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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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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 作者:月裹鸿声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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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1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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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不恕!又是柳不恕!”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咆哮如雷,一把将手中的纸条与丸药重揉在一起,丢出几丈开外。那丸药在墙上连弹了几个跟头,撞得面目全非,然而翻转过来,依稀露出纸条一角,上面两个牛毛般细的瘦金体小字:不恕。

  “不恕”是个名号,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又相貌不知、性别不晓的人的名号,明朝天顺年间,江湖上传闻着,想要谁死去,只要把此人姓名封入黑色信封,连同至少五千两的银票一起通过中间人交给不恕,此人必定会在三个月之内从这世上消失,而与死者相关的地方,则往往会出现“不恕”两个字,有时写在衣帛,有时刻在物件,甚至有一次,只见成群的蚂蚁密密麻麻排出“不恕”的字样。

  因“不恕”的第一案,字样留在柳叶之上,因此又叫“柳不恕”,也有人因其凶狠,起了个诨名叫“柳鹞子”的。

  传闻只是传闻,不过,近三年来,一位王公,二位尚书,二位将军,三位巡抚,还有若干等而下之者,相继离奇暴毙,甚至惹得皇宫也人人自危,圣上也龙颜大怒,下令重赏缉拿,却是事实。

  然而,追捕仅仅到画图影这步便陷入困局,因为没有人见过不恕,或者确切地说,没有人知道他/她的样貌。那些死者,往往好像生活与平时无异,只不过,某一天便突然出了事故,在戒备森严的府邸之中,甚至众多下人的眼皮底下,突然死去。因此,流言愈加长了翅膀一样疯传,有人说不恕是绝世高手,出入刀戟森森的王公宅院如入无人之境;有人说,不恕会奇门遁甲之术可以遁地逃走;有人说,不恕精于易容,真实面目永远不会被人看见;有人说,不恕能通鬼神,那蚂蚁排出的字样就是明证,所以那些人是无常勾走的,人世间又到哪里去查呢?

  “你怎么看?”沈烈风身后有两名少年,一个问另一个道。

  少年并未答话,只默默过去拾起那丸药,细观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夜,月,飞花楼。

  环佩响处,珠帘依次打起。

  “七爷,洗手。”小丫头小沐脆生生的声音。

  我将手放入银盆中,反复洗着,外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5年前妈妈手里的皮鞭……

  “好妈妈,妹妹年少无知,只求你饶她这一遭。”姐姐紫迷抱着妈妈的腿哭求道,本来赏我的鞭子,倒有大半落了她身上。

  “就是,鞭子落在这细皮嫩肉上,若留了疤痕,可是卖不上好价钱了。”施飞燕一边扶着妈妈,一边阴阳怪气地笑道,雪肤花貌,素口蛮腰,舞低杨柳,歌尽桃花,她是这里的花魁。

  这话倒是说到了妈妈心坎了,她两弯吊稍眉几乎要飞出粉面去,一口啐在我脸上,骂道“装他妈三贞九烈的我柳明凤见多了!最后不还都乖乖作了婊子!——小叶,取我的猫儿来!不信治不了这骚蹄子!”

  围观的诸艳中爆发小小的骚动,有做势劝解的,有低头不语的,更多的脸面中,浮现了一种翘首以盼的神情。“打猫不打人”是妈妈的看家本事,能叫你上不得生,下不得死,告不得人……许多性气倔强的丫头,都被这一招驯服得低眉顺眼。

  “妈妈,你无非就是要钱,若我能挣到比卖身更多的钱,你便不强我与姐姐了,如何?”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拼了,我不由冲口而出这样一句。

  妈妈着实惊了一下,转瞬又冷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也好,不管你去偷去抢还是杀人越货,三天内,只要能拿出比飞燕拿到的更值钱的物件儿,就由你了。”

  花丛中满是笑声,飞燕娇嗔道:“妈妈,你忒看不起我。”

  妈妈没理她,接着对我道:“若三天后你败了,就给我乖乖做婊子去。还有,这三天你虽是自由身,却休想逃跑,不然你想得到姐姐会怎么样。”

  我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好”字,背上寒意生风。

  三日后,飞燕的笑意首先在一匹紫绫罗上展满,“妈妈,女儿可是不能给你丢人那,这三天是着实用了功的。这是东边王家官人送来,那是城北李家公子捧我。” 她说着,又指向一株红珊瑚,高烛之下,一堂紫气赤霞,映得个青楼犹如宫闺,更不必说那满把的珠翠首饰,其中任拣一件,只怕也够那小户人家数年生计了。

  众人方啧啧赞叹,飞燕又道“瞧你们这点见识,粗布废柴也值得如此么,那我手上这件物事,岂不要唬杀你们了?”一壁说着,一壁拿出一只镂金小匣,上隽有山水花鸟,精美如生,严丝合缝的匣口处,被一把小锁锁个结实,“蒙福王之爱,赐我一颗碧海琉璃夜明珠,三更照夜,状如白昼,莫说那珠子本身,就是这匣子,在京城‘天下第一锁’万莫开家打造,设有机关,如果不是正主来开,只怕会被飞针射个满脸麻子,单这个也值得数百两银子。”

  那厢早有几个小丫头雀跃起来,叽喳着要看宝贝,飞燕一边笑岑岑往袖中摸去,一边阴阳怪气道,“小七儿,你倒是得了什么?也快拿出来看看呀!”众人遂起了一阵哄笑。

  “我得的东西?反正比你那粗布废柴值钱。”我淡淡道。

  众人笑声愈炽。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飞燕前仰后合。

  “不是我说的,你自己说的。”我从袖中掏出一把翡翠的小钥匙来,“没有这个,你倒赔一脸麻子也拿不到宝贝。”。

  飞燕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愣这工夫,匣子已被我劈手夺来,轻轻打开,寒光顿时奔射而出,如海上生明月,冰轮碧高堂,一屋子人一时鸦雀无声。

  “这东西的价值,不用我再重复了吧。”我淡淡道。

  “你……何时把钥匙……”飞燕气急,话未说全,飞扑过来夺那宝贝。我轻易地侧身让过了,怎么说,我爹也曾是威震瓦剌的军前副将。

  “鸡窝里抱出个鹞子来。”妈妈止住飞燕,似望我非望我地说了一句。

  那一夜,我抱着姐姐哭得天昏地暗,是爹娘走后哭得最凶的一次……

  -

  “七爷,水冷了,要不要换点热的?” 小沐乖巧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现在的我,常常洗手洗到水冷,即使这样,还是觉得不干净。

  我是做什么的?

  住在青楼里,似乎可以归于卖艺不卖身。

  我的技艺,应该算是精妙绝伦了吧。

  可惜,消受的人不是有福,而是不幸。

  不能保护自己,便要毁灭,不能刺痛别人,就要被碾碎,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已经学会接受它。

  擦毕手,我缓缓打开了黑色的信封……

  (引子 完)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9-21 13: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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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悠悠秦淮,流不尽那罗袆香艳,脂粉繁华。北方狼烟四起,是男人的战场,而这里,一片歌舞升平,却依然是战场,惨烈程度毫不逊色的,女人的战场。

  飞花楼,在这河畔栉次鳞比的风月场中,可谓地位超然,鸨母柳明凤腕上的玉镯、唇上的胭脂,都总显得比其他搂主的成色好些,颜色鲜些。有人说,是飞花楼的位置好,那最高的飞檐,从对岸看去,恰能勾住最美的新月;有人说,是飞花楼名字好,想到人生如飞花飘逝,谁不尽情享乐;也有人说,嗨,还不是头牌姑娘正对了县上父母官的口味;更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飞花楼不止青楼的本分,还经营另一项可怕的生意……

  不过,这一切在5月初的一天都不再有人议论,这天人们议论的是,飞花楼头牌施飞燕死了,清晨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消息两个时辰就传遍了坊间。

  其实,如果听到人说飞燕是头牌,叶如眉也许会撇撇樱唇,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切”来。

  5年,对青楼女子来说,实在太长,长到天上人间。叶如眉已经断不是鸨母呼来喝去抱猫那个小叶,而是出落得柳眉杏眼,润泽丰腴,歌舞琴瑟,色色精娴。而施飞燕,纵使再有经天纬地之能,毕竟只好一年较一年花褪红残,“该从良了……”丫头小梅曾听她在梦中念道。

  不过,施飞燕不愧是施飞燕,造化的锋芒虽略夺了她些许姿色,却也平添了几分妩媚泼辣与她,那一种游刃有余收放自如的态度,在叶如眉以年轻美貌攻城掠地之时,依然抓得许多男人死心塌地,其中甚至包括本县的父母官贪老爷,不多不少,恰只压那叶如眉半分,于众人纷纷观望之时,硬是把这花魁之位又霸住了整整两年,而且,没人能预测,会不会有第三年……

  当然现在,不会有第三年了。

  可能是缘贪县太爷之故,官府来人很快,检查得也很仔细。卸下脂粉,那一张黄黄脸儿把公差倒吓了一跳,不过看看指甲,却绝无什么青黑迹象。片刻,仵作回报,不似中毒,身上都验过,毫无一丝外伤。

  “快验验头顶。”捕头王成在周围几县里,也算第一把交椅的好捕快,他突然想到前日听书听的《包公案》,有一案便是死者被长钉贯入头顶,于是丝毫验不出外伤或中毒。

  “回禀大人,验过了,并无血迹或异物。”仵作答道。

  王成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难道这案比包公断过的案子还奇?却不得不硬撑着继续问道:“死者昨晚与谁同寝?”

  “禀大人,飞燕昨晚是独宿,因被一位叫楚玉的公子包占了,不许再接别的客人。但楚公子昨夜并未光顾。”

  “这楚玉是什么人?”王成问道,心中暗暗诧异:施飞燕怎会白空一夜,倒说不定还要骂句“狗揽八泡屎”的行话——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她陪宿呢。

  群芳一阵叽喳后,有个嘴快的先说出来:“听说是当朝荆南王的公子”,然后遂一窝蜂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描述这楚公子的行止。

  从这些议论声中,王成大概了解到,这楚公子生得十分俊俏,谈吐不俗,使钱散漫,更难得的是极有小意儿,那见多识广的楼中诸艳竟多有为他诸如“姐姐莫饮那冷酒,极伤身的”此等一言飞红上脸的。其实,不用听议论内容,也能感到此人一定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从良人选,不然怎会一楼之女,个个对其印象深刻。

  不过,却无一人能说出楚玉到底来自何方,更不知道现在该去何处传他到场提供证言。王成左右想想,既然昨夜他人不在,自然不可能行凶,也便无甚要紧,于是又问:“那楚玉只独专飞燕一人么?”

  “我们这些庸脂俗粉,那楚公子是看不上的,不过论到能与飞燕相比,这楼里可不还有个如眉嘛。”人群中一浓妆艳抹女子阴阳怪气地道。

  王成心知这些不红的姑娘巴不得把叶如眉也趁机拉下去,好有出头之日,不过按动机来说,如眉也确实有重大嫌疑,于是他传唤如眉。

  如眉到场,既无悲声,也无喜色,只淡淡地道:富贵生死,各有分定,姐姐平素娇姿弱质,食少事繁,性又好强,病也莫使人知,只是常为颦眉捧心之态,换做个诨名“小西施”,如今果如西子般薄命,不是天数,却是什么?

  鸨母柳明凤证实了她的话,并补充道,飞燕近一二月来日渐瘦削,原来的衣带,竟宽得不得用了,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连日命伙房炖了好些补的送去,也完全不见收效,初时疑是飞燕得了女儿痨,但却又完全不咳,捧心之态,原来也有,想来说不定只是套住孤老的招数罢了,便也不再以为意。

  此时公人已将整个房间检查完毕,床第帷幕,首饰胭脂,等等物品,具未见任何急性或慢性毒物,“死者昨夜晚饭用的什么?” 王成便问。

  “回大人,姑娘昨晚并不曾用饭。”飞燕的贴身丫头小梅答道。

  那明凤丧了一株摇钱树,正一腔懊恼,闻得此言,一把抓过小梅头发,没头没脑拿钗子乱戳,骂道:“没人堵住她口砍了她手,怎会不吃的?!必是你这懒蹄子伺候不周饿坏了姑娘!”

  小梅先是哭道,“姑娘那个脾气,说身体不适不想吃,我们哪里敢劝。”后来挨不过,只好混赖喊着“是伙房烧得太咸,姑娘才不肯吃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厢伙房丫头小七已闪出来,脸蛋乌黑的,提着截烧火棍,上来撕嘴道:“你个遭雷劈的,一锅煮菜,这上上下下哪个不吃得干干净净?容你混赖?”

  王成忙止住三人争嚷,道,“那飞燕不用晚膳,想是怕有人暗害她?”

  “毒了谁也不会毒了她,那丫头极机灵的,我以前见她每次用饭都是令小梅当面尝之,无事方才自用。”明凤答道。

  看看面有红光的小梅,王成把最后一点食物慢性中毒的可能性排除掉了,又问群芳昨夜有何异状,众人皆道如常,终于无计叹道:“老爷前日梦见上好匹锦缎,可惜尺头短了些,没想到应在这上,一代花魁,就此暴卒,可悲可叹,只早日安排后事吧。”言毕领一干公人出门。

  各种神情的面具下,有人暗笑……

  —————————————————————————————(事件篇完)

  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猜猜看,

  谁是凶手?(这个是废话,看过引子的都知道)

  没有验出任何中毒或外伤的情况下,飞燕何以致死?

  手法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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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楚王好细腰 宫中多饿死

  ——战国策

  ——————————————————————

  灰污在清水中点点退去,露出玉色的肌肤。

  她是谁?

  人前,她是飞花楼的伙房粗使丫头小七;人后,她是名震九州的天下第一刺客柳不恕。这两个名字发展成诨号,敬她一声“柳七爷”,她便高兴,恨道一声“柳鹞子”,她也不恼。

  柳,是跟着飞花楼鸨母柳明凤的姓氏,然而,却几乎没人知道她的本名:青离。

  青离,紫迷,是遭逢家变前她们姐妹的名字。

  家变那天,母亲口吐鲜血呼号:不恕!不怜!从此,她便认定这应是她们日后的称号。

  想谁死去,只要把那人的名字与至少五千两的银票封入黑色信封交与她,三月之内,那人自会从这世上消失。

  自然,柳明凤从中获利甚丰,就是江湖上传的,别家青楼做肉生意,她家兼做血生意……

  不过,柳青离倒不甚在乎妈妈抽走多少,若不是妈妈敢发天下之奇想,精心培育,她也做不到这天下第一刺客之位,何况,还有那善良而懦弱的姐姐要照顾。

  青离擦过脸,扶正朝天冠,舒一舒云纹锦衣,拿过一把指甲挫笑岑岑地修指甲。她生得娇小纤细,汉白玉般的肌肤,红玛瑙似的嘴唇,黑耀石造就的眼瞳,一头青丝,两弯峨眉,都活像山水画中的黛墨画成,唯平视时,那乌珠下缘略略离开眼眶,有些相学上所说的“三白”之相,将所有温柔甜美都一笔抹煞,但与其说这一点是白璧微瑕,却还不如说带给她一种另类的美:冷傲绝艳,令人一见难忘。

  珠帘微动,“进来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倩影闪入,是叶如眉。

  “不惜银子,只要做得干净,符合你的要求吧。”青离斜眼看看如眉,问。

  “妙绝,妙绝,只是连我也瞒过了,那飞燕是怎么死的?”如眉抚掌大笑,道。

  “桌上有玫瑰核桃糕,你最喜的,何不尝尝?”出乎意料地,青离完全没搭茬,反说了这样一句。

  “谢妹妹美意,我一时不饿,还请妹妹留着自用。”

  “没毒,放心,给一个人的钱,难道要我杀两个人不成?”青离自丢了一片入口。

  “如眉岂敢如此猜测妹妹,只是……”如眉慌忙辩解道。

  “只是那楚玉极爱细腰,怕多吃发胖对不对?”青离语气依旧淡定,但直视他人时,眼神有如鬼魅。

  “你,你怎知道,难,难道……楚公子也知道你?”如眉脸色一下大变,许多念头一下涌入脑海,不消说柳青离也是个美人坯子,好容易扳倒一个施飞燕,难道这刺客反要插一脚,阻住她嫁入荆南王府的春风之路么?

  “别想歪了。”柳青离缓缓站起身来,吃吃笑着,向空击了两下掌。

  屏风后转出一人,低眉顺眼,道:“七爷真乃旷世鬼才,没堵了人口砍了人手,竟能让人活活把自己饿死。老相好死了,贪太爷必然发狠来查,现在别说查不出,就是查出了,也奈何不得我们。”

  这温软而有磁性的声音十分熟悉,令叶如眉瞠目结舌,如五雷轰顶,不是楚玉,却是谁?

  “现在知道飞燕怎么死的了么?”青离转向叶如眉。

  “之前我还不信这样能保她必死,七爷果然神机妙算。”楚玉一脸谄媚。

  “君不闻‘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君不闻仲达论孔明‘食少事繁,岂能久乎’?况飞燕本羸弱女子,因那楚玉作出深爱楚腰之状,为博周郎一顾,连日绝粒,腰肢渐小,心痛频频,能撑过今朝,挺不过明日,挨过明日,岂能保三月乎?”青离眼中流露出半分得意,却又有几处悲凉。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眉发疯一样冲上前,抓住楚玉的衣领吼道。

  “他?是三省外梨雨院的‘玉兔’儿,我挑了三日挑中,花了二千两才租出来这些时日,命他在你们面前演戏。”青离浅浅笑道,又转向楚玉,目光陡然变得冷峻如阎罗,“若走了半点风声,仔细你项上人头。”唬得那楚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米般叩头,口称“不敢”。

  “‘玉兔儿’,怪不得好个风流人物,原来是个‘玉兔儿’……”如眉跌坐在地,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个不停。

  青离嘴角微微扯动了下,打起帘子,转身向外去了,转瞬就被蜂拥而上的暗夜淹没。

  春城,何处,不飞花

  飞燕的葬礼,如眉出人意料地出现了。

  她轻吟了四句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年葬我,知道是谁?而后扑地恸哭。

  据熟悉她的人说,似乎是真的从来没见她这样伤心过……

  (二章 楚王 解迷篇 完)

  ————————————————————————————————

  ps:“玉兔”的说法取自《红楼》,在古代,多是提供同性服务的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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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清]纳兰性德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自在杨花漫漫,招摇酒旗飘飘,乐颠颠提鱼行走的老叟,闹哄哄引车卖浆的小贩,一同画出了一幅熙熙攘攘的市井众生图。

  这景象让柳青离也不同寻常地感到了一丝闲适与欢快,她把马系在门外,走入酒肆,趁上菜的空当悠然环顾起四周来。

  左边的男子十指蓝黑,大概这左近有间染坊;后座的老叟清癯长须,满口之乎者也,八成是位私塾先生;酒肆掌柜趁人不注意塞了一个铜板入袖,想来老板娘是个厉害的主……门口那个穿蓝布袍子挂一块“孔明再世”的自然是个相士——不,等等,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相士。

  柳青离的目光不由在那相士打扮的人身上多逗留了一会,脸面沧桑、眼珠贼亮、眼神游移、笑容神秘、口若悬河这些常见的相士特征在这里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有神的丹凤眼,配上高直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好生俊朗的一张脸庞。

  不过她才懒得为此困惑,只把眼神越过那家伙,投到门口系着的白马上。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不知怎的吐出声来。

  是王维的句子。

  谁能想到,是“诗佛”王维的句子。

  那样轻狂的,好胜的,绚烂的,不设防的少年情怀,美到让“诗佛”也动了凡心。

  “然而,现在,若有人突然邀我饮酒,我只会担心是色狼吧?”青离暗想道,苦笑着摇摇头。

  没错,就是这样。

  “小娘子,来陪大爷喝一杯!”一个粗重而带几分醉意的声音在她头上炸响。

  青离回眼细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穿件破毡衣,脸上一道深疤,双手红肿,乜斜着眼,三分酒意,七分却是借醉胡言。

  青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心中已有杀机闪过:这家伙看来没什么油水,不过既然活得不耐烦,割了**晒干混作鹿鞭卖也是好的。

  没想到,未等她开言,身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大哥,你这印堂青黑,面带煞气,恐怕有灾厄缠身那!”

  青离定睛看时,这说话的却是方才门口那个不伦不类的相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牛鼻子说甚?”醉汉一把抓起相士的蓝布袍领,恶狠狠道。

  “莫动气,莫动气,你可是从北边来?”相士不紧不慢地说。

  醉汉没说话,但手上明显松了。相士趁势滑下来,往醉汉身上嗅了嗅。

  “你这身上,有金戈之气,还有血腥味,而且,现在还有人在找你。”

  醉汉的脸色变得惨白,酒似乎也醒了,往自己身上闻去,但显然他只闻到酒气。

  “哎呀!”相士惊呼一声,“原来现在已经午时了,天道人道,午时阳气最盛,小鬼还不敢来缠你,若你无知无觉地等到阳气衰败,只怕有性命之忧啊。”

  “神仙救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大汉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扑倒在相士面前。

  “还好你今日遇到我,贫道助你一场,也算是个功德。”相士笑曰,从袖中摸张纸片,鬼画了几笔,道:“把这个捏在手中,口念‘唵嘛呢叭咪吽’,一直向东去,不得回头,出了城门,便可以解厄了。”

  那大汉如得了宝贝一般,千恩万谢去了。

  相士看他远去,长出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青离止不住地晒笑:“好一个教人念‘唵嘛呢叭咪吽’的道士!”

  相士无言,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满街春衫,穿毡衣者,八成是从寒处而来,不曾备得;面有伤疤,多半饱经干戈;手上红肿,乃是冻伤,常因值戍时双手曝露所致,加上身体强壮,说话粗鲁,这几条总起来看,此人十有八九是漠北军士,而此时瓦剌犯边,激战正酣,军士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那就只有一个结论,他是逃兵,按《大明律》当斩。”柳青离呷了口酒,幽幽说道,“不知小女子说的,对也不对,活神仙?”

  相士大惊失色,显出一种被人看透的窘迫,嘴张了几张,大概既想表达对强者的敬意,又有些许不甘心。

  “而且你不是什么相士。”柳青离拿过他的一只手来看,那掌丘处有厚厚一层茧,“你也是个使家伙(兵刃)的,又有如此识人功力,是个捕快无疑了,听你口音藏不住一点京腔,恐怕还是从六扇门直接过来的名捕呢。”

  “神了,当真神了!”相士拍案道,“姑娘现在要我不住念着‘沈云舒,彘也’走出东门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的!”

  “沈云舒,彘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沈云舒是猪”,青离不防他会这样讲,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道:“你叫沈云舒?‘闲看云卷云舒’的‘云舒’?”

  “正是,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

  青离再次莞尔,如果在平日,她才不会与陌生人闲扯这么多,可今天,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心情放松,她又问道:“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如果说错,还请姑娘万万要恕在下冒犯。”沈云舒道,“因为这世上有机会受教育,能听到‘闲看云卷云舒’这句诗的女子,大概只有出身于显贵之家或烟花之所两种选择,而官宦小姐居于深闺,心地单纯,毫无阅历,又怎么说得出你刚刚那番话呢?所以在下猜测,姑娘出身于青楼。”

  柳青离的笑容霎时僵硬在脸上,整个人像给雷劈中,他猜中了事实,令她无以反驳的事实,可在19年的生涯中,她从来没有因这个事实像现在这样屈辱和难堪过,像从云端跌下来那样难堪。他说话的表情很诚恳,只是公事公办的分析,可这更让她感到想要流泪和发狂。

  云舒瞬时间也明白了,这是事实,可是,有时候,真的不需要拿事实去伤害一个人的。他看着青离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平地一声雷,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不恕杀人啦!天下第一刺客不恕来我们镇上啦!”原本集市上南来北往的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般刷拉拉地都改了一个方向,下饺子样都朝声音来源处奔去。

  沈云舒一把丢掉“孔明再世”的番子,喊声“失陪”就也跑过去。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失陪”,因为对此事最讶异的还当说是柳青离本人了,所以比谁都还跑得更快,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冒用自己的名号。

  (三章 初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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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

  ——[唐]鱼玄机 《赠邻女》

  ————————————————————————————

  “我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沈云舒,手上有几个不恕的案子正在查,让我进去一下!”沈云舒边晃着手上的金牌边大喊,才得以从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圈中“杀开一条血路”,看到凶案现场。

  柳青离闻言心中陡然一震,原来这人竟是为自己而来,不过老到的她自然不动声色,只跟着云舒前进。

  “居然是六扇门总捕头的二公子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塘县吴县令忙不迭呵斥开观众,上来扶住沈云舒,满是皱纹的脸面笑得像朵盛开的雏菊花。

  云舒摆摆手止住他,自己走上前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临街的小院,三间土房,正中是厅,两边偏房是卧室,厨房挤在犄角里,小得就能容下一个人。屋子灰扑扑的,一副颓废的模样。县衙的衙役站在这院外封锁住现场,不让外人进去。衙役身旁,站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

  “那报案的民妇曹氏,六扇门名捕沈大人在此,有甚冤情,还不快快诉来!”吴县令立起眼睛道。

  “小妇人命苦啊……昨晚回了趟娘家,今早来就看家夫,家夫他倒在地上啊……那个天杀的,还拿走了我家的宝贝……大人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沈云舒好容易才从这语无伦次的哭诉和众人七嘴八舌的补充中理出头绪,明白事情的原委:这曹氏是这家的女主人,丈夫白甲祖上本是高楼广厦良田百顷的大户,当初曹氏嫁到他家也是贪图彩礼给的足,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这白甲人如其名,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不折不扣的败家子,老人蹬腿闭眼没多久,家势就日渐败落,现在祖屋也被典了出去,夫妻二人蜗居在临街的一进小院里,苦涯年月。

  说是穷了,可也不全是,传言,白家有一祖传的飞凤蓝田玉镯,当初白甲的太爷爷路上丢了盘缠,七八天水米没沾牙,一进家门就晕地上了,可一摸怀里还紧紧捂着这玉镯,没舍得典当或贱卖换口饭吃,可见价值连城。如今白家势败,觊觎这宝贝的大有人在,可白甲硬是不吐口,对外宣称没这回事。可结果今儿早上,曹氏从娘家一回来,就见白甲躺在地上,身体冰凉,早已没了气息,家中被翻得乱七八糟,现在她还嚷着丢了玉镯,可见,不仅这宝贝是存在的,而且还真招来贼了。

  沈云舒示意门口的衙役让开,便踏入小院去。

  白甲倒在左边主卧房里,身旁一只瓷碗打得粉碎,隐约可见已干了大半的水迹,一些黑色小虫的尸体顺着水痕沾了一圈。死者面色发青,嘴唇发乌,龇牙咧嘴地拧着劲躺着,脑袋和脸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划破,流出些许黑血,脖子上被掐的青紫瘀痕清晰可见。手边有黑血写成的歪歪扭扭的“不恕”二字,想来就是引起恐慌的原因。据仵作所验,死亡时间约是昨夜子时,死因中毒和被掐兼而有之,所中之毒是砒霜,由于最近闹老鼠,这东西家家户户多半都会有一些。

  沈云舒抬眼再看屋里整体陈设:卧房中,正对着门,是一排柜子,上好的檀木,就是老旧得不成样子。北边靠墙是一张大床,四周垂着粉红的纱帘,依稀有些香艳的味道。地上散开摊着几个大木头箱子,里面都翻得乱七八糟,一个楠木匣子摆在箱内的一堆杂物上面,展示着空空的肚子。床边有桌脚留下来的灰痕印子,不过一个小巧的圆木桌却摆在窗前,桌旁横躺着两边椅子,似乎是被人撞倒的,旁边地上有极小一块碎银。厨房中他也查看了,锅碗瓢盆都收在碗柜里,米缸是满的,水缸却空空如也。

  “沈大人,如何?”吴县令跟上来问道,“一个人哪能死两回?依我看,是那天下第一刺客先用毒药逼供,问出那宝贝所在,再行凶将人掐死的。”

  沈云舒眉头一皱,没有答话,而是转向报案人:“白家娘子,你说昨日回娘家,是何原因?为何今早又赶回来了?”

  “实在让大人见笑了。家夫不肖,天天回来就是满身酒气睡死在地上,我一个妇道人家,背也背不动,抬也抬不动,还要收拾那些呕吐污秽,这越想是越委屈,昨儿下午就赌气回了娘家,结果父母责怪小妇人这是不守妇道,逼着小妇人今早就赶了回来,谁知……”,曹氏说着,又落下泪来。

  “大人可别被那小蹄子骗了,这些日子她正与那赖大勾三搭四,亲夫不死,那得钱贴补野汉子?只怕是自个作出这事来,推在什么天下第一刺客头上!”人群中一个老鸹嗓子突然响起,看时,却是本县的铁嘴刘媒婆。

  “你个半截入土的老王八,不怕烂了舌头!你问问我父母街坊,昨日可不见我在娘家?倒是你家汉子,上次被我男人打破头,我还怀疑他咧!”听闻有人挑衅,曹氏的眼泪突然也不知哪里去了,嗓门倒是大了一倍不止。

  “白家娘子不可血口喷人那,念汝是女流之辈,吾不与汝计较,然而吾诗礼传家之人,岂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依吾看,倒是那珠宝行的牛掌柜,觊觎贵府宝物多时,何诸君有所不察乎?”柳青离看时,这是酒肆中那私塾先生开口,近乎戏曲的念白腔配上文绉绉的词句,在两个女人的对骂中显得格外滑稽。

  不过这一嚷倒嚷出了不少线索,吴县令遂传所涉的几人到现场来。

  刘媒婆口中的赖大是县里一个泼皮破落户,人高马大,脑袋上一块青皮,被传时正在与人耍钱,到场时衣如飞鹑,腰间别个酒葫芦,右手用白布包了,只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你就是赖大?昨夜子时在何处?”云舒问道。

  “没,没去啥地方,就在家呆,呆着。”

  “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叫家,家里刀划了——哎,我的酒!”

  众人看时,柳青离不知何时已抄了那葫芦,倒些酒出来,只见异常清冽,醇香扑鼻,沈云舒不由心中一动。

  “刘媒婆说你与曹氏有奸情,是否是实?”

  “大人,说句实话,那小娘子鲜花般个人儿,哪里瞧得上俺。”赖大叩头道,“这街坊都知道,刘媒婆男人是私塾汪先生,好听人家墙根,上次叫白甲打了,所以她栽赃俺哩。”

  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刘媒婆气得脸红脖子粗,嚷道:“老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一厥屁股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昨儿那浪蹄子在门口跟你比了一个‘三’,别当老娘没看到!”

  “我出门倒个水,他正好过去,哪里比了什么手势与他!”曹氏也顿足哭道。

  沈云舒忙整理开乱成一团的现场,继续传唤另外二人,汪先生就在现场,尽管极力辩解,但众人的笑声已经证实了刚才赖大的话。他也拿不出昨夜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有路人说又在一对新婚夫妇的墙根底下看见过他。

  牛掌柜来到时穿件不甚合体的缎面褂子,肥胖的五短身材上一颗大头,一言不发,满面笑容,一对奸诈小眼却止不住滴溜溜地转。

  “酒楼的伙计说,昨日看见你请白甲吃花酒?”

  “白家是我的故交了,如今败落了,咱也不能人走茶凉,落井下石不是,接济几顿饭还是可以地。”牛掌柜笑道。

  “听说你曾屡次劝说白甲将玉镯让渡与你?”

  “玉镯?什么玉镯?我从来没听过嘛。”

  “你昨夜在何处?可有证明?”

  “我在家清理帐目,人证虽然没有,但做出的账本骗不了人啊。”牛掌柜答道。

  吴县令把目光投向沈云舒,这位“名捕”到底行不行?到现在只是问话,一句判断的词都没有?而沈云舒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曹氏——气苦丈夫败家——有不在场证明;赖大——可能见财起意或奸情杀人——没有不在场证明;汪先生——被白甲打过——有不在场证明;牛掌柜——觊觎白家宝物——不在场证明不完全成立……尽管他心中还有许多疑点没解开,但也准备开始陈述了。

  (四章 无价 事件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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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唐]鱼玄机 《赠邻女》

  ——————————————————————————

  “我追踪‘不恕’案件多时,我首先敢说,这不是‘不恕’犯下的案子,是凶手一时情急,想胡乱推给抓不到的人。”沈云舒清清喉咙,沉声道。

  人群中有些许惊叹声,也有许多“看吧,我就说不是”之类的事后诸葛的声音。

  “第一,不恕从来只杀人,不越货,若是丢了镯子,断不是其所为;退一万步讲,即使真如县令所推测,不恕先用毒药逼供出宝贝所在,再扼杀白甲,要找到镯子,一定都要掌灯,而留在地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相叠,怎么看都是仓促与昏暗间写成,未免太过矛盾。”沈云舒说着,将目光投向赖大,后者则目光畏缩,迅速低下头去。

  “呔!大胆赖大!还不速速从实招来!!”吴县令随手抓块木头权作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分析案情没什么能力,察言观色他自是有一套,看见如此情形,先狐假虎威喝他一声再说。

  “俺是实不知,要招,招什么呀?”赖大强自发扬他姓氏的精神。

  “你穿着破落成这样,却哪里得钱买那一斗十千的清酒喝?”沈云舒用白布捏起刚才地上所见那极小一块碎银,笑道,“想必是这个了,原来白家窗边的圆桌上放着些散碎银两,你见财起意,一股脑刮了去,只是因为夜晚昏暗,掉在地上这一块。因白甲过来纠缠,你慌乱下与他扭打,扼住过他的脖子,手上的伤也是那时被磁片划的。不想,一会儿发现他竟断气了,你一时慌乱,急中生计,在地上写下‘不恕’二字,让世人以为是那个魔头所为。我说的,可对也不对?若你还抵赖,我们就来比对你的手指与那掐痕,如何?”

  云舒这一番话虽语气平和,但句句切中要害,那赖大听得汗如雨下,匍匐于地。

  “小人招,全招……跟大人说的,那是一摸一样啊,俺进了堂屋,乌七么黑的没人,突然看见银子,满心眼里就全是银子,不提防那个死鬼猛地捉住俺的脚,把俺吓得魂都飞了,也,也不知怎么地,回过神来,他就死了。俺,俺没拿镯子,毒也不是俺下的呀!”

  “人家院落,你怎得想进就进去?必是你与那曹氏勾搭成奸,合伙谋害了白甲!”吴县令再次把胖脸伸出来,用高八度的声音来抢镜头。

  “俺,俺真的不知道,俺是一直稀罕曹小娘子,但她从没给俺好脸色看过,昨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好像跟俺比了个‘三’还冲俺笑,俺以为是让俺三更时去,结果这,这,她根本不在家,俺现在还寻思着是不是当时看错了,不敢骗大人那!”赖大赌咒发誓地说。

  “大胆刁民!还敢抵赖,带回去大刑伺候!”

  “慢着!”沈云舒一声阻喝,“知县大人想放过真正的凶手吗?”

  “真正的凶手?”县令迟疑地问。

  “刚才大人所问,其实都还说得过去,白甲酒醉之人,自己回到房中不记得锁外边院门,而曹氏若是与赖大勾结,又怎会失约跑回娘家去呢?所以赖大在此未必说谎。而诚如大人所言,一个人不能死两回,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对一个身中剧毒之人再行掐死呢?”

  “沈大人是说,下毒的另有其人?”

  “正是。而且此人还拿走了玉镯。”沈云舒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昨晚可没在呦!”“我老公昨晚可没在呦!”曹氏与刘媒婆齐齐喊道,发现言语撞车,二人又互相死瞪了一眼。

  “不错,那剩下的人就只有牛掌柜。账本这东西,是可以提前做好的,作为不在场证明并不充分。”沈云舒道,“况且,牛掌柜是珠宝行老板,也不用逼供,只要翻出宝贝自然识货。”

  “小民冤枉啊!”牛掌柜一听此言,大声嚷道。

  沈云舒摆摆手,示意让他把话说完,遂继续说,“昨日下午,牛掌柜听说曹氏回了娘家,便请白甲去吃花酒,特意将其灌醉,趁夜尾随入他家门,用瓷碗灌下毒药,翻出宝物拿走。为嫁祸他人,他在小桌上面放了些散碎银两,把本来在床边的小桌移至窗边月光下,月光一照,从外边都能看见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有见财起意之徒会自投罗网,今早为他挡下罪名。诸位若是觉得鄙人这个假设说得通,便可到疑犯家中搜寻,若能找到赃物,就铁证如山了。”

  众人看到桌脚移动过的痕迹,听了这番解释,皆有恍然大悟状,有人甚至带头鼓起掌来,一干衙役亦面露喜色,唯有那牛掌柜跳脚呼天喊地叫屈,一时乱成一团。

  正乱间,沈云舒背后传出三声冷笑,音质虽如碎玉,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凛冽,好似那秋风梳骨,令人陡生寒意——先被言中出身,后被冒名,柳青离此时整个人都在无名怒火中焚烧着,一只柔弱的兔子愤怒中尚且咬人,何况愤怒的是最善于设计完美谋杀的天下第一刺客!

  云舒看时,是那酒肆中相逢,刚才夺了赖大葫芦倒酒的的姑娘,便问:“姑娘笑什么?”

  “我笑有人枉称名捕,却正想放过真正的凶手。”

  “什么?!”沈云舒不由瞪圆了眼睛。

  “小女子想请问沈大人三个问题。”柳青离收起笑意,道。

  “姑娘请讲。”

  “沈大人可有宿醉经历?感觉如何?”

  “曾有,醒时头痛眼涩,口干如火。”

  “炊饭人家,米缸盈满,水缸却无一滴水,沈大人可见过?”

  “这,这,是怪了一点,但也只是疏忽了吧。”

  “那白甲连祖上房产都不眨眼典卖出去,却舍不得一个玉镯,这可合理?”

  云舒不能答。

  “这沈大人的分析,入情入理,丝丝入扣,入木三分,你这小女子罗罗嗦嗦讲什么呀?讲了这半天,你想说谁是凶手?”县令不耐烦地插嘴,他对一个人换一张脸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凶手就是死者的妻子——白曹氏!”青离猛地转身,纤指飞扬,落定在那美少妇身上。”

  “胡说,刚才传唤过曹家的街坊,已经证实曹氏昨夜确实在娘家了。”那曹氏一脸惊惶未曾答言,县令先呵斥道。

  “小女子未尝否认过她在娘家,不过,也未尝说过不在场就不能杀人了。”青离冷笑。

  此言一出,只听沈云舒“哎呀”一声,一拳砸在自己另一掌上,“这样水缸无水就说得通了!”

  白甲的生活习惯,作为妻子的曹氏自然了如指掌。酒醉之人,半夜醒来渴神索命,满屋只有那一个瓷碗中有水,哪里管得了味道是不是有点怪(下了砒霜之故),必定咕嘟咕嘟喝个见底。所以即使她人不在场,也能确保丈夫喝下毒水。这点想通了其实很容易理解,但关键是大家都陷入了凶手将毒药强灌下去的思维窠臼,才想不到。而刚才移桌置银的推理,对曹氏也完全适用,她更可以假做给赖大一点暗示,不怕他不来。至于玉镯本身,作为家中女主人,要拿走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她只要布置好现场,回娘家去就可以了。有沈云舒这一拍巴掌,围观的人也多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几个愚钝的,身边就近的人跟他们解释,也就都想通了。

  “沈大人,我当你是个名捕,你怎能这么冤枉好人!?就算水缸里没水,也不能说我就是有意的呀,你方才说牛掌柜那些,都不算数了?”曹氏凤眼一瞪,上来急急抓住云舒胳膊,厉声道。

  “这事断不是牛掌柜做的。他就算见到那个镯子,也不会拿走。”冷笑声再次响起,青离三白目中放出寒光。

  “为什么?”

  “因为那个镯子根本不值钱。”

  这云淡风清的一句话,引起了惊涛骇浪般的哗然,甚至比刚才听说赖大和曹氏行凶时,议论还要大得多了。

  “我当什么,原来是这满口喷粪!”曹氏面露得色,恶狠狠道,“不值钱,牛掌柜为啥眼红恁久?不值钱,那死鬼为啥紧紧捂着?”

  “刚才说了,你家相公祖屋田产都卖了,为何独不舍这个镯子?”青离淡淡道,“正是因为白甲他知道这个镯子本没有什么价值,若是卖了,不知够不够一壶酒钱,而只要永远不吐口,就永远有一张底牌,想乘人之危低价收购的,例如牛掌柜之流 ,就永远会请他喝花酒。”

  曹氏脸色渐渐发青,笑不出来,强自道,“不可能,白老太爷的事我可是里里外外听了不下二十遍了,肯定是真的,若不是无价之物,他怎会如此看重?”

  青离咯咯笑起来,“所谓无价,可说是无法用价值估算,也可说是无有价值。而世间之物,往往对某些人来说是前者,对某些人来说是后者。”

  “什,什么意思?”

  “我敢问一句,那玉镯上是否镌有女子名字?”

  那曹氏一下子面如金纸,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身形晃了两晃,便倒下去

  *****

  之后,曹氏招供,自幼也是如花似玉的人儿,一心飞上高枝,没想到嫁了这么一个败家子,家产能典的几乎都典了,苦日子熬不到头,谁不委屈?最近,牛掌柜频频与白甲接触,她心中害怕这最后的希望也被典卖出去,于是心一横,觉得还不如结果了白甲,偷走宝贝,再找一房老实人嫁了,于是做出这个事来。她与赖大皆被收监,等待着制裁。

  在曹氏娘家,果然搜到一只古旧飞凤玉镯,牛掌柜只在手上掂了一掂,便摇摇头,叹口气,丢下了。

  刺眼的晚春阳光射在镯上,显出内侧有极细的“秀云”二字。

  县上一耄耋老叟说,隐约记得,“秀云”,是白家太奶奶未出阁时的闺名。

  只可怜,那枉送的数条性命……

  *****

  沈云舒这一现身,弄得妇孺皆知,在酒肆门口扮相士打探“不恕”消息的地下工作自然也进行不下去,好在他接到大约还较为可靠的线报,天下第一刺客已经离开钱塘北上,那他应该也要跟上去了。

  还有一件令他很郁闷的事情是,他把那酒肆邂逅、帮他找出真凶的姑娘弄丢了。或者说,其实是她不辞而别。

  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还不知道姑娘姓名?”

  “青离。柳青离……”

  (五章 无价 解迷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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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曹孟德原话

  ——————————————————————————  

  夜凉似水,残月如丝,荒山漫漫,冷露沾衣。

  这暮春的夜,往北来,还真有几分寒意。

  柳青离双手抱住肩膊,银牙紧紧咬住下唇,站在山路上张望着。旁边是一匹卧在地上,不停发出悲呜的黄骠马。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马一脚踏在石缝中,看伤势是跑不得了。

  会一点功夫的人,也依然是人。

  在全世界神乎其神的谣言声里,柳青离此刻,只是一个没勇气半夜在深山里四处徒步找路,盼望着出现一个能带她下山的人的弱女子而已。

  那些上山砍柴的樵夫、捕猎的猎户、采药的药农、抢劫的山贼——啊不,这个还是算了,你们谁来一个吧,我愿意以颈上珍珠重酬。

  忽然,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青离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想到的那前几个都不是骑马的,不会真是山贼吧,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山贼势众,断不可能单人独马的。

  正想间,蹄声已到了耳边,看来还是匹良驹。

  月在那人背后,青离看不清脸面,只见得一个乘马人形疾驰而来,那分明的剪影,倒有几分神似说书里形容的“赵子龙”、“锦马超”等英武将领。

  “青离,怎么是你!”倒是那人一声惊呼,翻身下马,迎上前来。

  柳青离细看那人面目,却是那日在钱塘遇到的捕快,沈云舒,心中不由一时百感交集:又谢他当时挺身相助,又气他毫不留情言中自己出身,又喜他此时出现总算有马下山,又忧他可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躲还躲不及,怎么又在此遇见。

  “柳姑娘,请上我的马。”云舒看到卧在地上的黄骠马,青离不说什么他也明白了。

  青离犹疑一下,默默地依言做了。

  她坐在沈云舒的后面,而且尽量往后靠,但这已经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的一个距离了,一个太过亲密的距离,一个容易伤害的距离。她双手紧紧抓着马鞍,双腿紧夹马腹,努力保持身体不随着白马的跑动而前仰后合。

  这个姿态实在传达出很多东西,跑了没几步,沈云舒喝令马儿停下,转头来拿她的衣带。

  “你干什么!?”

  “你再往后挪,只怕都要掉下去了。我把衣带与你的系在一起,你可不用死死磕着马鞍,也不用担心马快的时候必须要楼我的腰。”

  青离沉吟半晌,低声道:“你不是猜我出身青楼么,何必如此敬重?”

  “我也不知道。”云舒笑道,“可能只为了自己的心罢。”

  “对了,还不知姑娘你去哪里?”他又道。

  “幽州。”青离没有说出来的,是那边有单“生意”要做。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自然,柳青离会隐瞒很多事情。她的青丝一缕缕挽留着夜风,心中荡漾起一种无端惆怅的情绪。

  即便现在靠得这样近,我爱你,或恨你,想把头靠在你肩上,或是从背后捅你一刀,你都一点也不知道啊。

  好了,打住吧!青离突然察觉心中的一点苗头,警觉起来,暗暗对自己说道,是这月亮,是这危机,不然,她怎么会生出些许豌豆枝蔓般柔软的依恋?她,应当是铁板一块的,也只有是一块铁板,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一声唿哨如那二踢脚钻天样拔地而起,炸开四面无数的火把与乌云般的马蹄声。

  是山贼,这下真的是山贼!!

  “弟兄们,公的宰了,雌儿带回去!”为首一个头戴玄巾面目狰狞的大汉喊道,满天飞蝗般一群人,催马的,徒步的,便都压过来。

  “快逃!”柳青离狂喝道,好虎难挡群狼,就算是天下第一刺客,想在打斗中以一敌百,也只有被撕碎的份儿。

  而实际上不用她说,沈云舒也是这样做的,雪花马四蹄生风,开始疾驰。

  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纵使是匹良马,载了两个人,速度上怎样也吃亏,那贼众眼看着只越来越近。

  “快!丢东西!”柳青离抓住颈上的珍珠项链,只一扯,一片离人泪珠儿便晶莹飞散,在朦胧的月光下划出道道银白色的弧线。

  沈云舒跟着扯开包袱,抛撒散碎的银子,青离能想到的办法,他也都能想到,永远稍欠一点的,是那份破釜沉舟的果断与决绝。

  这珠玉的效果像血腥刺激了野兽的神经,群贼开始哄抢那些珍珠与碎银,任那贼首用马鞭在背上留下血红的印记,也先抢得一块再说,后面抢不到的,宁可践踏着前边人的身体,也要红着眼地冲过来,仿佛二人能眼流金汁口喷银块一样。

  尽管如此,由于哄抢,贼众的整体速度毕竟减慢了,只要青离与云舒保持着丢东西下去,就可以与这群匪徒拉开距离。

  -

  什么?悬崖?

  雪花马一声长嘶,在悬崖边骤停下来,云舒青离的骑术若是差一点,都会被甩飞出去。

  动物有着它原始的本能,它知道,这个宽度,载着二人,它跳不过去。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折回去,断没有可能,往前冲,就算的卢在世,只怕也只能载动一人飞跃。

  柳青离眼看着乌泱泱的人群越来越近,视线却在火光中模糊起来,一幅幼时的景象不知怎么飞入她的脑海。

  -

  她,和姐姐紫迷,还有一群孩子在学马上武艺,手里拿着真刀真剑,新鲜非常,而父母们在一旁观看,谈笑风生。

  然而,不知哪里突然飞来一挂噼啪着的鞭炮,一时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变了人喊马嘶。“抓紧缰绳!”“夹住马肚!”“不要掉下来!!”即使在父母们这样惊恐的喊声中,孩子们还是陆续被甩下来。运气好的皮开肉绽,点子背的甚至肚破肠流。

  “青离!紫迷!实在抓不住就抱头跳下来!不要受伤!!”母亲大声哭喊道。

  紫迷照着做了,但一落地就被所骑之马踩踏了一下,发出一声惨叫。

  最后只剩青离一个小孩还在马上,剑衔在口中,拼命往后拉的双手虎口都已经开裂,染红了缰绳,眼中满是惊恐。然而,那马依然惊魂未定,一会人立起来,一会大尥蹶子。

  我不行了,我真的骑不住了……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只能这样做!

  剑光闪处,硕大一个马头飞起,那喷血的腔子犹自往前奔驰了数步才倒下。

  喷射的鲜血溅了青离一脸一身,但她已经完全不顾,只死死抓住马的鬃毛,让自己不被倒下去的马体压到。

  见过那场面的人都说,那一刻,说满脸血污的青离是地狱里出来的罗刹恶鬼,没人会怀疑。然而,不能忽略的事实也是,青离,是所有孩子中受伤最轻的一个。

  -

  “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伤害他人——”,火光闪回现实,青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随着这声长啸,她一把将沈云舒生生推下马去……

  *******

  *******

  但是,你没有忘记,他们的衣带是绾在一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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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庭前多蚁阵先排

  ——声律启蒙

  ————————————————————

  败也绾带,成也绾带。

  这是柳青离发现自己和云舒二人被两只水桶一样缠挂在断崖上横生出的一根大木枝丫上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她看到沈云舒的眼睛,旋即感到脸上火烧火燎地烫。

  羞愧难当,既为愚蠢,也为恩将仇报。

  她就这样默默用余光看着沈云舒由惊恐转回正常,去细细解开那绳结,并往树下移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脸再同他说话。

  直到他从下面伸手说:“小心下树。”

  这人是吓掉魂了,撞到头了,还是本来就有病?

  “是我推你下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记性哪里那么差。”

  “你不恨我?”

  “挺恨的。”

  “…………”

  “不过算了,其实有一瞬间我也这样想过,扯平了。”

  “你只是想想。”

  “说明我没你果断。”

  青离失笑。

  沈云舒扶她落地站稳,目光落向茫茫而幽暗的远方,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于少保?”

  “于少保无罪有功,心如日月,世人谁不知?”

  “那你可宽宥下令杀他之人?”

  “不打算。”

  “好大胆子的小姑娘。”沈云舒怆然笑道,“可不宽宥,你又打算如何做呢?”

  青离无语,如果让她现在站在当今圣上,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明英宗面前,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并无其他挂碍,只为那大清算中罹难的父母,她手中的利刃,会饱饮鲜血吗?

  身后能谥“英宗”的皇帝并不多,史载,朱祁镇复辟后,任贤能,废殉葬,“无甚稗政(坏政策)”,同时,也算有情义之人,对为他担忧哭泣而变得病残丑陋的钱皇后不离不弃。

  柳青离此时自然不可能知道后世评价,但她心中未尝不清楚,北地蒙尘、南宫幽闭的八年不是白过的,目前的皇上可说勤政爱民,若换一个,还不知世道是什么样子。

  那从天上跌落尘埃的八年中,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如果他不处理当初拥立景泰帝的人,这重生般的机会,又是否会被打碎?

  不是没有可能。

  即使九五至尊,有的时候,想要好好活下去,都那么身不由己。

  一声叹息……

  -

  二人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都没受什么大伤,夜观北斗、日看树荫,细辨方向,终于在第二个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刻,眼前出现了巍峨的城门。

  他们翻过的是秦岭东部余脉,今在河南省境内伏牛山麓一带,所到之城正是洛阳。

  洛阳乃是十三朝古都,青石的官道中正平直,路两旁大小铺面林林总总,有些身份的人家往往还栽种牡丹,这时节正抓住春风的尾巴怒放,虽因时间还太早路上行人不多,却有白马寺中隐约传来的悠扬晨钟,缭绕在那些雄浑高楼的画角飞檐,令整个城市格外雍容安详。

  不过青离云舒此刻无暇顾及身边风光,因为二人凡珠宝、碎银、簪环,甚至衣物等值一点钱的东西全扔下去喂了山贼,境况实在落魄。

  “你不是有个牌子么,拿着去找府尹,只说扮成这样是来查案,求些支援可好?”青离轻声道。

  “扔下去了。”

  “少来,你们六扇门的看那个比半条命还重,不比金银珠玉,怎么会扔?”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想揣回去,叫你一把抓去扔了。”

  “啊?……”

  柳青离突然想起,好像当时是有什么闪着金光的东西被她一把夺了丢掉后,云舒大喊大叫“不能扔啊”的,没想到居然是那枚金牌。不由一下子红了脸,垂了头立在那里,用足尖不住地在尘土上打圈圈。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如此强悍的女子示弱,格外显得可怜可爱,沈云舒本来颇没好气,见她那小绵羊似的样子,竟半分也横硬不起来,反过来安慰她道:“牌子可以再弄,人没事就好。”

  青离不语,半晌,道:“这个便也罢了,可这样说来,我们现在岂不是……”

  二人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给出了正确答案:“身无长物!?”

  -

  这的确是糟糕的一件事,就算想扮相士骗点钱,都要先有个蓝布袍子以及一块破“孔明再世”幡的资本,这会儿,分文没有,又人生地不熟,上哪弄去?

  二人冥思苦想,转瞬已是日上三竿,仍一筹莫展,唯有加速消化了在山中吃那两个青小树果,此时腹中轰鸣,快赶上现在轮船汽笛了。

  很久之后,提起这事,二人还不忘互相嘲笑一番,心境却正如“却话巴山夜雨时”了。

  正难间,忽见一群乞丐,个个拖着黑油油一根竹节棒,捧着破兮兮一个粗瓷碗,大人扯着孩子,孩子抱着婴儿,北雁南飞般,呼隆隆往一个方向跑去了。

  “敢问大哥,他们这是去哪?”云舒不由好奇,问身后一个小贩。

  “嗨,客官你从外地来吧?这城里第一号怜老惜贫的,便是那恭顺伯家史老太君,今日是她八十大寿,在府院里那是摆开了十个大缸,专门施粥,这城中乞丐,真是好福气,我表弟前日从陕西来,说那边今年大旱,贫困人家……”

  小贩一边低头摆放他的货物,一边絮絮说道。

  “哎,人呢?”等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

  恭顺伯沈云舒没见过,不过毕竟听父兄说起,多少了解一些。对这人的大致印象是不比一般人更高尚,也不比一般人更卑劣,唯有一点颇有口碑,就是十分孝顺,而且幸运地有个仁厚贤德的母亲。

  二人跟着乞丐跑了一阵,恭顺伯的府邸已经到了,只见偌大一个宅院,热闹非凡,左边十个大缸一字排开,浓稠的白米粥冒着腾腾热气,诸多贫弱之士便欢欣鼓舞地挤在那里,等待饱餐,而右边是送拜帖贺礼的队伍,喜气洋洋而秩序井然,恭顺伯在朝中并无什么实权,因此来送礼的并不多趋炎附势之徒,还是因敬重老太君为人,发自真心的居多。

  沈云舒到了门口,却迟疑住了,不往左走也不往右走,在中间开始晃悠。青离心中发笑,知他怕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哪里放得下面子,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在飞花楼作小丫头时,端茶送水也做过,端屎倒尿也做过,人的高贵与卑贱,不是在于这些的。

  云舒这一徘徊,可踌躇了旁边接引小童:这二人想要往左还是往右?衣裳虽有些地方划破了,可细看都是上好的绸缎面料,面上虽风尘仆仆,掩不住气质卓然,老太君常说的一句话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什么来着?”听说这世上有些佯狂的名士,倒常故意做些奇怪的事情出来。想到这里,小童便决定迎上前来,笑岑岑道:“二位大人这边请。”

  云舒与青离同时一愣,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大窘。

  “我们,我们……”青离脸涨得通红,即便她不算很在乎面子的人,这个状况下,要她说出“我们其实是来讨饭的”也太难了吧。

  正难间,只见沈云舒跨前一步,拱手笑道:“小生姓云,名舒,这是舍妹,我们打钱塘而来,早闻贵府老太君之盛德,没想到,路经宝地时,竟恰赶上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故略备薄贺,愿与诸君共庆老太君千秋。这里有劳小哥通报了。”

  人都是喜欢被尊重的,那小童一介小厮,平日被呼来喝去,这时受如此礼待,竟比得了几个铜板的打赏还高兴,眉开眼笑地在前走着,引他们往二门里去。

  “想死啊你,我们哪有贺礼?”青离趁小童不注意,狠狠捏了云舒一把,发急道。

  “安啦,我跟柳不恕的案子那么久,也不是白跟的。”

  青离一下子收声不敢多问,怕哪句话不当露了马脚,心里却嘀咕着“关我什么事?”

  “这里便是登记的礼单了,敢问两位大人有何惠赠?”小童拿过一匹满是新墨的红帛,道。

  “以何为贺,在下曾细细想过,金珠何其俗鄙,宝器贵府不缺,字画又不曾备得,后来倒想出一件奇物,定能令老太君欢欣喜悦。”云舒道,“今日厨房必要做许多甜食,还多多有劳小哥,帮忙找一桶废弃的蜜糖水来,另要一把扫院子的扫把。”

  小童面带疑惑,但反正这些极易得的,见云舒说得诚挚,便依言而行,须臾备齐。

  “约半个时辰后,你来那边看。”沈云舒指着一块疏有草色的平整土地,对小童笑道。

  小童继续忙去了。云舒略一运气,巨“笔”如椽,饱蘸浓“墨”,几个腾挪,地上已现龙蛇飞舞、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字虽好,可作为贺礼,是否薄了些?又为何不讨笔墨,写在纸上?”青离此时已猜知就里,不由心中震动,却也暗暗佩服他的急中生智,但外表就更要装作懵懂,只缠着问云舒。

  “待会你便知道了。”云舒一笑,还要卖个关子。

  (七章 灵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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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章 胠箧 1


  蚂蚁从四面八方涌来,贪婪地吸吮它们最爱的蜜糖,人类的欲望虚荣、恐惧迷茫都可笑地担在这些事不关己的生物身上。恭顺伯府的“祥瑞”之兆只怕第二天一定会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这倒不是沈云舒装神弄鬼不肯说出这“祥瑞”是由废糖水和破扫把炮制得来,而是因为八卦的传播者们本身要的只是娱乐,不是真相。

  这也是柳不恕当年在某案子后留下蚂蚁组成的“不恕”二字的谜底,云舒当时想了几天终于猜破,于是更坚定柳不恕是普通人而非鬼神的信心。

  虽然云舒据实以告,但看着黑绒绒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以及围观人群的惊叹称奇,老太君脸上还是乐开了花,下来扶住二人肩头细看,连连道:“难为两个孩子,又齐整,又知礼,还这么有心思,老身倒想见见你们爹娘,问问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这府上,老太太便是天子,见老太太这么高兴,众人皆顺势抬举二人,最后竟把这初见的二人看了座,扶上亲朋的寿席,连那接引小童都面上有光。

  青离落座,放眼四顾。那主桌上首坐得是老太君与恭顺伯母子,老太君满头银发,身体富态,慈眉善目,喜气盈盈;恭顺伯中等身量,蟒袍玉带,华冠云靴,颇多佩饰,虽年纪约四五十,却有些浮夸不稳之感。再旁边坐的是一女子,看位次应是夫人,三四十岁左右,保养姣好,皮肤白皙,朱唇贝齿,举止亲切,年轻时也当是位美人。四周还有些府中直系儿孙及媳妇,不一一表了。按规矩,青离估计自己这桌上是稍远一些的亲朋,例如夫人、媳妇家的亲戚,便也环顾一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己这桌上,竟另有一个夫人! 那轮廓眉眼、嘴唇鼻子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细看一下,这女子虽然与上首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衣着也算新鲜得体,但眉头微蹙,面色枯黄,比较相看,感觉是上首的夫人站在太阳光下,而这个女子头上一团乌云。女子身旁是个半秃的男子,颧骨突起,目有红丝,想必是她丈夫了,配在一起,格外显得潦倒。

  “敢问大姐,那女子与府上夫人可是姐妹?”云舒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出于好奇,低声问身边一位实际更应该叫“大婶”的女眷。

  “可不是嘛!要么怎么说,‘时乖黄金失色,运来顽铁生辉’,这万柔桃与万娇杏本是一奶同胞的双生姐妹,当初啊,还是姐姐柔桃先嫁了个日进斗金的顾大户做妻,虽说是商贾人家,那吃穿用度,也是寻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这妹妹娇杏,虽是嫁到伯府,却是做小,一年也见不得伯爷两次,那时节,整日里偷偷抹泪的。谁知这后来,大户家竟败落了,倒是娇杏肚子争气,生了个大胖小子,赶上正室亡故了,便扶了正,现在成了凤冠霞帔的浩命夫人。唉,这人生际遇,各有分定,半点不由人哪。”大婶边说边摇头道。

  云舒还想问什么,却被一阵锣鼓梆子打断了。老太君爱热闹,这是请来的杂耍艺人、戏班子还有说书的先儿。

  看时,有男女先儿各一名,穿青布攒钱褂,手中拿着短板家伙;戏班子约有十几人,虽脸上画了油彩,还能看出大多是小孩子,其中一个唱黑脸的不小心跌了颇重的一跤,又不敢哭,憋得脸上的张飞也愁苦不堪;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杂耍艺人,有的翻着筋斗进来,有的手上轮着三只果子丢、有的脸上画了黑白小丑边走边插科打诨,为首的是个穿红衣的小厮,一双笑眼,神情动作中透着一种狡黠与干练。

  “菱官,来个把戏!”有熟识这帮伶人的人喊。

  那红衣小厮闻言,也不说话,只躬下身到席间一便服男子——众人认得这男子,是公门中人,名唤李彤的——面前,一手摊开,笑笑地盯着他腰间玉佩看。这李彤便解了玉佩与他,没忘在那俊俏如女子的脸蛋上捏一把,引来一阵哄笑。

  菱官收了玉佩,在手中向左右众人展示一遍,遂拿条丝帕裹了,又转几圈后,放在另一个伶人递上的首饰盒中。待做足了势,却猛地将盒子往地上一摔。

  “啊!?”刚才还一直沉得住气的李彤不由大喊道。

  菱官依然笑着,当着大家之面打开首饰盒,解开丝帕,里面却赫然空无一物。

  “好小子,还我的九龙佩来。”李彤上前不依不饶道。

  “却不在这里了?”菱官一拍他腰间,众人看时,果然不知何时那玉佩又挂回去了,于是拍手惊叹,一片笑闹,老太太更是被逗得合不拢嘴。

  这是市井中常见的戏法,全凭杂耍者手快,在一瞬间已经把道具藏在袖中,然后何时何地取出自由发挥,自然难不倒云舒,不过戏法这东西本来是图个开心,便也跟着傻笑一番,青离本来觉得无趣,见他笑了,不知怎的也跟着微笑起来。

  接着男女先儿说了两段才子佳人故事,戏班子也唱了几出热闹戏文,一时酒过三巡,气氛空前高涨。

  “听说圣上赐了只琉璃鹦鹉给伯爷?何不拿出来让小人们开开眼?”有人嚷道。

  “去,拿匣子来。”恭顺伯本身是有些虚荣的主,此时酒酣,更没遮拦,闻言,便吩咐身旁赵老仆道。

  柳青离注意到,夫人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是责怪夫君爱炫富的毛病,不过大庭广众,也不好说什么。

  俄顷,赵老仆双手端出一只小匣,那匣体用白玉,口衔金锁,镂有鸳鸯戏水与合欢花盛开图案,巧夺天工。夫人万氏小心接过来,贴身摸出一把翡翠小钥匙开了,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匣中是一只琉璃鹦鹉。琉璃是一种烧制出来的工艺品,晶莹通透,色彩奇幻,而且与钧瓷一样,投入烈焰时,都是同样心血,出来时却只有看运气了,废品率高达一半,能出现没有气泡、色调多变的,便是制作者的造化。

  而目前这只鹦鹉,无疑是精品中的精品,金头翠翅,色彩斑驳,腹上甚至出现了极难烧出的一抹幽蓝,颜色过渡水乳交融,亦真亦幻,加上琉璃是皇室用品,一般只赐给状元和显贵,民间很少见到,无怪众人惊哗。

  不过柳青离的傻眼,却全不为这异宝,而是为那匣子——凡一门功夫做到极致,总会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留在上面,曾经有一个类似的匣子对青离的人生有重大意义(见本文引子),她一眼就判断这个匣子也是京城锁王万莫开的作品,并由是,眉间心上,许多往事一起袭来。

  正想着,那玉匣连着鹦鹉已经传到她面前,她抬眼看见夫人虽不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但神色紧张关切,一直盯着那匣子,生怕出什么闪失。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避嫌,青离也就随便点个头,让那宝贝往下传阅了。

  约一炷香功夫,那宝贝传完一遍,夫人收过来细看了一下,见五彩斑斓的鹦鹉依然在匣中振翅欲飞,仿佛长长舒了一口气,遂锁了匣子,令赵老仆送回去。

  宝物虽去,遗留在众人口中的议论却达到高潮,恭顺伯在此起彼伏的赞叹唏嘘声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捻着疏须,频频颔首。

  谈笑间,突然一声“不好了”炸起,举座皆惊,看时,却是赵老仆跑将回来,手中捧着那个匣子。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慢慢讲来。”夫人心中一震,仍故作镇静道,并伸手去接玉匣。

  当她拿到匣子的一刹那,不用老仆说,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装东西的容器,跟没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老奴,老奴把宝贝放回去,正要给柜门上锁,突然外面不知哪个大喊一声‘走水了,快来人那!’,老奴一慌张,忙出门看,却半个鬼影子也没,就回头给柜子上了锁,过来复命。可走到二门,左想右想不对,忍不住回去查看,结,结果,这一打开柜门,就掂着匣子轻了……”赵老仆气喘吁吁地说道。

  万夫人哪里还听得他说完,早摸出钥匙去开那锁,抱着一线重量是错觉的希望。谁知万事欲速则不达,只听“咔”的一声,翡翠钥匙竟断在锁孔里。

  青离看着这一切,在脑中迅速搜索和组织着:鹦鹉放在玉匣中,钥匙一直在万夫人手里;玉匣放在暗柜中,柜门钥匙恭顺伯拿着,不过刚才给了赵老仆。听老仆形容,盒子有可能被人调包,但也应不可能,从没人见过万莫开有两件相同作品,何况图案都是手工所镂,想做到一模一样不被发现极难,去哪里找调包用的匣子?那难道是老仆说谎?

  “幸好今日这宴我在。”众人看时,说这话的是刚才拿玉佩给菱官作把戏的公差李彤,“伯爷,看来此时只好撬开这匣,确认是否失盗了。”

  “李捕头,只怕不行。”万氏道。

  “这匣子精巧,我也心疼,但此时并无他法了,还望夫人海涵。”

  “妾身并非舍不得,只是这匣子是家父所制,匣子虽小,却有机关,若硬劈硬撬,会有百根飞针射出,恐伤及大人。”

  李彤也知道她父亲是万莫开,不由变得慎重许多,想了想,说,“那只有裹得严实些撬了,玉制之物,总开得的。”

  万夫人沉吟半晌,终于叹道,“也罢。大人小心。”

  于是就有此一幕:李彤身披重铠,面覆皮革,只露出眼睛处两条细缝(好在就算平日,他眼睛也不太好找,被射中的几率基本为零),手忙脚乱地去对付那小小玉匣。不过,这滑稽的一幕此时毫无“笑”果,众人皆站得远远的,却又屏气凝神伸长脖子观望。

  约个把时辰,突然清越一声,接着便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如雨打玉盘,须臾,一切复归寂静。

  “娘的,若不是这铠,当真作了刺猬。”李彤扯下面罩,擦一把汗,悻悻道。

  不过万夫人可没有这等庆幸的心情,只见她身形一软,往后便倒。

  匣子里面,果然是空的……

  (八章 胠箧 事件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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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

  ——庄子

  ————————————————————————————

  “宝贝原来可是在这里收着?”李彤问。此时公门中已来了多名衙役,锁起现场,百十名客人,与二三十名助兴的百戏,都不得脱。

  “正是。”

  云舒细看,这里是恭顺伯书房,地上织毯质地精良,花纹考究,却并无半个人物走兽,想是波斯国的货物,墙上挂了王祥卧冰求鲤、王裒闻雷泣墓等数幅图画,皆出名家之手。那卧冰求鲤图后面原有一个暗柜,琉璃鹦鹉连玉匣原本就放在里面,而除了这件稀世奇珍,柜中也还有许多金银宝货。

  “都怪我老糊涂没想到啊!”赵老仆在那里絮絮自责,“我还奇怪,哪个缺德的这大喜日子叫喊‘走水’,见匣子好好的,也没多想,锁了柜子回来。结果走到二门觉得不对,再回去掂量一下,这宝贝,宝贝就丢了。”

  “呔!当时大家俱在席上,只有你独个拿了钥匙过来,必是你个老头儿弄鬼!”李彤喝道。

  “老奴在这府上半辈子了,绝不敢作此欺心之事啊。”赵老仆急得跺脚。

  “李大人息怒。”夫人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柔声道,“人有三急,也不能说所有人都在席上,而老仆一向诚实,他说有人喊‘走水’,我看倒可能是真的。若他弄鬼,单那宝贝传阅完一遍,是我看真了亲手锁起来的,老仆他只有柜子钥匙,没有匣子钥匙,却如何拿走鹦鹉呢?”

  这一问几乎难住了所有人,方才那匣子被硬撬开时的数百飞针,是假不了的(况且盒子本身也损坏了),而翡翠小钥匙一直是夫人贴身带着,不管谁是犯人,怎么可能在不打开盒子的情况下拿走鹦鹉呢?

  正困惑间,突听李彤大笑三声:“我知道是谁干的啦!”

  众人忙屏息凝神,听他述说

  “那耍把戏的小厮菱官,还不快快招认!”

  云舒闻言一时迷茫,宝物只在席间传阅,台上耍戏的诸人近都未尝近前,按常理最难得手,看这李公差自信满满,难道他有何高见?

  “草民冤枉!”那菱官玉容失色,奔前叩首道,“小奴未曾近那宝贝,也未曾见那钥匙,大人如此说,可不屈杀小奴了。”

  “你何须用钥匙,你可是会那‘隔板取物’之术的,窃去宝贝易如反掌!!”李彤高声道。

  只听“噗”地一声,沈云舒一口热茶,全喷在前面一人身上……

  -

  菱官才要辩解,却见一人走出,朗声道,“戏法戏法,都是假的,全凭练熟了手快而已。”

  这人正是云舒,他跨前一步,捻了席间一个坚果,比划两下,随便用个碗覆了,道,“大人请看,我虽手脚不及伶人麻利,但勉勉强强,也能‘隔板取物’哦。”说着再打开碗,里面却是空的,摊开另一只手,坚果只在手心。

  李彤努力瞪大那双“单缝眼”,看了许久,突然爆发大喝:“原来是你!!这里数百号人,只有你来历不明!进来就操控那些蚂蚁,我看你就不像好人!现在又会隔板取物,快快招来,把宝物藏在何处了!?”

  “笨蛋……”柳青离在后面掩面叹息。

  “可不是么,身为公门中人,居然满脑子只有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实是笨蛋。”云舒脸涨得通红,气道。

  “我说的是你。”

  “哎?……”

  -

  青离真的是为云舒抓狂了:也不想想自身什么处境,还要为别人强出头。她本不想引人注目,但此时看来云舒还没看破犯人伎俩,她不出来说话,恐怕真要被抓起来了。

  正要发话,却听一个和缓但威严的声音响起,“老身活了这一辈子,不敢自夸,也算走过些桥,经过些路,从未见世上真有‘隔空取物’之事。”看时,竟是一直没开腔的史老太君,于是众人一时静寂,只听她说。

  “那孩子虽是来路不明,老身却看他是个坦诚率真之人,不然何以为第一次见的戏子出头?而想出蚂蚁祝寿的点子,足见聪颖灵秀,依老身愚见,倒不如听他说说道理,有见地也说不定。”

  云舒一时惶恐,因为他也未十分想透,但情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对众作了一揖,道:“人为财死,此案的动机每个人都可能有,所以在下只能抛开每个人的秉性关系,单从可能性上分析。钥匙只有一把,夫人贴身带着,那能顺利开匣子的只有夫人一人而已。”

  “一派胡言!”恭顺伯大怒,“夫人温良恭俭,为贤妻之标榜,节妇之楷模,怎可能做出监守自盗的事来!”

  “伯爷息怒。”倒是万夫人拉住了夫君,“人家说了,只从可能性分析,且听他把话说完。”

  “从可能性上分析,也有问题,夫人贵为主母,众目所归,何曾离席跑去书房?”说话的是李彤,这会儿他脑袋倒清楚了。

  “可别忘了,这席间还有一位‘万夫人’,因在寒门,不受瞩目,即使中途离席一会,恐怕也不会被人发现。”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争先恐后地将目光投向角落中的万柔桃——恭顺伯夫人的孪生姐姐身上。

  “二位万夫人若趁人一个不注意,调换下身份,拿着钥匙的人就可以单独跑去书房了。”

  静……

  然后,一个乡老用带有浓重洛阳乡音的语言打破了沉默。

  “娃子,只怕她们那衣服不中吧?”

  …………

  宾果!万娇杏头戴金鸾,身着霓裳,耳中明月,腕上玉环,而万柔桃只是穿光鲜些的布衣(明代商贾不得衣锦)罢了,长相虽然一样,那打扮却如何瞬间换得?

  云舒不由汗如雨下,这硬逼出来的推理,果然漏洞百出啊。

  正为难,忽然身后香风一动,却是青离眼神如魅,伏上来咬住耳朵,“你可读过庄子?”

  火大! 都什么时候了,还掉书袋!

  不,不对……

  仿佛一根银针飞入云舒的脑海,射破所有魇魔幻像,清越一声,万籁俱寂。

  “你还有何话说!跟我到衙门走一趟吧。”李彤道。

  “等等,在下说能开匣子的只有夫人,可并没有说那匣子被开过。”云舒脑筋一动,转圜倒也快。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开了匣子,那鹦鹉却是飞出去的?”

  “不打开盒子,就无法拿到鹦鹉,犯人正是要我们这么想啊。”云舒脸上终于盛开了姗姗来迟的笑意

  “??”

  “《庄子》中有则故事,为防备小偷而加固箱子的锁牢,可大盗来了,连箱子一起背走,唯恐锁牢加得不坚固。”云舒嘴角上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这个案子,道理也是一样,贼人是尾随老仆到书房,在柜子上锁前大喊一声,趁老仆出门察看,飞速入内连匣子一起换过,再跑回来入席。只等回家有空慢慢取出那宝贝。如果没被发现,自然最好,如果被老仆发现盒子轻了,也能使大家陷入现在这等的困惑。”

  “云公子所言于理虽通,但家父一生招牌,就是在世上不做两把同样的锁,贼人却拿什么去换了我的玉匣而不被发现呢?”万娇杏不由站起身来,问道。

  “鸳鸯合欢,皆为婚姻美满之兆,那玉匣可是夫人嫁妆?”

  “是,这有何干?”夫人面上微红。

  “这就是了,令尊做的每一把锁,世上都独一无二,所以夫人的钥匙插进去才断了,可是,令尊未尝说过,不做同样的匣子吧?”

  此言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所有人头上。凡已做父母,尤其家中有不止一个子女的,皆心有戚戚。

  作家长的,岂不希望儿女都能一样美满和顺、幸福平安呢,别说是双胞胎,就是普通姐妹,做嫁妆时,也都会尽力求一碗水端平,若有所不同,只怕不使姐妹生隙,也会暗怨父母偏心,于是万莫开花十二分功夫,冒着被误会作了相同的两把锁的风险,将两个匣子镂得千肖万似,肉眼难分。

  这里,没有天下锁王,有的只是天下父母心而已……

  万娇杏拿过那已经破坏的匣子细看,果然底部找不到极细微的一道划痕——当初家中孩子因此还挨了好顿打,“姐姐,你……”,她话未说完,却已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娇杏,我,我并不曾……”万柔桃一时亦发急,落下泪来。

  “恐怕却也不是她。”云舒道,“在下记得,方才是起哄伯爷要拿鹦鹉出来看的是个男声。”

  众人一阵喧嚣,有嘴快的嚷出来,“对了!是顾大户喊的!”

  百十人的目光遂转过去,将那个已经面色青白,缩在妻子身后的矮小男人钉得不能动弹,一只白玉金锁小匣,不知怎的从他袍袖中掉将出来,在地上弹了一下后停稳,并无伤损……

  后来,没人追问云舒青离真正身份,他们便也没说,固辞了伯爷作谢的百两黄金,只留了一匹瘦马并几两碎银做盘缠,继续往北去了。

  这次,青离坐在前面。

  行至城门,却有一人挡在马前,定睛一看,却是那宴上红衣小厮菱官,此时他身上只薄薄一件春衫,挽着个青布包裹,愈显星目流波,丰神俊美。

  “小奴并不问公子出身家世,只求天涯海角,鞍前马后,与公子相随。”

  云舒傻眼了一下,不过旋即明白,有明一朝,显贵阶层男风大盛,虽然绝大多数都只是玩玩,但也有少数爱侣深情痴缠,那俊俏文弱些的一方,可说是心理上的女子,有时竟比那真女子还忠贞不移。眼下,他怕不是碰见这样一个了……

  “我,我……”云舒看他眼中噙泪,楚楚可怜,一句“我实在没有那方面的爱好”死活说不出口,生怕伤了他心。

  突然长毛瘦马一声长嘶,纵蹄人立,开始狂奔,绝尘而去,生的风险些把菱官带倒。

  “柳青离!扎马屁股也要先说一声,我差点掉下去耶!”

  “……”

  (九章 胠箧 解迷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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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章 擂台 (上)】


  一声蝉鸣,愈显林中幽静,触动两下心思。

  “居然有蝉了,今日什么日子?”

  “六月初九吧?”

  “唉……”

  “唉……”

  “沈公子为何叹气?”

  “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朋友,光阴可真是不留情面,再有一月,便是伊人两周年忌日了。”云舒苦笑一下。

  “伊人?叫什么名字?”

  “轻梦,秦轻梦。”

  “好名字,自在飞花轻似梦……”

  “柳姑娘又为何叹息?”

  “我啊,也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人,再有一日,便是他的忌日了。”青离扁着眼睛道。

  “是吗,那还真巧。”

  各位看官,这两句听起来差不多的话,你可明白其中不同含义?

  不错,云舒所念之人,是他深怀感情的一个女子,青离所说之人,是她此次“生意”的目标……

  青离这张单子,是三月初十接下的,也就是说,在六月初十之前,信封里写着的人一定要从世上消失。青离虽然嘴上说马上就是他的死期,心中此时着实焦虑:她之所以犯案后每每冒着留下线索的危险也要留下“不恕”二字,用现代的话说,是为了快速树立“品牌”,而只要一单违约,将大大损害该品牌美誉度,可不幸的是,这次路上多灾多难,目前虽紧赶慢赶已经到了京城附近,按说就是目标对象的活动范围了,但只剩一日,能不能找到目标都难说,更别提摸清目标的习性乃至设计一个谋杀陷阱。

  “对了,我们这几经折腾,只怕柳不恕早已经犯过案子走了。”云舒道,“那我可真就是劳而无功了。”

  “听说那柳鹞子神出鬼没,沈公子怎么知道她的行踪?”青离不动声色。

  “呵呵,雁过留声,既然他/她总要接单子和人打交道,便有人会知道她/他去的大概方位,例如最新这消息,据说是京城一个小官儿子遭恶霸打死了,放话要找天下第一刺客来寻仇,我便猜度柳鹞子会往幽州来。”

  “下次这种委托人可以杀掉么-_-”, 青离心想,嘴上问道:“这事为何不找官府?缉拿一个恶霸多大点事。”

  “具体不清楚,我在钱塘接到的传书,语焉不详。”

  言谈之间,那树林渐渐稀疏、道路渐渐宽阔起来,约又行了半日,二人拂去清幽佛意,再入俗世红尘。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箍桶箍碗的修理匠,担着水粉花样卖的婆子都在两旁栽有碧沉沉杨柳的青石官道上穿梭着,各色吆喝混成一片,远远地可以看见红墙黄瓦的鼓楼与灰墙绿瓦的钟楼,正是京师无疑。

  回到阔别三月的家乡,云舒藏不住地眉开眼笑,左顾右盼,指指点点那京城风物给青离看。

  “怪也,银锭桥一带向来人头攒动,今儿街面却为何如此冷清?”

  “无怪。你看那里。”

  云舒依青离目光看去,只见碗口粗大木高高儿搭起的一个擂台,上挂着红绸花团,被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便催马过去看看。

  前面挤不进去,云舒索性站在马背上眺望,那擂台之上已立有二人,一人身长丈余,虎背熊腰,青面裸衣,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胸前大簇的黑毛,感觉有点恶心;另一人高约八尺,均匀雄健,头戴武松帽,脚踏功夫鞋,看装扮是个卖艺或者走镖的武师。俄顷,那大汉略抱一抱拳,算是行过武者见面礼,便出手相交,台下锣鼓也顿时忙活起来,打得喧天价响。

  “马二哥,你这身好肉,如何不去试试?若得了那三千两银,下半辈子也不愁吃喝。”云舒旁边,一个提着一篮梨的路人与另一人搭话道。

  “嗨,我倒是想,一个穷箍桶的,连上台那三两银也拿不出来。”

  “卖梨的官儿,你休在这鬼迷心窍的胡话,潘虎那厮手下已经几条人命,给你三两银,你去不去?”又一人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青离听了“潘虎”二字,耳朵一下竖起来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有云舒在旁边,怎么才能不露形迹地做掉这次的目标呢?

  正想着,突然“嘿嘿嘿”几声干笑刺入耳膜,低头看时,是个小个子,仰着张善于交际的脸孔。

  “看公子骑马仗剑,气宇不凡,必是那身负绝学行走江湖的大侠吧,怎么样,要不要上台试试?你看你看,这点小东西,赢了的话,可就变成精晃晃的雪花银三千两啊。”小个子口沫横飞,肢体语言更是丰富,先是捻了三两碎银,然后又比了极大一个姿势,以凸现三千两之多。

  “你们看这公子,要说他神仙似的人品,视钱财如粪土,那我是一百个信。”小个子继续拍着胸脯,也不知是向旁边路人说,还是给云舒听,“可这人间,也有人间的好处,有三千两银子,那鸿福楼最好的熊掌鲍鱼,可以吃它个三天三夜,那碧春堂最美的姑娘……”

  “怎样?”青离面无表情,道。

  “……也,也没姑娘您美啊……”那小个子自谓识人也不少了,却从未见过这等人肉暴风雪,只听那声音,便如坠万丈冰川,顿时打个冷战,舌头也短了半截,只硬生生把原来的话咽了下去,倒亏得脑袋灵活,竟能接上这样一句。

  云舒倒被他这转圜逗笑了,“你不过是要替主人家挣这三两银子,可真够卖力的,也罢,就听你说说,这上台打擂,除了要交三两银子,还有什么规矩没有?”

  “打擂那些俗成规矩,公子这见多识广的还能不知道?”小个子忙道,“就是劳烦公子要签一下这个。”说着脸上媚笑愈炽,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云舒将那纸从头看了一遍,其中要求二人单打独斗,衣服鞋袜没有限定,但不能用淬毒和暗器等等这些条目似乎都普通而合理,正要签下,见结尾处一行小字,却不由大惊失色:“打死无怨!? 这是张生死状?!”

  小个子嘴唇开合,却没人听得清他说什么,因为人群中起了极大一个声浪,看时,只见台上那武师满脸是血,往擂台边退去,继而伏地求饶了,然而那裸衣大汉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带着狞笑奔来,两只巨手抓住两脚一撕,于是随着一声惨叫,天降血雨……

  这一切只在瞬间发生,一时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而当挤得靠前的观众摸到脸上的腥热,骇人的尖叫突然爆发,那原本看似坚如磐石的包围圈一下子像水上的泡沫般消散不见,只剩下稀稀疏疏几个人。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行凶杀人!意欲何为!?”云舒半天才从发蒙的状态中恢复回来,上前指着那大汉怒吼道。有几个胆大没跑的观众也应和他。

  “你们这帮村汉,看潘虎打擂,就是要看他杀人,三个月前,这里也有此一场,不知道么?”另一个没跑的观众转过头来,僵尸般的脸色上呈现出莫名的兴奋,道。

  “如此行径,官府……”云舒话没说完,突然想到了那张生死状,签了这东西,等于死了也算意外事故,连官府也没办法制裁杀人凶手。

  “小子!别在那满嘴喷粪,有种上来跟大爷见个真章!”那大汉杀得兴起,用台边锦缎随便抹一把脸上猩红,青筋暴突地用食指指着云舒淫笑道,“那三两银大爷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身后那小妞X一夜就成。”

  “XXXXXX!!”

  青离略吃了一惊,因为她第一次听云舒骂这种辱人先人的脏话,再看时,云舒已飞身上去,与那大汉缠斗一处,地上丢下三两碎银和一张鬼画了两笔的纸。

  她不知怎的,心一下子像叫什么拽到了喉咙口,大气也不敢出,只死盯着打斗的两人。

  那大汉使一根一头削尖、茶杯粗细的乌木长棍,怪里怪气,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却兼有棍与枪的优势,棍法只能算中上水平,但毕竟身长体壮、蛮力无穷,每一棍下来都如同排山倒海,令人不敢硬接。云舒称手的兵器却是剑,沈家独门的“暮雨洒江天”剑法,用纯正扎实的武功使出,36式环环相扣,层层相生,轻灵处胜流风回雪,威势时似波浪兼天,一板一眼,每每恰到好处地把大汉的攻势化为无形。

  二人约斗了六七十合,正统的吞吐调节之法开始显出威力,云舒面色无改、呼吸均匀(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渐渐有了占上风之象,而大汉猛力不能如前,脚下也有些紊乱了。

  不过青离的心可一点不敢放下来,若是潘虎只有这些斤两,何以到现在三千两没人拿得去?

  正想着,台上云舒抓住大汉一个破绽,连出三剑,剑剑生莲,大汉慌乱间避过,却又正中了云舒圈套,只一剑往他脚上削来。

  云舒劈下这一剑时,心中也有半分犹豫:毕竟没了脚掌,人也就终生残废了,不过电光火石间,哪里容得想那么多,于是还是径直下去了。

  没想到的是,那宝剑与人类肢体接触时,竟一声金石,火花四射……

  事出意外,云舒下意识地一怔,然而高手过招,步步性命攸关,只此一下大棍已到了胸前,一声闷响,人便横飞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步如流星,已赶上来,手中长棍高高扬起,明晃晃的尖头朝下刺来。

  我命休矣……云舒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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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章 擂台 (下)】

  青影一闪,裂帛一声……

  是幻觉么?

  云舒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掀开一条小缝,涌进来许多粗大的手指指点点,口沫横飞地议论纷纷。

  似乎,还在人间呢。

  当他意识基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擂台下的地上,此时台下人又见多了,在那里叽叽喳喳看着他议论。

  然后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台上,是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背影。

  -

  柳青离将云舒斜着掠下去之后,自己也因惯性在台面上连打几个滚,被边上的红绸拦了一下才停住,站起来整整衣衫,发现撕裂了半尺长一条口子,不由咂舌暗道:好险。

  “打擂的规矩,不能要人援手,你懂不懂啊?”青离看时,是之前缠着云舒的那个小个子,吭哧憋肚爬上台来,嘴脸与方才却是天壤之别。

  “他现在落于台下,已是输了。你还想怎的?”

  “那就好,认输就好。”谄媚的笑容突然在小个子脸上大地回春,“打擂还有一个规矩,姑娘可知道?”

  “上了台子的人,就不能随便下去了,是么?”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小个子咯咯阴笑,“这漂亮脸蛋儿,我也不舍得打坏了,你只把三两银子交来,认个输,我们便放你下去。”

  “是么?不巧小女子也惦记着那三千两银子呢。”青离亦笑道。

  以现在的复杂情况来说,她似乎突然被推到一个非常意外然而又不能更好的位置上了:云舒虽然有时需要她的帮忙,但推理能力也不容小觑,如果下来再设计陷阱杀今天必须死的潘虎,且不说时间来不来得及,若是事后被抓住蛛丝马迹,也是毁去一世英名。而眼前,就摆着这样一条道路,如果在擂台上当众杀死潘虎,不仅一张生死状会保她完全无罪,而且由于这貌似被逼无奈的情况,便再借云舒十个玲珑心窍,也怀疑不到她身上来。

  “看不出来,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个子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是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表情,递上状子,“那么在这儿按个手印吧。”

  “不要按!那厮鞋中有铁,铁器——”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继而传来一阵狂咳。

  青离心中不由一痛,看来云舒实是伤得不轻,本来神清气朗的男声一时竟破作太监的公鸭嗓一般,喘息间甚至能听到血沫在喉咙里反复的声音。

  听到这真相,台下群人不禁哗然。几个性急的,跳着脚要小个子给个说法。青离也一下子明白,潘虎对已经求饶的人也不放过,不只是生性残虐,也是怕此事泄底。

  “列位看官静一静!”倒是小个子瞬间收起一闪而过的慌乱,笑道,“‘衣服鞋袜、拳脚兵刃都没限定,只是不能用淬毒和暗器’,这里不是这样写的?就穿了铁鞋又如何?有本事你让皇帝赐你件金袍银铠上来,我们也不拦你!”

  众人激愤,议论纷纷,明知这是诡辩,却也无法。

  小个子从大汉身边走过,表情有些悻悻地,可又有半分得意,“要不,今儿就收了吧?”

  然后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看时,居然是块精湛湛的银子。

  柳青离扯过那张生死状,将左手往鲜血里一蘸,整个儿覆在纸上,揉成猩红一团,狠狠丢与他:这手印可够了么?

  这样,就没有能不能赢的问题,只有一定要赢。

  电光火石般一错身,青离与潘虎便交起手来,青离也使剑,不过剑身较一般宝剑轻灵,柄上饰有墨玉,反射出泠泠寒光。初时,潘虎并不把青离放在眼里,七招之后,却绝不敢再看轻她:那武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轻身如燕,步步迷迭,游剑如蛇,招招狠辣,若一个不小心,只怕被她割去鼻子甚至切断喉管。

  不过青离这边亦自有苦处:实际战斗中,力量无疑总是巨大的优势,她的剑去,大汉可以格挡,他的棍来,她却一下都不敢硬接,何况武功之中,青离最擅长的也不是剑术,而是暗器毒物。而暗器毒物别说这里不让用,就算让用,青离这些日子一直与云舒同行,怕露了马脚,也不敢随便带在身上,所以此时只有硬打。

  斗了约三四十合,青离心中有些焦躁起来,她的功夫与云舒的相反,追求刁毒邪异,瞬击瞬杀,不重那呼吸吐纳调节元神的心法,因为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她不后悔签了状子硬要打着一场——做都做了,后悔干P?但她一定得想个法子扭转乾坤,死在这里,未免也太不值了。

  云舒在下面看得也是心惊肉跳,惊的是未曾意料青离有此等功夫,怕的自然还是见青离渐露败象,险象环生。

  “不好!”他见青离一招倒卷白衣,从下往上劈刺,知是虚晃,可这虚晃也太急了些,必定被那潘虎识破,却不被将计就计了?心中大叫,却发不出声来。

  果不其然,青离这招才发便收住了,改一招灵蛇吐信直刺大汉面门,可那潘虎亦早有防备,大棍压根不曾下沉,反照着青离上身便扫。

  青离慌忙闪避,虽人身勉勉强强没受伤,衣襟却被棍头挂住,沿着那棍势,整个人风筝一样朝上飞起。

  “完了!!”云舒还有围观众人心中只聚集了这一个念头。

  青离往下落着,襟袖裙袂全被风舞得舒展飘零,背后是刺眼的初夏阳光,而这世所罕见的美丽,大约只能持续到落地的一瞬,因为潘虎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手中长棍向上的尖头正守株待兔。

  饶是青离轻功了得,她也不可能在空中像鸟儿一样腾挪;方才云舒遇险,还有她去救,此时云舒也伤成这样,不可能去帮她。

  于是,云舒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像穿肉串一样,从青离身前插入,后心穿出,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十一章 擂台 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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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章 这就是……传说中地,狼窝?】

  云舒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从青离身前插入,并穿出后心二三尺长,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整个世界,仿佛都忽然没有了声音。

  然后,

  他似乎看见,青离的嘴角一丝诡异的挑动。

  她在笑?

  剑虹耀眼处,一个面如獬豸的硕大头颅,就像刚才的她一样飞上了天空。

  -

  这是一招绝佳的诱捕。

  山中捕猴子时,常在瓶口刚刚容得猴爪进去的大肚瓶中装上橄榄,若握着橄榄,猴爪便抽不出来,然而这时猴子往往不肯放弃到手的美食,带着个瓶子上不得树,便极容易被捉住了。

  现在青离的计策也是同样。

  腾挪有限,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不被刺中,棍长剑短,她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未被刺中之前伤及潘虎,那么,就让它刺穿过去,带领自己滑向它的主人吧!

  在最近的距离里,敌人会暴露最要害的喉咙。

  她的右手中,不止有削铁如泥的利剑,更有最重要的武器:自由。

  而潘虎此时的双手,像握紧橄榄的猴爪,或者说,他的头脑,像不知放弃的猴子,完全没有想到要松开武器。

  所以它,飞上天空了……

  而她虽然不能完全避开伤损,却也让刺入点往上移了两寸。

  左肩的血洞,虽然痛苦,却一时半会还不会要她的命……

  --

  青离靠穿过身体的长棍勉强支撑着站住,看着呼隆隆跑上来的一群拿刀拿枪的家丁,只直着眼睛说了一句话:“我还能杀一个人喔”,便没有人敢率先上来。

  她很想笑,身体不允许,就在心里肆无忌惮地笑。

  台下的人群似乎很激愤,不过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吧。

  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她顿时觉得没有力气了,眼前一黑,晕倒在云舒怀里。

  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坚强是因为不得不……

  --

  ---

  恍恍惚惚间,青离好像作了一个梦。

  梦中看见刑部衙门门口的狰狞的石狮与鸣冤的大鼓,穿过悬有“正大光明”匾额的大堂,左右的衙役正在高喊“威——乌——”,听见铁尺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满屋都是朱红的官靴与捕快的皂衣飘动……

  难道自己被识破抓起来了?

  还好,当她张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是让她安心的身影。

  “你可醒了。”眼前的人疲惫的脸上绽开笑意,声音依然有些嘶哑,又旋即向外喊道,“再叫郎中来看一下。”

  一阵厚底鞋响,似乎有人应声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家。”

  “你家?”青离想到,也对,云舒家就在京城,把受了重伤的自己抬到家里也是正常的。

  可是,云舒家里,好像是……那自己……

  正想着,一名医官打扮的人进来,后面跟着数个官靴皂衣,手持铁链的捕快。

  青离的嘴角微微地抽动着,陷入无语状态。

  她现在可以严谨地补完刚刚那句话:

  那自己,自己岂不是……掉在狼窝里了?

  -

  接下来的几天比晕过去的几天还像是做梦。

  先是云舒的爹娘跑过来感谢救了他们不争气的小儿子一命。

  云舒的爹,如果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比较吓人了: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老头子大概四五十岁,中等身量,黝黑壮健,话不多,脸孔沧桑中透出一股坚毅,不算丑,但也让人想不到能生出云舒这样漂亮儿子来。云舒的娘姓张,看起来与丈夫恰恰相反,平易近人,爱唠叨,好在开口就笑,也不太烦人。不过青离被她拍头摸手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老太太拿我当儿子的恩人还是当儿媳妇呢?

  然后是那王姓小官夫妇(就是此次生意的委托人啦)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他们儿子年轻气盛去打擂台,被潘虎踢死的往事,然后感谢她为他们报了仇。他们当然不会提到还去拜托了柳鹞子一事,不过青离从语言中能听出以为那五千两银子白花了的浓浓郁闷,唉,也难怪,谁会把住在天下第一捕头家中的人与天下第一刺客联想起来呢。

  后来陆续来人探望,有的也是受潘虎残害过的人家属,有的是沈家的亲戚,有的甚至是单纯好奇这个能杀掉丈二大汉的小女子何等模样。弄到后来,云舒怕青离整天受人打扰伤不得好,干脆一律谢绝了。

  这样又大约过了二十多天,倒也平安无事,青离虽心里还是觉得这个世道TMD也太荒唐了,但已经比较清醒地接受了自己住在这里的事实。

  也罢,只要这段时间小心别露什么马脚,等伤好了,找个理由赶紧回飞花楼就是了,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这样一个月两个月的荒着,真是极大的浪费。

  想到此,一阵伤感突然夜幕一样笼罩她的全身,是啊,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自己这本应盛开的年华,也随着他人的血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凋零。

  这些年,妈妈从我身上赚得也有几万两了吧,妈妈爱财,但也有几分青楼女子身上极为罕见的侠气,不知她肯不肯高抬贵手,放我和紫迷出来。

  可是,就算她放了我们,我们又将如何寻找生路?除了制造陷阱,谋算人心,我还会什么?温柔善良的姐姐,我还不担心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可我呢?这沾满鲜血的冰冷的手,还配得上抓住幸福么?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青离的思绪,她有些嗔怪地皱了下眉:这个云舒,什么时候学会不敲门就进来了?

  “妹妹伤好得如何了?”

  “好了六七分了。”青离答道,心中有些诧异,一般时候,云舒都一本正经地叫她“柳姑娘”,急了的时候也叫过名字,这“妹妹”一称却是哪里来的?

  “那就好,妹妹快躺下歇着。”云舒厮近过来,一手扳住她的肩头,把本来坐着的她按成平躺。

  这过分亲狎的动作让青离感到十分不悦,觉得好似不像平时的云舒,可赤炎炎的高烛映着,那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眼,除了云舒还会是谁呢?

  那么他喝酒了?磕药了?犯病了?

  然后云舒突然翻上床来,整个儿压在她身上……

  青离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还在为这男人找理由。

  他又不曾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过,谁又曾向她保证过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的家里,自然可以露出真面目了。

  能够被背叛的,从来不是承诺,而是信任……

  他,真的伤到她了。

  而她,是那么好惹的么?

  先是极其清脆的一声,然后是桌子椅子被撞倒的闷响,夹杂着茶壶被打翻的丁丁当当。

  被甩到墙角的男人捂着脸颊,眼神刀子一样死盯着青离,那种凶光好像要把她吃下去。

  青离也不示弱,用一向冷洌的三白眼瞪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一声“青离,怎么了?”继而连跌带扑地进来一个人。

  当看到来人的脸面时,青离一下子,蒙了……

  (十二章 狼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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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章 完全不同的双子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唐]李白 《上李邕》

  ——————————————————————————————

  看着面前一模一样的两名男子,青离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初见时云舒一句笑话:“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哦”——而且这一个月来沈家言谈中也透露云舒有个哥哥。

  青离没想到的,只是,居然是孪生哥哥……

  心中突然有一点高兴,果然不是云舒。

  “哈哈哈哈。”被打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来,长声大笑,好似随手拉块纱幔一般轻松覆去刚才的凶相,“玩笑玩笑,我就是想看看,你们同行一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唐突了姑娘,死罪死罪。”说着上前深深一揖。

  云舒不清楚刚才的情形,知道哥哥有些轻浮,青离脾气也大,只道是小误会,便也笑道:“我这个哥哥刚刚从儋州(今海南)回来。他这个人从小促狭,若相处长了,自然知道,方才若有得罪之处,云舒在这儿一同赔个不是了。”

  想到刚才男子眸子里的光,青离可不认为那恶意是促狭二字所能涵盖的。不过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说,似乎他也不会真的在云舒就在门外的情况下做什么事,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他是云舒的哥哥,于是青离也缓和脸色,还了一揖,道,“小女子脾气暴躁,失德之处,亦望沈公子海涵。”

  男子笑笑,“这里却有两个沈公子了,在下沈天翔,姑娘以后不妨直呼贱名,也好辨别。”

  青离心中一动:好么,叫你名字,叫他公子,这远近亲疏,一句话间竟倒过来了,可又可气云舒怎么不会抢先说这句话。于是笑道:“小女子本来粗鄙,就斗胆不敬都直呼二位尊名了。”又道,“天翔这名字,可是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化来?”

  “正是,姑娘慧质,真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天翔击掌大笑,转指着云舒曰,“这傻小子,自小什么都不行,倒是眼光真的不错。”

  “也不是什么都不行,只是不如你罢了。”云舒颇显底气不足地辩驳道。

  青离没有专注听二人谈话,因为心中在想别的事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两句诗的意境实在……背道而驰……好筏?

  居然被化成名字用在一对双胞胎的身上,真是……

  -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刚才起,左肩就十分疼痛。

  然后云舒惊呼起来。

  纯白的衣物,左肩下面,渐渐有殷红渗出。

  医官很快过来了。诊断结果:动作过大加急怒攻心,伤口迸裂。

  青离瘫倒在梨木雕花架子床上,心中哀号道:狼窝生涯又得多一个月!……

  -------------------

  -------------------

  差不多交八月时候,青离能下床走动了,于是被叫去跟一家子一起吃饭。

  饭厅是宽敞的四方形,中间一张水黄杨彩漆八仙桌,上首坐着沈烈风夫妇,天翔、云舒与青离分列两旁,旁边几个丫头仆妇垂手侍立。

  这排场至多算个殷实人家罢了,而且青离听说,其实沈烈风实在没什么钱的,还是因为张夫人出身侯门,当初拼死拼活地要嫁一个小捕快,家里拗不过只得由她,毕竟如果女儿过的太寒酸了,侯爵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帮村着撑撑门面。

  也因为如此,大名鼎鼎的铁汉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据说人后是怕老婆的……

  当云舒偷偷把这件事告诉青离时,她头埋在枕头里笑得差点断气。

  这扯远了,回到饭桌上来,沈家的饭桌一向颇热闹的,老太太(虽然其实也没多老)有八两口儿的爱好,几个男人也都有的没的顺着她说几句。

  “听说这八月十五,定国公要弄一个品酒大会。”张夫人照例开头。

  “定国公不是都中风人事不省好几年了?”沈烈风疑惑道。

  “啊啐,少说两个字你都转不过弯来!我说的是他老婆,定国公夫人姚红翠!”

  老头子蔫巴不吭声了,老太太于是接着说,“听说,请了好几府的夫人过去呢。”

  “娘,你怎么没事老提她?”云舒站起来,给老妈夹块糕到碗里。

  “我怎么不能提了?打小一处长大的,人家嫁了个‘公’,我嫁了个什么?念叨两句还不行了?”

  “你嫁了没中风没傻能满地走一老头呗。”总捕头咕哝道,后面又用蚊子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当初还是死活要嫁的。”

  “好了好了,娘,你听人家街上说书的,那熊瞎子精偷了唐三藏的袈裟,还要办个‘佛衣大会’ (注),人家姚红翠怎么就不能办个‘品酒大会’了?”这说话的是天翔,此言一出,下面丫头皆掩口而笑,老夫人也被逗得转气为喜,笑着叱道,“人家好端端个人,你拿来跟熊瞎子作比,把你给会说话的!”

  正闹间,门外一个小厮求见,说是定国府来的。

  “看看,我说这姚红翠还不至于把我这姊妹忘了不是?”张夫人喜滋滋地忙传他进来,小厮手上一张红底金边的请柬,果然有定国府的章样。

  待她开了那请柬,脸色却突然变了。

  “这帖子,写错了吧?你家夫人见过天翔吗?何况请的都是女眷,他去算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不曾错。”那小厮答道,“沈大公子屡破奇案,名声在外,我家夫人虽未见面,也久仰慕。此次却是有事要求沈公子帮忙的。”

  “求我?”天翔跨前一步,好奇道,只要一说话,他脸上总带着笑的。

  “不瞒沈公子说,前日夫人检查放了许久的一套夜光杯,竟有被动过的痕迹,夫人担心有人谋害,特来请公子于中秋那天做个把关。”

  “承蒙错爱,待下官与家严家慈商量,必尽速答复贵上。”天翔拱手道,脸上还是那万年不变的笑容。

  张夫人心中虽不悦,但外人面前总要有个大体,于是中规中矩回应了请柬,天翔该去则去不提。

  (十三章 天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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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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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没想到沈天翔会提出带她来定国府。

  大约沈云舒那猪头不合把路上两个案子里她的表现说得神乎其神的?或者一会儿天翔不方便到全是女眷的席上去?

  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懒得去猜,尤其沈天翔似乎不是个那么容易猜透的男人。

  那件事之后,他倒再没有出格的行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举止亲切适当,甚至可以说得上讨人喜欢。一家子似乎都很喜欢听他开口说话,别说他随着娘,张口就带笑,单是回来一月,在饭桌上讲一路见闻,竟没有重样的。

  应该说,他是个光芒四射的人。

  反观云舒,叫这么一比,就黯然失色了,尤其天翔海阔天空时候,他特别比平日里寡言得多,常常一顿饭下来都在碗里埋头苦干,没什么话。当然青离也理解这种现象的成因:她亲见一次,云舒叫旁边的丫头盛碗饭,结果那时天翔一个笑话正说到好处,大家都聚精会神的,云舒叫了三四次,没人听见,于是自己去厨房盛了,回来张夫人居然问:你几时出去的?

  -

  这些扯远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现在在这里了,梳两个总角,一身丫环打扮,站在沈天翔身后,看他用银纸挨个探测那些酒杯。

  酒杯大大小小约有三四百个,最下一等是梨木雕花的,以上有椰子雕的、青铜的、金银的、玉石的、琥珀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不过天翔的任务主要是检查高级品,那些用于赐给下等丫头酒喝以示仁义恩德的木杯是否有毒并不重要。

  这里最上等的是一套“四时名花夜光杯”,据说是夫人六年前改嫁过来时带的,青离细看,这杯通体晶莹沉碧,一套四件,分别雕有春兰吐幽、夏荷听雨、秋菊怒放以及冬梅傲雪四幅图景,图上又配了诗,是“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并“故作小桃红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四句,十分精致,雅趣无穷。

  还没看够,一个婆子带着四个丫头来催了。四个丫头皆是一色青衣罗裙,身量也相仿,从背后看倒像四胞胎,不过当面看着,其中一个年龄似乎有十八九岁,在丫鬟中算是大的,行止也较另三个老到些。

  “沈大人可看好了?”婆子施了一礼,道。

  “好了好了,夫人节名在外,宽仁恤下,想也不会有人心生恶念,谋害夫人哪。”天翔笑答。

  “那老身就收去了。”婆子转身吩咐那几个丫头,“珍珠,你搬木杯铜杯,春兰拿金银杯,秋菊拿玉石杯,夏荷,仔细着四时夜光杯。”

  “嬷嬷,珍珠前儿才改叫冬梅,您别老叫混了。”说话的是被称为夏荷的丫头,也是青离看起来年龄稍长的那个。

  “可不是,我这老糊涂脑袋,总不记得。”婆子笑道,她对这夏荷似乎比对其他丫头客气些。

  片刻,婆子和四个丫头收拾停当,复命去了。

  “节名在外,宽仁恤下?”青离看着远去的几条背影,眯起眼睛笑道,问身边的人,“你不也是第一次来么?节名在外算你耳闻,宽仁恤下却如何知道?”

  “难道柳姑娘以为,定国夫人不宽仁恤下?”天翔亦笑起来,不答反问。

  “我是为你想,若有个马虎,只怕惹祸上身。”

  “谢姑娘关心,我自有分寸,都仔细验过了。”天翔笑道,“一会你在席间仔细看顾着点,过了今晚,再有什么也不关我们的事了。”

  -

  -

  鸡人报过亥初(当于现代晚9时),一轮明月已稳稳坐在中天。月华如练,越过雕梁画栋、云宇飞檐,均匀平等地流溢在贵贱悬殊的人们身上。

  月下,四条长桌并成极大一个“回”型,墨绿的天鹅绒布覆在上面,并瀑布般泻到地上,定国夫人,也就是这府上主人姚红翠,与振国公夫人余氏、武泰侯夫人朱氏以及隆昌侯夫人黄氏分别居于正方形四边的中央,余者按身份各从这四位两边依次排过去。花红柳绿的丫鬟各司其职,有的掌烛台,有的递漱盂,有的穿梭上菜,在席间蜂往蝶行,青离也按天翔吩咐乔装成丫鬟立在夫人身后,至于天翔本人不便上席,却在旁边二楼找了一视野宽阔的栏杆之处,纵观全局。

  青离细看那定国夫人姚红翠,依理与张夫人年纪相若,不过看起来可不止年轻有十岁。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嘴角不含半丝笑意,举止却有十分优雅,一袭藻文蜀锦袍,一看就是苏州最上等的绣工,削葱般的十指上,六个都带了纯金的尖尖指套,上面金丝缠雕着蝶舞牡丹,花叶上根根叶脉都纤毫毕现,整个人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精致。

  少倾,菜已过半,不饥馁,不饱腹,正是品酒最好时候,随着姚红翠击掌三声,本次宴会的“主角”粉墨登场。

  这“主角”出场便十分气势,在穿花长廊时,由个汉子抱着,入到庭院,一个阉官接了去,放在描金朱漆盘上恭恭敬敬地端来,但他依然不能上桌,在席前两个丫头合力接了那盘,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着捧上席间。

  青离细看,这几步路间数易其手的东西是个牛骨小坛,坛身浮雕着胡姬烈马,最上面是红泥封了,刻着几个粗粝的胡字,看来不是中原风物。

  果然,姚红翠笑道,“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平生也没别的喜好,单独钟情这杯中之物。本朝宣德六年,西域风调雨顺,出的葡萄是汁丰味美,酿出酒来,口味醇厚,余甘绕舌——这还是我当年喝的,如今手上这坛,却又难得百倍——酿自那一年,藏至如今,有二十余载,真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这一路从哈密卫(今新疆)运来,天气暑热,每隔二个时辰便要换一次冰镇着,方得不会坏了口味,今日诸君可算是有口福了。”

  席上诸人真的假的也要配合着唏嘘惊叹几声,姚红翠遂心满意足,令夏荷来开了那坛。

  青离很仔细地看着夏荷的动作,只见她用一小金槌小心敲碎红泥,拨开泥下一层形状稍显不规则的蜡封,再用力撬出酒塞,整套动作谨慎而熟练。

  塞子一开,酒香顿时满溢席间,两边的奏乐也不知何时由琴瑟丝竹换成了琵琶胡韵,一时真有些西域边关,秋月长城之感。

  姚红翠又笑道,“自古‘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葡萄美酒,自然要承在夜光杯中,方是佳境。”话音方落,青离先前所见那四个青衣罗裙丫头一起上来,将一套四时名花夜光杯在席间展示。

  众人皆啧啧赞叹其精巧,却也心照不宣,这杯只有四件,无疑是给定国夫人自己、振国夫人、武泰夫人以及隆昌夫人用的,几位夫人虚与委蛇推让一番,以振国夫人一句“我爱那‘雨声滴碎荷声’”领了夏荷杯开头,武泰夫人与隆昌夫人随意挑了冬梅杯与春兰杯,姚红翠自己谦让拿了剩下的秋菊杯。四个丫头也各追随着自己同名的杯子,前去伺候不提。

  “品葡萄美酒,有‘醒’、‘观’、‘饮’三步。‘醒’而香驰弥野,‘观’而心动神摇,‘饮’而忘忧忘乐……”姚红翠絮絮说道,不疾不徐的语气显示着她一贯的精致与完美。

  青离想起以前混进番王府时得来的知识:“醒酒”顾名思义,是“唤醒”一坛好酒,佳酿沉睡多年,初开时恐有异味,所以要倒到一个大口容器里,“醒”个一刻钟(作者按:用现代的知识解释,是让红酒充分氧化),才能让酒的浓郁香醇达到极致。方才众人传看杯子时,已经有一个叫红儿的丫头将那酒倒入一檀木四羊尊,大概就是这一步骤了。

  此时时间已足,酒香尽情妖娆出来,姚红翠道声“观酒”,身后秋菊便左手铺上白罗酒帕在她面前,右手持五凤银壶,细细儿斟得浅浅,约在那半透明的夜光杯三分之一处。因她姿势优雅,这套示范动作每每是她来做。

  “斟酒时以酒杯横置,酒不溢出为本。”姚红翠将酒杯横躺在面前的白罗酒帕上,立时呈现一种在月下分外撩人心弦的玫红,“这便是观酒了,众位且看这酒的边缘,可有层次?是何颜色?”

  “层次均匀,有琥珀淡棕之色。”一人答道。

  “这便是了,层次均匀,斯是陈酒,琥珀之色,斯为佳酿。”夫人笑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日后有得了好酒的,可依此观断。”

  “下面第三步,就该饮酒了。”姚红翠先在酒杯里深深嗅一下,满脸迷醉地将香露送入樱唇……

  众人都准备洗耳恭听这次她又有什么高雅论调,没想到的迎来的却是下面一幅景象:

  “这酒,这酒……不对……”,姚红翠一时脸色大变,失张失智地一把抓过酒帕捂着嘴,将口中残酒吐出。

  “夫人,你怎么了?”身后秋菊慌忙上前扶就,夫人回答她的,是一声倒地的闷响。

  ‘饮’这一步,果然忘忧忘乐……

  (十四章 朱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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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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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红翠死了,面目抽搐,嘴角还有一道黑血地死了,不过若她还活着,也必定被这种与优雅背道而驰的死相气死。

  白罗酒帕上,盛开着点点嫣红,不知是酒,还是血。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在酒香中若隐若现。

  现场被保护起来后,沈天翔再拿银针来把酒器分类来验,结论是酒坛、醒酒尊、四把酒壶、其他人的酒杯和酒、所有酒帕全都无毒。有毒的是死者手中秋菊杯的外侧、边缘以及滴落在地上的被吐出的残酒。

  “你怎么看着的!”他转过来,怒向青离。

  “我?”

  “验杯时明明全没有毒。还不是你在席间没看仔细,让凶手伺机下毒!?”

  “沈公子要偏要这么说,青离倒是怀疑,是公子验毒不察之故。”青离回过神来,呵呵冷笑。

  青离这一硬气倒使天翔略微冷静下来,不错,如果他质疑青离,她也会质疑回他。而他是名动京师的捕头,青离是什么?利害得失,岂不一目了然?好在他的优点是能迅速判断对自己有利的行为并迅速靠拢,不像青离这样倔得难以转弯,于是他放软态度道,“不是沈某信不过姑娘,可验杯时候姑娘也看到了,我自打会验毒以来,还没出错过呢。”

  “还没出错过”几个字让柳青离颇有些生气,因为没错过,所以不准自己出错,一旦有错,就要马上推给别人吗?云舒大概不会这样没头没脑地凶她——不过似乎也难怪,那家伙自己都是个笨蛋,哪有立场说别人。

  “哎?”天翔又叫了她一声,青离才反应过来自己想到乱七八糟的去了,脸上不由飞红,赶紧回过来说这案子,“我在席间也算看得仔细了,退一步说,现在我们查案的,担心是哪一眼没看到,可换你做凶手的立场想想,那杯子是夺目奇珍,众‘望’所归,在席上往里面下毒,难道不怕万一(何况这概率还远远大过万一)就被哪一眼看到了吗?”

  “姑娘所言有理。”天翔又退到那亲切的微笑后面去,“依姑娘所见却是如何?”

  “虽无明确头绪,我觉得此事还是下人所为。”

  “何以见得?”

  “姚红翠是六年前改嫁到此,那杯子既是陪嫁,又有四个同名的丫头,一听之下十有八九是陪房了,陪房年纪多在十三四岁,按此算来,也只有那个夏荷看起来足龄。我本还有些奇怪,听到‘冬梅’是改名,却不全清楚了?”

  “原来另外三个,想必都死了,是按了杯名,找身量差不多的丫头,改掉本名,一直补齐四个。”天翔笑道,“青离你果然厉害,窥一斑而知全豹。”

  青离诡异地一笑,“奉承话还是省着点吧。你自己不是也看出来了么?人在不经意时,会拿正好相反的东西掩盖自己的本意,你说那句‘宽仁恤下’,只怕也是猜到夫人残忍吧?”

  天翔脸色为之一变,不过迅速恢复了,笑着把这话题绕过去,“这么说,那个叫夏荷的丫头是凶手了?杯子不在我们视野里的唯一一段时间,就是那婆子来收之后,我记得,当时拿夜光杯的正是夏荷。”

  “以可行性看,最大的就是她了。可我又有几分不解。”青离道。

  “你想说,杯子是四位贵夫人随意挑的,如何保证毒到定国夫人,对否?”

  青离赞许地点点头,她得承认,这家伙比云舒灵透一些,沟通更容易。

  她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说不少案子,难倒不难,只是令人想不到。不如席间的事先放一放,他处去找些材料,有所突破也不一定。”

  “一言为定,我查人证,你查物证。”天翔与她一击掌,大笑道,

  -

  -

  “果然不出所料,春夏秋冬四个丫头是随杯陪嫁的,这六年中另三个换了几茬了,只有夏荷一直还是原来的夏荷,其实有次她也险些被夫人打死,草席都裹上了,没想到竟又活转来。”约半个时辰后,天翔回来,与青离通气。

  “这另外几个,也都不太平,现在这个‘冬梅’本名叫珍珠,补上来也就刚前两天的事,听说她娘老子死时,夫人死活不放她回去看一眼,怕沾了晦气;而前两天死了的‘冬梅’本名叫小玉,正是现在这个‘春兰’的妹妹。”他继续说道。

  “这夫人也真是,怎么把这样仇隙的人放在身边?”青离道,心想这不是找死么。

  “这府上想找个跟她没仇隙的也难。”天翔放低声笑道,“她汉子不是瘫了么,听说这婆娘整日嫉妒我无人有,方才的‘醒酒’丫头红儿,让她拿烙铁烙过奶子,就连领着丫头前来那个孟婆子,都让她用针扎过下面。这样多的故事,只怕她自己都记不清楚。”

  青离听他说得粗鄙,不由皱了皱眉,想了想,问,“那个秋菊如何?”

  “对了,难得找个仇隙不大的。”天翔一拍手,道,“倒还真没打听到这秋菊有何怨言。听说这丫头难得的伶俐乖巧,将一个刁钻主子伺候得妥帖,人人佩服。她是这里家生女儿,爹和哥哥是府里车夫,本分老实,左右不过挨过两顿打,在这里真不算什么大仇了。”

  青离低头沉吟,这谁都有动机比谁都没动机还难查。

  “对了,你那边怎样?”天翔问。

  “有一处奇怪。”

  “什么?”

  “夏荷开酒时,我曾注意,红泥之下有一层蜡封形状不规则,后仔细去查,那蜡果然有些向下延淌之势,此酒从不离冰,怎会如此?”

  “这倒也怪——还有其他的么?”

  “与你验的一致,除了姚红翠的杯与酒,其他任何物件都无毒……”

  青离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往下说……”

  天翔突然也顿住了。

  因为,答案已经像一道闪电那样,打断了他们其它的思绪啊。

  (十五章 朱门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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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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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翔把所有人召集过来,月光冷笑着映在那些凤冠霞帔的贵妇人背后,呈现蝼蚁般乌糟糟地一片。

  “众位夫人迂尊降贵,愿闻下官浅见,不胜惶恐之至。在下无能,致使夫人惨死,唯有多方查证,苦思冥想,找出凶手,以慰夫人在天英灵。”

  天翔一客套,青离就想笑。

  “且容在下问众位三个问题。”天翔脸上挂起笑容,道。

  看到他的笑脸,青离发现了一件事:这孙子真TMD奸诈,月光真TMD神奇,打在他脸上真TMD英俊——别人可都是屁股对着月亮的。

  此为闲话,按下不表。天翔只问道,“第一,死者手中秋菊杯,为何外侧会有毒呢?”

  “定是她吐出的残酒弄污了。”下面有人答。

  “且看这个。”天翔并不评价,拿过另一件东西,正是方才酒坛的蜡封残片,问,“众位请看,这个蜡是不是有延淌痕迹?”

  众人翘首伸颈,交头接耳,后纷纷点头称是。

  “第三,这毒是何时下的?”

  “这还用说?夫人惊叫酒不对时,必是发现中毒了。”

  天翔眯起眼睛来,笑得越发蛊惑。道,“这三道迷,就由下官为大家揭开。”

  “第一,酒杯外侧毒量很大,若说是夫人吐出的残酒弄污了,怕是不太可能;第二,蜡有流淌痕迹,说明坛子曾经很热,结合夫人提过,佳酿是从西域远路运来,一路酷暑,想必是车夫有所疏失,曾经忘记了换冰,才令蜡融化了。”

  “沈大人别卖关子了,凶手到底是谁?”底下一个性急不禁喊出来。

  “都说到这份上,还不知道么?”天翔冷笑,“那车夫的女儿和妹妹秋菊,还不认罪!?”

  众人哗然,纷纷后退一步,被指证的女子身边陡然多出一大片空地来。

  “沈,沈大人,您说笑吧?”秋菊很不自然地笑起来,“蜡融了与下毒何关?纵然是我司掌的秋菊杯,但席上人人盯着那杯子看,换做是您,难道敢乱动手脚?”

  “所以这毒不是席上下的。”

  “不是席上下的,却是何时?从您那里收酒杯时,拿着这套杯的可是夏荷,而在那之前,可是大人您刚刚亲手验毒啊。”

  “这便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夫人惊叫酒不对时,其实并未中毒。”天翔笑道。

  “啊?”人群中掠过一片惊叹,许多疑惑的目光盯着天翔。难得他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一瓶好酒被烈日暴晒,会产生何种效果?夫人精致的味觉尝到,又会作出何等反应?”

  “没错,就是被酒的怪味吓到,只好仓皇吐出来。”天翔自问自答,“所以夫人说酒不对,是味道不对,不见得是有毒。”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天翔又说,“可依夫人的精雅,难道会把酒喷在桌上么?大家可记得她当时的动作?”

  “是用酒帕捂嘴吐的!”一边春兰想起来了,大声叫道。

  “无错!”天翔振声道,“毒,就是那时被吃进肚里的。酒杯外侧的毒,是观酒时于酒帕上沾得,而吐出来的残酒,也是因为经由了酒帕后滴下才变得有毒,我们以为杯中酒中有毒的想法,压根本末倒置了!”

  秋菊剧烈地颤抖起来,仍强自道:“这些不过是沈大人推理而已,可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不然怎敢在众位面前献丑?”天翔笑道,“除了杯中和残酒有毒,其他所有物件俱无毒,就是证据。”

  “沈大人糊涂了,无毒怎会反……”

  秋菊也像刚才的天翔和青离一样顿住了。

  -

  夫人吐了毒酒在上面的东西,怎么会无毒呢?

  -

  “你怕这酒帕上被检出毒性,精心想出的计划会被拆穿,就趁天下大乱时换了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有酒迹但无毒的上去,白罗酒帕样子都差不多,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死者和酒杯上,不可不说十拿九稳。只是你机关算尽,却弄巧成拙,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来,从案发起现场被封锁,现在那条毒帕一定还藏在你身上!你若还抵赖,别以为我不敢叫衙役扒光你的衣服搜查!”天翔冷笑道。

  “大人,大人!酒是俺弄坏的,主意都是俺出的,求您老高抬贵手大慈大悲饶了俺妹子!”一个黝黑圆脸的男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扑地抱住天翔的脚号哭。众人不知他何时混过来的,有胆小的吓得尖叫起来。

  “哥,你这是何苦。”后面传来柔柔的声音,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

  不知为什么,秋菊此时反而不抖了,满月光辉下,独自立在众人退开半尺的空白中,倒像主角立在浑然天成的舞台,一任青衫罗裙缥缈飞动。

  “为了不耽误这中秋酒宴,爹和哥哥没日没夜地往回赶,一个实在不行了,就到车蓬中去合下眼,换另一个驾车。没想到,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一个大漏子 ——快到京师时,爹心里松了,把车靠在路边歇会,让哥哥一刻钟后叫他。结果两人都睡着了,醒来时,连冰块化的水都给晒没了。他们没敢说,但知道酒宴上早晚会露馅,两个大男人,就在家里抱头痛哭,说要准备后事了。”

  秋菊深吸口气,接着说道,“我听说世上有个柳鹞子,杀一个人要五千两,她/他一定不知道,世上还有人的命,贱得不如一口酒的味道吧?”

  “我的命贱,能救爹跟哥哥,能拉一个这么‘贵’的垫背,足够了。”秋菊缓缓说着。

  她吐出这句话,脸色突然变了,嘴角溢出黑血,双眼睁得大大的,就那么倒了下去。她口中,原有个预备不得已时咬破的毒囊。

  “秋菊——”

  圆脸的男人扑上去,抱着他逐渐变冷的妹妹嚎啕。边上众人唏嘘不已,也有的掩面涕泣。

  只有这中秋的月光,不应有恨,也没有爱,依旧清冷冷地洒满一地……

  --

  回来的一路上,青离没有一句话,连天翔也难得的沉默。

  一个“冬梅”死了,另一个就被改作这个名字顶上,青离叹息,一尊小小的细足窄身的酒觞,要吸干多少年轻鲜活的生命才满意?

  你问我知道不知道有人的命比一口酒的味道还贱,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又怎样呢?

  (十六章 朱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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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章 跟我走的理由】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宋]秦观《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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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回来后,听天翔详述了此次事件情况,张夫人也不胜唏嘘,在饭桌上掉下几滴泪来,直说,“这是死有余辜了”,可又道,“那姚红翠小时,却也不是这样的人”。

  “娘,你说那时才16吧?这过了二三十年,哪还能跟以前一样?”天翔忙上前宽慰。

  “也是,先嫁了一个死了,后嫁了一个又瘫了,也难怪她性情大变。”夫人收收眼泪,经意不经意地看了旁边的总捕头一眼。

  沈烈风腾出一只粗大的手来拍拍妻子的后背,并没吭声,但却又像在说“有我在,安心吧”之类的话。

  青离的鼻子突然有点酸,白头偕老,那是遥远得多么可怕的一个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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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七,月亮稍微瘦了一点,可依然金黄明亮。

  这是大夫说可以打开纱布的日子了,青离看看自己左肩下面,真是留了很丑的一个疤,凹凹凸凸失去纹理的皮肤纠结成一个圆坑,像一只狰狞的眼,即使她从小不少受伤,这个疤也算严重的。

  不过谢天谢地,伤总算是好了,她也可以离开这里,结束这一段提心吊胆的生活。

  其实即使有所掩饰,青离总是相当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从一开始来沈家人就有很多地方觉得奇怪。但由于云舒给家里透露过第一次见面时对她出身的猜测,张夫人当即拍板,“青楼怎么了?当年保下这北京城的功臣,现在老婆女儿不是一半在教司坊里?我看是个好姑娘,就别揪着人家那点过往了。”所以后来青离说话有语焉不详处,大家心存厚道,并不究根寻底。

  不过纸包不住火,青离没指望能瞒一辈子也不希望需要瞒一辈子,她现在想要回飞花楼去。

  至于沈云舒……

  叹息。

  她不自觉地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人从脑中赶走。

  也许她要过一段这种一想起他就摇头叹息的日子了。

  但那伤也跟这伤一样,迟早会好的。

  真要留一个一辈子都这么显眼的疤痕,也毫无办法。

  每个人,都不可能像刚出生,甚至不能像16岁,那样纯白无伤。

  所以,去辞行吧。

  -

  云舒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她敲了敲,没得到回应,便往里张望一下。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正在收拾行李。青离想起来,好像中午听谁说了一嘴他们有公事要出行。

  云舒半蹲在一个摊开的箱子旁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一动不动地出神,以至于被青离在肩上拍了一下时,几乎唬了一跌。

  这下青离看清了,云舒手上东西,居然是个灵牌。

  木牌下半部分有“秦轻梦”三个魏碑小字,上半部分,也就是通常写“先父”、“亡妻”等字样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你路上提过她,是么?”

  云舒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姓秦的话,难道是秦尚书家的小姐?”

  云舒又点点头。

  “怎么牌子上半没有字呢?”

  “写什么?小时的玩伴?”云舒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脸苦笑。

  “秦尚书家与你家是故交,你们又是一起长大,按常理说,不会是定亲了么?”青离心里想着:别说死了,就是活着,已经成亲了,孩子都满地跑了,又关自己何事?可毕竟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一句。

  “本来是说定给我的。”云舒把箱子合起来,坐在盖子上,两手有些用力抓紧的样子,道,“后来他们说要定给哥哥,然后不知怎么,又还是给我,再后来人就走了。”

  “你们两家父母也是,当自己儿女是货品啊?”青离听这换来换去,不由气道。

  “所以啊,轻梦一条白绫自缢了。”云舒依然苦笑,眼底却有水光浮动。

  “自杀的?”青离不由大惊,她以为不过是病亡。

  “嗯。跟我说的是轻梦气她父母翻来覆去,语无定准,一时想不开,半夜悬了梁。”云舒说着,低了头,半晌又道,“可我心里觉着,可能另有缘故……”

  “另有缘由?”

  “打15岁起,哥哥就连抓了几个朝廷钦犯,还破了两起大案,扬名京城了。”云舒说得很慢,似乎这样才能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梦要是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奇怪。我猜,应该是轻梦跟父母提要改定天翔,秦尚书暂时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应当言而有信,所以又还给我。轻梦她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才走了绝路。……”

  青离脑中开始转圈了,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解释都不够合理。

  如果说秦轻梦是因为觉得父母反复无常,气不过自尽的,未免把人命看得轻贱了些,对死亡的恐惧看得低了些。

  而如果是她因嫁不到想嫁的人,不管怎么看,云舒也没有烂到让人选择自杀的程度吧?再说这是可以沟通的事情,不是突发的刺激,也应并不至于令人走上绝路。

  退一步说,这拗来拗去,倒可能像云舒所想,多半是姑娘与父母意见相左,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姑娘若到了以死相逼的份上,应该还是会随了她的心意,难道宁可看着她自裁,也不让她嫁天翔不成?于道理上也说不通。

  所以轻梦这死,有些蹊跷。

  -

  “青离。”

  云舒一声轻唤,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她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觉得不太喜欢,便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青离,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毫不客气地戳穿我的推理,毫不领情地拂去我的好意,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青离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那时的她,不在乎别人的恶意,也不领受别人的好意,如同披着坚硬的铠甲,不怕锋利的刀枪来刺,却也感受不到拥抱的温暖、爱抚的温柔。至于别人的感受,那更是与她无关。

  “我那时觉得自己很多余,你根本不需要我。虽然也许举国的人,你全都不需要。”

  青离听着,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

  是痛吗?

  她能感觉到痛了?

  而且,她似乎一下子也能感到,云舒那时,一定挺痛的。

  然后,她还干了什么?把人家从悬崖上推下去了。

  换作是她,一定天涯海角地也要寻仇,可他只笑着说了一句“因为我没你果断”(后面想接“不然我就先下手为强”吗?鬼才信!)。

  像这样被她一次次伤害,还微笑着站在她身后的傻瓜,世界上一定不会有第二个了……

  -

  “青离。”云舒继续说道,“你又知道吗,小的时候,秦尚书还不是尚书,轻梦我们许多大院里的孩子玩在一起,那时我常常跟欺负轻梦的孩子打架,因为我个头高,一般都会赢,然后她就从后面跑出来给我擦汗擦血。”

  青离耸耸肩,先说自己伤害他的地方,再说轻梦的好处,原来他到底还是想指责自己吗?

  轻梦,多缥缈梦幻的名字!像秦少游词中飞出般温柔迷离。

  青离,多凛冽凌厉的名字!似李长吉笔下肆虐的鬼气森森。

  总之,男人就是这种有“我见犹怜”情结的生物么?

  不过算了,反正自己就要离开,让他说去吧。

  -

  “青离。”云舒又拿她的名字开头。

  有完没完,烦不烦哪?她心中竟起了一股无名火气。

  “后来她死了,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这次不能保护她。可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

  青离眼睛骤然睁大。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

  青离一下子有不行了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及时仰起头望着天,并且死死咬着嘴唇的话,也许两行眼泪就要飞下来。

  静。

  仿佛恒久地静。

  -

  -

  然后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打破了……

  “云舒,你收拾好了没?!”

  格子拉门从左边飞滑右边,人还没到,笑声就先进来了,不是天翔,还能是哪个。

  “这都吃辣了么?怎么一个个眼睛跟兔子似的?”

  青离背过脸去的速度不可说不快了,但还是被他瞟到一眼,遂打趣道。

  “对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青离擦下眼睛,方想回今天来辞行的本意,结果说了一半,又被天翔打断了:

  “青离,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却是个好玩的差事哩。”

  “就是,听说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樊七巧的墓被发现了,结果就安排我们去查。”云舒补充道。

  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青离一怔,而就在这一怔间,天翔又噼里啪啦塞进来很多话。

  “跟我们去吧。”好容易等天翔口干歇歇,云舒赶紧插上这句。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青离瞪了眼道, 她想,不管云舒说出什么理由,她总是可以反驳的,说到最后,既然说不通她去,自然也是辞行的最好时机。

  云舒想了想,给了一个理由,令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的理由。

  这个理由只有四个字:

  我 需 要 你。

  (十七章 轻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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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残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月之一,乱世浮生中,忠贞与道义早被一个个篡位者挥剑斩于马下,成王败寇的紧箍咒里,所有人都两眼发红。暗杀,这种卑鄙但有效的方式,也就毫不奇怪地风靡天下。

  在并不会被记载的历史中,传说北汉与契丹的交界,有一所朱红的绣楼,在连年的兵火中,却只愈发地娇艳,像原野上那些人血灌溉出的花朵一样娇艳。

  这楼的主人,叫做樊七巧,大约是七夕出生的吧。

  老天也真是讽刺,一生残忍孤独的人,偏要给她个那么浪漫的日子出生。

  青离知道这个人,因为,柳明凤打主意把她往刺客方面培养,据说便是受了此传说的启发。

  其实,樊七巧所做,如果传说属实,应该比飞花楼那点小打小闹规模大多了,听说她表面经营绣楼,实际上手下有九队刺客,被他们盯上的人,大多会浓成几滴墨汁,滴在史书上语焉不详的两个字“暴毙”。

  没人知道樊七巧赚了多少,不过大家见过几个富可敌国的棺材铺老板后,大多会进行合理推测。

  然而,樊七巧没有爱人,更没有孩子,传说中她用财宝的一半修建了一座陵墓,然后带着另一半入住。后来上百年里,一直有人想找到她的墓,但没有一个成功。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传说也渐渐湮没在红尘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过了将近五百年,前些日子天降大雨,北通州附近的一座唤作月山的山中,峭壁上竟莫名出现了一个幽深的石缝,有个胆大的挖药人下去看看,上来说仿佛是个厅堂模样,这事传到京城,引起了一位史官的兴趣,查了许多资料,疑是那樊七巧的墓葬。可这样一来便犯愁了:如果随便上奏,上面下令大张旗鼓地去挖,不但可能传得满城风雨,招来盗贼之类,而且万一不如所料,不仅劳民伤财,更有混淆视听之罪。

  正好这史官跟沈家私交不错,因为提起这个事情作难,沈烈风便主动提出让兄弟俩先私下帮着调查一下,如果真的有宝藏,再上奏天听不迟。

  从个人能力、保密性等方面来说,这都是个不错的提议。

  不过,如果总捕头能未卜先知这想法差点让自己绝后,也许他不会这么提了。

  他能未卜先知吗?不能。

  所以天翔和云舒,还有本来不关什么事的青离,踏上了这条险些不归的路程。

  尤其是青离,一路上心里痛骂着自己,人还是颠颠地跟来了。

  一个堂堂天下第一刺客,在遇到某人之后,是多么的倒霉啊……

  -

  月山不十分高,却也陡峭,周围人烟稀少,只有一些挖草药的偶尔前来。三人循着暴雨冲出的新泥痕迹,大概在某一天的正午时分找到了传闻中的石缝。开口约在离崖顶两人多高处,缝隙不宽,若不仔细看怕是找不到的,三人遂陆续用绳索缒下去,又分几次递了行李,进入洞中。

  一入岩缝,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阴冷潮湿无比的气味扑面袭来,青离咳了几声,心中赞叹发现这里的药农居然还能坚持探索,以至于发现里面有个厅堂模样。

  爬了约半刻钟,周遭渐渐宽敞起来,打头的天翔遂用火镰点了火,腾出一只手来擎着。

  这一举火,青离的感觉好了些,环顾四周,果然别有洞天,一块大石构成天然的穹顶,气势磅礴地笼罩下来,粗朴的石壁上,则有大刀阔斧的痕迹。

  天翔沿四周一路照过去,最后停在了一道“门”前面。

  这一块漆黑的石板,表面十分光滑,甚至棱角都是圆角的,在这个粗犷的石厅里显得格格不入,与之相符的,是同样精细的门框,门关起来时严丝合缝。

  天翔用火把照着,四处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任何机关,便小心用白布衬了手,推开那门。

  石门虽然沉重,可由于光滑,还是比较容易推开,可这时它倚靠的地势愈发显得奇怪:石板的一半,是隐藏在两边的石壁中的,但两边的石壁却并非平行,而是像一个钩子加长的汉字里的横折钩形状,窄处紧紧夹了石板的中轴,里面却小有宽余,容那门略微转动。简言之,这门有点像现代常见的旋转门,但能旋转的角度很小,只能往里推动出一个人侧身通过的距离。(作者按:不知说清楚没,图传不上来)

  青离觉得怪异,进了门还频频回望,但黑黝黝的石板坚定地矗在那里,被推开的缝隙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天翔手中的火光,似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

  走不一会,面前出现了四条岔路。

  大家商量一下,因为无论怎样总有一条路是探不到的,再一个安全起见,还是三人先同行一路,若没收获,再折回来。

  于是三人捡左首第一条路走了,行了约有个把时辰,却见三个路口依次归附过来。

  “这樊七巧玩什么把戏?”青离忍不住念叨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忽然掩在她嘴上,接着把整个人拉到一块石头后面去了。

  她有些愠怒地看着天翔,却发现云舒也在那跟她挤眼睛。

  前方,竟也有点点火光……

  -

  “他娘了个X!四条道是往一处的?!”一个粗重的男声骂道。

  “大哥消消气,消消气。”这是一个尖细的男声。

  -

  青离长出一口气,不管怎样,好在似乎是人。

  正想着,那边又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开口道:“媚姑,秀才呢?不是跟你走一条路的?”

  “他啊,怕是来不了了。”一个极娇媚的声音响起,女子咯咯笑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凭着手上两张破图,想要三成半,不是活腻味了么。”

  “可没那两张图,我们……”这是尖细男。

  “侯二哥放心,结果他时,小妹自然从他身上搜出来了。”

  看沙哑男与尖细男脸色微变,为首那粗重男出来圆场:“这也不是媚姑心毒,那秀才半路入伙,怎比我们出生入死自家兄弟!?弄死他,也是为各位兄弟多拿些。”

  “不过各位也晓得,这图不全,我们脚下走的都没画到,在这里先交给大哥保管,等用上时,再一起看可好?”女子道。

  -

  “是摸金校尉。”云舒咬青离的耳朵道。

  所谓摸金校尉,说白了就是盗墓的,这个青离知道。

  “X的,比我们还快。”天翔在边上骂了一句。

  “可是……”

  “可是什么,青离?”

  “我们进来时候,门是从紧紧关着的吧?”

  一盆冰水浇在了三个人脑袋上……

  -

  三人火速原路返回查看。

  果然如同最坏的预料,那块漆黑光滑的石板,转回了它原来的位置,与两边的石壁严丝合缝。向外由于石壁阻隔推不动,向里拉又因石板光滑,与门框结合紧密,以至于完全无从下手,有力无处使。

  三人折腾了半日,最后不得不放弃。

  “难道外边来过人?”云舒靠着冰凉的石门,喘着气说。

  “不是!外边跟里边一样,没拉没把的。”青离恨恨地踢了一脚脚旁的石子,“想开这门,只能从外往内推,想关这门,也只能是从里往外推,必定是那摸金校尉里的人所为。”

  “里面的人为何要锁这门?”

  “鬼知道为什么!”天翔没好气道,“但我知道如果找不到另外的出口,我们得给僵尸陪葬了!——云舒,有几天的口粮?”

  “大约七天……”

  天翔刚想再说什么,一阵人声远远传来,三人忙又藏起。想来是因为一路洞穴狭窄阴冷,怪石嶙峋,实在难以休息,而且摸金这行第一天也大多只是探探深浅,于是几个校尉打算回大厅安营扎寨,明日再奋发图强。

  “龙手四盗!”此时离得比方才近,云舒在大石之后看见四人脸面,不禁低声惊呼。

  龙手四盗也是官府图影上排得上号的人物,四人之首是初时青离所听那粗重男声的主人,名唤龙大,诨名“彻地龙”,此人身长丈二,光头猿臂,一顿饭能吃小半只牛下去,倒是天生神力,能举八百斤之鼎,也不算亏负如此食肠。

  声音尖细被称为侯二哥的男子本名侯五尺,倒是人如姓名,生得尖嘴猴腮,矮小猥琐——不过他的绝活也得益于这身材,会那传说中的缩骨之术,能钻过三尺小童才过得去的缝隙孔洞。此外行窃功力也非常人可及。

  沙哑嗓音的男子姓李,单名一个“破”字,看脸面年纪不过二三十,却是少白头,一头白发看着有些惊心,体形偏瘦,手里无聊时便拿个解连环玩着。破解机关暗道正是他在这四人中立足之处,并由是得来绰号“圣手翁”。

  最后一个是那被称为媚姑的女子,全名阮媚姑,年纪双十上下,桃子脸面,丰乳细腰,常有意无意地撸下衣袖、敞下衣襟,露半截玉臂、一抹酥胸,惹人遐想。在这四人中擅使毒——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功能存在。

  -

  不过此时,就算摸金行当里的翘楚龙手四盗,也对那关闭的石门一筹莫展,青离等人默默全程观赏了一遍跟自己刚才一样的全套折腾。

  这也不怪人想不到,这帮校尉进过这么多墓,还没让人给锁在里头过,除了墓主人,谁会故意把盗墓的锁在墓里?

  “媚姑,你当真做了那秀才么?”龙大粗眉紧锁,语气威严,问那女子。

  青离脑中飞转,似乎明白了为何有此一问:

  那门好歹有些分量,不是说什么风能吹上的,所以恐怕是有人来推闭的。

  推闭了这门的人,如果没有把自己活活饿死的特殊爱好,必定知道这洞穴另有出口。

  但他对洞内构造的熟悉大概又不足以找到宝藏,不然也不会招龙手四盗来。

  合起来看,这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找到宝藏,又想事后把所有人困死里面,自己独吞财宝。

  似乎那个所谓的秀才是最佳嫌疑人了。

  如果媚姑跟他商量好,将计就计,等把其他几个困死了,再平均分赃,是不是够聪明呢?

  “还有怎的不成?一刀下去就断气了,不信让老二老三拖出尸体来看!”媚姑气忿忿地道。

  龙大努努嘴,那侯五尺与李破依言而去,不久,真的拖了一具尸首回来。

  火光之下,青离看清,那尸首一身青衫,书生打扮,斯文瘦弱,胸前一把尖刀,面上甚至没来得及呈现痛苦的表情,看来媚姑所言倒是不假。

  哦?自己想错了?青离不由睁大眼睛。

  也许,在开始时,信任还是比较坚固的吧。

  可若不是秀才,会是谁呢?

  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他们五人探了四条道,除了秀才与媚姑同行,余下人是每个人单独走了一条路的,也就是说,全部人都有嫌疑?

  可也不对吧,看他们几个,是差不多时间到,如果有人折回头关门,怎么能及时归队呢?

  青离想得头晕,不过目前的问题,似乎不是对过去的猜测,而是对未来的把握吧。

  天翔在她耳边,低声而坚定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跟着他们,相机而动!

  (十八章 锦瑟 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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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青离等人连着跟着三天,不远不近地恰落下百步的距离,这洞处在鸟不生蛋的地界,加上洞中光线昏暗、迷影重叠,三人本又是追踪的高手,是以一路丝毫没有被发现,倒像雇了四个专业的开路,过了相当安稳的三天。

  不过,第三天夜里,他们被惨叫声惊醒了。

  火光之中,龙大双手捂着眼睛,惊怒而惨痛地嚎叫着,一个硕大的身躯狼奔豕突,带着身上喷血的伤口,在原本不宽的洞穴中乱撞,铁拳时而擂在突起的怪石上,扑簌簌落下岩屑。

  三个凶手站得远远,却聚精会神看着那个曾被他们称为大哥的人的悲愤挣扎,最后大汉倒在地上只能抽搐了,小矮子递把剑到少白头手中,道:“就你没亲自动手了,捅两下。”

  这不是谋杀,是屠杀。

  背叛的理由简单到好笑,却也残酷到必然。

  两个字:食量。

  这三天来,探索墓穴的情况不能说没有进展,但也远未到成功在望。四盗随身携带的食物,倒有大半进了一顿饭能吃小半头牛的胃肠。

  其实也不能完全责怪三盗无情无义,只是信任这东西就像处女,没有机会撕裂第二次,龙大能指使媚姑杀了秀才,难道不能杀了我吗?人同此心而已。

  “这图怎么办?”侯五尺从龙大尸首上搜出那断简残篇的地图,惺惺笑着问。

  “既然大哥身故,自然是二哥您拿着。”媚姑笑道。

  李破点了下头,算是同意。

  -

  “他们还会死人吧?”青离尽量放淡语气,可在这幽暗的墓穴中,还是透出一丝悲怆。

  “肯定的。只剩一囊水了。”在黑暗中天翔和云舒的声音很难区别,不过听内容,应该是天翔。

  “那个……我们还有四天的份儿,要不要……”云舒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传来,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收收你那一文钱十石的良心吧,南无观世音菩萨!”天翔笑起来。

  “傻瓜,你现在出现,去跟他们说我们什么都没干,他们会不会信?”青离也补充道。

  “可……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杀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翔摸索着拍拍弟弟的肩,道。

  云舒不作声了。

  青离没说话,心里想着,云舒这人的想法啊,尽是以内心的“该”与“不该”作为标准的,幼稚,真他娘的幼稚,在这世上算是稀有动物,难怪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都混不到(天翔也没有?那是没有固定的……)。

  可是,如果真是一文钱十石,那我出五千两银子,买它无数,从天下往下播撒,可以么?

  傻瓜,真的,跟傻瓜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变傻了。

  “青离,你看,哪只羊儿会先挨宰?”

  青离一惊,发现天翔是低声跟她说话,遂随口答道:“侯矮子。”

  “我看是那骚娘们。”

  “随你。”

  “这样便没意思了。”天翔纠缠过来,笑道,“你不问问理由?”

  “那就问问。”

  “阮媚姑的特长是用毒,这在目前最是无用,对其他人却又最为危险。”

  “好理由。”

  “那你仍然认为侯五尺么?”

  “仍然。”

  黑暗中看不到天翔的表情,不过他的回应确实迟滞了一下:“为何?”

  “我听说,李破与媚姑是两小无猜,后来媚姑作了一富户第十七房小妾,富户死后被送往青楼,还是他五百两银赎她出来。”

  “你以为那种女人会念旧情?在这里头,只怕她跟哪个都有一手。”天翔道。

  “人生在世,不过权衡二字而已。比起铜铁,我爱金银,比起金银,我爱珠玉。”青离亦笑道,“所谓猜得人心,不过是把握他/她为了什么可以放弃什么罢了。若你是李破,信媚姑还是信矮子?”

  天翔不语良久,道,“我就猜是媚姑先死,要不要赌一把。”

  青离被这么一说,也犯了倔劲,呵呵冷笑道,“赌什么?”

  “若你输了,就做我的女人!”

  旁边有喝水呛着了的声音……

  “哥,咳咳,我跟你赌……咳……一年的俸禄如何?”

  “边去,没你事。”青离在呛水的人背后拍拍止咳,又跟另一个说道,“若你输了怎样?”

  “我输?公平起见,自然是做你男人了。”天翔得意地笑道。

  “去你娘的!”青离忍不住骂出口来。

  “青离……咳咳……我娘哪里得罪你了?”这是呛着那个。

  “我,我没说你娘。”

  “可是一个呀……”

  乱了,全乱了……

  -

  最后这赌还是没打起来,天翔用一贯的玩笑口吻抹去所有痕迹,没事人一样。倒是青离——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天翔——心跳加速还持续了好久。

  不过若她打赌,至少不会输了。

  侯五尺睡下后再也没有起来。

  李破醒来时,叫他叫不应,点了火查看,发现他指甲青、嘴唇紫、双目凸地躺在自己的铺盖里,胸前还紧紧抱着地图书册,人已经冷了。

  外行人都能看出这是中毒,李破冷冷的目光投向了媚姑花瓣般的脸上:“妹子,想不到你连我都瞒。”

  “三哥,不是我,我真不知道!”女子有些张皇地辩白,“昨个你见我最早睡下,二哥后来还就着火看那地图,吃了半个馒头喝点水,我近都没近前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

  “你看这尸首指甲青中带白不带黑,面色发黄不发赤,四肢有浮肿,这是金钱草的毒,小妹身上不曾带得这种啊!”

  “我又不懂毒,还不是随你信口胡诌。”少白头嘴上这么说,眼神毕竟有些放软了。

  “三郎,世上竟连你也不信我么?”媚姑上前一步,拉了李破一只手贴在雪白的胸前,流着泪望他。

  一声三郎,仿佛把时光带回那村舍孩提,李破沉默许久,抽了手回来,自死者手中取出地图,递给女子,沙着嗓子道,“我信就是了,走吧。”

  他们是用正常声音说话,青离耳朵又灵,基本听得清楚,这一出倒把她看得有些蒙,看来李破与媚姑不是联手算计的矮子,那是他们两个哪一个呢?没人规定圣手翁不能用毒,也没人保证阮媚姑说的是实话吧。

  (十九章 锦瑟 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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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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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又过了三日(虽无法准确判断,姑且以此为单位吧)。

  这是那劳什子地图和“圣手翁”的圣手充分发挥用处的三天:地图上所画的一个布满机关的迷宫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全靠媚姑耐心细堪路线,李破精妙拆解一个个机关,青离几人紧随其后,才走得出去。

  迷宫并不算大,但破解机关耗费时间较多,等走出这迷宫时,李破与媚姑已经全无半点食粮,只剩水囊中两三口水。

  走出迷宫,按地图来看,前方一个大厅,就是此墓的最深处了,媚姑长出口气,合上图册,自腰上解了已经如瘪茄子般的水袋,递给李破。

  “妹子喝吧。”李破的脸色骤然变得与头发一样白。

  “三哥何时这等见外?我们一路行来既无差错,里面必然有能出去的路,差这一点,妹子挺挺就过去了。”媚姑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异样,笑意妩媚如同初夏阳光。

  “……”李破低了头,白发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惊心,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三哥说什么?”媚姑没听清楚,笑着去问。

  李破没应声,拉过女子来,腾一只粗糙的左手,用手指轻轻梳拢她有些蓬乱的头发,眼中却不由落下泪来。

  “三哥你这是……”

  女子的话断在口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曾经熟悉的男人,倒了下去。

  李破将女子慢慢放平,用衣袖擦擦眼睛,站起身来。

  他惊愕地发现,面前有三个陌生人。

  原来云舒看见他右手在身后攥着匕首,大叫一声“不好”便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往前奔去,青离天翔一时不察,拦他不住,只好也快步跟上,好在对方只剩一人,不似先前危险了。

  “你们是谁!”李破退后大喝,手中两条钢制九连环铿锵作响。

  “是这个。”天翔掏出六扇门牌子,扔给他看,道,“我们是追踪你们入墓,不意跟你们一样,被关在里头,不知如何出去。我们官家,不随便扯谎,更不杀人,你可以信得我们。”

  李破反复看了那牌子,脸上呈现扭曲的神情,这本是平日最怕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一张信誉的金牌,的确,如果是捕头的话,虽然会拿他归案,至少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那边云舒察看媚姑情况,发现一刀入心,已经无力回天,不由怒道:“便有金山银山,你还不是吃一顿的米,睡七尺的地!?况且这些见还没见个影儿,你何苦就杀了她!?”

  李破一怔,悲声道,“我并不是忌惮分利于她,实是她有谋害之心,为求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

  云舒看看那仅剩个底儿的水袋,倒也突然明白这李破的担心——青离一开始不是推测关闭石门的人的条件么:知道墓穴另有出口,想独吞财宝却又无力独自找到财宝,所以想要困死或杀死众人在里面。现在媚姑死活不认毒杀侯五尺,可矮子死掉是事实,这样说来,她确实最有可能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那个人,在机关已经完全破解,李破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递上最后的毒水,完成她的计划。

  人心,就是这样森寒么? 云舒想到这里,这墓穴的阴冷,似乎又重了几分。

  “媚姑身上刚我看了,的确没有金钱草。”一边青离上来,打断他的思路。

  “奥。”他有口无心地应着,余光瞟上青离手中拿起的地图。

  这地图不是平摊起来一大张,而是第一页一张略图,后面每页精描一小部分,指点一个机关什么的,订成一个需要翻阅的书册,前面都是图画,后面似乎还有些文字章节。纸张很旧了,但还大多平整,唯独每页右下角处凹凸褶皱,使整本书平放时自然形成一角高翘的局面。

  “那侯五尺可是中的金钱草之毒?”天翔接上话道。

  “我没细查尸首,不过人若中金钱草毒,状况倒确如媚姑所述。”青离答道,目光却只管埋在书册上,边翻边嘀咕,“这什么恶心的习惯啊……”

  “李破,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别的,我们还余一点食水,你跟我们走吧。”云舒对一旁愣着的李破道。

  少白头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木讷地挪动脚步,跟了上来。

  -

  “这,这是?”

  青离小小惊呼了一声,在潮湿阴冷崎岖难行的洞穴里爬了这么久,一时发现自己处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这厅大约五六丈见方,除有一门进来,全无出口,厅中最前方摆着三件物事:一幅画轴、一把古剑与一副锦瑟,四角则各有一铜雀烛台,上面四根红烛有男子手腕粗细,此时已都被天翔点燃,映得满堂焰色。

  厅堂天花板上,悬一块菱花宝镜,四周衍出许多汉画风格的云水纹来,四人一路劳顿藏掖,也有头脸脏的,也有衣衫破的,那份褴褛憔悴,映在镜里,不堪而又好笑。

  最奇特的还是那四壁,用鎏金方瓦铺就,每片上浮雕出一个小篆(抱歉只会打简体,请自行想象)汉字,密密麻麻排下来,给本来没有窗户的空间平添几分压抑。

  青离细看那些字,有的似有关联,有的却又似无关,例如“琵”、“琶”、“琴”、“瑟”连在一起的四个,旁边接的是“恨”、“怜”、“惘”、“怅”四个,下面又是“霜”、“雪”、“雨”、“露”四个,可若说是部首相近,又有“侠”、“ 义”,“争”、“斗”,“长”、“短”,“甘”、“苦”等因意义相连而在一起的字样,另外还有“一”、“二”、“三”……“十”、“百”、“千”、“万” 等数字,与“黑”、“白”、“金”、“银”、“朱”……等形容颜色字样杂在其中。天翔云舒亦抬头遍观,不能识其中规律。

  “这不是还没出路么?地图上怎么画的?”云舒有些焦急道。

  “画到这里便没了。”青离恨不得能从图上抠出隐藏的几页来,可惜并没有,图画部分到此结束,后面是文字写的樊七巧的香艳野史,青离只看了开头跟一个叫什么金深然的落魄画家的描写,就觉得狗血淋头,也不知这种东西可信能有几分,放在这书册里又有何用。

  “那些却是什么?”天翔突然指了前边放置的画轴等物道。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画轴、宝剑、锦瑟三物原无关联,又齐刷刷摆在这厅中,是何用意?

  青离于是上前展开那画轴,展到一半,面上已呈惊色,连道,“不可方物也!”

  画中是个少女,手压金线,在绣一件嫁衣。少女荆钗布裙,蛾眉未扫,却目若秋水之波,鬓如雏鸦之色,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纯真,然而那纯真中又透出一丝幽怨,似乎随时准备抬起眸子,向观者诉说什么,却又欲语还休。

  画下并无落款,只有三字“赠七巧”。

  “这竟然是那个女魔头么?”云舒凑上来,赞叹了声,又道,“画师如此功力,竟不传名后世,五代之时,荣武贱文,可见一斑。”

  “未见如此。你细看这嫁衣细羽处,线条实在有些粗了,这在晚唐工笔,本是大忌,此画令人一见倾心,全在‘传神’这点,画师笔力,并未必佳。”青离道。

  云舒细看,倒也点头称是,笑道,“不过这女子画得真好,像有了魂儿能走下来一般。”

  这厢说着,那厢天翔、李破也拿分别过古剑和锦瑟来看。

  古剑出鞘,色如青蛇,寒光潋滟,纹饰七星,天翔取一发于其上,吹而立断,不由连声赞叹,随手舞了几下。

  再看李破手中那锦瑟,桐木清漆,五十弦柱,瑟身镌刻龙螭,错以明珠,拨之,因年代久远,音已不正,却仍甚为清越。

  “圣手翁,依你经验,这里是不是还有机关?这些应是破解的提示吧?”云舒转向李破道。

  李破却未答言,双手捧着那瑟,不知何故泪如泉涌,继而却又凄厉地大笑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

  他有事,他疯了……

  (二十章 锦瑟 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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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洞中不知昼夜的时光里,只有饥饿和干渴的召唤代表着时间的过去,然而,现在,它们已经不是按时光顾,而是盘恒不走了。

  被剪开来的原本装水的鹿皮袋子摊在地上,如同也是两片喊渴的嘴唇,青离看着躺在一旁的李破,心想说不定这样被打晕过去还好些。

  天翔发现了重要的事情:每面墙上的鎏金方瓦都空了一块,四周的瓦片就可以被上下左右在墙上推动,这似乎说明,如果把墙上字排列成什么特定结构,便能触发机关。但在一阵热火朝天的干劲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按偏旁,按意义,按读音,无论怎么折腾这些方块,也都什么没有发生。

  圣手翁在疯癫之前,曾经在瑟上看到了什么?云舒也拿着这瑟反复看了一百遍了,百思不得其解。

  “媚姑水在否?”青离好像想起来什么,用最节省口水的语言问道。

  “毒。”回答同样节约。

  “与我。”

  云舒很有些疑惑地找到先前媚姑递给李破的,还剩两三口水的皮囊,递给青离。青离接过来,若有所思地拔下头上银钗,慢慢探下去。

  这根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天翔和云舒心想,先前推论已经全部通顺,媚姑就是那个一开始就有全盘计划的人,刺秀才,关洞门,杀龙大,谋矮子,最后也自然是要害死李破才能独吞财宝,就是被少白头识破水中有毒,才反受其祸的吧。

  所以他们只漫不经心地对这边瞄一眼,却惊见青离唇边盛开了一朵笑意。

  银钗缓缓提上来,色如冰雪。

  水中无毒?!

  “媚姑是奉命刺秀才,跟风杀龙大,至于李破和侯五尺,她并没有一定要置于死地的意思。”青离将最后这点水分了,幽幽道。

  “你说李破,还可能是她念旧情放一马,可侯五尺中毒,难道不是她?”云舒诧异。

  “她身上并没带金钱草。”

  “这个你说过了,可你又未查验矮子尸身,怎知不是她信口胡诌?”天翔道。

  “直觉。”

  天翔吐血。

  “哥,我信她。如果最后一点水愿意让他先喝的人,不会骗他。”云舒这句话充满指代不清,好在青离都听得明白。

  “好啊。”天翔笑道,“你们都乐意信那娘们,却说说矮子是怎么死的吧?”

  “杀矮子的人,先前就已经死了。”

  “我当你要说什么。”天翔大乐,“还不如说这一干人都是樊七巧做祟弄死的呢。”

  “你细看这右下角是什么痕迹?”青离不直接答话,只把书册翻给他看。

  “这,这倒像是……”云舒不太好意思地插话道,“我小时好蘸着吐沫翻书,被娘打了十余次,才板过来了,这倒像是那个。”

  “不错。”青离振声道,“毒就是下在书页上的,如果用湿手指翻阅再送入口中,自然会中毒身亡。那一开始就死掉的秀才,虽然利令智昏,与虎谋皮,但模模糊糊地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大概见过侯五尺这个习惯,因此特意在书页上下毒,以为报复。这点虽然现在只是推理,出去后大约能找到证据。”

  “因此矮子之死当真不关媚姑事?”

  “应是不关。”青离叹道,“可惜李破并不信她。反因此以为她会谋害自己,就先下手为强了。”

  云舒不禁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角落里昏睡的李破。

  火光映在那张刚刚嚎啕过又大笑过的花脸上,丝丝白发垂下,呈现一种疲惫的安详。儿时的梦想,不就是带着世所罕见的宝藏,与她远走高飞么?改变太多的,是世事,还是你我?她的指尖分明就曾那么近,那么近,却始终够不到疏离的人心。

  如果那个时候,信她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多信她一次,该多好啊。

  悔恨的哀哭,终于留不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即使那是一个盗墓贼的幸福也好。

  即使用后半生疯癫中追忆,总逃不过当时鲜血写就的惘然二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云舒黯然神伤中,不由吐出声来。

  “你说什么!!?”青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锦瑟!李义山之锦瑟诗!”天翔也突然双眼放光地跳起,继而看着墙上,道“三面壁上,一共三首,第一首是《贫女》,第二《宝剑篇》,第三就是这《锦瑟》。早怎么没想到!”

  -

  新的灵感之下,三人精神重又抖擞。除了中间一首天翔稍有误差,是李太白的《侠客行》而非《宝剑篇》之外,这个路数基本是对的,当三首诗都被完整呈现在墙壁之上时,随着轰隆隆一声,送出一个让青离偏过头去,用肮脏的袖子挡住眼睛的光怪陆离世界。

  打开的世界中,金灿旭日,银烂冰轮;繁星荧荧,明珠遍地;碧云扰扰,翡翠横陈;赤焰流霞,珊瑚与玛瑙争辉;清辉雪魄,月石共水晶一色。后梁之收藏,前蜀之经营,南汉之剽掠,共积一处,倚叠如山,至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相形之下,人不甚惜。

  三人站在这壮观事物的前方,完全呆掉。

  半晌,青离说出一句流芳百世的话来:里边有个馒头多好啊……

  (二十一章 锦瑟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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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青离等人回过神来,端详这门内景象。这里又是一间房间了,可怜那五彩缤纷中,却独独缺了蓝色——平日里随意饱赏的天空的颜色,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没有出路。

  云舒拼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因为担心一开口会禁不住把濒临崩溃的情绪弥散开来。

  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笑声。

  天翔一手勾过青离肩膀,从后面抱着大笑道,“小美人,老天舍得你死我还舍不得呢,我说我们能好好儿出去,你跟不跟我赌?”

  “笨蛋,难道我赌出不去不成!”青离掰了几次才把他的手拨下去,红着脸回头骂了一句。

  云舒何尝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撑假笑,但此时这无疑就是最有用的才能,经这么一闹,三人身上又都有了气焰。

  “你看这墙上,怕是还有机关,前面那个我们都破了,这个也不愁破不了。”天翔道。

  青离看时,果然淡色的砖墙三面之上,各龙飞凤舞地题着一首诗文,正是刚才他们在外面拼出来的三首。

  一曰:

  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 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 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 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曰: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 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 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三曰: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青离用手去推,这些字不像刚才外面可以左右移动,却能够被向内推进,不过每按下一个,若不把全身力气都加在手上顶住,字块便会自己退回来,不知里面是弹簧还是什么机关。云舒天翔也在一旁帮忙试验,发现最多同时推入三块砖,便再也按不下去。

  “是了,恐怕是取其中三个字作为密码。”青离擦擦汗,道。

  “挨个来试不是办法。”云舒道,“我看还是与那三物有关。”

  “我也是此意。观之,又合那物,这诗文里又都有,必是‘画’、‘剑’、‘瑟’三字无疑!”青离说着,已经找到“不把双眉斗画长”中“画”字,用力推了下去。

  天翔云舒忙也寻着“脱剑膝前横”一个“剑”字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个“瑟”字,加以配合。

  `

  须臾,俄顷,即而,片刻……似乎有一只乌鸦默默飞过……

  `

  “原来不对么?”青离把手拿下来,陪笑着往角落里移动……

  她正尴尬话说得太满好丢脸,脚下突然绊上什么,低头一看,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是一具骸骨,一具缠满金银的骸骨。

  他们都不是没见过骸骨的人,但还是禁不住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诡异。

  骷髅坐在那里,头微后仰,两个黑洞就那么空虚地死盯着上前方。头上金凤银钗,梳成一个百鸟朝凰髻,原来想必是一丝不乱,现今枯槁的发丝却已绾束不住,缕缕垂在已化白骨的肩上。往下看去,她身上并无衣物,而是被层层叠叠的金银珠翠缠绕,单只左臂,一只玉镯上压了金环,金环上绕了珠链,珠链从手腕挂到肩头,系满了琳琅的宝石。

  青离辨认骨质,死者大约不到三十岁,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美丽女子全身赤裸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住本应是天空的地方,那么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呢?她的眼神,是嘲笑,还是向往呢?

  一道纯金的链子压过白嫩的胸部,留下淡红的勒痕,再有一串碧绿的翡翠,缠住柔软的腰肢,令肌肤因冰冷而瑟缩,猫眼、绿松、萤石、水晶,都穿在长索上,一层层横斜地覆过来,尽情纠结。

  也许在那时,这些名贵而冰冷的宝石还紧紧亲吻着她丰腴的玉体,而今,却只像残破的蛛网,空空荡荡地挂在枯骨之上,寒光的缝隙里,透出一段段白色的森然,更显奇诡骇人。

  “这一定是樊七巧遗骸了。”天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接着推道,“此处只有此一具骸骨,也并无挣扎痕迹,看来是樊七巧自知时日无多,自己前来此处,等那司命召唤。如今年深日久,皮肉尽腐,只留枯骨在此。”

  “哥哥所言有理,我只是不解,为何她要拿珠翠缠绕裸身?”

  “你们捕人的铁链,人人知道是枷锁樊篱。”天翔未及答言,倒是青离幽然笑道,“可纯金铸成的链子,就未必人人知道了;就算心里还明白,也锁在里面出不来。”

  云舒默然。

  -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是天翔开腔,“门外三物之间有何关联?与樊七巧又是何关系?如今见了这骨骸,就更好奇,那图册后面不是还有搜集一些史料?青离你与我看看。”

  “小心有毒,看完好好擦手。”青离拿白布衬了递给他,又道,“里面似乎也没什么新鲜的,一个话本故事又疑是宋人的杜撰。”

  天翔翻翻,关于樊七巧的生平出身,一概没有记述,多的是传说里杀了这个将军那个国主的事迹,早听得烂熟不说,又写得怪力乱神,不可采信。唯有一篇文中讳“匡”“胤”的话本故事,还算提些不曾听说的事情,可一看那题目“淫七巧纵欲亡身”,就先把这可信度去了一半。

  往后再看,这文很名副其实,带详细过程描写的有七位男性,一个画师,两个贩夫,三个武官与一个男相公,外加家奴童仆买一送N若干。

  刚才拿着这书册时青离已经被狗血荼毒过一遍,此时趁早边了去仔细研究墙上那三首诗。

  看着看着,倒也看出点门道来。

  “这三首诗,莫不是樊七巧自述生平?”青离回头望着两个男人,声音有些激动,“少小出身,正是‘贫女’,机缘巧合,成了那《侠客行》所咏之刺客?”

  “姐姐你才看出啊。”天翔头也不抬地说,“可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即使对方看不到,青离也愤怒地瞪回一眼,转回来继续合计去了。

  如果是这样,锦瑟在此却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任何纪录樊七巧后来改行从事音乐吧。

  这边没头绪,青离忍不住又拿了那三件道具看,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名氏之画。

  真是漂亮……漂亮得邪性。

  仿佛画者把生命融进去那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刚才你说笔力平庸,却画出如此好画,我猜得是为什么了。”

  “什么?”青离看时,却是云舒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说话,遂问道。

  “他并非用笔,而是用心——画这画的应当是个十分倾慕七巧的男子吧。”

  青离愣住,那一瞬间竟觉物换星移,如庄周梦蝶,分不清自己是在明朝还是五代,这墓穴到底是客乡还是归宿,对面的人是沈云舒还是作画的无名氏。良久,才吐出一句,“那你觉得樊七巧喜欢他么?”

  云舒重重地点头。

  “为何?”

  “因为她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青离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五百年前的故事,与五百年后,并无二致……

  锦瑟此诗,是墓主人的结局。

  坐有倾城之富,四海声名,却无法牵起一个穷画家的手……

  也许,是不想一辈子欺骗心爱的人;也许,情永远难比金坚,她信不过他;也许……

  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了。

  只知道,她曾经在乎,但最终没有选择。

  放手那一声,是蓝田玉碎,是鲛人夜哭,是一句幽幽的叹:惘然。

  -

  等等,画师!?

  那话本故事上,好似提到一个画师?

  樊七巧这种女人,在后世被人涂污抹秽,简直是一定的。可希望谣言制造者还能有那么一点点职业精神——起码存在过的人物要用真名啊!

  于是青离急切问道。“天翔,那个故事上第一个,咳,就是那个画师,叫什么?”

  “哦,金深然。”天翔不经意地答道,“怎么问这个?”

  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描述,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飞速闪过三个画面:“苦恨年年压金线” 之 “金”;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深”;还有《锦瑟》最后一句的“然”。

  ---------

  猜,对了。

  窗,开了……

  (二十二章 锦瑟 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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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六)】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外面的世界,这时正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三个人就那么也不管什么嫌疑避讳,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手里扭着石缝里生出来的小草,面对蓝汪汪的天空,濒死的鱼般大口吞吐着墓穴外的空气。

  “居然有这个?”云舒歇了许久,终于有力气坐起来说话,笑着扯过手边一丛开小白花的紫色浆果来。

  青离看那浆果,一颗果实还没有小指甲大,却有四五个连成一串,未熟时就是青色,熟了变成深紫,如缩微的葡萄一般,不由也笑了,道,“这个我小时,都是叫做‘天天’。常常一群小孩子漫山遍野地去寻,只是大了,似乎就再未见过。”

  “人家好好长着,哪里不见?你再没那个心罢了。”云舒一边舔嘴咂舌,一边拉过那枝蔓来,分给天翔青离。

  这无意一句,却听得青离愣愣的,半晌,她笑着站起,立在他们刚才爬上来的顶洞旁边,往下看去。

  方才,当那三字被同时推进,整个墓穴晃了几晃,土石扑簌簌落下,墓顶吱呀呀分开,蓝天弥散开来,并最终定格成小小四方。

  现在从这个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角落中樊七巧的骸骨,或者不如说,樊七巧死时,原本是选了这个角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窗。

  她坐在幽暗的角落,把自己关进金锁樊笼,却又在仰望着自由么?

  青离忍不住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拈一颗“天天”,另一手摆半个喇叭形在嘴边,冲着下面大喊,“不跟你换!就不跟你换!!”

  云舒鬼鬼祟祟过来,笑道,“前些日哥哥回来讲的,昔日苏东坡被贬去儋州,有一戏作诗,序曰,‘余来儋耳,得吠狗’,你猜这狗叫什么?”

  “什么?”

  “乌嘴。”

  理所当然的一顿暴捶……青离还乘势把满手乌紫汁浆抹了他一脸,弄做个同类。

  闹了一会,被天翔笑着分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时我们还是速速找官厅上奏去为好。”

  “这些天在里面弄得我晕头转向,现在也不知上午下午,却往哪边走啊?”青离手搭凉棚眺望一下,道。

  “我带了只罗盘,一路也没拿出来,没想到这会倒用上了。”云舒笑道,去行李中掏出一只指南针。

  沈括《梦溪笔谈》中曾记载,“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焠常偏东,不全南也”,

  可见即使更早的“司南”之说有争议,至迟在北宋,人们已经发现磁石这个性质。

  月山在通州北郊,那么便是往南下山才对,三人遂将依然昏睡的李破也拉上来,掩藏了这个洞口,望城里去。

  青离走着走着,顺着山形的弧度,看到来时入洞的石缝。

  “你们说,这都想明白了,只是那门到底是谁推闭,终是不知。”

  “怕是上头有什么机关,我们毕竟未察。等官府人来,再一起去看看。”云舒道。

  “想不透落我浑身不自在,你们在此稍候,我下去看看就来。”青离道,翻出行李中还有多的绳子,麻利地溜下去。

  -

  云舒天翔等了半天不见她上来,不由担心,也跟下去。

  青离倒没什么事,就是发呆。

  黑色的石门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看,依旧没有任何机关,就是粘了一把钢珠在上面。

  磁石……天然磁石……

  这大块头自个,就趁大伙都不在眼前,与摩擦力做着斗争,慢慢儿地,转回了南北略偏东的走向,严丝合缝。

  天翔抖了半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这婊子,恁地心毒……

  一进去,分成四岔的道路,殊途同归,聚拢一处,无法再聚拢的,却是人心。

  就这么一点小手脚,把共同进退的四个人,割得七零八落,落得个三死一疯下场。

  如果没有四盗,青离三个当时分开来走,会怎样呢?

  青离冒汗,不敢想。

  樊七巧,不愧是名震五百年的第一刺客。

  良久,沈云舒满脸都是后怕,转过来道:“青离,多亏带了你来。”

  “何出此言?”

  “最后那三个字,在三面墙上,若少一个人,便按不住。”

  青离惊愕一声,因为他们是三个,没注意这点,可如果不是,那就真的只有活活变干尸的份儿。

  若想独吞宝藏,一人走到最后,面对如山财富,参破所有机关,会怎样呢?

  会哀嚎吧?

  樊七巧这家伙,想看笑话么?

  可她毕竟留了这样一条生路……

  也许她正不信着,嘲笑着,可心里又期盼着能有三人不被她撕裂,一起走到最后。

  人,多么微妙啊。

  ——

  ----

  天翔因此事再次大大风光了一把,当然人们说的时候也会顺便捎上他的孪生弟弟。

  不光要会做事,还要会造势,这是名利场上的真理。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对云舒来说重要的是,当他们抵达官府,被安排饮食汤沐之后。从房里出来,却发现马槽上少了一匹良驹,尘土的地上有一趟细碎的马蹄……

  这是青离第二次跟他不辞而别。

  她也不惜成追忆了。

  (二十三章 锦瑟 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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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章 却望并州是故乡】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唐]刘皂 《渡桑乾》(注)

  ————————————————————————

  十里秦淮,依然画船轻雾、灯火明楼。

  河畔栉次鳞比的舞榭歌台中,依然有一所,格外显眼,那最高的飞檐,从对岸看去,恰能勾住最美的新月。

  青离望着它,忽然一阵温暖袭上身来。

  这是难得她不用特意把沈云舒抛出心外的时候,因为胸中全是涌上来的关于这里的一幅幅画面,欢乐的也好,痛苦的也好,都被时光,酿成留恋。

  而最留恋的,自然是,

  姐姐。

  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

  青离恨不得一步跨入紫迷房中,抱着她尽诉这数月的分离。

  不过看看夜色,已经过了三更,紫迷怕是刚刚歇下。

  姐姐是卖唱不卖身的清倌,日日弹奏也相当辛苦,让她安稳睡吧,半年都忍了,还忍不得这半天么。青离想到,便笑笑,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入楼,扭开一扇暗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又在隔板上轻叩三下。

  “七,七爷?!您回来了?”丫头小沐睡眼惺忪地爬出来,看到青离,却不由失声喊起。

  “小沐长高了。”青离笑岑岑地拉过她来看看,又道,“也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七爷说哪里话。”小沐红了脸,又道,“倒是七爷伤势如何?听妈妈说得好生吓人。”

  “奥,不妨事,不妨事了。”青离笑笑,想起受伤时原是给妈妈写过书信汇报的,“对了,小沐去打些热水来,我乏死了。”

  小沐依言去了。

  青离遂委在绣床上,剥虾壳一样开始剥衣服。

  内衣外衣,一件件扔得到处都是,一只靴子甚至从梁上飞过,落下来还乒乒乓乓砸了一个茶壶与四个茶碗。直到到脱得精光,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

  爽,爽呆了。

  这才是她的家,她的生活,柳七爷,柳鹞子,为所欲为。

  在狼窝里睡必和衣笑不露齿动辄编谎还要处处小心怕惹人起疑的日子怎么过的?

  -

  然后小沐把水弄来了,沐浴。

  泡着一半,柳明凤进来了。

  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也算是青离一个重要的人。

  “回来了?”

  “哦,妈妈,看您生意正好,想明日再去打招呼。”青离吐出口中几片花瓣,道。

  柳明凤绕着木桶转了几圈,看得青离缩手缩脚,往水下直潜。

  终于她停了脚步,眯缝着眼直刺青离,“妈妈常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什么?”澡盆子里的人顾左右而言他。

  “爱上一个男人……”

  “没好下场。”青离看装傻不下去,乖乖接上后面半句。

  “你遇上男人了吧?”

  “满大街走一圈,哪天还不遇个千八百个。”

  柳明凤手抱在胸前,因为水蛇腰的缘故,上身微往后仰,不作声只冷笑,满脸写了“死丫头看你嘴硬”几个字。

  半晌,她又开口,却换了话题,伸手摸着青离左肩下的伤疤,问,“是这个伤?”

  “嗯。”

  “擂台上叫潘虎刺的?”

  “嗯。”

  “哟,这若往下三分,一条小命可不没了么?”柳明凤说着,一手突然跟着往下滑去。

  “啊——!”青离敏感部位遭袭,尖叫着跳起来,桶里水一下泼了一地。

  “还说没遇见男人,胸怎么大了?”柳明凤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他妈胡说什么啊,我又没跟他那……”

  话断了。

  什么叫笨,什么叫糗,什么叫不打自招啊……

  看着这次写了“跟我斗你还嫩点”的粉脸,青离低了头,半晌道,“妈妈放心,小七会忘了他的。”

  忘,是会忘的。可是要三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

  好在柳明凤不追穷寇,笑道,“那你先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叙。”

  老鸨子走到门口时,青离还是忍不住喊了她,问道,“妈妈你何以知道?”

  “你眼睛里的冰,化了。”

  青离愣了半晌,看妈妈水蛇腰一扭一扭地走远,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水淋淋地站着,已经起了鸡皮疙瘩,忙钻回桶子里去,咕哝一句,“姜果然是老的辣。”

  -

  正想着,一阵环佩叮当,竟是柳明凤回来。

  “丫头,路上没见到紫迷么?”她道。

  “路上?”

  “不是有个人说你伤得厉害,带走紫迷说去看你么?”

  水再度泼了一地……

  --

  原来紫迷听说妹妹受伤后,日日惊恐担心,几个月下来,竟瘦得不成人形。结果就在三天前,有个长须老者上门,说知道青离在幽州养伤,要带紫迷去见。柳明凤当时自然也觉得奇怪,但因这人能说出青离长相,以及受伤过程,与信中所写相仿,她猜测着是青离在哪里住着,由于思念姐姐——甚至由于快不行了也不一定—— 便假捏了一个身份,让人来接姐姐去看一眼。再说,紫迷当时的样子,硬拦的话只怕要出人命,于是她让来人留了五百两银子做质押,带了紫迷上路。

  柳明凤虽非善类,但也不信口开河,听完这番解释,青离如五雷轰顶。

  这代表了两件事情,两件不能更坏的事情。

  第一,姐姐很可能丢了。

  第二,身份很可能露了。

  -

  这长须老者是谁?

  她在幽州的行动,应该只有沈家人知道,可他们不可能找到飞花楼来吧?

  如果是这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她在狼窝里住着的情况?

  不过,也都难说……

  说不定连沐浴更衣都有只眼睛盯着。

  一个人活着,吃喝拉撒,穿衣说话,总是会留下痕迹,透露信息,想瞒一件事十年八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使是在这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

  这楼里清楚她身份的,除了妈妈、小沐、姐姐、死了的施飞燕,应该至少还有五个姑娘。

  五个,就可能变成五十个。

  就像那个被咬过一口的桃子的故事,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多少错误都会被忽略,变成“吃着味美才送我”这等理由,而势消运沉的时候,一个纰漏也能被无限放大,如同“给我剩嘴的东西”的怒气。

  青离左思右想,想不到到底会是哪里出了岔子,只觉得连隔壁卖臭豆腐的大婶说不定都有嫌疑。

  “小七啊,反正这些日子我回了几单了,听说外面也有传的,说柳不恕死了。要不索性你出去避一避,等风声静了再说?”鸨母道,“顺便你也可以打听打听紫迷的下落,我这要有消息也头一个告诉你。”

  这话由柳明凤来说虽然有点自私,但实际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建议了。青离沉默良久,起来穿了衣服,落下一句狠话,“妈妈你帮我透个口风给那些家伙,哪个卖了我的,叫我查出来,只怕他/她有命拿钱没命花!”

  -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

  天将破晓时,青离挽着匹全身漆黑的马,滞滞地行在青石的官道上,不时回望一下河畔的繁华。

  她曾经痛恨这个地方,几次想要逃离,都被抓回来一顿好打。

  可当她有能力逃时,不想逃了。

  当她不想逃时,却呆不下去……

  恍然间,灯火已远若星,迷似梦,青离定定地张望一会,转过身来,终于不再回头。

  `

  无端,无端,无端

  更渡,更渡,更渡

  桑干水

  `

  却望 并州 是故乡……

  (二十四章 桑乾 完)

  ————————————-

  注:《渡桑乾〉又名《旅次朔方》,作者一说是贾岛,偶偏向是刘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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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章 小案子 大人物(上)】

  新月初升,薄暮轻临。

  到了深秋,天黑得早,大约戌时,青离纵马走在山路之上,寒意森然的风吹拂着她的碎发,这个情形倒有些像之前的某一晚。

  她可不想让那晚重演,所以远远儿看见山顶有几点灯光,便连忙过去。

  是个道观,门脸倒还齐整,上嵌着一块石板,写着“云鹤观”三个大字。

  于是她下马敲门,报了来意,兼捐了些香火,便取得了住宿权。

  本来是想早点歇下的,不过这些日子,她一直严重失眠。

  姐姐走得仓促,并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几件厚衣服都不在了,推测是往北方来。

  因此青离也一路北上,且行且探,皇天不负苦心人,一路上渡口客栈,竟也有几个伙计或清楚或模糊地有点印象,指引她追到这里。

  但这会越来越难,因为开始追踪时,仅仅隔了三日,还打听得到,可如果时间一久,谁会记得半年前的客人?青离为此一筹莫展,黔驴技穷。

  常常窜到脑子里烦她的还有那两个长得一样的家伙。

  怎么除了长得一样什么都不一样呢?

  连喝个粥,都是云舒最喜欢温温的,天翔非烫得要掉皮的不喝。

  其实要是这两个打碎了搅和搅和倒好。

  云舒的宽容淡泊,天翔的精彩生动,若在一个人身上,算是绝品。

  可惜这不可能。

  那个……不知相貌一样,个头也一样的话……身体是不是一样呢?

  青离把涨红的脸埋到枕头里去,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想着想着,怎么就下道儿了。

  -

  这时间,突然外头“锵啷”一声,继而稀里哗啦,鸡飞狗跳,小道士哭,老道士骂……

  青离将门开了条缝,向外窥去。

  这一看却是好气又好笑。

  一个黑胖行者,袒胸露乳,散发披头,面上金字,额上界箍儿,酒气熏天,醉不成步,左手葫芦,右手羊腿,跌跌撞撞,抢进院来。

  那门口道童开始自是不让他进,奈何他力气雄壮,踹飞两个,掀倒一双,其余的都吓得转身撒腿,有个跑的慢的,被一把揪住,拿了葫芦灌酒,那吃醉的人手又不准,大半灌了鼻子里去。

  正喷饭间,醉汉不知怎的看到她了,竟一下子扑过来。

  这下把青离唬得不轻,忙侧身让过,倒劈了一掌下去。

  也不知是这掌劈得结实,还是他原本就醉得稀烂,行者扑穿门扇,趴在地上,半天挣不起来,小道士们趁机一哄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又用扫帚脸盆,一阵乱打,可惜这泄愤的作用似乎不大,醉汉呜呜哦哦一会,竟打起鼾来。

  “丢出去喂狼!”老道士看着身上被吐的秽物,十分火大。

  “道长且慢!”青离叫出这一声,自己先不习惯一下,何时被传染上这管闲事的毛病?但话已出口,少不得笑着说下去,“道长何必与醉鬼一般见识,明日他酒醒,想必会给道长赔罪。可怜他也是个出家人,又不知从哪来的,现在吃了酒,单衣布褂还浑身是汗,若丢出去,这大冷天的,只怕出了人命,也不免是个事端。”

  说着,她多掏了几两银子给观里做香火,老道脸色也就由阴转晴,连声答应了。

  这院中一个天井,四面厢房,是专供外客用的,青离本来被安排住东厢房,这一下被醉鬼撞坏了门,只好搬到南厢房去,倒是没人爱看那醉鬼的一览无余,于是将其绑在青离原来房间的柱子上,裹了被子以防冻死。

  方都安顿好了,观上又有人来投宿。

  来者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二十上下,高挑身材,看去倒也斯文,穿一领长衫,带顶浆得硬硬的顶巾,另一个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小眼睛,谈不上英俊,不过以孩子的标准看,还蛮可爱,女子大概三十四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青离帮着处理完醉汉,本要回去睡了,没想到衣服还没脱,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是那孩子,甜甜道声:“姐姐,有好酒哦,来一起嘛!”

  青离对这种的有点没抵抗力,而且反正睡不着心烦,还不如一醉忘忧,就出来跟各位都打了招呼,一同坐在天井饮酒叙话。

  互相通过姓名,青离知道男孩子姓朱,单名一个“深”字,三十多岁的女子姓万,年轻男子则自称姓苏名辰。另外,三个人并非同路,是万氏与男孩一起,与苏公子偶遇,正好要找投宿之处,才一起上来的。

  青离揣度三人身份,苏姓男子大约出身小官乡宦之家,而万姓女子与小男孩应该是母子。她自恃也算识人不少,却有些猜不透这小孩子的来历。看穿着,中等人家而已;看举止,听说起市井里事,都是一脸新鲜,缠着人往下讲,可说是膏粱纨绔,却又偶尔对军国机要发表点精辟言论。更重要的,他那坛子酒,真是好啊,老远的一股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比中秋定国府的宝贝酒闻起来还浓郁,尝一口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是熨帖。

  猜不透就算了,她懒得多想,与三人行令喝酒起来。

  你觉得青离什么样人?

  平时还挺道貌岸然的吧?

  所以她都管着自己,很少喝酒,更少醉酒。

  可今儿酒太香了。

  几圈酒令下来,她开始去胡撸人家小孩的头,掐人家脸蛋。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一双毒辣的眼睛狠狠剜着。

  黑天化月之下,调戏良家妇男,何况还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好像是不太好……

  所以她老实收手了。

  -

  这时,不知是闻着酒香,还是看到有两个都还有几分颜色的女人在,观里的老道也出现了。

  老道身材高瘦,皮肤黑沉,鼻头硕大,身穿一领乌皂道袍,腰间系一条明黄吕公绦,拿把拂尘,自称姓易。

  道人讨了两杯酒,高谈阔论些烧茅炼药,滋阴补阳的方术,青离心下只是冷笑,倒是那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旁边的娘亲也十分宠他,决不拂了他的意思。

  老道讲得兴起,道,“今日能逢各位,也是有缘,贫道略懂些风水易卦,给各位卜卜如何?”

  青离以为这帮家伙会争先恐后地报名,没想到,他们却是互相谦让。

  “你们客气,我可先给道长算了。”她借着醉意伸出手来,笑道。

  其实她本来不太信这些,有点像我们现在很多人算命的心态,去考考别人准不准,好玩而已。

  不过老道倒是满正经的,拿她右手瞄了一会,脸上有些变色。

  “姑娘十一二岁时,家有大劫。”

  这下轮到青离脸上变色了。

  “姑娘二十岁之前,杀伐之气甚重。”

  青离像叫火烫了,飞速抽回手来,怒斥道,“你这牛鼻子,半点不准!”

  话虽这么说,看她神色,别人自然猜到老道说的对不对。

  结果另三个也都变了脸色……连那个一直问东问西的小男孩也连说不用算了。

  搞什么?因为发现算得准,都不要算?

  青离嘴角有些抽动,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个词的含义:各怀鬼胎……

  -

  然后苏姓男子先推说累了,自选了厢房去歇。老道唠叨完了,也告辞。

  青离脑袋不太好使中,想着,这东南北房都有人占了,这娘俩却怎么办,总不好这么大了还住一起吧。

  结果出现了一件可以震飞她的事情。

  男孩扎在徐娘怀里,深情款款地唤了声:“万儿”。然后二人一同起身,往西厢房去。

  青离嘴巴半天没合上。

  想起刚刚所作所为,比起当着家长面调戏人家孩子,好像当着老婆勾引人家老公更可恶一点?

  等等,这么说,那小兔羔子,不但已知人事,说不定经验比她还丰富得多?

  娘的!原来吃亏了……

  -

  -

  第二天早上,青离是被外面的嚷闹声吵醒的,起来一看,没有门的东房里,一群小道士正围着昨夜的醉行者责问,后者的绳索松脱了,手中抱一个沾满血迹的香炉,表情却一脸茫然。

  她也很快知道了这吵嚷的缘由。

  供着三清的大殿上,老道人脸朝下趴着,死因应当是脑后的重击,一手向前无力垂着,四指弯曲,食指却枯枝一样僵直地伸出来,直指正西。供奉的香炉不见了,满地香灰和血混在一起。

  他真应该先为自己算一卦的……

  (二十五章 五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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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章 小案子,大人物(下)】

  黄帝问于岐伯曰:余闻人之合于天地道也,内有五脏,以应五音、五色、五时、五味、五位也

  —— 《黄帝内经·灵枢·经别第十一》

  ——————————————————————————————

  官府很快来人,保护现场、验尸、盘问,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青离颇有些愤怒,她都多久没开张了,为何生命中还老有这些捕快晃来晃去?

  而且很不幸地,她也是初步判定的凶嫌之一:所有道士住在前院,除了死去的易道人独居一间,小道士们都是大炕通铺,八到十个人一起住的,别说要花很长时间的行凶,就是短短起个夜,常常都把一屋子人弄醒了,所以他们犯案的可能性基本排除,剩下的就是后院住这几个外客。

  青离细看这几个同嫌:醉行者——此时他倒也不醉了,报了法名上来,所以或者呼为玄真法师更好——赤着眼,双唇绷得紧紧,被问到绳索如何挣脱了以及香炉为何会在手上之时,都表示完全不知;苏姓男子铁青着脸,同样寡言少语,身上还是月白长衫,倒是顶巾,似乎换了件颜色深些的,令人有些不解;少年及美妇则都脸色苍白,不敢直视那尸体,接受盘问之时,说话有些结巴,但总体大意终归是说与此事无关。

  领头的官差姓徐,唤徐达。阔面重颐,颇为威武。

  “官爷,那贼秃定是记恨昨夜师父要将他丢出去,纵酒行凶,凶器在手,官爷还有什么犹豫的?”一个小道士被推出封锁线外,兀自不休地向那徐达说道。

  “奥?”徐达转向他,瓮声瓮气道,“他还记得老道要丢他出去,却不记得行凶后丢了凶器?我看是你喝高了罢??”

  一团哄笑。

  “昨夜你们可都知道有人醉倒在东房内?”徐达又问。

  废话,青离心说,那房门都没了,行者又一直打鼾,除非瞎子看不见,聋子听不着。其余人也都默认了。

  “这就对了。”徐达拿起地上绳头,展示齐整的断面,道,“若是醉汉自己挣断绳索,这里是毛剌剌的,现在却是利刀割断,所以是有人行凶后,故意嫁祸!”

  青离暗笑,这老粗似乎还有两把刷子。

  “官爷,那我师父登仙时,手势指着西边的,这也是凶手嫁祸吗?”又一小道士道。

  徐达看向仵作,后者连忙禀明:“死者血迹流向自然,没有拖曳痕迹,是以不曾被人移尸。四指僵硬,掰之不开,应很难是他人人为所致。”

  “你们两个,跟本官走一趟衙门吧。”徐达听了这话,转向朱深与万姓美妇,道。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们是谁!?”美妇杏眼圆睁,喝道。

  “太子犯法,与蔗民同罪!管你是天王老子,今儿也得跟我回去!”

  青离暗地喷了一口,这句话确实雄壮,可那念庶民吧?

  捕快的铁链子已经套上去了,少年与美妇都慌了神,张皇辩白,却说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大人且慢!”

  青离鬼使神差地喊出这句,禁不住又叹息自己,一夜一天之间,她已经两次开口为不相干的人出头,简直是某人的阴魂附身……

  “姑娘何事?”徐达转过来对她。

  “小女子有一事想不通,凶犯为何不把道人的尸身移动,难道就任凭他指证自己?”

  “许是夜里犯案,犯人也未看清楚吧。”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辰插上一句。

  “可若是凶犯看清了呢?死者如把最后的讯息留得这样直白,未免太冒险了吧?”

  “笑话,指西便是指西,还能是什么意……”

  苏辰的话断了,青离却开始笑着替他续上:“小女子就等您这句话呢,所谓五行相生相克,与万物相应,指西的话,可以是四方之西,四季之秋,五行之金,五色之素——对了,苏公子没发现,每个房间有一人名中凑巧带了颜色么?”

  五行论是古代盛行的一种体系,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天地人道相合,五行与五方、五色、五味、五脏等等的对应关系记载,例如青、赤、素、玄、黄等五种颜色分别对应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这时,四周听众看到盘问的笔录上赫然写着:青离、朱深、苏辰、玄真——经这么一点,突然都恍然大悟,把目光投向了苏姓男子。

  “姑娘,姑娘……在下不知姑娘是何意思,姑娘也说了,那指西有这许多意义,要是没有证据,那可是屈杀好人那!”苏辰额上现了汗,强自辨着。

  “你们昨晚见过,今日他可换了衣服?”徐达突然插进来道。

  孺子可教也,青离适时闭了嘴,暗笑,用殿上香炉伤人,多半是出于冲动,衣服上定会溅有血迹,所以徐达有此一问。

  “好像不曾,顶巾倒是不甚一样。”少年看了半天,说出这样一句。

  青离无语……这个孺子不可教……

  “看吧看吧。”苏辰捞着根救命稻草,擦汗道。

  是啊,总不可能衣裳没事,顶巾沾血吧,徐达也想不通。

  “朱小官人也换过衣服么?昨夜看是浅绯,今日怎么是朱红?”青离道。

  “我?并不曾啊。”男孩低头看自己身上,“想是昨晚月光下面,显得浅些?”

  ……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

  -

  在后院的茅厕中,捞出了苏辰昨夜穿的长衫,上面果有血迹。

  后据苏辰招供,他本是与邻县一位小姐定亲,因这老道受人财帛,专意讲了许多二人不合的话,导致亲事不成,他特来找老道理论,没想到后来一语不合,冲动之下竟打死了人,他便生出嫁祸的心,进去东房,将香炉放在醉汉手上,又帮他割断绳索。至于老道的手势,他当时并没明白,还庆幸他指错。

  能知天机,本当何等荣幸,却因区区财物,故意曲解,岂不招致人祸哉?

  -

  犯人羁押,余者各自走路。

  青离跨上夜刀的马背,挽缰正欲前行,却被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拦住。

  “姐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眼睛眯着,声音还是甜甜的。

  青离看了看他,继而毫不客气地大笑,“小兔羔子,我图你报答才帮你么?”

  那边万姓妇人自轿帘里探出头来,毕竟吃人嘴短,不敢再用眼剜青离。

  于是青离就从马上俯身下来,伸手在小孩头上狠狠胡橹两把,大笑扬长而去。

  (二十六章 五色 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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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一)】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回大奶奶,稻草引火虽快,却容易给菜里带上烟味,麦秸和棉花秆烧起来常噼啪作响,所以煎炒类菜,都是用干芦苇引火,若是烧鱼,则当用香茅引火,以除腥气。”

  “好了,今儿起,改名慧空,慧净,带厨房去吧。”象牙椅上的白胖妇人头也不抬,闭着眼捻着佛珠,道。

  青离冷汗……有必要给烧火丫头起法名么?

  “大姐虽一心向佛,这侯府上,丫头都叫这等名字,未免太清素了,我看,叫慧儿、净儿如何?”次席椅子上的女子笑着发话,看时,这女子一身大红洋缎,使金丝绣着百蝶穿花,穿着贵气,脸面妖娆。

  “那便依着妹妹吧。”白胖妇人仍然没睁眼,淡淡说道。

  “慧儿,净儿,还不快叩谢二奶奶赐名!”一旁一个个子很高,装扮也颇为华丽的大丫头连忙喝斥二人。

  于是青离与身旁一同跪着的女子叩谢了,往厨房去不提。

  -

  奇怪青离这是在做什么吗?

  如你所见,在应聘烧火丫头。

  很多人以为女刺客常走色诱路线,其实是颇大的误会。

  侯门深似海,百花竞姣妍,想通过色相引诱,恐怕还没见到正主,先被前面几百个女人给踩扁了。

  就算撞大运被招去承恩,这些显贵们还多半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胸怀”,若摊上一次,不但不能下手,只怕倒要蚀本。

  再退一步说,能与目标单独相处,行刺成功,那漂亮的人,自是众目所归,到时还怕不三描两画,弄个图影满城张贴,一抓一个准?

  青离曾经慨叹过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其实这话略有些不严密,起码她烧火烧得真的不错。

  所以她常常都是以这个身份混进高门大院。

  穿粗布,脸上抹黑,不涂指甲,装不识字,能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的样子,才好行事。

  -

  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是谁?

  是小沐,飞花楼里呼她“七爷”的吕小沐。

  当她在客栈里住着,打开门看见小沐湿淋淋地站在门外时,曾一阵狂喜,以为是姐姐有什么消息,妈妈特地遣小沐送来。

  但很快她的余光瞟到黑色信封,很厚的黑色信封。

  “七爷,妈妈说,紫迷的事,全权交给她,七爷还是先把这单做了。‘客人’太多,小沐也会同去协助。”

  青离先惊后笑,老狐狸担心她会败露,开始让接班人实习了。

  不过确实,姐姐的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线索,还是交给耳目众多的柳明凤打探好些。

  这,就是开头那一幕出现的原因。

  通过开头那一番说话,几个人间的情势,青离已经可以判断,跟许多贵族家里一样,昭阳侯钟旗有一个门当户对的不得宠爱的常年吃斋念佛的正室,一个虽不见得年轻貌美但凭着资历深久掌着内务实权不犯大错也难以撼动的二夫人,以及一个善抱粗腿的对上逢迎对下凶悍的通房大丫头。

  大夫人全名郑明烛,二夫人全名管亦香,丫头全名韩鸦儿。青离莞尔,正室姓郑,管事的姓管,韩鸦儿——谐音玉颜不及寒鸦色的“寒鸦”,倒都方便记得

  后两个,都是要死的人。

  除此之外,阎王爷的名册上还有四位,都是侯府里近年得宠的夫人或丫头。

  青离笑起来。

  她心中酸楚之时,总会笑的。

  -

  -

  混了几日,青离已把府上地势摸熟。若从天空鸟瞰,府宅基本是两个小长方拼成的一个大长方,从大门进,先看见昭阳正殿,长乐、长春二宫分居两侧,用传统观念来看,属于“男主外”的范畴,都用来会客议事,而一旦跨过了衔接着两个长方的未央门,就几乎全是脂粉钗环的天下了,包括主管膳食、裁衣、园艺等的后勤处所,也都在此处。在此之外,角门还连着一个偌大的园子,供女眷平日散心之用。周边良田货铺,甚至一间寺庙也都隶属侯府,由下人分管。

  而她现在,就沙沙地踏着黄叶,看两旁枯杨慢慢向后退去,与小沐一道跟在韩鸦儿的后头,给孙夫人送东西去。

  孙夫人是昭阳侯第四房夫人,小名娇娇,府上不少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故作娇嗲,不过目前侯爷似乎正好这口,是以势头一时无二。

  “原来这里有路,我上次去,竟是从园子里走的。”吕小沐,也就是这里的“净儿”道。

  “这条是大路,园子里难走又绕远,妹妹怎么倒先认了那一条?”柳青离,也就是这里的 “慧儿”答。

  这本是闲话,没想到却引得前面鸦儿突然停下来,立着眼睛向二人道:“白天可以,要是入夜了,就千万别出西角门,知道么?”,

  “为啥?”小沐疑惑。

  “问那么多干什么!”

  “听说已故的太夫人年轻时,曾在那单独辟了一倾田供府里早夭的女子埋骨,起名‘红妆斜’,每风雨时,似有人歌哭,韩姐姐是怕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白白送了小命。”青离笑道,却给小沐丢个眼色,将“不该看见”四字咬得略重。

  这几日来,青离捕风捉影,了解一点管夫人与内务房总管阎仁的关系,听鸦儿这么一说,看来不但真有其事,连幽会地点都知道了。

  这层关系,政治意义应该大于感官意义。

  因为阎仁是阉人。

  明朝的宦官很有名,报考热度不亚于现在的公务员,有记载说,万历年间,曾每年有十万人自宫以求进宫,皇宫自然容纳不下,于是许多流入公侯府上。此时虽然还是天顺末年,但风气已开,阎仁就是府上另一位实权人物。

  小沐果然会意偷偷点头,又趁势道,“妈呀!这不是有歌声!?”

  青离侧耳,果然一阵缥缈琴音夹在初冬的北风中送来,流水行云,有如天籁,间又杂有听不甚清的歌词: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

  “就你个小蹄子一惊一乍!”鸦儿转过来,骂道,“那是北院一个姓秦的贱人弹琴,侯爷有三个月未去她那里了!现在离西角门还远,哪里见了鬼了!”

  小沐忙诺诺连声,不敢回言。

  -

  很快,差事办完,鸦儿又带着两个黑妞从孙夫人的赏梅轩出来,要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阁处去。

  出门正遇上孙夫人的丫头珊瑚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回来,鸦儿上前故意一撞。

  “哎呦,这可对不住姐姐了,妹妹来帮你捡。”

  珊瑚面如土色,一把推开她,扑去护住面前散开的书轴,连忙卷起。

  鸦儿虽然被推,倒无怒色,笑嘻嘻只向回走。

  青离眼尖,早见那轴上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乐年间台阁体书法大家,深为成祖所赞,与弟沈粲并称“二沈”,兄工楷书,弟善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间争能也”之说。

  看这一幕,她猜个八九,过些日子,是侯爷寿辰,各房里自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出些手段来,同时,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什么送东西来是幌子,打探孙夫人要送什么寿礼才是目的,韩丫头完成任务,自然高兴。

  不过韩鸦儿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多是以为要送名家字画吧?

  青离的目光扫过珊瑚、鸦儿、赏梅轩的匾额,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后茫然地望天。

  仿佛有黑色的诡丝从每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在空中纠结缠绕。

  她相信自己像从来一样,是设扣解扣都玩的最好的那个。

  只不过,这场游戏,到最后,没有赢家。

  (二十七章 五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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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二)】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青离裹紧短袄,往枝叶里又钻了钻。

  这是棵柏树,秋冬也不落叶,适合藏人。

  柏树经常是种在坟前的,这里也不例外。

  不过能有此待遇的,也不过两三个而已,余下的,好些的有块墓碑,若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土包,也就那样了。

  这里的风,似乎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

  据说下雨的夜里,从路边走过,能听到年轻女子隐约的啜泣。

  由于这些传说,这里地头上专门盖了间小庙镇着。不过庙里的佛像,因为是铜铸的,还被不知哪个不肖子弟偷走了头颅,拿去换钱。

  这夜是十一月初三,没有雨,只见天上一弯苍白的新月,地下数点幽碧的鬼火。

  这里是,西角门外的红妆斜……

  -

  青离在等人,尽管她心中多么不希望见到要等的人。

  她已经亲眼看到管夫人与阎总管先后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经过树下,向不远处的破庙去了,破庙的窗口很快有明灭的火光。

  她不是在等他们。

  子时三刻,她等的人还是来了。

  于是她黑凤蝶般从树上轻轻飘落。

  对面的人,玲珑纤细的身量与青离相仿,也是一样儿瓜子儿脸,明肌胜雪,但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杏眼,与青离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许多。

  “小沐,为何行动不告诉我一声?你这样一刀下去,怕查不出来怎的?”青离这样开头,还是尽量往好了想的。

  “七爷,我不是去捅刀的。”

  “那就更不明白你犯什么傻,撞破了他们,明天死的是你。”

  “不会的。”

  青离注意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贴了花钿,头上绾着珠钗,一身水红色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飞动,把娇小的腰肢衬得愈发不堪一握——她是精心打扮了来的。

  “小沐,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这次几个人,我会都弄妥贴的,你看着就好。”

  “七爷,你老了。”水红色女子沉默一会,略低了头,但明眸依然直视青离,道。

  青离哑然,良久,道,“我不过想多拦你一会儿罢了……这路踏上去,是回不来的……”

  “那你为何踏上去?”

  “我没得选。”

  “我有得选么?选择做一辈子你的丫头?”

  青离低了头,不错,她早些日子已经隐约察觉小沐有些不对,那么现在再怎么用心良苦也是白费。

  所以她决定还是直接问:

  “小沐,是你卖了我吧?”

  “……为五千两,你做过更多。”小沐愣了一下,但回答得还算坦率。

  `

  默。

  `

  “妈妈知道么?”

  “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许会猜到。”

  “为何把紫迷扯进去?”

  “我只说了你的长相而已。那怕是他们从别处得来的信儿。”

  “你卖给官府还是个人?”

  青离问完,自己解答了:“应该是个人,我被官府抓去,只怕会找出你来,还是黑道做事利索,不留后患。”

  “七爷还像从前一样睿智。”

  “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老了么?”

  “妈妈说过,七爷能纵横天下,靠的不是头脑、功夫、相貌,而是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现在七爷什么都在,就是丢了这股劲儿。”小沐顿了顿,眼睛里有了些挑衅的目光,道,“你已经压不住我了。”

  “那这单子怎么办?”

  “各做各的。”小沐说着,水红色的衣袂已从青离身边流过。

  “小沐!”

  “七爷还有何见教?”女子微微停了一下。

  “你真的要去么?跟太监做超痛的,他们发泄不了,会用牙咬……”,青离说这话时,竟堪堪挤出一个笑容,仿佛一切真的可以都是玩笑似的。

  “我的路。”小沐头上珠钗晃动了一下,人却终于没有回转,斩钉截铁般吐出三字,脚步又飒飒向前。

  冷夜荒坟,鬼火莹莹,远目所及,竟再无生气,天地间似只有这一红一青两个身影,背对着背,距离逐渐拉长。

  青离似乎落下过让卖她的人有命拿钱没命花这种狠话吧。

  但爱恨情仇,如果都只有四个汉字这样分明,就好了……

  --

  --

  “大姐,净儿这丫头中用,妹妹从今儿起,打算把她从伙房调出来,收在自己房里,特来禀告一声。”

  “善哉善哉,妹妹自主便是。”白胖妇人仍然没有睁眼,只敲着佛磬道。

  管亦香笑笑,凡事还是请示一下正室的好,既能贯彻自己的意思,面子上又好看。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正在破庙与总管缠绵,突然一个丫头撞进来。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过来看看……”丫头往后退着,舌头似乎都打了结。

  “……那你都看见什么了呢?”阎仁支起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问道。

  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一思考,双手抓着自个前襟往两边一撕,两朵红梅便傲然绽放出来。

  “还算聪明。”阎仁呵呵笑了几声,俯下身享用去了。

  管亦香冷笑。

  岂止还算聪明,不仅聪明,而且大胆。

  虽然丫头演得很好,但盛妆华服分明说明她不是什么不小心撞破,而是故意前来。

  来缔结同盟的。

  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想与一个龌龊者迅速站在同一战线,分享他的龌龊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法子。

  这种同盟往往不能维持很久,不过,往往也不需要维持很久。在同盟期间内各取所需就最好了。

  管夫人在几次眨眼的时间内决定接受这个同盟,因为不要说已走下坡路的自己,就连韩鸦儿,侯爷都已有厌倦的意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新鲜的、美貌的、伶俐的丫头,吸引侯爷多往自己房中来。

  当然也有丫头过于受宠,升为夫人的例子。

  可人生什么事是毫无风险的呢?

  (二十八章 五弦 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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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三)】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昭阳府是在鲁地,此时已十一月半,北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着了风雪,感染风寒,也自然再正常不过。

  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过,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

  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了,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来就开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布置机关,有足够宽松的环境,却也有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这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已长了青苔。

  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也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半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突拉拉飞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的,不过今夜,她却几乎是用蹭的来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冰冷的桥廊,看呼吸在暗夜里也变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因为原本苍白的两颊会染上绯红,眼睛也会因虚弱而削去煞气,变成轻泛泪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

  头疼得真快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多少过往的画面却席卷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去扎挣着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还是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

  ——粉嫩的脸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却还是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

  ——“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谁?”

  ——“嗯……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机会,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个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纤细的她。

  ——三哥?

  ——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么舞刀弄剑的,乖乖跟先生学认字去。”

  ——“认到一百个字,你们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柳钉牢牢固定,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大哥?

  ——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为何沉默?平时粗糙有力的大手为何冰冷垂着?

  ——“不准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

  ——可为什么,他的眼圈好像红了?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候,都是刮北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

  ——惊恐的眼睛隔着门缝窥视,仔细听着那些她还未必听得懂的话。

  ——“夫君,你也得罪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是也最喜欢的么?”

  ——微不可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

  ——“青离,姐姐无用,帮不了你别的,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头到地上的,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从此再没沾过。

  凭过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大约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地双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妈妈?

  ——“快点喝,伤好了才能再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

  ——“废话。”

  ——“多少钱?”

  ——“五千两。”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窜了出去。果然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发射了,伤不到目标,反会暴露。

  ——小沐?

  ——“妈妈你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哭吗?”

  ——“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

  ——“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愈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还是他的话,坐在箱子上拿着别人的灵牌讲的。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 需 要 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穿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将喷薄而出。

  ——血?

  ——鲜红的,浓烈的,粘稠的,腥臭的,似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泼来。

  青离胸中一阵翻滚,不由伏在地上干呕,要不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起来再次尝试将箭设置好。

  没想到,当手指碰到冰冷的机恬,那种感觉再次涌来。

  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

  她不敢再动,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冰凌,刺得她喉咙更加作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这样快么?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来,她不在会很奇怪。

  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用来遮蔽了痕迹,将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这个事情,她心中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方才那么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罢了!

  她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以至于几乎要出声读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

  “好一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寿礼,赞叹道。

  “妹妹好心思,果然墨宝难得。可惜空有词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哪。”管夫人也上来观看,笑着说道。

  “姐姐怎么知道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来不成?”

  “我要变出来了,侯爷怎么赏我?”孙娇娇上前挽住侯爷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娇娇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作论语正义。

  “奥,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跟着前去。

  于是一支倚仗浩浩荡荡向赏梅轩开进。

  孙夫人自己走在最前,回身拉着侯爷的手臂,不时娇笑。

  “怎么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湿滑,侯爷的眉头皱了一下。

  “侯爷说了,踏雪‘寻’梅,正是要走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脸娇痴,使性子道。

  “好,好,依你依你。”

  -

  很快到了翠悠桥,这桥身很窄,不能容二人并肩,方阵人马自然就被拉成长蛇,接踵过去。

  “侯爷小心。”孙夫人已经行到桥中段,回头笑对夫君道,昭阳侯走在第二个,身后两个阉官,在这窄处举着硕大的伞盖,颇为滑稽。

  当一个抱手炉的侍女也踏上来,桥身突然一震。

  一声惨呼划破光滑的夜色,看时,孙夫人慢慢瘫倒下去,后心处一支银色小箭闪着寒光。

  翠悠桥,变作了奈何桥……

  全场一时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赏梅轩内,空余一庭早梅怒放,对月吐艳喷霞……

  (二十九章 五弦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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