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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17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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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北京与苏黎士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念容的感觉好像是早上乘飞机,下午就到目
的地,中间十几个小时算统统白过。还没出海关,就见一个套着袖箍的负责人模样
的人走过来指着她说:‘你,去那边!”念容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里面
已有十几个中国留学生模样的人在互相抱怨:“怎么回事?我回国前已经体检过了!”
“我有瑞士保险公司的健康卡,还有什么可查的?”“哎?为什么外国人不查,专
查我们呀?”“为什么只查学生而不查那些出差、旅游的人呢?”——好一会儿,
念容才闹清楚,原来他们被聚在一起要抽血检查。
“干什么?干什么?”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都回颈望,只有
念容知道,是劳拉,“干什么?为什么要我检查?莫非我们带了爱滋病毒回来?”
只见负责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同志!安静,我们也是执行规定,希望你能配
合!”
“配合?怎么配合?我上机前检查过身体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否则瑞士
海关不会放我上机,你们还想查什么?”上海女子的尖牙利嘴为众人出了一口气,
大家也笑起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今天不抽血就别想出海关——来,这边交钱!”
“还要交钱?”众人惊呼。
“对!96元人民币——外币可以兑换。”
出了海关,人人都黑着脸,热辣辣的空气要杀死人般硬压下来,念容下意识地
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及至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是空白一片,毫无思想可言。机场
大巴里拥挤得可以跳贴面舞,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劳拉就站在她身边,两条修得极
细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念容抓着扶杆的腕酸痛起来,又不敢换手,生怕一错意,
就失去了立“手”的空间。
一个德国老太太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念容忙硬腾出一小块空间来,老太太很是
感动,忙着说:“Danke[注]”念容有些难为情起来,便用瑞士德语支吾着。老太太
对一个亚洲女孩能说德语大惊失色,也急急赞同起来,说什么天太热、人太挤之类,
声音略有些提高,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们。念容仿佛来不及地说,好像
有什么东西在紧紧迫着她一样,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这是在大陆——她已离开
了瑞士。
“你怎么走?”车到了北京国际饭店,劳拉问她,因为对街就是北京火车站。
“你呢?”这回念容学乖了不少,又把问题派司给劳拉。
“我是原打算乘火车回上海。”劳拉顿了一下,突然问,“玛雅,你是哪里人?”
“我?”念容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有些结巴,“我是北方人,一个小镇……”
“不如这样吧!”生性泼辣开朗的劳拉提议,“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如果你
不急着回家的话,不如我们一起住几天,好好观光观光这个大首都。”
念容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C/A[注]里的瑞朗,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有1.5万,可
以啦!不如采纳劳拉的建议,在想好去什么地方发展之前先take[注]一段时间了解
一下中国今天的发展也是好的,于是点头应允。
劳拉兴致很好,这时有几家旅馆来拉客,念容皱皱眉头,问劳拉道:“我们不
能就住在国际饭店吗?”
劳拉乜斜了她一眼,“‘不如就住在国际饭店’——小姑娘,你好大的口气,
你知不知道这一晚多少价钱?我想我们住200上下一晚的宾馆就差不多,两人分摊一
下不过100多……”没有星级的宾馆都差不多,念容看不出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
她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女伴。最后她们选中了距王府井不远的一家宾馆,标准间,打
过折后每晚198。
安置好行李,念容倒不过时差,因得直想睡觉,劳拉却精神好得不得了,“来,
来,小姑娘,起来起来,早就听说大前门大前门的,我们先去大前门转一圈。”
“哎哟,”念容求饶,“太困了,不如养足精神再按地图慢慢逛。”
“喂!每晚198就是让你来睡觉的?”劳拉右手撑着腰,“起来啦,小懒猫,趁
着下午,先将一些不知名的边边角角逛一逛,晚上刚好睡觉,明晚起来要么逛王府
井、西单的商场,要么去颐和园、圆明园、北大、清华玩……”唉!上海人的精明
无孔不入,念容叹了一口气,去浴室洗了把脸,就与劳拉出了门。她们搞不清公路
车站牌,于是念容建议打车。司机是个黑黑胖胖、个子矮矮的中年男人,念容与劳
拉刚上了车,一股奇特的臭味就扑鼻而来,“怎么这么脏,”劳拉拼命摇头,“上
海的taxi[注]从未这么脏过。”
“麻烦你能将空调打开吗”?”念容客气地建议。
司机不恶声恶气地说:“不能打,一打车就跑不了,开开窗一个效果。”
“那对不起,”劳拉拖着念容下了车,“我们不坐了。”
“怎么意思,怎么意思?”那黑胖司机追着下了车,“你们他妈玩爷呢是不是?
你们他妈的……”
“喂!你说话客气点!”念容忍不住愤怒。
“怎么客气,怎么客气,你说怎么客气……”
到底劳拉老道,她摆摆手,“你爱怎么说都好,反正你这车我们是不坐的,对
不起!”顺手又招停另一辆看着还新一点的出租车,返身上了车。
“出什么事儿了?”这个车的司机是个较为年轻的男子,脸上带着一副北京男
人特有的,对什么都看热闹的神情。
念容不作声,劳拉淡淡地说:“开空调,我们去前门。”
前门也只是极普通的一条街;没什么特别,劳拉与念容都感到失望,于是劳拉
问附近一个看守自行车摊儿的老伯:“老大爷,这附近有什么北京特色的街道吗?”
“有啊!”老人很热情,声若洪钟般,“像什么琉璃厂,陶然亭……”
“我知道陶然亭,”念容开心道,“是高君宇与石评梅的见证!”
“高君宇是啥人?”劳拉转向念容。
“你们打哪儿来呀?”老人问。
“啊,我们,我们……”念容正不知如何回答,劳拉一口抢过话茬,“我们是
来旅游的。”
“噢!是旅游来的,那可得好好看看咱们北京这两年的发展,”老人如邻家长
者般谆厚,“上出租时要问清路,看打表,当心别让人‘宰’了。”
劳拉反应出奇快,“老伯,如果我们从这里打车去王府井,大约是多少钱?”
“这个,”老人扳手头一算,“也就10块钱,就算堵车也多不到哪儿去。”
劳拉道了谢,拉着念容就走,念容明显可以看出劳拉脸上的萧杀之气。“他妈
的,”劳拉咬牙切齿,“刚才那小子收了咱们多少钱?整整20元!在欧洲两年多没
给人欺负,回来被自己人骗,你说贱格不贱格?”
念容倒并不想置这个气,也许是因为她出国的时间短,没有劳拉那么大的心理
反差,“算了,算了,我们都不会本地口音,又是衣着光鲜两个女生,当然他会耍
些手腕……”
“你倒好脾气!”劳拉迁怒于她,念容忙噤了声,劳拉又恨恨顿足,“多的钱
让他买药去吃!”
一直走到琉璃厂劳拉才高兴起来,“小姑娘,你来看,这些青铜玉器在这里卖
多便宜,拿去送人又体面又划算。”
念容哭笑不得,“假的嘛,当然便宜,不要告诉我这只笔洗真是明成德年间的。”
“你这傻丫头。”劳拉挤挤眼睛,“那得看送谁,鬼佬们谁懂这个?不说他们,
我买了这串玉佛珠送我们餐馆老板娘,她保证笑得牙都掉了。”
念容笑着摇摇头。
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念容与劳拉吃了一顿火锅,劳拉连连感
叹还是中国菜好吃。吃饱饭后,劳拉建议不如散会儿步再打车回酒店。念容没有异
议。两人正海阔天空的聊着天,突然一个戴黄袖箍的男人迎上来:“哎!你们,对,
就是你俩,去那边!”
“什么事?”两人虽然疑窦,还是走了过去。
只见一张街边桌子旁坐着俩民警,一个年纪稍轻的,“请出示证件?”
“干什么?”念容先紧张了起来。
“再说一遍,要查你们的证件。”
“为什么要查我们的?”念容不高兴了,“我们又不是罪犯。”
“查证件是每一个首都民警的权利与义务,请你们配合。”
这时那个年长的也开腔了,“你们是北京人吗?”
“不是!”念容答。
“那你们来这里是旅游吗?住哪家酒店?有出入证吗?”
“我……”念容一时间被噎得说不上话来。
劳拉也加入阵事,“两位民警同志,街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为什么要查我们,
我们看起来很像不良分子吗?我们刚从国外回来,有护照。”
“你们是中国人吗?”两个民警上上下下打量她们。
“是!”劳拉的脸憋得通红。
“是中国人就成,有身份证吗?哪里的人?中国人还要什么护照?”
“你们……”念容急起来。
劳拉一把拉住她,“民警同志,我们的护照现时不在身上,第一,我不认为有
谁出街时会随身带着身份证,除非他是严重心脏病患者或是随时准备出逃;第二,
我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三,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没带证件,我想知道
它引发的后果是什么?”
“什么后果?拘留24小时呗!”民警轻描淡写的说,“这次放过你们,以后记
住了,出门身上带证件!”
劳拉与念容打车回酒店,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回到标准间,沐浴及换睡衣,
躺在床上,劳拉轻声问:“玛雅,你想念瑞士吗?”
念容在黑夜里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劳拉仿佛看见了她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觉得,我其实
根本不该回来——以前在瑞士时,没觉得它的好,有个机会留下吧,又嫌弃对方是
做厨的;老在梦里思念祖国,想着大大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各种各样的小吃……
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里和我想像的出入很大……是因为太浓的思念美化了她,还
是当时的目光太狭隘?大大的城市上空是污染的空气,宽阔的马路上是横冲直闯不
顾安全与规则的车辆与人群,各种各样的小吃档脏肮得叫你不敢下嘴……我又不是
爱国华侨回来投资,也不是什么有为青年精忠报国。我想,我还是回瑞士去的好,
如果说以前还在为牙齿与花生仁儿这个问题犹豫不决,那这次的回来反倒加剧了我
的决心——Any case[注],牙齿要比花生仁儿重要太多,没了花生仁儿,还可以嚼
嚼别的,没了牙齿,可就只有干看的份了。”“别说的这么悲壮。”念容试图安慰
劳拉,“至少你应该回一趟上海,听说那里发展很快。”
“哼!”劳拉从鼻子哼了一声,“再快能快到哪里,高楼大厦建起来,不见得
那些OL[注]的素质能强到哪里去;人前打打车,人后挤大巴;我见过太多的女子在
街边档淘衣服冒充名牌货,西服套装里破旧不堪的内衣裤——小姑娘,不要被fash
ion[注]杂志骗过了,谁的工资可以每个月都买得起范思哲与华伦天奴啊?”
“这……”念容虽觉得劳拉的话太过偏激,可又不知如何辨驳,只得说:“最
起码应见父母亲人一面……”
“怎么见?”劳拉叹气,“我出国动用了大哥的私蓄,二姐的嫁妆和父母的棺
材本,都以为可以像弄堂里的阿莲那样在日本一年多,掮个三四十万人民币回去—
—那时不懂事,现在可明白她在日本是做什么了的;可瑞士打工非法,就要想做鸡,
做鸡还要执照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姆妈问起不打紧,最怕三妹冷潮热讽:人家
珠珠没出国还傍了个外国人,你出去这么久,怎么连身份还没换掉呀——还指望家
里出个华侨呢!”劳拉哽咽起来,念容忙翻身下床,去安慰劳拉。
劳拉抹了抹眼角,“谢谢你,玛雅,我没事,只是,我明天会乘机返回瑞士—
—我来的时候买的是双程票,三个月内有效!我已不再年轻,须为自己早打算。玛
雅,我们虽不太熟,整个学校里我只看你有出息,趁着青春,你好好想想今后的路,
人生经不得几回错的。”念容一怔,默默点了点头。
九
有一个智叟阿拉德与埃及国王哈里发的故事,说是智史为了说服哈里发除开罗
以外别有世界,就让仆役端来一盆水,请哈里发除去衣冠饰物将头浸在其中,转瞬
哈里发来到另一个国度,做苦力,娶妻生子,这样过了许多年,有一天,他去散步
时迷了路,来到一条河边,发现周围很像自己来时的景像,忍不住又把头浸在河中,
刹那间又回到了开罗,而侍役准备的那盆温水还未放凉。念容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
梦,尤其当劳拉走了以后,由她独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她更觉得恐惧由心而生,只
是她不知道瑞士的生涯是个梦,还是现在是大Peking[注]的生活是在梦里。梦里梦
外,她无从选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城市做落脚点。家,是回不去了;
北京,又举目无亲,最主要是开销太大;听说上海近几年发展不错,但会不会排外?
南方呢?沿海呢?
正在思虑问,一场大病倒替她做了决定。也许是离开太久,水土不服加上空气
污染,她病得奄奄一息,连搬出酒店的力气也没有,月底连医药费一结账,正10,0
00元人民币,她心里一紧,看来,必须先找工作了。
买了一大堆信息导报,念容飞快地翻,细细地看,保安?笑话!打字?精神病!
导购?当然不干!什么高薪急聘,男女公关,要求样貌好、气质佳、思想前卫,户
口学历不限,月薪万元——念容嗤笑出来,她虽无社会经验,可这些广告什么意思,
她还是一目了然的。
对着圈出的几家公司,她打了电话,不是人家嫌她没工作经验就是她嫌人家待
遇低,八百元,开玩笑,养一只狗都不止这个价。好容易有公司愿意面谈,她走到
门口就打退堂鼓——什么办事处嘛!挤在城区的犄角旮旯里,租着民房,一个女人
又是前台又是接待又是部门经理——她摇了摇头。
终于,她做了一个决定,去大酒店试一试,Any Case,她是学酒店管理的,又
是半年,不,三个月的实习经验嘛!不想,酒店给她的打击更大,那些四、五星级
饭店的人事经理、助理,办公室在地下一、二层,鼻子都翘在了天上,“你是北京
户口吗?不成不成!我们这儿只招北京户口的!”“拿护照的?是外藉吗?不是!
那捣什么乱呀!不成不成!”“前台,前台你干吗?一个月400人民币,不包吃住!”
只有一位近50岁的老女人还算客气。“好心”地建议:“你为什么不学一门手艺,
美发、裁剪、维修什么的,你知道,现在北京高级人材早已饱和,像你这样的,恐
怕是挤破头也进不来。”然后模仿电影中的慈禧太后打了个哈欠,“就这样吧!我
也累了,你再看看别的地方吧!”念容当时年纪小,经验不足,听这些话,只有干
点头的份儿,待她后来,不,仅仅是七个月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这女人是多么的
恶毒!她绝望地走在路上,行李还寄存在宾馆前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晚上会住在
哪里,小招待所根本不收她,因为——她是拿护照的,必须去住酒店与宾馆,即使
她是中国人。她又一次落泪。
日近黄昏,她走到一个好像很新的酒楼前,想进去点两个炒菜,老板满脸堆笑
地致歉道:“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还没开业。”“噢!”她转身欲离开,突然
看到黄字贴报:急招大堂经理,要求:样貌好,气质佳,懂英文……她突然开口道:
“老板,您看,我可以胜任吗?”
老板是北方人,做旅游起的家,才开的这么个酒楼,想让某一些北方民族风味
菜。念容的到来,之于他,好比一只凤凰,令他的酒楼四壁生辉,他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女孩是留过洋的。而且,会讲的不只一国语言。与这样优势相比,长的漂亮倒
在其次了。
翻译菜单、安排广告、培训服务生,念容事事亲力亲为,虽然一个月只1200。
念容并没有争什么,她知道自己经验不足,万事总有个开始。“这也是一个学习的
机会。”她对自己说。
一开始,她住的单人间没收拾出来,便与其他服务女生住一起,那是一个类似
集中营的大间,没有窗户,没有空调,开开门被蚊子咬死,不开门被热空气闷死,
众女孩照顾她,让她睡在最靠外通风处,可头一晚,她还是失眠了。女孩大都来自
社会底层,年龄最小的才16岁,最大也不过23,其中不乏眉清目秀,容貌姣好者,
念容在心里叹一口气,可惜了,长得好又有什么用处,铁路枕木边的野花,开得再
艳丽,也乏人观赏。她们运气太坏,不懂得投胎,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点,不懂生
活,所以她们毫无气质风度可言,所以她们淳朴。
餐馆地势好,在高级公寓、写字楼与使馆区附近,加之在宣传上念容颇费了脑
筋,生意很快上了轨道。随着名声越来越大,中午来吃饭人也多了起来,念容得知
这些写字楼的餐厅价钱并不便宜,而且味道也不好,于是建议老板搞商务套餐。生
意越来越好,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很快,念容的工资就加到1500。
念容却几乎把命都卖给了这间酒楼,早晨七、八点她就爬了起来,指挥值早班
的女服务生和厨房的男孩子们打扫餐厅——中国的餐厅风格与自己在国外学的那些
毫不相干,但她尽量把自己书本上的理念变为现实,所以客人对他们酒楼的清洁度
都交口称誉。然后是摆台、折餐巾纸——她摆的规格全按大酒店的标准,她相信同
级别的中餐酒楼没有第二家。她要求客人来时小姐一定要放下手中的活全力招呼客
人,而且只准站着,不许在工作时间聊天——不说别人,她自己就先以身作则起来,
别的服务生可以换班,她是生生地从早站到晚。
餐厅周围有许多卡拉OK包房,她的宿舍就是这些包房中的一间,无窗,无空调,
四面墙,低暗暖晦的背景色——啊!太阳,她好像自在这间酒楼工作就再也没见过
太阳。她没有休息日,老板没说给,她也不要求。晚上,她一定会守到最后一桌客
人离开。卡拉OK包间直到深夜、凌晨,破喉咙的吼叫声也在此起彼伏,可念容太累
了,她挣扎着祷告:“我现在躺下来睡觉,求主保守我的灵魂,如果我睡醒前死去,
求主接受我的灵魂……”她好像是一个堕入几间的星际人,那本Bible是她与过去联
接的惟一信物。
好在来这间酒楼吃饭的人档次都不是太坏,主要是各写字楼里的职员,每逢周
末,也有使馆区的人。所有的客人都对这个声甜样靓,看上去年纪很小的“经理”
女孩非常好奇。念容只微微一笑,并不和他们有除去客人与服务人员之间多一步的
接触。女孩子们在她的培训下,也可以使用一点迎来送往的基本英文单句,念容和
其中两个女孩关系略近一点。一个叫素素,以前是别处歌厅的坐台小姐,不愿再在
风月场里打滚,想重新做人;另一个小女孩月月,只有十六岁,小小的一张面孔,
小鹿一样的眼睛,说起话来总是怯生生,很受众人欺负,念容不由想保护她。
时间长了,念容渐渐注意到,靠窗子的十九号桌子,每天中午都会坐同一个客
人。那男人总是浅灰或深蓝两色的衬衣,笔挺的西裤,一副无框眼镜。吸引念容注
意的是他皮带上挂的一只腕表,金劳!她认得。这个男人是有点家底的,而且,不
像一般土财主那么爱炫,他竟把金劳当挂表饰在腰间,念容不禁对他有一丝丝好感。
这个男人吃饭并不挑,总是菜牌上写什么就点什么,匆匆吃过后结账,他来的
时间也不固定,吃的时候不特意赶时间,于是念容断定他大约是经理或是自己做老
板。
男人的普通话并不是特别好,然而又区别于那些香港人、新加坡人。广东人?
念容在心里迅速判断着,于是每次点菜念容会亲自上去用广东话解释给他听,“你
会说广东话的?你是哪里人?珠海?深圳?”男人惊喜。念容毫无表情地微笑了一
下。“你们这里晚上有什么节目,如果我带客人谈生意——”念容不待他说完,就
点手招了月月来,“向这位先生讲解一下我们的娱乐项目”,就转身去招呼另一桌
的客人。
餐厅里有无数琐屑的事情,男员工间打架争吵简直家常便饭,耳边常常是谁谁
谁举报谁谁谁偷吃餐厅里的东西,女孩子们更是不见了头油,少了面霜,谁谁谁的
梳子在谁谁谁的枕头底下,吵的,哭的,不愿意的,念容常常劝了这头,那边又闹
了起来——谁说餐厅不是个小社会呢?最要命的是老板的眼神已经越来越不对劲,
跟她说话总要拍拍打打,念容一阵阵想呕。
素素信佛,言语间总有些怪怪的,众人与她不大和。念容不明白以素素当年
“头牌花旦”的身价怎肯来这里屈就?端盘子、拿笤帚,看人眉眼,一个月不过40
0元,连素素平素用的一支唇膏都买不起。一天,念容闹肚子,晚上起夜的时候,突
然看见穿吊带睡裙的素素从老板房里走了出来。念容全明白了。素素看见她,并无
太多尴尬,反而进了她的房间,抽出一根烟,“容姐,抽一支吗?”念容摇摇头。
素素叹口气,“‘命里只三钱,莫争五两福’,容姐,你说,我能做什么?跟定一
个男人总比千人踩的好——”念容低头不语,素素声音渐高,“我拿什么和你比,
我又不会英语,我连中学都没读完,爸爸瘫了,妈跟人跑了,底下又有个弟弟,你
说我怎么办?”念容答不出话来。“哼,你知道吗?”素素突然扑嗤一笑,“那王
八蛋还看上你了呢!说什么‘迟早我要把她拿下马’,‘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当这
个酒楼的老板娘’。”念容心里一寒,素素接着说:“我劝他趁早歇了这份心,人
家容姐姐是天上的凤凰,飞累了,在这里停停脚,一有风,就又飞了,咱们这些泥
巴稻草,根本系不住她……”念容鼻子酸了,“素素;你太抬举我了……”
周末的时候,那男人果然带了外商一起来。念容一边招呼着其他的客人,一边
留神他们这一桌。男人的英语不是太好,说到关键处总是连比带划,手势颇颇,外
商有很重的欧洲腔,英语发音极怪,及至他不由自主蹦出德文单词来,念容才醒悟
他的来历。但他们仿佛在谈很重要的事情,男人说话很辛苦,外商也很焦急,就在
这一刹那,念容火石电光地有了主意。她轻盈地走上去,为两个人续满了茶杯,男
人抬头致谢,念容借机说:“如果不是太机密的话,我很乐意为你们充当翻译,我
在瑞士留学,可以讲德、英、法三种语言。”男人感激若狂。念容平静地低声帮他
们翻译,外商紧锁的眉头平展了。临走前,男人递名片给她,“小姐,这次多亏了
你,我的助理刚刚离职,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干得开心就
算了,但,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念容平静地微笑,她绝不让自己的眼睛或是表
情泄露心中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她并没有接那张名片,反而客气地笑着,“你来这
里多吃几顿饭也是捧我的场。”男人一边“当然,当然”地应着,一边讪讪地收了
名片,他不知道,鬼灵精怪的花念容早已把他公司的头衔、地址、电话号码看得烂
熟于胸。
小女孩月月又被人欺负,哭得抽抽搭搭。念容拉了她来自己的房间,一边整理
箱子一边说:“月月,你要会自己照顾自己、保护自己,这些衣物、化妆品都留给
你,太大穿不下的,就分给素素和其他几位待你好的小姐妹……”“容姐姐你……”
月月惊叫起来。“嘘!”念容轻轻向她眨眼睛,“别喊!这是二百块钱,月月,容
姐姐帮不了你太多,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念容换了一套只在瑞士穿过一次的紫色长衣长裙,在书包里塞了一套换洗衣物
和简单牙具,向老板告假道:“我牙痛,需要看医生。”老板并未多加疑心,念容
打车直奔建国门而去。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她顺利找到了发展大厦:大厦灰色的现
代高层建筑衬着夏季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高大的lobb
y[注],一尘不染的墙壁,一名制服小姐满面笑容地问她:“请问,您去几层?”
“啊,”念容稳了稳自己略略慌乱的心思,“十七层,昌顺贸易进出口公司。”小
姐引她进了电梯,她自反光镜中看到自己,为什么精神这么差?为什么一副乡下女
子的惶恐样?镇定!自信!她对自己下命令。
玻璃门没关,念容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是一间不大的office,但布置得井然
有序,每一格屏后面,员工们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
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是她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男职员是一律蓝衬衣、灰西裤,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相较而言,自己这
套休闲不休闲,晚装不晚装的紫色衣裙……小姐,请问您找哪位?”一个浅色套装、
短发的漂亮女职员急急赶来。
“我,”她有些嗫嚅,“我想找齐先生。”
“哪个齐先生?”那女职员显然是前台,“他的分机号是——”
“对不起,”念容恢复了镇定,“齐南岭齐经理。”
“有预约吗?”小前台仍在追问。
“我是他朋友。”
齐南岭见她时吃了一惊,“你,怎会是你?”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念容镇定地微笑,“你以为会是谁呢?”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我是问,你
怎会来,哎,不是,你不是在……哎!”
念容扑嗤一声笑将出来,既而又敛了笑容,郑重道:“齐先生,我今日来这里
不为别的,只想知道,您说的话还兑现吗?”
“什么话?”齐南岭愣了一下,念容的脸色一下子紧绷,继而转身道别。
“为什么?”齐南岭冲上来拉住她,“我是忙糊涂了,一下子没反应来,这就
是非常需要一个助理的缘因了。”念容紧抿着嘴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脸,半晌,
才又轻轻地微笑了。齐南岭也松了一口气,“你能来太好了。只是我一直奇怪,你
不是没有接我的名片吗?那地址……”
念容的眼睛乌溜溜地睇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精灵古怪!”齐南岭摇摇头,“只是我有许多疑问,为什么你会在……”
“齐先生,”念容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任何时候,只要你方便。你那边……”
“需要什么手续吗?”
“应该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手续,你有档案吗?对了,你不会有,将你的护照、
学历copy[注]件交一份给我们人事经理就好。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姓花,花念容。”
“好名字,多大了?”念容调过脸,似笑非笑地盯住他。
齐南岭被盯得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造次了。只是你看起来那么小,是很
小就出国了吗?北京有亲人吗?”
“齐先生,”念容深吸一口气,“我可不可以现在就上班?”
“现在?”齐南岭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念容平静得无任何表情,“我可以问一下月薪吗?”
“月薪4000RMB[注],”见念容不作声,又补了一句,“然后可以加。”
“不会,”念容沉吟道,“齐先生,作这一行我并没有经验,您不可以给我这
么多,这样我会有压力。”
齐南岭又一次地镇惊了,这个女孩太特别了,他注目了她很久,想得起的第一
句话就是:“你今晚住哪里?”
念容耸耸肩,她不觉得这是件很大的事,工作有了着落,还怕没地方住吗?
“这样,”齐南岭察言观色地看着她,“我的上任助理租了一间apartment,因
她走得急,房子并没有退掉,你若不嫌弃,就先住在那里……”
“房租?”念容眉心打着一个结。
“这你不用担心,”齐南岭说,“房子由公司来租。”见念容还是满脸疑窦,
他解释了一句,“这是公司的编制。”念容仍不作声,他又补充道,“这样吧,你
的工资试用期为2500RMB一个月,以后按情况再涨——Any case,先看了房子再说,
总得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念容终于展颜笑了。齐南岭心头突然一紧,他第一次
发现,这个女孩竟这么美。以前不过只觉得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女孩罢了,在这一笑
间,突然,凤飞凤鸣,华彩熠熠。他费了好大劲才抑住心中的激动,“花小姐是哪
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心无芥蒂地回答着,唇边有一个浅浅的酒涡。其时
他很想去尝尝那里面的甘美,“记得有首古诗,”齐南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叫
做:北方有佳人,悠然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
人再难得……花小姐可不就是北方佳人。”
“齐先生太过誉了,我哪当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字呢!说出去,叫人家笑死!”
念容笑着连连摇头。
那是一座涉外公寓,很好的物业管理,她的房子在最上层,由一个宽大的卧室、
一间小小的客厅和一个不大不小的厨房组成。房子整体虽不大,陈设却十分高雅,
整间房除了白就是原木色,显得十分明亮,让人最爱的是一扇落地窗和一个大大的
露台,念容不禁欢乐的惊呼了一声。齐南岭含笑望着念容,念容红了脸,自嘲道:
“说来也是从瑞士回来,却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叫你见笑了。其实人就是
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到一切被剥夺,也只好默默忍受,然后再给点甜头,就
乐得飞飞。我也是被关怕了,一见亮处就……”
齐南岭被感动了,有些不忍:“若是我早一点发现你就好了……”
“不,齐先生,”念容闪着亮亮的眼睛,“生命其实就是等待,每一秒钟都会
发生你所期待的事情,只是在那一秒到来之前,你要付出许多耐心。我相信,没有
以前的忍耐,也就没有现时的获得。”
齐南岭怔怔望着念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女孩,根本就是出尘超世的卓
越。
“你在想什么?”念容问他。
“啊,”齐南岭轻轻咳嗽一声,“我在想,你一个小女孩独自闯荡,殊为不易。”
不想念容竟嗤地一声笑出来,“哪有这么沉重?”继而又转为严肃,‘济先生,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父母没有能力再给我什么,今后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
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齐南岭微笑道:“好了,我们不是开宣誓大会吧!这样,我们开车去长安街帮
你选两套职业装吧!”
“这个……”念容还在躇踌。
“不用担心,公司有置装费!”齐南岭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夜幕降临的长安街,灯火点点,十分美丽壮观;车在街上飞驰,好像在灯的海
里滑翔,这种景像是在瑞士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念容在心里感叹着,其实每个地方
都有自己的优势,应该take[注]时间、花心情去了解它——劳拉离开得太草率了。
在赛特游来逛去,念容暗暗感叹了,原来大Peking的消费水平一点也不输给瑞
士,某些地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衣服怎么可以卖这么贵?念容不知道该选什么。
齐南岭笑了,他猜出小女孩在想什么,于是让售货员拿出一套洁涵诗的白色麻
纱套裙让念容试一下。过了不久,念容从试衣间出来了,齐南岭眼睛一亮,原来这
个女孩的身材这么好。真是人要衣装,那身学生装和一束“马尾巴”完全遮住了她
作为女人的雅致与魅惑。他又匆匆要了合适尺码的米黄与银灰两套职业装,也未再
让念容试,就去付款台结账,共7800。
“这么贵!”念容局促而不知所措。
“没关系,”齐南岭微笑,“会从你以后的工资里扣的!”
十
office工作的辛苦与酒楼是完全不同的:刚刚接到一份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打好
的几千字的文件,电话铃又响了,这时会计拿过费用交纳报表要她签字,偏偏齐先
生又催她快准备资料去会见客户……
开始的时候全不适应,也曾丝巾搭错套装被同层的其她OL暗暗取笑;也曾赶点
打卡被电梯夹住过;也曾挤班车时挤散了昨晚盘好的发型;也曾用着CD[注]的香水
而被别人问是不是趁百盛“打折”时买的……
职场如战场,谁若说OL的日子悠闲好过念容真会把那个人的头凿穿,这几个月
所听、所看、所学的,是她以前在任何学校里都不曾获得的!代付是讷于言,回报
是敏于行,她已成为齐南岭真正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念容到底是Top student,她比所有人都学得快。她知道,要不想成为office这
个陷阱的猎物,要想在这个四季有空调的写字楼里得风得雨,鼎鸣造势,成就大业,
就得学会卖俏弄乖,把自己浓缩成一只皮薄肉厚多水多汁的橙子,任何情况下都精
力充沛。
她比任何老牌白领更老牌,更会用眼睛摆卫生球,更会用嗓子里表达干噎着的
嘲弄。对招牌比自己公司亮堂的OL们不卑不亢,对招牌比自己公司黠暗的OL们白衬
衣黑蕾丝的穿戴效果大胆鄙夷,对比自己青涩的新人在大理石地板上跌跤,在大堂
里约客户的做法用鼻子哼着嗤笑惟恐不及——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男人们哪里懂
得?念容在这一点一滴中磨就了自己的性格,天真会被人误为十三点,率直则是故
意使人难尴,待人惟有虚伪,但据说人们把它称作涵养与风度。
在Bible里,她现在最喜欢是《诗篇》中大卫王对神的称颂: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得意时,她甚至将它翻译成粤语讲解给忙碌之余的齐南岭听。齐南岭微笑了,
他从心底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子,健康、美丽、能干、有才华、留过洋、会三门外
语,普通话粤话皆能说起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呀!她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中
的高尚与美好,好像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法国的香榭丽舍。瑞士的冰淇淋、英国的
下午茶、德国人的勤奋与自律。在认识念容之前,他有过几任女友,当时也曾有过
感情,可是无法同念容相比,念容已从他口中的“花小姐”慢慢变成了“阿容”。
公司里的男同事都窃窃私语:整幢发展大厦,第一美女当属花念容。“第一美女”
这个称谓不免过分,美是一件很主观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念容当仁不
让的气质绝佳,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灵性的光彩,再美的女人站在她身边就是
一堆可爱的木头。
齐南岭出生在靠近广东顺德的一个不知名的乡村里,祖上三代没出过一个读书
人,作为长子的他出生时,家里人为了他的名字颇费了一番脑筋,后来因为他们是
岭南人,就叫南岭。其时十村八寨,叫“南岭”简直像田里水稻,一抓一把,可是,
只有他这个南岭是状元郎,考上了中山大学的经济系。从给人打工到自己当老板,
风风浪浪他也见得多了。安排好父母与弟妹,他一直没结婚,心高气傲地拖到了33
岁,直到……遇到了阿容。阿容谈判风度极好,往往没开口,气势上先压倒了别人,
语言能力倒在其次;阿容待人温婉,客户都交口称赞,面庞美丽倒在其次;阿容天
性纯良,善于结交其他公司老板的助理与秘书,心思缤密倒在其次;阿容……他微
笑起来,阿容已在他心里生了根。收发E-mail、等国际长途、制作合同……念容常
加班到深夜,有时齐南岭一个手机打来,她又得赶回家去换衣陪客户,为了方便,
齐南岭给她配了一部富康车,又以公司名义送她去考驾照。其时公司部门经理不过
才是桑塔纳,员工间有人交头接耳。
念容并不是冷酷,但她必须步步为劳,她太知道自己正在交运,太过珍惜新生
活,十二分的刻苦经营,她像避水雷一样避过office女同事真心假意的关怀与妒嫉,
像躲流弹一样逃离与男同事过分亲热的关系与举止——但,最麻烦的似乎还不止这
些,是齐先生!她花念容并不是琼瑶纯情小说中的女主角,亦不是一块生木头,齐
先生目光中的热切企盼,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经过了
这么久的OL生涯,她才知道OL也分三六九等,像门口那个小前台,一个1500RMB,天
天挤大巴上下班,亏她每天还能衣着光鲜妆彩照人,二十多岁快嫁人了还和父母住
在一起——而她,也算是一个小白领呀;业务部的女孩子们底薪2000-3000不等,
每天出去拉客户,跑利润,受的气一点都不比restaurant的waitress[注]少,或有
过之。就常听见彩妮抱怨:“何必呢,扮得似妓,作得像狗,人家踢一脚,还要拍
手说踢得准。”——花念容不敢离开这里,不全是为了公寓、车、和每个月开支巨
大的“置装费”,往日生活太大的阴影在她心上,她很怕再返回头重新来过:她想
起自己在内地读大学时住的集体宿舍,七、八个女孩子一间房,不是停水就是停电,
一盆水洗完头后再洗脚,被子永远小得遮不住脚头,冬天一来,暖气永远供暖不足,
打饭、拎水,甚至洗澡都要排长长的队……她叹气出来,其实没有比较倒也罢了,
她对外界的知识开了,知道其实还有另外的生活,另外许多种不同的生活,像精致
欧洲的花园式建筑,像可以在温馨的Coffee Shop中消磨一个下午……可是她又不愿
意跟齐先生,她感激他,尊敬他,可仅仅只是感激与尊敬而已——她甚至无法想像
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情形,不不不,他们是那么的不般配,年龄上,文化背景上,
地域上,都有那么大的差异。不,其实都不是,她就是不可以接受他的感情,接受
了,那自己与当年的素素有什么区别?素素起价400,而自己起价4000?素素中学没
毕业,而自己大学读了一半?素素……自己……不不,绝不可以,在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情况下,去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她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也有一个好朋友,是哈格娜服装厂驻京办事处的一个女孩子贝蒂·薛。那次
是他们公司与哈格娜共同赞助一部电视剧,一起吃饭、看娱乐节目,贝蒂的老板是
个香港人,姓胡,矮矮胖胖,与瘦小伶俐的贝蒂相映成趣,念容不禁笑了出来,不
想贝蒂不仅不以为忤,还向她眨眨眼睛,她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贝蒂是南方人,
说不上漂亮,但是眉目清秀,有一股让人舒服熨贴的气质,更难得的是她声音好听,
唱起歌来如百灵飞啭。可念容喜欢她更因为觉得她心地善良,贝蒂笑着,“你我又
没有利益冲突,我为什么要对你不善良?”
大家吃饭后,胡老板借酒盖了脸笑对齐南岭说:“花小姐是我近十年见过最好
看的女性。”
齐南岭一语不发,低头挟菜给念容:“吃!”席间气氛紧张起来。
念容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微笑道:“有这种事?这十年间哈格娜在亚洲拓展
业务,谁不知道胡先生的大名?胡先生也是忙得除了上飞机就是进办公室,今日才
闲下来,第一个就碰见我……”
客人们都大笑起来,齐南岭紧绷的表情也随之松弛,胡先生暗暗颔首。
吃完饭后大家又去酒吧,念容暗暗留心观察,发现贝蒂虽礼貌周到,但并无和
胡先生有异样或暧昧之举,不禁对这个女孩更加喜爱与钦佩起来。酒吧里有卡拉OK,
念容最讨厌这玩意儿,什么水准的人都敢往上站,个个都是破竹嗓,每个人开口就
做七八个人合唱似的。酒吧里原有陪唱的小姐,因他们几个老板都随身带了秘书或
助理,也就没有上来问。直到贝蒂上去唱才算是一种享受,她连唱了好几首,连酒
吧里的侍应生与小姐们也齐齐喝彩起来。
齐南岭抢过话筒,连推念容,“去,上去唱一首英文歌,不,德文歌,让他们
听听!”
念容觉得毫无必要,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何必争这种不相关的风头。
胡老板笑着作理解状,“花小姐怕生嘛!”齐南岭急起来,“你以前做事的那
个酒楼都是卡拉OK包间,我不信你不陪客人唱歌……”念容冷冷地逼视着他。
男人们喝得东倒西歪,只有胡先生尚能勉强维持风度,贝蒂急着扶不动他。念
容出去将老板们的车交了过夜泊位费,让随行人员打车送他们回家。她将齐南岭扶
上了自己的富康,开车绝尘而去。
齐南岭喝糊涂了,一会儿说自己家在东城,一会儿又说自己住在海淀区,念容
觉得自己这么围着三环兜圈子实在不是办法,只好先开车回了自己的公寓。一路上,
齐南岭又哭又笑,吐得车里一蹋糊涂,念容强忍住心中的厌恶——男人,是多么虚
弱的一种动物。她让保安人员帮忙,把齐南岭拖到沙发上,帮他松开领带,准备了
一大杯凉白开给他。
次日,天不亮念容就起床,洗漱完毕,留张字条给齐南岭,下楼把自己的车开
到洗车中心去,又把齐的车开回来,这才打的去公司。
齐南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秋日的阳光淡淡地照在屋子里,很舒服。
上着蜡的袖土地板纤尘不染,上面散放着几块白色绒毛小毯。靠门的一面墙全装饰
成壁柜,一格是书,一格是水晶玻璃饰品,五十年代圆浑型沙发,中间一个小小的
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优雅的水晶花瓶。
齐南岭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支支香水与多种爽肤剂,
根本没有食物的影子,酒架上倒是有几支AOC级的法国红酒。“真会享受!”他嘟囔。
他实在饿了,拨了个电话去比萨店让他们送外卖上来,自己则去浴室调试水温。
念容回来时发现自己的老板还没走简直大吃一惊,可她尽量克制地没让这些表
情流露出来。睡了一天的齐南岭兴致好到不得了,非要约念容去看电影,而忙了一
天的念容只想回家沐浴睡觉。好说歹说打发走了齐南岭,念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他要还这儿捣乱自己都很难
开口拒绝。说他吧,他是自己老板;不作声吧,你看,满屋的比萨、面包屑,床上
被他坐得乱七八糟——什么品性!
念容一边隐忍着收拾房间,一边默默地祷告:上帝啊,赐给我一颗平静的心去
接受那些我不能改变的事情,给我勇气去改变那些我能改变的事情,并赐给我智慧
使浙知此二者的区别。突然电话铃大作,念容疑惑地摘下话筒一一原来是贝蒂·薛,
她刚刚和男朋友闹了别扭。她希望可以在今年结婚,男朋友却一心要考Tofel[注]。
念容细声好语的安慰她,安慰安慰着,不禁羡慕起来——多么纯洁的烦恼,多么真
诚的忧伤!齐南岭越来越倚痹念容,看她对着话筒礼貌而又有节制地用英文或法文
解释货运延期的事宜,看她粉红色纤长的手指在键盘如蝴蝶般腾跃,简直是种享受!
美女!然而美女也分等级,念容毫无疑问是酒,是上好甘冽的美酒,越看越耐看,
初闻甜美,细细品味后悠香不绝。就连她微温、不耐、气恼的神色也代表着她的冷
傲与身份。他经常和她不分场合地同进同出,公司同事好像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最
起码那些心飞飞嘴花花的未婚小子们都离念容远了。
念容的苦恼没人能知,她经常半夜捧着电话和贝蒂一聊几个钟头。贝蒂极其善
解人意,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当然贝蒂也有自己的琐屑,虽说她一个月的工资与
念容不相上下,或甚过之,但福利待遇远不及念容。她与男友在近郊租了两室一厅,
一个月一千二,每个月下车,上下班的车费少说也要四五百元,更别提搭的时间了。
同事结婚、过生日、平常日子里聚餐,怎能不掏钱出来?还有磨死人的电话费、手
机费、电费、水费、煤气费……四五千的工资挣回来,也不见宽裕到哪里去。两个
人都挣工资还好一点,前段时间男友又要考Tofel,等于她一人挣钱两人花,贝蒂也
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可生活的压力让她觉得自己老足十年。她不认为齐南岭有什么
不好,当然,他是配不起阿容的。其实第一次见阿容时,不用自己老板说,她心里
也这么认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还记得那时阿容一条白色“宝姿”
的长裙,坡跟白凉鞋,美丽的足趾,似珍珠般一小粒小粒。头发不长不短,乌亮地
垂在肩上,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狐媚地挑向鬓角。这是传统
意义上的风水眼,清冷冷如夏日荷塘里滚动的露珠。那时贝蒂便想,《聊斋志异》
的花妖树精,大抵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吧,才能在一瞥间,将富家公子、清贫书生
的心肺统统勾去,万劫不复。一连好几天,她稍有闲暇,心中便漾着阿容的目光—
—做女人的贝蒂尚且如此困惑,不知那些男人怎抵得了花念容一颦一笑间的诱魁。
深秋的时候是齐南岭的生日,他邀念容去自己家作客,念容思虑了许多,还是
硬着头皮去了。“我不大懂给男人买礼物的。”她闷声说。
“没关系,没关系。”齐南岭兴致很好,“我倒有一件东西请你收下。”说着
递出一个丝绒盒子。念容吓得连连摆手,“这怎么敢当,明明是你生日……”不想
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齐南岭已将盒中的铂金手链抽出来戴在了她手上。那
过程的迅速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戴上手铐一般。念容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
只管把手去解那链子,偏偏慌乱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链,
想把它硬褪下来。齐南岭忙握住了她的手,“阿容,你不会这么不给我面子,你不
喜欢,送别人也一样,现在还给我可就……”念容脸憋得通红,她几乎要哭出来,
“真是谢谢您了,可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为什么不呢?”齐南岭
加剧了握她双手的力量,“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念容推胃不舒服,早早告辞,开着车东游西荡,心里一百三十遍地骂着“Fuck
ing!”[注],那只手链贴在她右腕上,凉嗖嗖,滑腻腻,如一尾蛇,她其实并不是
十分恼恨齐南岭,一个人对自己那么好,总有一定的目的与原因——难道自己就一
直是白雪公主,不曾动机不纯过?像当年她对沙威、沙克、Steven……她千方百计
地找理由替人家开脱,每个人都有不自己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
候,一点借口也没了。她将车停在路旁,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人看见,恐怕
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她的车窗。
“谁?”她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她,示意她摇下车窗,“你一个人?”
念容点点头。“夜深了,小姐,这里不大安全,回去吧!”
念容怔怔地,“回去?回哪里去呢?”
年轻的警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念容泪滑至唇间,有泪的时候,不能说话。
念容终于和市场部的曼丽吵了起来,上个月就应赶出来的报告到现时还拖拖拉
拉,所有的客户回馈表一点消息也没有,问时,总说在做做做,其实每天都约了同
事下午逛街。泥菩萨都有火,“曼丽,这个星期再做不出业绩,我只好按规定做相
应处罚。”
曼丽当面不敢顶撞,背后嘴里不干不净,“还真以为自己是老板娘,脚跟没站
稳就做威做福。”
“你说什么?”念容到底年轻气盛。
“我说,”曼丽浪声浪调,“谁像您工作那么卖力,日也做,夜也做。”
一公司的人都屏着笑,紧张地看念容的面色。
下班的时候,念容接到贝蒂的电话,“一起出来吃饭好吗?我男友的同学刚从
美国回来。”
“好!”念容闷闷地应道,“我开车去哈格娜接你!”
“我现在不在哈格娜,在另一间法国服装公司,叫艾丽斯,地址是……”那端
传来贝蒂的娇笑声。
“咦?你身手倒是快!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换?待遇如何?”念容眼睛一亮。
“我现在在公司,不方便说话,见面再讲了。”
原来贝蒂的工作是猎头公司帮着物色,工资、头衔倒未必比哈格娜优越,但是
手机费、交通费全报,每个月还有八百块钱住房补贴。
“你不会告诉我你换工作就是为了这点补贴吧?”念容微笑。
贝蒂恼怒起来,“当然!我读大学都是为了将来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
作了,否则你以为我早上挣死八活地从床上爬起来是为了什么,为了信仰吗?不,
当然为薪水。”
“不过只是千儿八百的……”
“老天,你真清高,”贝蒂恼恨得笑起来,“你真是开轿车的不知挤大巴的难,
这是一个商业社会,讨价还价、能卖全卖,价钱多一分也是多,怎么淡泊呢,大子
儿没有还想谈志向,耍性格?你以为人人像你,可以免费住公寓、开富康——”发
现念容脸色转至铁青时才住了嘴。
最后还是念容打破了尴尬,“刚才,你说的是,是什么公司?”
“猎头公司,啊,不要告诉我你连什么是猎头也不懂,亏你还在欧洲待过。”
贝蒂取笑。
“真的呢,”念容自己也笑起来,“所以说我土,在欧洲大部分时间用来当学
生妹。”
贝蒂也笑,边笑边说:“告诉你,这种摩登荐人馆近日十分吃香,许多大公司
都委托他们找人——你需要吗?我写几家资深誉响的地址给你。”
“能行吗?”念容转着方向盘,“不会一份resume在他那里扔一百年吧!”
“当然不会,”贝蒂笑得更响,“你是他们一单生意,做好了他们是要抽佣金
的,我敢保证,为你办事比为他们亲戚姊妹更尽心尽力。”
“你真损!”念容摇头大笑。
贝蒂不由提醒:“当心!看红灯!”
由于路上堵车,到海帆酒吧时,贝蒂的男友与他同学也呆了好一会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念容连连致歉。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友阿容,这是我男朋友纲,纲的同学杰。”贝蒂
边说边点饮料。
纲是一个普通的北京男孩儿,高高的个子,平头,小眼睛,不知道娇俏贤淑的
贝蒂看上了他哪一点——也许情人眼里出西施吧!而略矮些的杰就英俊多了。他是
那种极暗的肤色,衬得牙齿雪白,脸上轮廓极深,笑起来有种盅惑的神情,意志力
稍逊的女孩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去。
“杰是学舞台艺术的,在美国四年,刚刚回来,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贝蒂
热心地窜掇着。念容一面领情地敷衍,一面在心里好笑。
“花小姐是学……”杰的声音很有磁力。
“酒店管理。”念容点了一杯扎啤,笑说,“像贝蒂一样,喊我阿容吧,我们
好像不是在office里interview[注]。”
“好专业,酒店管理,十分高尚。”杰说。念容又笑了,她知道这类年轻男孩,
即使她说自己是学建筑学医药甚至学家政,他都会交口赞好,然后找出一大堆好的
理由来。这样透彻的心态,真是不利于恋爱的,真真辜负贝蒂一番好意。
杰很会说话,与刚一搭一当,像在表演相声,逗得贝蒂与念容不住大笑,很久
没这么开心了,念容在心中叹道。
夜深了,念容坚持开车送他们回家,杰有意卖弄身手,要来驾驶。念容将方向
盘让与他,自己坐在后座,与贝蒂同排。念容打开妆盒,用化妆棉修刚刚花掉的唇
线,不妨杰一个紧急刹车,棉棒狠狠撞在齿间,念容“哎哟”一声,杰急忙回手拍
她,“没事吧?”杰歉意而急切,因为要看路边,所以不能转过脸来。
“没事!”念容轻轻挣脱杰的手。
“那就好!”杰的手轻轻滑下,拉住她的手腕,好一会儿,才松开。念容的脸
一壁红过肩胛,幸而贝蒂并没有看见。
念容泊好车,上楼,一开灯,发现屋里竟另有一人,她不禁尖叫起来。
“别怕!是我。”齐南岭坐在沙发里。
念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脑子里却飞速旋转: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里
有防盗设备,大门外还有保安。
“我有这里的钥匙。”齐南岭帮她解开了疑团。
念容轻轻点头,可不是嘛,这间房子根本就是他租的,自己算什么呢?念容突
然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于是她从凉杯里倒了一杯水,默默地喝了一口,盯着齐南
岭。
“坐啊,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齐松了松领带。
念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均自己的状态,“齐先生,这么晚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齐故作悠闲地问。
虽觉得干他屁事,念容还是温和地回答:“和贝蒂去喝酒。”
“你酒量很好?”齐露齿微笑。
念容点点头,目光却仍然戒备。
“我来是想和你聊聊天,自己睡不着……”齐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
念容眉头蹙了起来,然而故作大方地一笑,“那就聊吧!”
齐想了想,“你在瑞士几年?”
念容不作声,隔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讨论这个!”
“你有男朋友吗?”
“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世界上最烦的事情就是回答蠢人的问题,
而这个蠢人你又必须面对。
但这一切并未打扰齐的好兴致,他继续说下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你穿着制服白衬衣、黑短裙,指挥那些着民族服装的女孩男孩们忙碌……你站在中
央,轻轻击着手心,说:‘你,快点’,‘这边,撤台’……眼睛亮亮,嘴上搽了
暗色唇膏,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可是仍可以看出你年纪幼小,一副偷穿了妈
妈衣服跑出来的小女孩样。可你是那么认真,眼波流转处心事重重,长长的睫毛更
显阴郁,像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你是那么年青,怎么会有这么忧伤的眼神……”
“没什么好说的,天生如此。”念容终于不耐了。
“阿容,我只是希望可以和你沟通,你为什么要封闭自己?”
念容简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齐先生,真谢谢你的好心,我看起来真的这
么不可救药吗?”
“阿容,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无论如何,是我将你从那个酒楼接了出
来!”
念容一愣,手中杯子“当啷”落地,原来点睛之笔在这儿,这个男人,眼前这
个男人,终于提醒她他是她的恩主。
齐上前一步,抓住念容的双臂,“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念容想挣扎,想尖叫,她心脏猛一阵窒息,半晌才缓缓道:“齐先生,夜了,
我想早点休息,关于你提的问题,我会好好考虑!”
是夜,一直做梦一直做梦,自己变成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
又变成卖火柴女孩,一枝洋火划过,终于冻死街头——一身冷汗惊醒。重新躺下,
不知怎的好像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大大的行李箱,是谁把
她赶了出来呢?箱子那么重,日头那么烈,车总也不来,眼前已泛起了点点青蝇,
一刹时心如刀割——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总觉得屋里另有人,她简直快疯了,
她对那个人说:“先生,你那么渊博,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爱,和那种很深
很深的安定感?”细看那个人不是法语教授,是沙克,他大喝道:“你吃我的,用
我的,还敢说不爱我?还敢说和我在一起没有安宁感?”念容想逃,手却被人拉住
了,是沙威悠悠的声音:“玛雅,跟我来,我一个人的寂寞……”她大叫一声——
原来又是一个梦,她摸索着开了床头灯,又服用了几片镇静剂,却再也睡不着觉。
她飞快地拉开抽屉,打开箱柜,她并没有多少现金,只有一本不到一万元的存
折和一只铂金手链,剩下那些香水、衣物,她可以统统不要,她仍可以再重头来过,
可是,她浪费的这些时间……离瑞士的签证到期只有半年,若下半年她还筹不到十
八万回去的话——她只能留在中国。她心一凉,不知怎的,又想起了Geneve朗峰广
场,那美丽的焰火,是爱情吗?她问自己,她哭出声来。
十一
念容觉得自己像拿俄米,而齐南岭简直就是路得,路得对拿俄米说:“你往哪
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
神就是我的神。”
念容早已发了Resume[注]给几家跨国大公司,又私下与猎头谈。面试念容的是
个四十多岁的女士,姓李,非常严谨,将念容的要求与希望一条条列在Resume后面
的空白上。
齐南岭把念容当作《马太福音》中那座山,以为只要时间够,信心到,念容会
自动移到他怀里。
十八万,半年——念容一直不敢告诉家里她已经回来了。年迈的祖母,当掉的
家传翡翠镯……待她慢慢挣扎出身,衣锦还乡,母亲怕是要老了。时间真是人类最
大的敌人。
快,速速决定,跟还是不跟,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
有,她有青春,有美貌,也有力气与智慧,就看她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下季
度的学费,啊,学费没着落。如果她要照目前这个水准生活下去,就必须要付出代
价了。
几十个日日夜夜,她已经撑累了,有公寓不住为什么租民房?有轿车不开为什
么要挤汗臭烟臭的大巴?这种气争给谁看?嗬,暮秋了,冬天快来了,弄得不好,
这个冬天还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念容被自己逼得啜泣起来。
“可是,还有爱……”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微弱地挣扎,她捂着疼得发紧的心口,
用力甩了甩头。
销售部新调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比念容大两岁,可因为胸无城府,所
有人猜他只有十七八岁。“花小姐看上去真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女孩子马
屁拍在马脚上,全公司的人把笑憋在喉咙里等念容的回答。
嗬!是老了,念容在心中悲叹,令一个女人老迈的,不过是心境。她一点也不
像同龄女孩那种眼底春风,口角吟笑,她垂下眼睛。
人说陷在爱中的人是痴狂而不可理喻的,齐南岭越来越频地买礼物给她,叫念
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我父母下个月自岭南来,可不可以让他们住你那里?”
“那我住哪里?”念容毫无表情。
“住我这里呀!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
“对不起,齐先生,我说过我需要时间!”念容还在俄延。
“你还要考虑什么?你还是处女吗?”
念容缓缓抬起头,双目燃着地狱之火。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工作时齐也会跑来问她。
“下班后一齐出街。”打字时齐这样要求。
“我睡不着觉,说你爱我!”凌晨三点齐会来电话。
“阿容,昨日我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第二天一早齐气势汹汹地质问。
“阿容,我想和你聊聊!”心血来潮时齐会跑到念容楼下。
天啊!念容伏在枕上大哭,她忆起当年念恩常哼唱的一首《In The Garden》
[注]:“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见圣婴耶酥……”主啊,你在哪里?
主啊,求你让我感受到你的力量与我同在。
贝蒂的男友纲到底去了美国,不过是自费,贝蒂也搭上了自己的全副积蓄——
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法儿要。贝蒂一下子寂寞了许多,六神无主的样子。念容劝她退
掉那所远郊的房子,在公司附近租一个,贝蒂摇摇头拒绝了。那屋里有她和纲美好
的回忆与温馨的余香——这是爱吗?念容问。贝蒂坚定地点了点头,念容羡慕而困
惑地迷惘了。
杰在戏剧学院当老师,平常也接点杂活儿。二十四小时开手机,中午以前从不
起床,念容有时会在他宿舍里坐坐。因为工作关系,念容又见过胡老板两次,他人
还是那么豁达幽默,“花小姐越来越出落了。”“花小姐一出现,周围女孩都无颜
色了。”
齐南岭喜孜孜地说:“阿容现在是我女朋友。”
“噢?”胡老板扬起短短的眉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念容,念容别转了脸。
“帮你画张像好不好?”杰讨好她。
“不!”念容拒绝,她一定要找回那个勃朗峰广场上失散的男孩子,哪怕穷其
一生。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美?”杰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
抵制力差的女孩会受不了。
“从来不觉得。”念容倦了,打个呵欠想走。她刚去开门,身后被人轻轻拥住,
是淡淡的CK香水。在大陆,很少有男人擅用香水,这令她忆起瑞士的绿草,教堂的
钟声,和勃朗峰广场——她落下泪来。
“你爱我吗?”在杰怀里念容问道。
“我爱……爱和你上床。”杰倦了,敷衍道。
不想念容倒笑了,“也罢,这也算一种爱吧!毕竟是爱!”边说边穿衣服。
“你去哪里?”杰问。
“我要回去了,”念容微笑,“晚安!”
“现在走?”杰惊异而失望,“你太小心眼,为什么女人都爱听好话……”
“不是,”念容温和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做,明天开会的材料还没准备。”
“嗨,你一定要走吗?”杰披衣坐起。
“别起来,当心着凉。”念容拍拍他的脸,“做个好梦。”
回去的时候,刚一拉门就闻见一屋子烟味。齐南岭!念容见怪不怪了。她自顾
自去浴室更衣、洗脸。
“去哪里了?”他闷闷问。
念容想了一下,不予回答,继续做面膜。
“我问你去哪里了?”齐大喝一声。念容厌恶地盯住他,没教养,深更半夜鬼
喊狼叫,这要是在瑞士,早被邻人举报。
“你说是不说?”齐走过来,一把夺过她的面膜瓶子。
“你到底想怎样?”念容平静地看住他。
“阿容,我也只是担心你,”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拜托你,”念容无奈地请求,“我早已过了法定年龄。而且,你并不是我
的监护人啊!”
“那你想谁成为你的监护人?”齐冷笑起来:“你现在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你不要忘记谁把你从那种low level的破餐馆中拉出来的?不要忘记你最初连‘雅诗
兰黛’与‘倩碧’都分不清;不要忘记当时你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不要忘记洗头水
你只敢买二十元以下的;不要忘记——”齐已变得似一个噜苏怨怼的老妇,责骂念
容无良心成为他每日之工作,无此不双。
念容觉得胸口被一团气堵着,怎么也提不上来,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说的对,我本是一个北方的乡下女孩,确实没见过世面。如果不是你的提携,
我恐怕今天还挤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小卡拉OK包间里;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买不起
圣罗兰的香精,只会涂花露水;如果没有你,我去不起Hotel,吃小馆子还要算钱;
如果没有你,我天天得去挤大巴,我得租民房,我一辈子也没有几回可以穿三宅一
生。如果没有你,花念容就没有今日,对,你说得完全对。”齐瞠目结舌,念容深
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捂住心口,“齐先生,你完全说得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
的忧虑有多重?这些时日我忍受过什么?我真真是‘日也做’、‘夜也做’,你让
我笑的时候我得笑,你让我哭的时候我不敢不哭,设若你对我真有大恩大德,我难
道不曾报偿?我天天加班,命都卖给了公司,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睡觉时间也
要听你电话里噜苏——不错你是给了我优厚的待遇,但凭我自己的努力难道不该有
些回报?是一只狗还要赏它些面包碎屑……”念容越说气越弱,终于眼前一黑,昏
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医院,念容听见齐在小声答复医师:“下次我们一定注意让她少受
刺激……”
“下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她抢回去的。先生,心脏病人
永远没有第二次。”
病好以后,齐南岭对念容客气很多,也不似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逼问,念容灰
了心,工作起来无精打采,正点下班就走,其时她已经托贝蒂在外面帮她租房子。
念容与杰的来往甚密,嗬,不,这无关爱情,他年轻得近乎于原始,热情的近
乎于冲动,有俊美的外形与强壮的手臂,念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刹那可以感
受到安定感。她不敢再想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眼前琐碎的小东西里,她那颗畏
缩不安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休息。
由于相似的经历,念容觉得杰很能理解她。
有时念容恨恨地提及齐南岭,杰便笑说:“他们这类循规蹈矩的男人,最易爱
上像你这样美丽浪漫的女子。”
“我美丽呢?真是抬举了!”念容苦笑。
“真的,”杰放下手中画笔,“念容,说实话我见过不少女人,太多只有三分
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忌她;罕有你这种美丽不自觉的……”
念容间或也自省,“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却不敢离开他的公司,是不是很耻辱?”
杰耸耸肩,“我不这样认为,人的生存欲望是最基本的,什么都比不过它!”
“那人家会不会看低我?”念容惴惴。
“你们这些人,真是书读得太多,都读迂了。你看得起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
你。做人,应该为着自己。这社会就是个血淋淋的大马戏团,你若要生活好,必须
游戏人间。”
念容虽觉得杰的话很是偏激,然而和他在一起,毕竟是放松的。念容自嘲:
“我现在简直是一点是非标准也没有——我们现在在一起算什么?但是这样任性地
堕落下去似乎很舒服,做人太累了。”
念容经常读Bible[注]给杰听:“罪的工价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赐,在我们的主
耶酥基督里,乃是永生……饶恕我们的过犯,就好像我们饶恕了他人对我们的过犯;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然而读着读着仍是迷惘。突然不再想奋斗,不再想回瑞士,就这样和这个叫杰
的男人在一起,画画、聊天、愤世忌俗,终于有一天,两人中会有一个累了,然后
结婚、生子……怎么不是一生啊!
月底,念容把Entertainment[注]费拿去让齐南岭签字报销,齐南岭端详了许久
那些票据,突然冷笑一声:“这个月你又添了几套Schiseido的妆品?”
念容例行公事地回答:“一支面霜,几管口红而已。”
齐南岭突然把发票一摔,厉声质问:“你除了把我当作自动提款机外,还有什
么……”
念容怔住,“这话从何说起……”
齐南岭狰狞笑一只发了疯的狗,“不要以为我不知你私下的好事,有人看见你
和一个男人经常出入海帆酒吧。你吃我的,用我的,却和别人鬼混……”又来了,
又来了,什么话能刺着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念
容把目光投入极远的天空,齐的叫嚣她一个字也未听入心中。但外间的同事已坐不
住,小秘书借故进来了两次。
念容最终仰起下巴,表现出良好的风度与修养,一如她当年在那间简陋的酒楼
中似只明蔼的凤凰。她直视着齐的面庞,沉着地说:“Would you please calm do
wn?[注]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对骂,若我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我很抱歉。齐先生,感
谢你多日来对我的栽培,我想离开这里,辞职报告稍后我会交给你!”
齐顿时目瞪口呆,神情可笑如一只被农叉叉起的田鸡。
念容开着车,漫无边际地荡在长安街上,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亦不知什么
人可以为她等候。道边时有一个拿了花的女孩子,满脸笑容,她身边的男孩就是护
花天使。天气一天比一天冰凉,世界仍然丑陋而绝望,但陷人爱中的人已失去其他
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生命中燃起两朵火花,直燃到心里,啊!
他们才真正是活着。
念容开着开着车突然泪流满面,急急抽出一叠面巾纸往脸上印,然而擦完了还
有,擦完了还有——但她终归不能放声恸哭。“告诉我,”她泪眼凄迷地望着前方,
“哪里可以找到一点点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门是虚掩的,所以她知齐南岭在里面。
“你到底想怎样?”她声音冷冷。
“阿容,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我该如何对你?”念容笑声如一只枭,“拜你跪你?”
“你能给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爱吗?”齐如一个乞儿。
“爱?”念容狂笑起来,“爱?”原来每个人都是爱的贫瘠者。可是让她如何
给呢?自己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人呢?太笑话了!“让开!”念容厉声道,“我要收
拾东西!”
“你去哪里?”齐怯生生的。
“不干你事!滚开!”念容粗暴地喝道。
“不,我不让你走!”齐如一个走投无路的弃妇,堵在门口。
“你到底要怎样?”念容泪流满面,心口一绞一纹的痛,“求求你,放过我好
不好?”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快滚,不要再逼我,否则后果你自负。”
齐仍固执,“阿容,我们之间难道无一点感情?”
念容的心转为钝痛,她用手撑着床头,面色刷一下雪白,“好,你要讨债。没
关系,不就是上个床吗?没什么大不了!”一粒一粒解着自己衬衫的扣子,“有种
你就来吧!”
齐被吓住,不敢再动一动。“没种就滚,快滚,否则我杀了你再自杀!”念容
顿足嚎哭。
齐落荒而逃。
念容一阵天旋地转,急急去服镇痛的药物——不知自己还能再挨几次。
“光着身子就跑来了?”杰取笑她。
她也笑着摇了摇头,“放心,这不是和你同居,我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
“不可惜你那些家私?”杰夸张地啧啧嘴,“满衣橱的名贵牌子长裙。”
“是啊!”念容好脾气地附和,“只有珍珠灰和雪白两色——色越少,越显一
个女人的品味!”
“我还记得刚见你时是一条范思哲的银白色分身裙,配了一条透明镶钻白金表。”
“价值不菲!”念容与他一搭一档好像说双簧。
“第二次去你家,你休闲也是条香奈儿无肩白裙,脚腕上有根极细的金链,我
当时对自己说:这女孩只穿白!”
“是啊!”念容微笑着怅惘,“整个公寓的基调就是白与原木色!”
“有没有想过冬季添置银狐皮草?”杰突然问。
“去死吧,你!”念容大笑,“陪我上街买条牛仔吧!天越来越冷了!”
十二
并没有选择和杰同居,念容一向认为,同居是男女关系中很坏很薄弱的一环。
两个人都有自己活动的空间,至少还可以做朋友,真正住到一处,日常的琐屑很快
就会将那点温情与理解磨损得荡然无存——如果不打算结婚的话。
贝蒂帮念容在东三环找到了房子,一室一厅,电话、空调一应俱全,1000元一
个月。房主是纲的一个拐弯抹角亲戚,但是两夫妇人很好,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
贝蒂瘦多了,也不再爱笑,念容以为是工作太累或是思念纲太甚的缘故。到底
是民房,念容想让自己住得舒适点,于是请粉刷工,买简单组合家俱,又准备好好
添置一张欧式软床——看看自己的存折,只够草草收工,虎头蛇尾。正在这时,她
同时收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哈格娜的秘书,问她愿不愿意为胡老板工作;一个是间
传媒公司,同样的薪水,却是广告顾问的工作。
她捧着头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传媒公司,面试她的是CEO本人。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男人到了这个年龄,会走两个极端,
要么每况愈下,日渐恶俗,最终沦为烟熏手指镀金牙泡歌厅之流;要么变作化石,
如杜连思格蕃的画像,无论自任何角度去看,都呈完美。这位CEO无疑是后者。他让
念容稍等,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行字,然后问:“我们从猎头公司拿到你的简历,
据说你是从瑞士回来……”
“是!”念容答。
“专业?”
“Hotel Management[注]!”
“Hotel Management?但是你在贸易公司……”CEO终于抬头望了一眼念容,他
大吃一惊,似乎忘了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半晌才缓缓说,“你多大了?”念容耸耸
肩,不置一词。
“对不起,”CEO仍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哪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说。
“噢!”CEO略显失望,微微咳嗽了一声,“你回来多久?”
“大半年了!”念容据实回答。
“之前有工作经验吗?”
念容摇摇头。
“熟悉中国市场吗?”
念容又摇摇头。
“文字功底好吗?”
念容沉吟了半晌,才回答:“我不确定,因为之前我一直……”
“好!”CEO不待念容说下去,又问,“你了解各大外资独资企业在华的广告情
况吗?”
“这个……”念容想这份工作反正没戏了,于是干脆不作声。
CEO低头很久,突然问:“明天来上班,可以吗?”
念容张大了眼睛。
“我姓盛,”CEO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别,“盛战!”
好名字,念容在心里默默道,战无不胜!
得到了工作,念容好一阵开心,她决定请贝蒂出来吃饭。摇了电话过去,接电
话的是贝蒂同屋的小女孩,“她出去了,不在!”
“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确定,好像是一个叫杰的男人约她的。”
念容心一沉,“她几点幸的?”
“刚刚,不到十分钟!”
“谢谢!”
念容挂了电话,缓缓走到床头,服了一片“速效救心丸”,怔怔望着远处灰白
的天空。
突然,她拉开柜子,穿上一件白色套头羊毛衫,换上牛仔裤。登山鞋,打车直
奔中央戏剧学院。果然,杰的宿舍锁着门,杰的邻居,一个带眼镜的研究生说他出
去不久。念容在操场上等杰,路上不时过来三三两两谈恋爱的大学生。女孩子并不
漂亮,男孩子也不见得特别英俊,但他们沐浴在爱河里,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连
微笑时的嘴角也溢着晶莹的光彩。念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应该和他们是同
龄人啊,为什么她却似老足十年二十年——仿佛一个人,被眼睁睁抛在时间的荒岛
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嗨!小姐,可以问几点了吗?”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问。
念容扬起腕把表凑近他眼前。
那男孩有点窘,讪讪道:“你是几年级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为什么非要见过我?”念容毫无表情。
“像你这么漂亮,应该名气很大才对——你是话剧系还是表演系?”男孩喋喋
不休。
“我漂亮吗?谢谢!”念容苦笑道,“我怎么从来不觉得是。”
夜幕渐渐加深了,念容感到寒气洇湮地逼上来,她不住地跺着脚,时而看看表。
天上忽然飘起小雨,秋雨,是非常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念容觉得自己的血液已
停止流动,但脸上依旧平静。似乎是痛过了头,反而麻木了。十一点左右,她看见
校门口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谁呢?不像是杰,杰哪有这么雍肿?天太晚了,念容
的心有些扑通扑通跳,只见那肥人的影子越走越近,路过路灯时突然清晰起来,哪
是什么肥人?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走路,一男一女,女人紧贴着男人,男人
突然低下头狠狠吻住女人的嘴,一扬头间,念容呆住了——不是杰,又是哪个?念
容赶忙扶住了身边的树,才没有跌倒下去。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
佛坐在高速的汽车上,风沙呼啦啦地兜头拍来。雨大起来,空气里带着厚重的腥气,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所为何来。她猛烈地发着抖,牙齿格格打颤,雨
珠儿从她的流海上滑下来,冲击着面颊——泪一般。她呆愣愣地望着他们相拥离去,
她看见杰的宿舍灯亮了,然后,又灭了下去。
念容仰起下巴,望着苍茫的天空,啊!此时的瑞士,也在下雨吗?此时的瑞士,
应该是下午吧!那边还没有落的太阳躲不回这里的风雨中。一阵不能令人置信的抽
噎从喉头发出,念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凌晨两点,她打了杰的手机:“杰,是我,念容!”
“啊!念容啊,什么事?这么晚了……”杰很不耐烦。
“我钥匙丢了,回不了家,今晚住你那儿好吗?”念容镇定地问。
“我这里?”杰吓了一跳,“我这里……”
“不方便吗?”念容的声音透出冷笑,“金屋藏娇吗?”
“不是……”杰支支吾吾,“看你说哪儿了(不知为什么,念容似乎听见话筒
那边贝蒂紧张的呼吸)?我,我一个学生,今天搬家,在我这儿暂住一晚,男学生,
真的,不信你来看……”
“哈……”念容笑出声来,“贝蒂什么时候去当了你的学生?”
沉默,那边不出声。
念容乘胜追击,“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你在哪里?”杰闷声问。
“我就在你宿舍楼下!”
杰身上的酒味还没散,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裤,深棕色毛衣——他仍然是
英俊的:雪白的牙齿,梭角分明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稚气的、大孩子式的面容。
‘你怎么会知道?”杰灰头土脸,从怀中抽出打火机,想点着手中的烟,费了几次
劲儿,都无功而返,喃喃骂着:“Shit!”[注]
念容镇静地微笑着,从衣袋里掏出都彭的防风型小巧打火机,轻轻盈盈地点着
火,并递了给杰。杰一时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多久了?”念容问。
杰不作声。
念容突然泪盈于睫,一把抓着杰的毛衣前胸,“你是死人哪,我问你多久了,
当初那么风流快活,现在为什么不肯回答……”
“何必呢,”杰请求,“念容,我们一定要把脸抓破吗?”
“脸?我还有脸吗?”念容捂着痛得紧的胸口,“穷家女,出来找生活,我早
已荣辱不计了。可是,杰,为什么连你也欺负我,为什么又偏偏是贝蒂。我觉得被
出卖,被伤害,你懂不懂?”
杰抬起头来,“念容,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圣子,你应该知道,我来往过的不
只贝蒂一个女人……”
“可是贝蒂是我朋友,杰,”念容跺脚道,“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又跟我又
跟我朋友,什么意思,表示你好有男性魅力吗?那你不如来生投胎成一只公鸡,一
窝母鸡都是你的……”
“念容,注意你的用词!”
“‘注意我的用词’?哈!”念容大笑,“How to pay attention[注],Plea
se tell me[注],How?[注]”
“念容,你这么气恼,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贝蒂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漂亮,不如
你有性格,不如你……你不服气,是不是?”杰突然上前一步,盯住念容,“可是
你知道吗?花念容,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很累,你是那种很给男人压力感的女
人。你明不明白?你太敏感,太聪明,太工于心计,别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你眼中都
是把柄;你心太高,要求太多,和你在一起会有很深的无力感;别的女孩子,请她
一顿晚餐,买个别针给她,她们都欢呼雀跃,你呢?你的眼神永远在冷笑:‘就这?’
可是,我拿什么供你?我一个月挣的不到你薪水的一半?我一个月打车也没几次,
你却天天开着小车来来往往,我是一个男人,我是男人来的,我需要尊严感!你太
漂亮,你的那种漂亮不同于北京大街上的那些无知女孩,你既不清纯也不娇俏,你
漂亮的很不正经,说白了,你很像一只狐狸精,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会一天到晚
提心吊胆,不是担心谁勾引了你,就是担心你勾引了谁;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
从欧洲回来的。你太明白那里的一草一木,换作别的女人,我可以胡吹神盖,‘加
里佛尼亚’如何如何,‘旧金山’如何如何,芝加哥怎么乱,New York怎么像一只
大苹果?可你呢?你什么都知道!甚至你的出现都一遍遍地提醒我,过去那些悲凉
又辛苦的日子——洗盘子洗得手都失去感觉,女朋友最终跟人跑掉……花念容,我
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谁也不欠对方一个解释,何必这样对虚致死——你
有大好的前途:撇去你的优秀不说,你还有一双神奇的眼睛,它一定会带来你希翼
的一切,你不要总守着我这副没出息的躯壳好不好?你拿脚踩住我,自己也飞不高,
你想想看,划得来吗?念容,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念容怔怔抬起头,惨笑道:“那我们这一场算什么?”
杰不作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们算什么?你是不是认为我很下贱,那么轻易就与你上了床,所以今天丢
弃起来也格外顺手,格外不在意?当然你会说有的女人的生命中可以有很多男人,
就像一个男人生命中注定有无数女人。可我真的不是这种人,”念容抑住哭泣,垂
下头,“你相信吗?我曾经是‘世纪之星’,每年都被评为市三好生,上大学那年
只十六岁,考分是全省第三名——”杰耸然动容,念容接着说,“我一直非常上进,
连挤公车的时候都在看《十万个为什么》……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每个人都以为
我是文曲星下凡,读书的天才。是以我除了读书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然后,
我到了瑞士,然后,我回到了北京,乱了,全乱了,我的心全乱了,我好害怕,我
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被套上红舞鞋的女孩,怎么也停不下脚步,又像奔跑在命运
的转盘下,稍有歇息,便会被后面的齿轮辗碎掉,但我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以为你
可以理解我,至少我们同病相怜,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
一切,积郁着,直到你出现,仿佛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可现在……
你当我是什么,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却去的Streetgirl[注],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Se
x Partner[注]?”
“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
“算了,”念容抹干了泪水,“我想我是太累了,才这样不理智。就算是游戏,
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
“念容……”杰悲苦地喊。
念容站住了,但并未回头。
“我……”杰说不出下面的话。
念容摇摇头,招手打了一辆taxi[注]。司机好心的说:“这么晚了,又下着雨,
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
“是吗?”念容凄凉的笑,“我怎么不觉得自己漂亮?”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念容满面憔悴。盛战临下班前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怎
么,工作很累吗?”念容摇摇头。试用期的薪水是每个月三千伍,期满可能会加到
五六千的样子。念容现在不得不一分钱一分钱地计较着花,她这才明白,一样的工
资,当时的齐南岭给她提供了怎样优越的待遇。以前开车不觉得,现在才突得发觉
北京城竟这么大,大得一点道理也没有。从家到公司,要换两趟车,每日上班都似
二万五千里长征。上班时人山人海,男男女女都必须身形矫健,手舞足蹈才挤得进
门,车塞得和沙丁鱼罐头有一拼。念容开始不习惯,经常发生上了车又被人推下去
的惨状。周二要见一个客户,念容特意换了一双华化天奴的皮鞋和一件阿玛尼网眼
套衫,用来配里面珍珠白旗袍式长裙,不想下车时勾到什么,只听“哧啦”一声,
六百元的阿玛尼就此报销,念容心境坏到极点。食堂的饭差到得没法下嘴,死咸死
咸,念容常在怀疑那些大师傅们是不是刚刚杀死了卖盐的,每天吃饭馆又财力不支。
饶这么省,一个月也只储得下二三百,真真不敢生病,不敢迟到,不敢请朋友喝咖
啡,念容不知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同事小欧和晶晶每个月才拿二仟,一千五上
交给老妈,剩下的也坐车也买衣服。“什么衣服可以这么便宜?”念容问。“当然
是去万通或是红桥,不然怎样,你以为谁天天都去得起世都与燕莎?”晶晶眨眨眼
睛。念容用手撑住头,她们的幸福不是她的幸福;她的痛苦,她们不会懂!
下午一个客户噜噜苏苏,念容耐心地向他解释周刊与期刊的区别,版面和中缝
价位为什么不同。念容丝毫没有工作的成就感,她不觉得自己每日的日程比一只土
蜂好到哪里,不过是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家,稍稍加加班,或是碰上交通堵塞、
同事聚会,回到家里就快十点。在公司里倒也不是劳心劳力,可不知为什么,一回
家就似被人抽尽了骨髓,趴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妆也不卸地沉沉睡去,第二天衣服
皱得像从核桃里拿出来的。
接线生接进电话来,念容撑着太阳穴去听,“阿容?阿容?”这声音好熟悉。
“是我,”她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她说,“我是贝蒂。”
念容一怔,贝蒂找她做什么?所以她平静而有礼貌地问:“有什么事?”念容
想自己真应该早去戏剧学院,真真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贝蒂低声恳求道,“可以见你吗?”
“有这种必要吗?”念容打着哈哈。
“念容,我很苦恼。”贝蒂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贝蒂,我并不是上帝,你跟我说一点也没用,”念容顿了一下,“而且,我
工作很忙。”
“念容,我知道你恨我……”贝蒂哭泣起来,“但是听我说……”
“我不恨你,”念容咬着下唇,“你太高看自己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多
说无益。但是我真的不想见你,贝蒂,保重!”念容压了电话,对着散落一桌的文
件发呆。
盛战走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有心事吗?”念容吓得蹦了起来。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盛微笑着,“你脸色很差。”
“从来就没好过。”念容哀叹。
“为什么呢?”盛感兴趣。
“有时真想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念容用手覆着脸。
“对你应该是容易啊!你这么漂亮……”
“但漂亮得不正经……”念容无意间学了杰的口吻,说出话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发现盛锁紧了眉头,急忙补充道,“对不起,盛先生,我一累起来大脑就不作主、
乱说话。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妇解分子,却必须得出来工作,沦落在人群中,阿猫
阿狗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一点也没
有趣味!老板皱一皱眉,我三天都不得好睡——对不起,我不是指您。”念容狠狠
握紧自己的嘴巴。
走出大厦门,却发现贝蒂在大堂等她。“你怎么来了?”老实说,念容有点怕
见她,事情已过了这么久,干嘛还要夹缠不清。她是怎么找来这里来的?也真亏她
有这种勇气。
贝蒂穿着浅兰色羊毛套裙,“我很痛苦。”贝蒂一直穿浅兰色好看。
念容觉得话题乏味,‘戏也痛苦。每个人都痛苦,做鸡也还得躺下来才行。”
贝蒂叹气:“我们已分手——他一直记得你。”
“他也记得他十三岁上养的那只狗,没用的。”念容边说边往外走,“我每天
都很累,真是没力气充当琼瑶片的女主角。”
“纲去了没多久就来信,说我们已不再适合,’呗蒂梦吃般地说,“我不信纲
会背叛我,那么忠厚木讷一个男孩,连我妈都说:‘小兰,不能欺负阿纲。’可这
么一个老实人。你知道吗?他出国前,一切靠我供给。”
来了,又来了,念容厌恶地别转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扯上经济。
“我向杰去哭,杰说:‘贝蒂,你是一个好女孩,单纯,善良,如果我找老婆
一定会找你这样的。’可半个月后,他却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了我……”贝蒂用手
帕掩住嘴。
“他一定说,”念容竟无表情,“他一定说:‘贝蒂,我现在不能结婚,我不
想误了你……’。”
“你怎么知道?”贝蒂讶异得忘记了哭泣。
念容从鼻子里笑一声,不再说话,贝蒂重新慢慢垂下头,“我也曾问过:‘我
们这样是不是很对不起阿容?’……”
“他一定说,”念容嗤笑着,“他一定说,‘贝蒂,你误会了,我与阿容只不
过普通朋友。’”
“不,”贝蒂大声说,“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说:‘贝蒂,你读过庄子的《逍
遥游》吗?那上面记载着一种上古的禽类,叫大鹏,它翅膀太宽,保能翱游在九重
天以上,他化为一种鱼,叫做鲲,这种鲲,只可以活在东海之中。鹏有时会堕在凡
间,等待下一阵风起的时候才能飞回到九天上。你知道吗?念容就是那种鸟,她孤
苦地等着下一阵风来……其间或被燕雀扑打,被家鹅讥笑……突然来了一只野雁,
她便引以为同类,可,她终究是一只大鹏啊!……’‘你是那只野雁吗?’我问。
他点点头,他一脸的泪。”
念容呆呆地站住,突然冷笑道:“那要谢谢他,他可真是抬举我。”
“念容,”贝蒂低低说,“别恨我,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仍是朋友,”念容木然答,“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做得到!”贝蒂热切道。
“你一定做得到!”念容目光炯炯,“以后不要再和我见面,拜托了!”
坐在公车上,念容第一次觉得这么不能忍受。靠窗坐着一个苦瓜脸的妇女,四
五十岁年纪,正把鞋脱了来搔脚心;两个民工大力拖着一个麻袋,经过念容时,念
容想自己刚买的丝袜也保不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瘦小干枯的男人正对牢他面前的
胖女人絮絮叨叨:“我说,我一定要对我孩子负责,要对我老人负责,要对……”
口臭一阵阵传来,念容屏住了气,奇怪他对面的女人为何泰然自若?是早已习惯,
还是患了鼻窦炎?一个人高马大的北京女孩缩在比她矮一头的男友肩上做爱娇状,
“……小红他男朋友去了马来,陈飞也……反正呀,哪儿都比北京强——除了外地……”
念容想起当时还在齐处工作时,有一次车坏了,她去打出租,向齐抱怨道:“出租
车那么脏,简直不敢坐……”她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和希望可言。
十三
一个客户对念容的设计方案不满意,竟在话筒里破口大骂起来。念容瞅了一眼
话筒,把它搁在一边,继续往电脑里敲字,估摸那边骂完了,才细声细气地解释起
自己的思路来。
盛刚好经过,他惊异地看着这个女孩子,“你脾气很好!”
“不,我脾气很坏,”念容叹气,“但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自尊都得靠
边站,哪谈得上脾气!”
“别太委曲自己了。”盛关心道。
念容嗤笑出来,“做人哪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就好。而且,形
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挫败感这么重?”盛奇道。
“从来就没有成就感!”念容叹息,“我是走一步掉一跤,摔倒了再爬起,起
来再跌倒,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
盛摇头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你不了解生命。”
“生命只供我活下去,生命不需了解!”念容抢过话头。
盛半天不语,然后悠悠地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们说话时连眼神都
一模一样,是不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全这样?也许,我真的年纪大了。”又扬腕看
看表,“哟,下班了,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
“好啊!”念容笑着收拾桌子,“须有酒啊!”
“你很爱喝酒?”盛扬起一道眉毛。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想等你喝晕了时趁机要求加薪。”
盛笑得摇头,“精灵古怪的丫头!”
一起去三里屯一间意大利餐厅,盛发现念容的举止很优雅,“你很有餐桌礼仪
嘛!”盛赞道。
“当然!”念容不打算谦虚,“我的专业就是Hotel Management啊!”
“喜欢这份牛扒吗?怎么样?工作还顺手吗?”盛叫侍者给念容添酒。
念容喝多了两杯,脸红扑扑的,“你要问我牛扒,答案是:还可以;你要问我
工作——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噢?”盛笑了,“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念容真真喝多,眉飞色舞起来,“假话:你是老板Z你给了我份高薪优差,我当
然喜欢到不得了;真话,说真的,我从来没喜欢过工作……”
“这样啊!”盛故意皱起了眉头,“大小姐,你回北京不到一年,转了三份工,
其中行业跨越之大,内容之迥异,让人不禁不咋舌,而你都不喜欢——你知道,你
换工作的频率快过人家一辈子——”
念容嘻嘻笑,“至少我发现了三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盛差点将酒喷出来,“你以为自己是爱迪生?”
“你知道,”念容舌头有点硬,“我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
谁也不能……”
“你到底要什么?”盛耸然动容。
“我到底要什么?”念容小小声鹦鹉学舌,“我最苦恼是,我也搞不清自己要
什么——我小的时候,父母只要我读好书,除了书以外我别无追求,如果有男孩子
夸我漂亮我就又气又急,觉得他是小流氓调戏人。后来,我希望可以继续读书、深
造,但是,我没有钱;再后来,我希望得到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可是,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自杀了,第二个又受了伤,第三个说我漂亮得不正经……现在,
我必须出来工作,那么辛苦的工作,赚得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你不要告诉我莲
达、玛莉也这样,但我们生活在两个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太不一样,她们的幸
福不是我的幸福……你乘过大巴吗?大巴上也有长得极端庄秀丽的女子,但有什么
用?大风地里站半个钟,西施也尘满,貂蝉也鬓若霜,你看她们的脸,从没有一个
是平静安详的,更别说喜气洋洋了,个个都焦虑不堪——怕迟到。怕误点、怕扣薪
水、怕、怕、怕……再漂亮有什么用?路边花圃的花,哪有路人肯花心思驻足观赏;
真正坐轿车的,谁又去看这种花?……Bible上说:凡劳苦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
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的安息在哪里呢?上帝说……”盛的眼摸糊了,他的
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子的脸,“A-king,”他轻轻呼唤。
“谁?A-king是谁?”念容蹙起眉头。
“你真是北方人吗?”盛困惑道,“你们真是一模一样,那年我见她,她微笑,
她说:
“嗨!你要接的人就是我!”
“你知道吗?在瑞士,最普通的人也生活得像这里的贵族,”念容还在絮絮叨
叨。两个人都自顾自地往下说,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听谁。
“她从澳洲来,澳洲的盛夏正是这里的严冬,她衣服极薄,太阳棕的皮肤,一
双极妩媚的眼睛,浑身散发出好闻的青草味儿……”盛怅然。
“从前,我看过一则童话,说是一个孩子不好好读书,他逃学逃到了后山,发
现了一个美丽的国度,国度里住着一群快乐的矮人,他们收留了他,并让他做王子
的侍从。”念容又叫了一瓶酒。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知道她们华侨反而最爱那些被
我们视作老土的发型——但她梳,真的一点都不土。她有1/4的葡萄牙血统……”盛
点了一支烟。
“三年后,他突然想家了,”念容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酒,“他问矮人们他可不
可以回家?矮人们送了许多礼物给他,还让他带上一只金球,说什么时候他想回来,
只要跟着金球跑就可以了……”
“她真是美丽,那个时候,她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我不觉得她长得像一种小动
物,但是,是什么动物呢?妩媚的双眼,娇俏的鼻子,笑起来一肚子鬼主意的可人
模样——啊,狐狸,真是只小狐狸。我叫她Fox[注]A-king[注],
为什么叫A-kin
g呢?为什么不叫Queen[注],叫kingdom[注]呢?不,她已是我的k
ing,我生命的航
向……”盛埋下头。
“他好高兴,急急赶回家探望母亲,并把礼物都分给了村里人;过了一段时间,
他又想回到矮人们身边,于是急急翻找金球,不见了!不见了,会落在哪里呢?为
什么会不见了呢?”念容大声讲,又喝掉半瓶酒。
“A-king是澳洲土生儿,第三代华侨,华语已十分生硬,言语间杂着广东话与
英文,十分特别的说话方式。我经常取笑她,她舌头一转不过来,就把脸埋在我胸
前,说:‘不来了,不来了,你欺负人!’”他脸上浮出一个恍惚的、梦幻般的微
笑。
“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很忧伤。就这样,许许多多年过去,他老了……”念容
的泪水成串地落下来。
“我很快乐,快乐得难以置信,一个近四十的男人,这样的快乐,是不是很该
有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我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路过自己心
爱女生的窗前心怦怦乱跳……”盛一大口一大口吸着烟。
“有一天,红衣大主教大卫来看他,问道:‘那些矮人有什么特征?’老人已
记不大清,努力思索了一会,‘他们要喝水的时候会喊:沃乌特!’‘啊!我明白
了,’大主教说,‘他们一定希腊王珀塞的后裔,而希腊王的母亲是英皇的妹妹凯
瑟琳……’”念容的头倚在盛战的肩上,还在喃喃诉说。
“有一天,她突然离开,就像她突然到来一样。我很痛苦,比从未遇到她还痛
苦——因为知道了蜜之味,更不能容忍白开水的枯燥平淡——我为什么会失去她呢?”
盛泪盈于睫。
“老人说:‘大主教,你很渊博,’”念容轻声讲述,“‘而我只知道一件事,
在那个国度里,我很快乐……’”
念容确实喝多了,下车来吐了好几次。盛战轻轻叩击她的背,念容连连摆手,
示意他站得稍微远些。
“没关系的,”盛苦笑,“我醉起来比你好看不到哪去。”
念容吐得脸色然白,到最后,仿佛要连肠子与胃也吐出来,盛战买了矿泉水给
她,她犹自干呕不已。盛坚持要把念容送至家中,虽然念容已清醒了大半,喃喃说
着:“不用,真的不用!”
念容的家在一片大院当中,泊车位十分难找。楼层很旧,是那种老式居民楼,
只有六层,念容住三层。盛扶念容上楼,下意识去扶梯把手,“别动,很脏!”念
容说时还是晚了一步,盛已摸到满手灰。楼梯拐角处,他被什么绊了一下。“谁家
又把自行车放这儿了。”念容叹气。宽敞的过道却须侧身而过,因为被住户家用什
么破砖头,烂拖把占据了大把空间。
“你住这里?”盛低声问。
“是啊,”念容拿钥匙开门,“不然我该住哪里?中南海?希尔顿酒店?”门
开了,一室一厅,不甚明亮,厕所门还对着客厅,家俱什么颜色、什么年代、什么
款式都有,“有些是房东的,有些是我后买的。”念容说话时神色很疲惫。
“多少钱一个月?”盛问。
“一千!”念容起身去开电视,电视很老,频道非常不稳,念容又去摆弄天线。
“一千块住这里?”盛吃惊道。
“那您以为能住哪里?”念容比他更吃惊,“有电视、有冰箱、有空调、有天
然气、热水器,又在城区,三环以内,一千块算是很便宜。”神色转为嗤笑,“拜
托,不要做出这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好不好?你真是玛丽安东奈男性版,穷人没面包
吃,让人家去吃蛋糕!”
“对不起,”盛局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钦佩你的坚强,毕竟你也是从
欧洲回来……”他不知如何继续。
“哈?欧洲回来好了不起啊,告诉你一个笑话,”念容顺手去拿桌上的凉杯喝
了一大口,“我有一个师兄,跟我同专业,大我三届,成绩嘛,好到不得了,人又
长得一表人才——很给中国人争光的那种长相,学校里西方东方的女人都爱他爱得
快不行了,”念容又笑着就着凉杯喝了一口,“毕业后,他回了国——他是北京人,
我们都以为他此去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前段时间,就在前段时间,我又碰见了
他,那时我正陪一个客户在一家私人俱乐部吃饭,有人非常犹豫地喊我:‘玛雅!’
我放下筷子,很久没敢认:他胖了、老了不少,不再年轻,不再英俊,不再意气风
发,不再……我们互相换了名片。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约我在6路车终点站见面——
哈!6路车终点站,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当年万人瞩目的白马王子今天沦落至此?
我们见了面,他穿便装的样子简直不能看,啤酒肚都出来了……”盛突然发现不对,
“你喝的是什么?”
“酒,德国的‘青青’,用芝士配很好的。”念容嘻嘻笑。
“还喝!”盛一把抢过念容手中的凉杯。
“喝!为什么不喝?”念容笑,“我每天晚上都喝,边看电视边喝,什么时候
睡着什么时候算!”
“你这么年轻……”盛一时语噎。
“年轻?年轻有什么用?又不能折兑,有市价吗?”念容喊。
“然而你仍美丽。”盛不知该如何劝念容。
“美丽?我怎么不觉得,”念容孩子气地凑上来,握住盛战的手掌,“指给我
看,我哪里美丽?说啊!哪里?”
盛战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向脑门,“别闹,念容,别闹!”
“我没闹!”念容大喊,“我从不闹,我乖,我是好孩子,我不过是希望可以
好好读书……”
“好,读书,读书。”盛战安慰她,“你早点休息,我要走了。”
“不许走!你!”念容霸道地站在门口,“今晚不许走!”
“你?”盛战嗓子有点噎。
念容扒住盛战的肩膀:“陪我喝酒,一醉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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