

太后点点头,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有宫女亦为婴茀搬来凳子,她却摇头不坐,坚持侍立在太后身后。

柔福便又朝赵构悠悠笑道:“九哥,该你落子了。”

赵构再看着棋局凝思片刻,然后拈起一子淡然道:“这盘棋真是很玄妙,不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胜者。”言罢举手落子,竟落在柔福全然没想到的地方,如绝处逢生一般,一子打破了柔福苦心经营的局面,杀掉了她一大块黑子。

这样一来白子局势豁然开朗,略知弈理的人都能看出若下下去必会是白子占优。柔福一愣,伸手取回刚才自己所下那子,嗔道:“不行,刚才我下得太快,我不这样下了!”

赵构一挡她举棋的手,正色道:“九哥刚才不是说了么?落棋无悔,又想挨九哥骂呀?”

婴茀也在旁边笑说:“长主,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局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把结果看得这么重。”

柔福瞪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嫁鸡随鸡,尽顾着帮夫君说话,把以前的主子都忘了。”

婴茀笑容立即凝固,低首不再说话。倒是太后拉起了婴茀的手,轻轻拍拍,然后对柔福说:“婴茀说得没错,悔棋确实不对,不是堂堂长公主的作风。瑗瑗忘了么,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还拿小孩脾气赖你九哥。”

柔福听了此话便默默把棋子放回去,然后以手托腮愁眉苦脸地沉思。

赵构见她蹙眉凝思之态甚是可人,忍不住又想逗逗她,便故意命人取来一壶汴京佳酿八桂酒,从容不迫地亲自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细细品着,左手则拈了一枚棋子在桌上一点点轻轻敲击,以示催促她尽快落子。

柔福好不容易想出一着,刚一落下赵构立即落子以对,又把她逼得寸步难行。柔福继续苦思,不觉间将手中握着的丝巾一角送至唇边,下意识地缓缓点咬。如此两人又各下了几手,到后来柔福局势越发凶险,显然败局已定,任她咬破丝巾已回天乏术,正在烦闷间一抬头却见赵构正悠闲地敲棋品酒,柔福又气又恼,一时兴起便双手一抹棋盘,将整个棋局搅乱,说:“呸!不行!我都说九哥棋艺太高,应让我九子才公平了,这局不算,我们重来!”

赵构大笑道:“哪有如此耍赖的!好,这样罢,九哥放你一马,一会儿出句让你作对,你若是能在九哥饮完这杯酒之前对上,这棋就算我们战和。”

柔福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应。

赵构一边提壶将杯中酒斟满,一边随口吟出:“漫敲棋子闲斟酒。”然后举杯,凝视着柔福开始启唇饮酒。

柔福心下一沉吟,转瞬间忽然星眸一亮,对道:“轻嚼红茸笑唾郎!”

此句一出满座皆惊。她这下联固然对得不错,可句中描绘的情景却很是暧昧。此句源自南唐后主李煜描写大周后与他调情的句子“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十分香艳,更有夫妻之情蕴涵其间。若柔福与赵构不是兄妹,这上下句结合起来倒很有情趣,也暗合她适才对赵构的情态,不过他们毕竟身份特殊,闻者莫不觉得怪异。

赵构将酒杯放下,先是久久不语,只默然看着柔福,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终于对她微笑,说:“妹妹反应很快啊。好,那我们算是战成平局了。”

柔福嫣然一笑,道:“九哥,我们再下一局罢。”

“可以是可以,”赵构道:“不过这回纯属切磋,我们不赌什么。”

柔福点头:“也行,九哥行事真是很稳重呢。”

婴茀在旁看着,这期间一直未出声。太后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和言说:“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去院中赏月品茶罢。”

婴茀颔首答应,轻轻搀扶着太后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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