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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 作者:月裹鸿声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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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四)】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小沐,信封里不过六个人,现在却已不止死了二三十个。”

  “只要该死的在里面就好。”

  一望无垠的夜,黑得能吞噬人心。青离与小沐对面站着,却看不清彼此的样貌。

  那夜检查后,发现箭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箭身上镌了深峭的“不恕”二字。

  侯府震动。

  管亦香第一个从混乱中镇定回来,当场作了一个分析,大意是:不恕能在如此幽僻的小路上设下机关,可见对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必定是混在府里的人。但孙夫人的行动带有很大随意性,所以可能是被误杀的,刺客真正的目标是昭阳侯,因此还会留在府中继续俟机下手。

  这番话听得当时走在第二个的昭阳侯一愣一愣的,立刻下令全府彻查。

  彻查是个动词,前面需要主语。

  这个主语不出意外地落到了管夫人和阎总管身上。

  青离得承认,管夫人的分析对了一半,可以说有很强的推理能力。

  不过更强的,是她抓住时机的能力。

  要么怎么彻查中,丢了性命的都是她的对手或者异己呢?

  管亦香要怎么样,青离自然管不着,但她知道现在管夫人的得力丫头“净儿”在里面肯定功不可没。

  所以她冒险把小沐再次约出来。

  “我们杀人不过是为财,主顾要买的命,按约送去,若连无关的人都扫上,倒显得谋划不够周巧了。”

  “七爷好清高个人儿。”黑暗中传来莺语娇声,却带了十分讥诮。

  青离默了一下,继而冷笑,“我是五千两一人的价码,你是五千两二三十人的价码,我可不还有得比你清高些。”

  小沐却也不恼,同样笑道,“是么?我还以为七爷已经不能接客了,上一个客人,还是小沐替七爷服侍的。”

  “你……!”

  青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话中原有些双关贬损的意思,小沐就更明确地挖苦回来,而最重要的是,小沐戳到了她的痛处:那个机关她最终没有弄成,后来射死孙娇娇的无疑是小沐的箭。

  “不恕”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可以是柳不恕,也可以是吕不恕。

  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

  夜,又一个星光凄迷的夜。

  青离奇怪昭阳府中的事情怎么总发生在夜里,不过或许这里根本没有白天。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的第一反应是用烧火棍狠狠戳了前面脖子伸得鸭一样长的胖厨娘一记,然后在对方的怒目下连声道歉。

  因为她知道,今夜,腊月初三这个本应平淡无奇的夜晚,亥时二刻的不在场证明,将会相当重要。

  伙房所有人都跑出来了,有的嘴里叼着一块剩馒头,有的手中是刷到一半的锅,个个眼睛都快掉出来沾上泥了,好像见到了鬼。

  也许他们真见鬼了。

  一个穿白衣的人影,提着盏忽明忽灭的风灯,出现在他们视野之内。风灯掩映下,隐约可辨身形是个女子,与素衣上横七竖八的黑色血痕。女子的身材应是颇高挑的——如果她颈上有头颅的话!

  厨娘推推杂役,杂役推推灶头,互相证明了都不是在发梦。

  无头的女人停下,有些作势要过来的意思,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快跑”,可怜这些刚刚还瞪眼看着的家伙们齐刷刷全向后转,逃得是哀鸿遍野屁滚尿流。

  好在她终于是没有过来,定了定又飘向远处。

  “她,她是往西角门去的!”一个杂役盯着女子后身,杀猪似的叫道。

  厨房的人怕还可以跑,家丁就没那么好运了,侯爷一声令下,谁敢不追。

  说来也怪,这女子往埋骨田方向行去,似乎你快她也快,你慢她也慢,任这些壮汉追得汗流浃背,始终都在前面约百步处飘着。

  一路追来,府中的华彩渐渐褪去,幽微可闻红妆墓上传来的歌泣,白衣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背着残月,毛骨悚然的家丁们只凭着那盏风灯摇曳死撑着前进的脚步。

  忽然间,风灯灭了,红妆墓上流窜着碧绿的鬼火,一个女人的尖叫也同时响起,在这幽怨的地方回荡。

  半晌的沉寂后,几个大胆的家丁沿尖叫的方向寻去。

  他们看到一盏残旧不堪的风灯,一披血迹斑斑的白衣,一个赤裸的昏死过去的女人和一个同样状态下的阉人……

  有人细看了女人,她不但有头,脸还很漂亮,只不过,这个局面,再有一百个脑袋也长不住了——她是二夫人管亦香。

  之前并不是没人想过来捉奸,但出于各种原因——最主要的是谁身上也不干净,怕管亦香鱼死网破都咬出来——一直没有实现。

  但鬼是不怕的……

  -

  侯府再次陷入了一场风暴,你猜我,我疑他,今日抄没,明朝举发,平素的一点睚眦,在暗夜中被无限放大。

  人生本如飘絮,强风过处,有的零落沾泥,有的却直上青云。

  这次抓住机会的是韩鸦儿。

  以前人们认为韩鸦儿只是逢迎拍马的主儿,没了管夫人这棵大树,她会最先倒霉,但最近她似乎突然聪明起来了,不只别人这样说,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青离冷笑,以韩鸦儿的性格,若想通、发现什么,必定第一个施施然向侯爷邀功。

  她未必有想通、发现的能力,可不是还有吕小沐,也就是她“忠心”的“净儿”妹妹在么?

  想必小沐干得很好,将推理说得就差一层纸,却又让这只“寒鸦”自行啄破。

  曾经低眉顺眼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已经满师了。

  岂止满师,简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到现在这只最后的“寒鸦”,自己一角都没有轧上。

  是不是真的老了?

  如果真的不能再杀人,似乎烧火这份职业也蛮有前途的……

  自嘲的笑意被一声呼喝打断:“快去听!韩鸦儿举发大奶奶呢!”

  于是青离将黑乎乎的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与群众保持一致地跑去。

  (三十章 五弦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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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五)】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大约韩鸦儿用马屁铺垫了很久,青离赶到时,也不过刚刚说入正题。

  天伦殿上,昭阳侯坐在正中的石青金钱蟒椅上,身边几个侍卫眼睛都睁得溜圆;郑夫人坐在旁边的绣墩之上,仍然闭着眼捻着佛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与之对比的是韩鸦儿的疾言厉色;四周围了一圈子人,殿外更是乌泱泱的。

  “什么无头女鬼,其实根本不是鬼怪,是人扮装的!奴婢查了多日,想了多日,终于想出那女人用了什么办法装神弄鬼!”韩鸦儿跪得笔直,大声道。

  “还不快说!”

  “如果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在夜里远处根本看不着。”

  “那女人又不是穿黑的。”

  “她一定是里面全黑,连脸蒙上,外面披件白的,等到了地方,把风灯一灭,白衣一脱,就溜掉了!”

  昭阳侯沉吟半晌,道,“鸦儿此说听似有理,可为何说与郑夫人有关呢?”

  “我瞧这风灯眼熟得紧,众位瞧着呢?”鸦儿并未直接回答,反捧着那日留下来的证据,展示道。

  “好像见过……可想不起来。”人群里有人应声。

  “细瞅瞅,上头有字儿哪。”

  众人细看,当然不会是红笔写成的大字,但似乎确实有模糊的印迹,好像原来用纸贴过什么字样,被撕去抠掉了。

  “莫不是去年做灯谜的灯!?”昭阳侯一下子站起来,惊着拿过来详辨。

  “当时灯笼用完都归回各夫人库房了,想那灯谜都是连成句的,侯爷一查就知道谁房里少了东西。”鸦儿得意地笑道。

  为求证实,很快地,下人从各位夫人的库房内搜出许多灯笼,其中郑夫人的三只,式样与“女鬼”手中风灯全无二致,上面分别三句:乌木雕成无艳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

  “一心一意事菩提!”有这三句提醒,侯爷一下念出了先前难以辨认的字样,又惊道,“这个本侯记得,迷底是木鱼,可不是郑夫人的灯谜么?”

  众人惊哗,议论纷纷,许多人的观点是即使跟郑夫人有关,也怕是下人干的。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白胖妇人终于欠起身来,眼睛似乎微微睁开,却又深深低下头去,道,“侯爷且容妾身禀告,妾身的库房楼顶,因受风雨,约一月前开裂了,最近府上多事,并没顾得上修,要从妾身的库房拿东西,并不一定要妾身手里的钥匙不可。”

  这应该不是谎话,不然也太容易拆穿了。

  “再者,妾身看现在地上那件白衣,似乎是海外来的洋缎,妾身一向土布棉衣,库房里从不曾有那些东西的,侯爷也知道。”郑夫人继续说道。

  谁最爱洋缎?

  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回答一定异口同声:管亦香。

  管亦香在破庙里的时候,她的库房应该有人可以打开。

  “好鸦儿,你未免也想得忒清楚了。”昭阳侯坐回座位,拿起青瓷茶盅,将杯盖在杯口磨了一下,冷冷道。

  这一瞬间内,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似乎掉了个个。

  人群中响起了“原来如此”的声浪。

  `

  “奴婢,奴婢不过是合理推断罢了……”韩鸦儿慌了神,忙跪下道。

  “本侯记得你并不识得几个字吧,为何知道与郑夫人有关?”

  “……是,是净儿告诉奴婢的……”看这情形,韩鸦儿哪里还敢隐瞒。

  “什么白衣黑衣也是她说的?”

  鸦儿刚才还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聪明,此时却恨不得全推在别人头上,叩头连声称是。

  “鸦儿姐姐,夫人死后,我当你是在这儿的依靠,你怎可这样栽我?”,“净儿”忙也出列下跪,哭诉道。

  昭阳侯眯起眼睛看看地上的两个丫头。好歹他也是几十岁的人,有些基本的判断能力,以他对韩鸦儿的了解,怕她是被人当了枪使。至于净儿,是两个月前新近入府的,一进来就发生这么多事不说,平素的样子,也似乎有些深藏不露。

  于是他问道:“初三晚上,你们都在何处呢?可有人作证?”

  鸦儿供称说一直是与另外一个丫头一起当值,可那个丫头前天刚上吊死了。

  净儿供称说子时左右与大伙儿一起看到那女鬼向西行去,可大家都太惊愕以至于没人能明确为她作证。

  简言之,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对了!”净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站起身来,显出娇小的身材,“那女人长得高着呢,大伙儿看我怎么会是?”

  不错,前面交待了,韩鸦儿个子很高,吕小沐却玲珑纤细,于是暗流涌动的舆论似乎偏转过来,因为大家印象中,白衣鬼的身形颀长。

  “净儿”的面具下,吕小沐暗自发笑,谋划还算周密,这个包袱还叫得响吧?

  应该可以结束了吧……

  `

  她稍微犯了一点错误,或者说,她也许欠了一点运气。

  韩鸦儿突然恍然大悟般扑上来,抓着她的衣领,目眦尽裂地吼道,“不是蒙着头,是缩着头!因为没头,才高啊!”

  人心里转过的东西比语言描述得要快不知多少倍,这是句逻辑不通的话,可当一个人想明白了,差不多所有人都明白了。

  将黑布蒙头的思路稍微一变,可以想见,把整个人都在白袍中罩着,也就是说头部藏在外衣肩部的位置,同样可以达到远看“无头”的效果,而且由于人们的心理定势,计算身高时是连头算的,一个小巧的女子就可以让人感觉很高。

  小沐的脸上有些白了。

  这样的话,她就跟韩鸦儿又站在同等嫌疑线上——不,以多年的了解,人们恐怕会猜到,鸦儿有这个心,也没有设局的功力。

  纠缠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怎么办,怎么办呢?

  `

  就在这节骨眼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满面尘灰的女子顾不得礼数,从门外扑进大殿,抱着她的腿呼道,“净儿,初三晚上你不是去给北院秦夫人送描花样子去了?怎么不告诉侯爷呢?”

  小沐立时一愣,她是给秦夫人送过东西,不过不是初三,而是初二晚上,若叫来对质,岂不全露馅了?那青离这么说是何意思?帮她还是害她?

  “这是谁!”她还没来得及答话,昭阳侯先问道。

  “净儿的姐姐,跟净儿一起进来的。二妹妹赐了名‘慧儿’的烧火丫头。”上面大奶奶从容发话答疑,倒把小沐青离都吓了一跳:来时根本没看她睁眼睛,居然也会记得。

  “因为我回来时,已经看到白衣女人,足以说明我不在场,前头的事情就没提了。难为姐姐还记着。”小沐镇定回来,强笑着回答,这会儿怎么说她也不能跟“姐姐”唱起反调来。

  “你回来都子时了,之前那东西闹了好一会儿呢!若秦夫人能作证那东西出来时你在她那儿,岂不更好?”

  昭阳侯沉吟一下,道,“把秦玉颜叫过来!”

  吕小沐的手脚开始冒出冷汗,她跟秦夫人不过送东西那一面之缘,青离更可能见都没见过,总之是一点准备工作都没做,秦夫人不可能故意帮她掩饰,一对质岂不什么都完了?

  她低下头去,恶狠狠地盯住身旁的人,心中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大吼:柳青离,你恨我也不用这样!我们始终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么干自己不也要玩完么!

  然而,她对上一道三白眼内射出的狡黠而带点威慑的目光……

  大约顿饭工夫,秦玉颜来了,她穿一领素白的衣裙,在这寒日显得有些单薄,也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细嫩修长,指甲用凤仙花染得均匀,这双手只要搭在琴筝上,本身已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秦夫人,您告诉侯爷,我妹妹净儿初三的亥时,是不是给您送花样子去的?”青离表现出一个担心妹妹的姐姐应有的样子,跪着抢上去问道。

  看秦夫人樱唇微启,吕小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怎么能这么问!回答当然是否定了!

  然而从樱唇里吐出的字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明明是有利的回答,却让她有闪着腰的感觉。

  那是一个淡淡而坚决的“是”。

  秦夫人为何要帮她圆这个谎呢?

  “真的么?你确定是亥时?”昭阳侯追问道。

  “妾身还记得那时看了更香,应是亥时不错。”

  初三那夜,从鸡人刚刚报过亥时到子时二刻为止,白衣女子一直出现在人们视野之内,因此若与人在亥时内有交往的人,必然不可能去扮神扮鬼。

  “她送给你什么花样子?”昭阳侯仍觉奇怪,不死心道。

  “回禀侯爷,净儿她送给妾身一幅蝶恋牡丹图样。”

  “她与你说了什么话?”

  “回禀侯爷,并无太多的,妾身留她小坐,她说天色已晚不就留了。就这些。”

  小沐听得发愣,这些都是事实发生过的不假,不过在初二,不在初三,难道是秦夫人记错了日子?

  初二初三,本都是平凡日子,秦夫人既然这么说,谁也找不出破绽来。

  净儿的不在场证明宣告成立……

  所以,另一个就倒霉了。

  `

  至此,青离与小沐的任务彻底结束。

  (三十一章 五弦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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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六)】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围绕昭阳府邸的有两条河沟,这时河面已结了冰,在明月照耀下闪闪发亮。

  虽然还是夜里,倒是青离入府以来见到的最好的月亮,疏朗安宁,不似多风多雪的前些天,不是被乌云遮住就是笼上一圈血晕。

  青离将粗麻外衣脱去丢在岸边,在冰上破个洞,撩了两把冷水洗去黑灰的面具。

  今天她犯了点小错,被罚举着水盆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

  本来嘛,若要自尽,好歹得给个理由。

  没人会跳下冰河去打捞一个烧火丫头的尸首,他们会拿着这件外衣与这个理由上去交差,然后很快将“慧儿”从记忆中抹去。

  这正是青离想要的。

  `

  布置好这一切,她估摸一下院墙的高度,打算飞身出去,不过这之前,似乎还有点事情可做。

  她回头,身后立着一个同样玄色的女子,朗月之下,一双眼眸明润过天上的疏星。

  “来干什么?我老了。”

  “姜是老的辣。”对面的女子低了头,轻声道。

  青离满意地笑笑,毕竟奉承话谁都爱听。

  “七爷还在嫌我波及无辜么?”

  “各人有各人的行事方式,再说我若约束你,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沐沉默了一会,继而又道:“我沦落青楼的原因,即使七爷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

  小沐眼神开始有些失去焦点,越过青离落向远方,声音却依然坚定:“我的娘亲,原来也是这等大宅子里的夫人……所以我来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小时,看到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就忍不住爬到她们头上去,也不在乎往多了弄死……”

  “……”

  “七爷能明白么?”

  “我明白。”

  “要是七爷会怎么做?”

  “把那男的捅了。”

  小沐哑然。良久,凄凄笑起来,“还是七爷一针见血。”

  -

  “好了,没事我走了,还麻烦你回去跟妈妈交待一声。”青离裹紧身上的夜行衣,开始摩擦双手。

  “等下——小沐还有件事情要问!”

  “你说。”

  “七爷何时与秦玉颜攀上关系?”

  “别说关系,那时我见都没见过她,可也不得不赌一把。”青离回头,道。

  “那她怎会如此卖力地帮我们圆谎?若是赌,七爷的注在哪里?”

  “小沐没听过一个词,叫‘礼尚往来’么?”青离狡黠地笑起来。

  小沐闻言如醍醐灌顶——她只从自己这面来想,却从未揣测到秦夫人的心理。秦夫人独居北院,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现在没人怀疑她,是因为她没有被怀疑的价值,可若一朝春风反照,那可保不住有人旧事重提,说不定她也正因此事烦恼,而这时有人给了她一个机会——如果她说与净儿见过面,那她本人当时也必然是不在场的——她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这么说……”半天,小沐才又开腔,眼中充满狐疑,道,“这单的主顾……说不定……是秦夫人?”

  “我们做这行的,认得银子就好了,你管谁是主顾?”

  “猜猜不行么?别说你没猜过。”

  青离笑起来,说了句让小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乌木雕成无艳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一心一意事菩提’——小沐觉得这诗迷如何?”

  “这不是大奶奶的灯谜么?她一心向佛,连灯谜也做得这样。”

  “好个一心向佛!小沐又可听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啊呀!”小沐叫了一声,对比便知,什么一心一意,求取功德,根本就不是真有佛心之人说出的话。

  青离又道:“你见过郑夫人睁眼么?”

  小沐摇头。

  “我想她也不敢。”青离笑起来。

  “为何?”

  “那时殿上我跪着,所以瞄见一下,好家伙,寒得我半天掉了冰窟窿似的……”

  小沐骤然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七爷到底棋高一着。”

  “那又如何呢……”青离笑得有些苦涩,隐去的后半句是“还不是混成现在这样”。

  而变成这样的原因里,毫无疑问地有小沐一份,这点小沐也自然明白。

  人是复杂的,在前些日子,她认为青离压制了她的怨恨还强于与青离多年相处的感情,而此时两股势力又有些反过来了。

  “小沐还没多谢七爷相救。”

  “我并不是救你,只是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难道不帮你帮韩鸦儿么?”青离淡淡道。

  “那以后呢?”

  “你真不知道紫迷下落?”

  “真不知道。”

  “我还是想捅了你的,可又没十足把握打赢”,青离笑笑,抬起头望着天幕,最后化作幽幽一声长叹,“所以随缘尽份,各安天命吧。”

  是的,她没办法忘记小沐曾经的好,就像没办法忘记她的出卖一样。

  市井里听三国的子弟常常吵起来,“要是孙策不早死”,“要是关云长没大意”,“要是守街亭的不是马谡”……

  世界上有多少“要是”,就有多少既成事实。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

  青离一个纵身,身影已在高墙之上。

  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还有何事?”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孙娇娇是怎么死的!”小沐仰着头目视墙上的人,道。

  “被你的箭射死啊。”

  “箭是我安上的不错,可你为何知道在那里设机关?”

  “因为我知道她会走那座桥。”青离笑道。

  “为何?”

  “看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加上这时令,我猜她是别有安排,夜里翻进去一看,果然一院梅花都打起骨朵了。昭阳侯附庸风雅之人,寿辰十有八九会去往赏梅轩。”

  “可去赏梅轩也有两条路。”

  “她一定会走园子里那条小路。”

  “而且走第一个?”

  “是。”

  “为何?”

  “我观察过,本来孙夫人步伐轻快,就经常走在昭阳侯前面。何况园子里的路雪后湿滑,而且绕远,昭阳侯人之常情,多半不想走,所以孙娇娇就更会在前面拉扯放娇。”

  “你这说得越发奇怪了,既然人之常情是走平直官道,孙娇娇选小路根本是一时兴起,你又如何料到?”小沐脸上的表情愈加疑惑。

  “昭阳侯当时眉头都拧起来了,平素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宁可拂他意思,小沐以为真是一时兴致所至?”

  小沐语塞半晌,道,“七爷是肯定她不会走大路?可这又为何?”

  “因为那夜刮北风。”

  青离说完这句话,纵身一跃,一束纤细的黑迅速融化在茫茫的暗夜,留下小沐呆呆立在那里。

  `

  还是冬天,依然刮着惨烈的北风。

  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仿佛荷塘的幽香般夹在风中传来。

  小沐想到,这就是她当日与青离和鸦儿同往赏梅轩的官道,那天似乎也是听到了这个歌声。

  不过这次她听清了歌词: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

  是王建的《宫词》。

  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说,一个妃子为讨天子欢心,特地邀他去赏花,可刚刚从殿前的金阶上下来,却一下生出思虑不周的悔意,因为路上可能会经过一个已经失宠的宫人的庭院,如果天子听到里面传来美妙琴音,想起昔日情形,又再宠幸回她,可怎么办呢?

  日夜忧愁的,不止是失宠的女子,得宠的也一样。心机算尽,毕竟却都是可怜儿。

  孙夫人一定会避免走大路的原因,昭然若揭。

  夜未央,五弦长,睥睨处,滑过泪珠儿晶亮……

  `

  三个月后,昭阳侯薨逝。

  (三十二章 五弦 六 本案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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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章 卖身?二十五两三钱?】

  写上一个案子自己都阴郁得不行了,让偶恶一恶吧

  ——作者- -

  ————————————————————————

  腊月二十七,山东昌乐。

  北方的冬日,不似南方湿寒,虽然冷些,太阳好的日子,也称得上天高气爽。

  街上兴了年货的市集,喧喧嚷嚷,一溜道看去,挥汗大挂切肉的屠户,挥毫题写春联的先生,面前摆着各色花炮吆喝的摊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逛集市的人中,妇人女子多在忙着为几个铜板讨价还价;系红裹肚的小孩儿们则追着捏面人的推车,众多青皮的屁股一扭一扭;也有行色不甚匆忙的,把数个拿短板说书的先儿围得水泄不通,里面不时爆出一声“好”来。

  这欢声笑语却与青离无关,她穿身不时踩到裤脚的男装,臭着脸拼命要从人流中挤出去。

  她在懊恼着刚刚吃的败仗。

  这得从她还在昭阳府烧火时说起:

  柳明凤不曾食言,就在青离离开那里的前两天,收到一封书信,说是打听着泰安一家叫百芳园的行院一月前买进了一位叫紫迷的姑娘,不知是不是青离要找的姐姐,听说这个,青离自然马不停蹄地赶来。

  方才她就去了百芳园,拿出一锭大银说要见紫迷姑娘。

  没想到老鸨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我们这没这个人呀!”

  原因后来青离差不多猜到:

  她太过娇小,普通男装都极不合身,声音又细,弄得个样子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这副尊容,又见面就出手一锭大银 ,更加惹人生疑。

  行院里姑娘合法来处主要有两种:亲人自愿发卖或是罪人的妻女。但也有些楼中勾结盗匪,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这种事情若被查实,将会坐罪甚至砍头。

  老鸨虽然见钱眼开,但还没到为钱不要命的程度,她觉得青离太过奇怪,不知什么来历,衡量一下,宁可不做这单生意。

  青离边走边想,时而又叹息一声,这一时心太急,没做好准备工作,真是坏了大事,再想扮客人进去,只怕徒增人家的疑心。而且勾栏中无日无夜,但有笙歌,想要偷偷潜进去查也难。

  却怎么能打听到紫迷的下落呢?

  思量着,离市集越来越远,身边渐渐冷清起来。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我知道你跟着!”

  一个破褂子,太阳穴上贴块膏药的混混儿讪讪地从树后冒出来。

  这人大概看出她是个女子,才一直往荒僻的地方跟,但估计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不然也不能跟了这半天没动静。

  青离仔细看看他,突然计上心来。

  “喂,说我是你妹子,卖到百芳园去,钱归你,怎样?”

  混混儿显然吓着了……

  -

  -

  爱用的珠宝,喜欢的花纹,独特的香味……这些东西都是容易给人记住的特征,所以青离平时几乎不打扮。

  但她从百芳园老鸨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中,推测自己打扮起来应该还有几分姿色。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基本都是围绕打击她自尊这个主题展开的……

  `

  “你要多少?”老鸨根本没认出青离,拿耳挖子剔着牙向混混儿道。

  “这么标致个大姑娘,至少这个数啊! ”混混儿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两?”

  “您老别逗了,三百两!”

  “是黄花闺女吗?”

  “不是。”混混儿略一迟疑,青离抢在前头答道,她小时有次坠马一只脚挂镫子上了,解下来时下身全是血,差点送命,虽然不想在这儿解释,多少还是有点介意。

  “呦,那可就掉价了。”老鸨可能本来只是想甩下头,结果造成浑身都跟着扭动,显得特别地不屑。

  “那,那也没关系,上手就能挣钱了不是?”混混儿干笑。

  “呦,您当我们的钱那么好挣的呀?”老鸨白了他一眼,又向青离道:“会唱曲吗?”

  “不会。”青离老实说。

  “看看,还得花老大力气调教呢!”老鸨一副一语中的的神情,又问,“那跳舞呢?”

  “一点点。”

  “什么舞?胡旋?绿腰?凌波?广袖?”老鸨叉着腰,一串舞名诸葛连弩般发射出来。

  “剑舞还好。”青离答道,已经有些没气势起来。

  老鸨也不答话,顺手捞过算盘来,噼啪一打,向混混儿道,“这又少了一半!”,然后又转向青离:“那弹琴呢?”

  “能听出别人弹得好坏……”

  “俺妹妹她是不好意思夸自个,乡里都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混混儿看不下去,笑着插话。

  “好啊,小翠,瑶琴伺候!”老鸨一毫不惧,向内喊道。

  “那个……还是算了……”,假的真不了,青离瞪了混混儿一眼,后者讪讪退走了。

  于是老鸨又问:“画画呢?”

  “不太行。”

  “饮酒?”

  “量不深。”

  “女工刺绣总该会吧?”

  “这个最差。”

  “……”

  青离就那么看着混混儿的脸一路塌下去,老鸨的士气则攀上顶峰。

  终于,老鸨将双手往裙子上一抹,做扭头要走状,祭出杀手锏。“就这个数,不卖走人——十五两!”

  多么令人震撼令人难忘的价钱!

  “别介呀,街上买个十一二岁丫头还二十两呢,您老再添点……”混混儿赶忙拉住,一脸谄媚。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二十五两三钱成交。

  混混儿哭丧了脸,用牙咬咬收到的银锭,确定不是铅胎的,一路低着头出门去了。

  青离倒是面无表情。

  那是因为脸部已经僵硬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听到二十五这个数字嘴里就起泡……

  (三十三章 卖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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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章 婆婆的诬告】

  “却顾侍者云:‘适来有人看方丈么?’侍者云:‘有。’师云:‘作贼人心虚。’”

  ——[宋]释悟明《联灯会要·重显禅师》

  ——————————————————————————————

  青离被安排在二楼,房间规格在楼里也算数得着的了,尤其推开窗,视野里一片疏林,若在夏天,应颇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韵致。

  她在邀月楼的第一天是被带去学琴,其实在飞花楼里早学过,只是她兴趣精力本不在此,是个入门水平罢了,在这里为了能见姐姐,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自然她没忘记打听紫迷的消息,得到的答案是特地送到一个老师那里学琵琶去了,怕是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听说这个,青离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姐姐果然在这里,那就比什么都好,可又懊恼着不能相见,可谓喜忧参半。

  “兰儿,外面吵什么?”她唤过身边的大丫头问,这情景让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心头不免一丝抽痛。

  “奥,有姑娘打外头回来。”

  “敢是学琵琶的一批人?”语调里带些期盼。

  “不是。”兰儿笑道,“是去堂上作证的回来,说起一个原来这里姑娘的事儿。”

  青离有些失望,没再说话。

  但兰儿话匣子既然开了,就絮絮继续道,“那姑娘姓段,原来也是这里的红人,不过难得待人却是没架子的,后来从良,嫁了个官宦家里。”

  “是么,好归宿。”青离心不在焉,随口搭着话。

  “还说呢,男人倒还不错,可恼的是那婆婆,瞧不起我们这等出身,打进了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儿居然上衙门把媳妇儿给告了。”

  “奥?告什么?”

  “一告忤逆不孝,说是这媳妇天天自己大鱼大肉,却给她吃烂白菜叶子,二告媳妇手脚不干净,偷了她的首饰,一时在堂上闹得天翻地覆,硬要把段姑娘给休出门去。所以后来县太爷就派人来我们这儿找以前认识段姑娘的人去作证。”

  “怎样呢?”青离有些好奇起来。

  “唉,我们这些风月女子,一句话只好当半句话。再说,就算我们说段姑娘以前从没出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能证着之后这事就一定不是她呀。”兰儿叹道。

  “天天吃什么,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看着的,媳妇上婆婆房里去偷首饰,多半也难,这怕断不清楚怎的?”青离道。

  “你不知道,那男子为个孝名,啥事都顺着老娘,也不问个是非黑白,家里丫头仆役,更不敢逆着她了。”

  “所以这段姑娘被休了?”

  兰儿还未答言,一阵笑声进来:“这是在说我们今儿作证的事呢吧?”

  青离看时,是楼里另一个姓张的姑娘,名叫香云的,这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爽利人儿,紫迷去学琵琶的事就是她告诉的。

  互相打了招呼,青离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若要我们县的王大糊涂来办,那怕是一冤枉一个准儿了!”香云拍手笑道。

  青离听出王大糊涂是说县官,不由莞尔。

  “却也该着段姑娘命好,今日堂上竟还有一位大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王大糊涂好似也听他的。你猜他如何断案?”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相争,古来有之,他却如何断得服众?”见着爱说书的,青离也乐得当个捧哏。

  “你怕是想不到!他问了证词,也不说话,笑眯眯请了两人吃茶。这茶,茉莉花儿的,闻着都香!婆婆媳妇都咕嘟嘟一通喝下去,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过了一时半刻,两人肚子里都开始翻江倒海,只听这‘哇——’的一声,是把黑的白的都吐了出来,这大伙一看啊,媳妇吐的,清汤寡水,青菜萝卜;婆婆吐的,连油带腻,臭不可闻……”香云说得绘声绘色,看得旁边两个忍俊不禁。

  “原来下了催吐的药。”兰儿笑了半天,又道,“偷东西那件事又怎样呢?”

  “那件?那件更妙!”香云再次手舞足蹈起来,“慈恩寺不是有个大钟么?那大人讲了半天什么‘钟者中也’,我也听不懂,反正是带着她家一家子人,轮流去摸那大钟,说是偷了东西的,摸到钟就会响。”

  “结果呢?谁的响了?”兰儿着急着打听。

  “谁的也没响。”香云还要故意卖个关子。

  “啊?那可怎么办?”

  “拿手摸钟哪里会响的?倒是会沾满手灰罢了。”青离一乐,忍不住说出来。

  “对了对了!你怎么猜到的?”香云大笑,“所谓做贼心虚,那出来手是白白的一个丫头,后来一审,就是犯人了。”

  “听着好解气,我们虽是行院人家,出去也不是该叫人看低的。”兰儿也笑道。

  “这断案的大人倒挺老到,是老头儿?”青离随口问。

  “哪里!二十出头样子,高个宽肩膀儿,一双凤眼,生得好看着呢!”

  听这描述,青离似乎有点想起某人……

  不可能,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第一次在钱塘遇见是赶巧,第二次在山路碰上是顺道,要有第三次,那除非只能是人力故意安排了——青离是本性不怎么浪漫的人,相信概率多过相信缘分,所以把这念头甩出脑子去了。

  “瞧你说的,莫不是看上人家了?”这是兰儿取笑香云。

  “俊俏郎君,哪个不爱?若是我,不求什么一生一世,单是能相伴几年,到我六十岁,也有的跟老太太们说嘴!”

  青离不由笑起来,香云这理由,未免太可爱了些。

  “好没羞!”那边兰儿赶上来刮鼻子道,一时笑闹一团。

  正乐着,一声“张香云!”把三人吓个愣怔,看时,却是老鸨上来,指着鼻子骂,“好端端的要去衙门作证!耽误半天生意,回来又不招呼客人,在这里闲磕牙!”一顿话把香云骂跑了,兰儿也面如土色。

  却说老鸨身后原是跟着一个男子的,看见青离,眼珠子都不转了。

  老鸨回头看他那形容,自是明白的,便故意抬价道:“呦,袁大官人,这是本院新来的姑娘,学艺不精,还不能伺候大人呢。”

  “要的就是新,旧的我还不要呢!”

  ……

  `

  青离无心听他们在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只翻翻白眼看着天花板,心中叹道,最近还真是时运不济。

  虽然这话袁大官人更有理由感叹才对……

  (三十四章 诬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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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五章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啊?”袁大官人满脸堆了笑,故作可亲地问青离道。

  青离不作声,关门,加上闩。

  “敢问美人儿芳龄啊?”

  青离还是无话,自顾自将装饰用的两只青瓷美人瓶,并紫砂茶壶等物搬到床下,用锦被掩了。

  “小美人,你别以为大爷出不起钱,刚才跟老鸨子讨价,那是不愿叫她得了便宜去。”袁大官人掏出一个小玉佩来,还是笑着,“你看这个,一个可就是二十五两雪花银,你若伺候大爷高兴,就送给你。”

  为何偏偏是二十五两……

  青离正在把脖子往左掰一下往右掰一下,听到这话,很是停顿了一会,不过稍后又继续了,发出咔咔的响声。

  “小贱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离开始撸袖子。

  “看不出你倒比我还急。”,色迷迷的笑容重回男人脸上,“怎么从胳膊开始脱……”

  他的门牙比一个“脱”字更早飞出。

  纵然近身攻击不是青离长项,对付这么个草包还是十分轻松愉快地……

  -

  为少儿计本作省略暴力镜头若干,需了解情况的看官请参阅《水浒传》第22回“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谢谢合作^^

  -

  次晨,男人打楼上下来,一溜烟似的往外走。

  “呦,这不是袁大官人嘛,昨晚上姑娘怎么样啊?”老鸨子看着,脸上立刻开出一朵花来,上前道。

  男人眼神惊恐,嘴角却僵硬着十分古怪的笑意,点头如鸡啄米。

  青离远远斜眼看着,发现人埃过打后,好像智力都会迅速提升。

  除了第一拳轻重没把握好飞了一颗门牙,后面她都很小心没打脸,所以老鸨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只顾絮絮叨叨地笼络,“大官人,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辈子的缘分,上辈子都是月老管着哪!都是上天里注定了的!这姑娘才来楼里,就遇上您这么个恩客,这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您老以后……”

  她还没说完,男人眼角已经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大哭夺门而去,留下一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

  老鸨迷惑地看向青离,后者则翘冠子小公鸡似的一打帘子,也转身进屋去了。

  -

  -

  青离度日如年地涯钟点等学琵琶的一批人回来,没想到,到了傍晚,姐姐还是没等来,倒又等来一个“恩客”。

  老鸨在外头叫她开门,说是客人念旧,一定要点这间房里的姑娘,她个新来的摊上是天大的福气。

  于是青离准备故伎重施。

  只是这次她在房内听到这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不重不飘,心下稍微一沉:莫不是个武师镖头么?若是练家子,倒怕没那么好对付。

  谨慎起见,她盘算一轮,三两下爬到绣床上,放下纱幔,向外喊道,“兰儿,去开门!”

  隔着纱幔隐约可见进来的两个人形,一个是老鸨,一个想必就是客人了,看不清脸,高挑个儿,影影绰绰地倒有几分倜傥。

  “呦,这姑娘怕羞,躲到幔子后头去了,兰儿,还不把她叫出来!”,这是老鸨声音。

  不过兰儿没动,因为男人的影子好像指指让他们出去的意思。

  “那好,那好,张公子慢慢乐着,我们告退。”

  传来关门的声音,鸨母和兰儿知情识趣地消失。

  青离心中——如果可以用现代词语——很认真地YY:兵者诡道,贵在出奇制胜,待会他来掀帘子,定不防备,要先攻曲池,再打麻穴,反身制肘,巧取关节,用最迅速的方式制服敌人,免得麻烦。

  所以她就在幔子里虎视眈眈着男子的动向,同时端起先攻曲池的一个架势来,。

  男子的衣裳在屋里悉悉索索了半天,好像挂起外袍,拿了茶壶倒水,自顾自地喝起来。

  喝完水,他往窗户边去,推开窗户,就在那里站着。

  站了一会,又有往房间中心来的脚步,大概终于要往床这边来了吧,青离想道。

  结果他到桌旁拖了一个凳子,又回窗边去,这次干脆大马金刀地坐下了,留给青离一个后背。

  青离的手端得很酸……

  难道他是来买房,要先看看地段风景的么?

  -

  不知过了多久,幔子里又热,青离终于等得不耐烦,先露只眼睛从缝隙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那人确实在专心盯着窗外,遂蹑手蹑脚地爬出来,往他身后去。

  男子穿身淡色的夹衣,腰上悬剑,手里——如果青离没看错的话——拿着只焰火筒儿。

  外头到底有什么?青离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瞄出去,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在初升的月亮下安宁得像无风的水面。

  这一探头,叫男子发现了,回头跟她有点尴尬笑了一下,道声“叨扰”,转回去盯着林子。

  然而,霎那,他又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青离也完全呆掉。

  “你!?”

  “你!?”

  “我……”

  “我……”

  两人同时爆发惊呼又同时停顿,可下一句还是撞在一起。

  尽管青离知道有个跟他长得一样的家伙,但她确定这是沈云舒。若是另一个,就算是来公干,恐怕既然花了银子,也要顺带办点私事。

  然后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老鸨说的“这辈子的缘分都是上辈子注定的”。

  于是她只想重复袁大官人的一句话: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

  `

  正尴尬得不行,一直平静的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响,林鸟呼啦啦拍着翅膀飞上天去。

  “来了!”云舒低喝一声,给青离做个收声的手势,一边麻利地去点燃焰火筒。

  焰火与月光的照耀下,青离看见林间出现一个黑衣男人,手上抱着一个半裸的女子。

  许多缁衣捕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云舒也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青离虽还未确知什么事,少不得前去帮手,同样跟着云舒飞落。

  不过有时人多反倒误事,黑衣男一看形势不妙,弃了女子,抓住面前衙役的一个破绽,一掌将人推向后来,趁云舒不得不收住剑势的一刹那,一个鹞子钻天,逃出包围,飞快往灯火旺盛处去了。

  青离认住那一身黑,跟着众人一路穷追,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却见一片水气蒙蒙的,逃犯失了踪影。

  “青离,你先出去吧。”云舒突然回头道。

  “怎么,我帮不得你怎的?”青离怒道。

  “真的,你先出去比较好……”

  青离似乎也感到了什么,用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情况,然后面带微笑地向后转,若无其事地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去。

  一出大门,却见她的腮帮子像雨后的青蛙般一鼓一鼓的。

  为什么遇见那家伙一准儿没好事呢?

  `

  她身后的蓝布门帘上,招摇地写了两个白底大字:浴殿……

  (三十五章 造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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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章 六十岁会跟隔壁老太说些什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宋] 辛弃疾 《青玉案·元夕》

  --------------------------------------`

  黑衣男人逃进澡堂是个失策,云舒带着官府一干人等把门一堵,让里面百八十人都出来认领衣服,最后那没得找摸的自然就是凶犯,连那受害姑娘一指认,确定下来,于是连害了八九位闺女的采花贼花五就此归案。

  官府的力量是强大的,青离从见到那一堆捕快,就打好了算盘——利用云舒。

  “百芳园勾结盗匪,拐骗强抢良家女子入楼,你要不要带人去查一下?”

  这倒也并不是诬告。开始时楼里可能只是明知是拐抢来的女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买入,后来则形成了专门的供应线,特地去要求盗匪“送货”了,青离知道,起码兰儿和香云都是这么来的。

  ***

  县衙来了好多人,像把田螺肉从壳里抽出来似的把姑娘们一个个全找出来问供,开始好些人还不敢说,后来觉得这位大人是动真格为她们做主了,才七嘴八舌地供出实情,老鸨子都跟哪个拐子哪家响马有勾结,每月大概有几个新人送来,等等。老鸨虽一哭二闹撒泼不认,也当不过铁证如山,并且由这条线上,连摸出几个拐子响马也是有的,这都是后话,暂不提了。

  公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青离偷空找来两月前的名册翻阅,还没找到“紫迷”的名字,外头有人来报说学琵琶的一批姑娘回来了。

  青离抛下册子,飞一般下得楼去,眼前是四五位姑娘,却不见里面有姐姐的样子,于是她抓住领头的急问:“紫迷不曾在里面么?”

  “我就是。”

  ……

  天下同名姓者多矣,她不是没给自己提过这个醒,可还是没想到当事实摆在眼前时,自己比预料到的还要失望很多很多。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青离。”五个姑娘鱼贯着飘上去,又有一个人影飘下来,在她面前不入眼地晃着。

  她低着头,没力气答话。

  “你是不是在找人?”

  青离骤然抬起眼睛,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她本就觉得云舒出现得太巧,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看你拼命翻那名册,是不是找人?”

  她长出一口气,原来这样,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借口,于是点头。

  “你曾说过有个姐姐的,可是找她?若是,我帮你啊。”

  青离的经验是一个谎往往要用另一个来圆,所以隐瞒的高境界是:说实话,但把重要部分省略……

  她原来对沈家透露的一点信息就是这样的,说了爹娘原本是军中将领,天顺初年得罪,全家俱死,只逃出她与姐姐俩人,只好流落青楼。

  青离避着云舒的原因不用说了,可此时他所能提供的帮助诱惑太大,由不得她不踌躇。

  “别的不说,论到找人,谁还能比我们是行家?”云舒又笑道。

  “……喔……”这一声,算是默许。

  云舒好像很高兴,连声道,“那说定了。”

  青离扁着眼睛,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乐意被人利用的家伙。

  不过如果一定要的话,她心里会偷偷承认一小下:“利用”换成“需要”也说得通啦……

  `

  “晚上来跟我过吧。”云舒又道,意识到有点误解,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过年,今天三十儿了。”

  过年?这个词青离好像听过。

  去年过年她在哪里?似乎是往云南赶的路上。前年似乎在某巡抚府中跟下人们一起吃剩饭。大前年呢?……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冬日里难得暖和的天气,穿件夹袄就不冷,于是青离和云舒坐在县衙的房顶上,边吃饺子边看那焰火,左边趴着吞脊兽螭吻,所谓龙生九子里的一种,右边趴着一只秃尾巴野猫。

  “对了,青离,我第一眼看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云舒嘴里有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

  “那个……哦……就是觉得,原来你是女的……”

  “好眼力。”青离极度虚弱地答道。

  “可是……那个……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青离白他一眼。

  “我你知道啦。得了信儿花五许是在那里出现,前去埋伏的,都是公事!”云舒急辩解说。

  “奥。”

  “那你呢?”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那是你告诉我,可我没问你啊。”青离斜着眼睛活欺负人。

  ……

  云舒想了半天,换个攻势,道,“其实我知道了,老鸨招供说个混混儿把你卖去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就好。”

  “……可要真是客人,你怎么办?”

  青离转过来,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大过年的,何必给自己找堵。”

  云舒不说话了,低头吃他的饺子。

  “对了,兰儿和香云后来怎样?”青离为挽救冷场,道。

  “兰儿原是从太原拐来的,安排送回家去了。香云虽也是抢来的,却不肯回去。”

  “怎的呢?”

  “她说她娘连生了八个女儿,天天挨打,她打小也没穿过件囫囵衣裳,还不如在这儿有吃有住的。”

  青离默然,她自号不恕,是因为还有人可以怨恨,香云这样的,却怨恨谁呢?

  半晌,她笑起来,向对面的人道,“香云看上你咧。”

  “瞎说,她哪里见过我?”

  “那个婆婆告媳妇的案子不是你断的?证人都忘了?”青离笑,便把那天闲聊说嘴内容告诉云舒。

  云舒回想起来,于是听着傻乐。

  “就得意忘形吧你!”青离杵了他一指头。

  “不是,我是觉着那个‘六十岁拿去说嘴’有意思。”云舒一边说还一边笑。

  这时一个金黄色的焰火升腾起来,在空中热闹地绽开。

  于是青离、云舒、秃尾巴野猫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

  青离在想,到六十岁她会跟隔壁老太太说些什么。

  她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这人勉强还算不错吧。

  她跟他差点死在一起。

  老太太大概会撇嘴,因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打仗都有无数敌人死在一起。

  那么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房顶上,吃饺子看烟花,旁边有一只烦人的野猫。

  老太太大概会问,然后呢?

  然后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德的官家小姐,或者还会纳妾。

  然后呢?

  然后生了一对漂亮懂事的儿女。

  然后呢?

  然后他破了很多案子,论功封子封伯应该办得到的。

  然后呢?

  然后他功成名就,辞官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老太太就奇怪了:可你在哪呢?

  真笨的老太太,要是我没远远看着,能知道这些吗?

  奥,对了,我不太相信自己能活到六十岁,所以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

  那就埋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吧……

  (三十六章 焰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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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七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一)】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正月的京城充满喜庆气氛。

  这不仅是春节与元宵的余温尚未退去,而且是因为石亨下了大狱。

  石亨何许人也?这要从无法磨灭的一段历史说起。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司礼太监王振蛊惑,在后勤准备工作一塌糊涂的情况下,率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瓦剌部落。结果不仅全军覆没,而且英宗自己也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消息传到京城,百官在金殿上面面相觑痛哭失声。

  而蒙古也先趁此机会进攻北京,朝堂上许多大臣主张南迁逃跑,朱明王朝险些成了第二个南宋,当时的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决计保卫北京,于是另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史称明代宗,又整肃军纪,坚壁清野,最终大败也先,并接回英宗。

  可惜皇位这样美味的糖果,谁吃下去还舍得吐出来呢?英宗回国后,以二十四岁“高龄”成为太上皇,被自己的弟弟囚禁于南宫,不但自由受限,连衣食都成问题,过了八年凄惨不堪的生活。

  风水轮流转,或者也许是阴司的判官某天整理卷宗时“啊呀”一声,发现他当皇帝的年头还没够呢,于景泰八年代宗重病时,朱祁镇成功复辟,史称“南宫复辟”或“夺门之变”,改元天顺。

  说了半天这石亨还没说到呢……

  石亨本是一员勇将,在北京保卫战里立有军功,被封为武清侯。

  名将列侯,这个荣耀还不够么?可要不怎么说人心贪欲无穷无尽。景帝病重时,有几个阴谋家打算利用政权的更迭为自己大捞一票,其中就有石亨一份。另外两个主要参与者是官员徐有贞和宦官曹吉祥。

  大凡正直烈性、一心为公者,多半会为奸狡小人所不容,于谦也不例外,于是他的头颅滚落在曾经拼死保卫过的土地上,成为为复辟行为“正名”的最有分量的一块基石。史载:天下冤之。

  其后,石亨等人仗着拥立有功,大肆排除异己,进行清算,更不必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先是阴谋集团起了内讧,徐有贞被丢去辽东充军,而现在,轮到石亨挨刀了。

  满城百姓,弹冠相庆。

  `

  青离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其实早在去年,她感到自己的“手艺”日臻成熟,就打算向这几个家伙们讨回血债了,但一来是一直有事耽搁,二来她觉得如果就那么轻轻松松让他们一刀毙命,也太便宜他们了,所以不曾动手。

  对怕死者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想必石亨在于谦曾经呆过的死牢中,比起心如明镜慷慨就戮的少保大人,更能充分享受到那份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此时她并没想到,自己会在石亨的死亡中也参一脚。

  `

  言归正传,青离云舒二人到了沈府门口,才通报了,里面一个老仆匆匆跑出来,语无伦次地说,“二少爷可回来了!大少爷等不得已经走了,总捕头有事找你!”

  青离在外头侯了不一会,云舒就铁青着脸出来了,本来吩咐下人赶快去包裹几件衣服,半道上又唤回来:“不用去了”,然后自个跑去厨房,站着稀溜了一碗温乎的面,就又去牵马。

  “青离,你在这里等着。我办完这事,就帮你打听姐姐。”他向追过来的青离道。

  “你去哪?”

  “要事。不方便说。”

  “去蒙古对不对?”青离昂起头看他。

  云舒一愣间,已经透露了青离猜中,于是他小声道,“你怎知道?”

  “你叫下人去拿衣服,又叫不用去了。再怎么着急,毕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那就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幽州这里夏天也很热,不会没有往南去的衣裳,所以你是往北走,幽州之北,我便猜是蒙古了。”青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我去吧。”

  “事关机密,我实在是不能带个无关外人去。”

  “无关?我一家都叫他害了,我无关谁有关?”青离怒起来。

  “你说什么呢,青离?”云舒有些失色,示意她小声。

  “我只问你,石亨跑了,你去捉他是不是?”

  云舒大惊,过来慌忙掩住她口,半晌,道,“此事世上知道的不超过七个,你却怎么知道?”

  “你一个捕头,又不会是去打仗,还不是去拿人!”青离笑道,“看你这个神情,必定是重犯了。我又想到,既然犯人往蒙古跑,大概是明国已经容他不得,这样左凑凑右凑凑,不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石亨他本是猛将,又知悉我国军务机密,只怕他逃往蒙古,拿这些与部落头领交换,则危害莫大!所以现在我们不敢大肆宣扬追捕,你也决不可对人透露!”

  “你把我带去,我便没人可透露啊。”青离嬉笑道。

  于是云舒彻底没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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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正统年间,石亨就曾驻守大同,夺门变后,包括其侄石彪在内的许多关系也在此处,故云舒青离判断他多半会从此处出境,于是一路向西北进取,持石亨图影,口上只说是大牢里跑了杀人的强盗,沿途于驿馆客栈打听。

  忙碌间,不觉半月有余,离最后一个说似乎见过画像上人的店家也有一二百里了,青离不免心中略有焦躁,不过云舒经验丰富,自知拿人这回事急不得,有时就是上天不给那么点运气,急也无用,有时却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反把话来宽慰青离,二人就那么也苦也乐地进入蒙古之地。

  随着纬度增高,天也越来越冷,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枯草与残雪相间,呈现大片大片的黄白,只留一个苍白的太阳在地平线尽处瑟瑟发抖。往近处看,则有时可以见到被狼咬死的牲畜尸体,乃至新鲜的狼粪与爪印。零星蒙古包和小群汉式的青瓦飞檐交替出现在人的视野中,顶上都厚厚地积了雪,游牧人家门前的长杆顶上高高悬挂着各式的动物皮筒子,旌旗一样飘扬。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云舒裹紧前天从边境“月市”上买来的羊皮大裘,打马道。那大青马打着响鼻,在空中喷成阵阵白雾。

  “是了,快着点!”嚓嚓的声音从冻硬的皮袍下摆随着青离的晃动传出,似乎也在应和。

  几句话间,北风号得更猛,不一会儿鹅毛般的雪片已经打上人脸了。

  好雪!莫说那呆板的撒盐差可拟,温软的柳絮随风起,连玉龙相斗鳞甲纷飞也不能写尽其惨烈,只如同星河都上了冻,被狂风卷起散为玉屑,白茫茫一片,天地间都改了颜色,

  云舒青离正苦在进两步,退一步,睁不开眼,说不上话,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前方影影绰绰似有一大宅,忙提起精神拼命催马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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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八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二)】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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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宅将近,眼看十分破败,青离云舒二人却顾不得,赶着投胎一样冲进去,掩上房门,呸呸地吐出口中的雪粒子。

  待他们拂去面上厚厚风雪,睁眼看时,是一间空旷的前厅,中间一盆炉火,房内却早有几人。

  为首上来拉他们向火的是个说书先生打扮,四方面盘,小胡子,表情丰富,动作夸张,一副短板别在腰上。

  接着一个瘦削斯文,秀才打扮的年轻男子前来施礼,云舒青离忙也还礼。

  不备间,一只手在青离肩上重重一拍,道,“怎么是你!”,唬了青离差点叫起来。

  看时,却又几分面善,再仔细辨认,却不是那道观中吃醉大闹的行者——玄真法师!?

  “你朋友?”云舒怪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若不是这位小娘子,洒家早冻死了!”行者大笑,又在青离肩头拍拍,白衣服上迅速开出朵黑花来。

  青离笑笑,早知这人行为放诞,便也不以礼法为意,只把道观里遇到他吃醉,老道士曾想将其丢出去等事讲出来,大家听完也都称能再次巧遇,正是缘分。

  正说话,厅门轰隆一下又被撞开,灌进一堂风雪,兽炉里火都摇荡起来,多亏几人忙用身体挡住,才未灭了。

  看时,门前一辆马车,着厚厚的青布油毡裹得严实,车上先跳下一白裘雪帽之人,看身形当是个女子,娇喝一声“扶夫人上轿!”,接着两个赶车的大汉也跳下来,顷刻由马夫变成轿夫,从车后抬出顶轿子来,直接对在马车车厢口,待夫人进去,再抬下来,进了大厅。

  待收拾停当,这数人也来和房中原有之人见过了。

  两名大汉一个姓张,一个姓李,由是诨名“赛张飞”、“二李逵”,都生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自称是震远镖局的镖师,此次奉命保护夫人赶路。

  那白裘的女子自称是夫人的侍女,雪帽一摘,满屋男人脸上一时呈讶异之色。

  “小女子廖白茶见过各位公子。”女子深深施一万福,道。

  “好名字,姑娘果如白茶花之清媚。”云舒站得靠前,少不得微笑还礼。

  青离知道云舒若赞人,只为真心生发,并无什么目的在里面,但心中还是有些暗气:为何赞自己是“原来你是女的”,赞人家就是“如白茶花之清媚”……

  廖白茶说着,将沾满雪珠的白裘脱下来,又解下背上一个系有丝绫的琴袋,先不管白裘,只顾拂拭这琴袋,生怕打湿了的样子。

  这些时候,那“夫人”一直在轿子里,一声不出,使那轿子搁在房中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不是装人的轿子,而是一箱咸菜冬瓜什么的。

  “要不也请夫人下来走走?里边怪闷的。”说书的热心道。

  “我家夫人被火伤过,不想面容被任何人看见,还望各位大人勿怪。”廖白茶答言。

  既然如此,厅里这些人自然也不勉强,不一会儿聊得热闹,也通忘了那轿子存在一般。

  从聊天中,青离知道,这大宅还有一个后院,院中数间厢房,昨晚在此过夜的有四人,一是玄真行者,二是说书的,三是秀才,四是一个收账的。玄真行者青离以前见过,但一直不知道来历,此时他不说,别人同样也不好多问;说书的嘴倒是把不住,自称姓刘,诨名“刘快嘴”,是附近汉民,身上带了几石杂粮米豆,要往边境月市上去换些皮毛;秀才自称姓谢,要去京城投亲,本来今早已经打算出门了,听行者说看天色只怕要下大雪,也没敢走,就几个人把行李都放在各歇息的房内,人则聚在前厅烤火聊天,好过单独在房内闷着。不过那个那个收账的说只想睡觉,所以没在现场。

  说了一会子,大伙儿都蹿叨着说书的讲一段书来听,刘快嘴也不推辞,笑着打了短板来讲:

  话说大宋年间,有一个奸相,姓秦,单名一个桧字……

  他一句开场白没讲完,那边赛张飞哇哇大叫起来,“如何讲这等陷害忠良叫人气闷的!每次听都恨不得活撕了那厮,可又回不得去!”

  众人皆笑起,刘快嘴想了想,唱个诺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后头除了主房以外,几间厢房中,每间都有幅画,讲的是那秦桧死后在阴间如何受苦,在后世如何被人唾骂,所以小的一时想起这段书来说,既然惹得大哥不高兴了,咱换一段就成。”

  “来段白马银枪高怀德的吧!”用现代话来说,秀才这叫点播。

  于是刘快嘴拿短板权作醒木,啪地拍了一下,架势十足地开讲,“话说那乱世出英雄!三国年代,有一个常山赵子龙,白马银枪,一身是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到了残唐五代,这常山真定是又出了一位名将,也是少年英俊,一骑白马驰南北,一杆银枪挑东西,驰骋沙场数十载,助大宋开国,追封渤海郡王,受后人仰慕,人称银枪高怀德是也!传说那一杆银枪,却是高怀德年少时,也是个太岁,一日在山涧遇一银衣少年,因小事相争,三拳两脚,少年斗他不过,夺路跑了,高怀德追去,不见人,却只见一杆银闪闪的枪横在那里……高怀德一看,那枪杆是烂银打造,杆头上打作六叶莲花瓣,供换枪头之用……”

  “什么换枪头?”那边廖白茶不由小声一问。

  刘快嘴笑起来,边说边比划道:“这里两位姑娘娇弱,怕是没见过那真刀真枪,待我给你们形容一形容:这枪皆可换枪头。不然就是个铁杵,杀人无数,也磨做个绣花针不是?所以凡需换时,取下旧的,安上新钢枪头——这可得是钢的,不然叫人笑了‘银样蜡枪头’去——拉动杆边机扣,枪头便被莲花瓣紧紧扣住,瓣间也是那血槽——我这样说,姑娘可明?”

  白茶点头,青离笑笑,这说书的还真不好当,连武器规制都要懂得,倒难得他说得明白,一如亲在眼前般。

  这样说笑着,雪渐渐小了,以至于疏鳞片甲,零絮点棉,只是看看窗外,天色又晚,怕是赶不得路了,于是听完最后一段书,大家纷纷起身,伸腰抻腿,要往后院去找寻自己要住的厢房。

  推得连通后院的月亮门进,众人闪目观看,门后是座四方大院,正中一间坐北朝南的主房,房门开在南面正中。两边则各有两扇窗户,其中东面一扇尚有窗纸,西面一扇则只剩疏落的棂格,从格间望去,只黑洞洞的,看不清屋中什么。庭院四周则环列数间厢房,房外有木板回廊相连,踩踏上去“咚咚” 作响,各厢房都有窗格对着回廊,四周回廊距中央主房约可四五丈远近,中间地上有没漆的积雪,昨日留下的脚印早就都被覆盖了。

  两个大汉抬起轿子到了院中,轿帘前头突然伸出一只拇指来,让青离相信原来轿里真是有活人的,手指指向中间主房,想必是选那里为住处。众人想她富户人家夫人,原本娇贵些,也不与她争,于是两名大汉深一脚浅一脚自抬了她进去。厢房共有八间,昨夜四人已经占用了四间,现在余者就在剩下四间里挑——因为正对主房破窗的一间恐因年久,土砖墙壁已经崩坏,露出人可爬进爬出的大洞,这种冷天,应当无人会选来去住,所以其实算是三间。

  “五个人三间房,怎么分?”云舒问道。

  “倒是正好。”白茶道。

  “怎么说?”

  “我们一路行来,都是夫人独寝一间,我住在招呼得到的另一间房内,赛张飞、二李逵两人分上下半夜轮流值守,在夫人房外巡逻,只要一间房歇歇便够。余下就是你二人住的一间,岂不正好?”

  云舒脸“腾”一下红了,忙摇手道,“我二人并非夫妇,结伴同行而已,姑娘不要误会了。”

  不过似乎大家没有不误会的……

  半晌,青离道,“那你去跟谁挤挤吧。”

  几个男人脸上都露出警觉的意思。也难怪,虽说刚才一起说笑也热闹,毕竟第一次见,谁知你是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啊?可这个心思,又不好当面说出来。

  正尴尬,突听一声惨叫划破雪空,在空荡的庭院里回响。

  “我房里传来的!”说书的大叫一声,第一个跑出去……

  (三十八章 商女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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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九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三)】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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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齐冲进说书的房间,却见一人捂着手在那里翻滚呼号。

  行者才要去扶,云舒眼快,断喝一声“小心!”,左手把人拽了回来,右手抽寒铁剑往地下就斩。

  金石一声,腥血四溅,地上什么黑色的东西被一刀两断。

  众人仔细看去,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三角形的头颅昂起,要不是云舒剑准一下斩在七寸,此时怕已经咬在行者手上了。

  大蛇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众人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威胁,才大胆去扶了地上人,又掐人中又按太阳,一通乱忙。

  “不行了。”青离翻开他眼皮,发现瞳孔已经放大,七窍流出黑血,又看看地上蛇尸,道,“通身漆黑,只眼上两道白线,这是白眉蝮,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被它咬到,可谓大罗神仙也难救。”

  大家叹息一阵,却又反应过来,秀才细认了脸面,疑惑道:“这不是说要睡觉那个收账的吗?怎会在你的房里?”

  说书的四下看看,跌足道,“什么收账?原来是个偷儿!怪不得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众人这才注意到,屋内一片狼藉,一个蓝布包袱开膛破肚地摊在地上,所谓的收账人身边聚拢一堆碎银铜钱,连几石杂粮米豆也不放过,本来铺在床上的床单被扯下一半,想必是他贪多包不下了,去拉那布单,结果不曾想隐蔽处竟然有蛇,以至于丧命。看来这纵使不是惯偷,也必定是个见财起意的。

  云舒带头检视了他身上,除了手腕上蛇伤,上下齿痕各二,并无其他伤处。怀中揣有数百两的银票,并些玉佩宝珠等物,却没有只字片纸能证明其身份的(包括后来到他房中检查,也没找到)。后头行者见状,不由叹道,“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积了甚多!却连本名本姓也丢了,欲想可怜他,好歹送回家里,也不能够!明日谁路经官府,上报一声便了,洒家这里念两卷倒头经与他,也算是个功德。”

  这边说着,那边刘快嘴在偷儿脚下的碎银间看见一副小弩,一把抓起,顿足骂道,“天杀的!偷便偷,何苦弄坏,叫我如何是好!”

  大伙儿细瞧,果是好生精巧一把银弩,可惜不知是偷儿有意还是无意,将弦崩断了。于是云舒安慰道,“弦断可续,好过丢了,你又何必如此气恼?”

  刘快嘴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这雪地里常有猛兽,这小弩防身最有用,平时单有一支三寸银箭相配,上好了别在腰里,一旦有孤狼野狗,一箭过去,五十步内,应弦而倒!这弦坏了,一时手上没有合适替代的,若明天上路遇上猛兽,岂不伤我性命?”

  秀才闻言笑道:“兄台多虑了,这里到边市也就一两日路程,未见得那么不巧就遇了狼,倒是若不是这人心生不义盗你财物,只怕兄台今夜性命难保,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兆。”

  “说得是,说得是。”刘快嘴闻言转怒为喜,连声道。

  “偷儿应不只偷你一人,另外此间有蛇,其他房间若也有就糟了,我们不妨去一同看看。”青离插话。

  这提议得到了一致赞同,刘快嘴的房间紧挨着墙垮了一半的破厢房,几人从他房里出来,依次往后察看。第二间是玄真行者昨夜住的,由于房宅老旧门上都没有锁,显然也是有人进出过,不过行者是出家人,本身都是靠化缘的,哪有什么值得贼偷,众人翻翻,没有蛇痕,就又往下一间去了。

  下一间是秀才的房,显然也遭受重灾,原来随身的一个书笼摊在地上,骨架都被扯零散了,几支上好的狼毫笔丢得满地,更兼画画所用的胭脂洋红色颜料打翻了,也有沾在《论语》、《大学》等经史书籍上,也有沾在三寸朱牙笔管上,也有泼洒在地上,活像一摊血迹,气得秀才也是呼天抢地,不顾斯文,众人忙帮他拾了那些书笔,劝慰半日方休。

  青离云舒并白茶一干人因是后来,自然不曾遭偷,一番检查了房内,也都没有蛇迹,于是青离道,“大寒天气,蛇蟒本应僵眠,只怕是那一条是因屋中有火炉苏活过来,这是极偶尔的,应当是不妨事了。”

  “若是还有却怎么办?”秀才慌问。

  “我们已尽人事,既然找不见,又能怎办?”青离笑道,“难道你因怕蛇,要睡到雪地里不成?”

  “休怕!看那蛇单咬了偷儿,必是有灵性之物,你不做亏心事,它便不咬你!”行者大手一拍秀才肩膀,大笑道。

  “也是,也是……”秀才附和。

  这边说着,却见廖白茶咚咚踏下木板回廊,从雪中跑向主房,敲门喊道,“夫人,这宅子里有蛇,方才咬死了一个不义之人,要不要我们进去检查一下?”

  门里传出三长声叩响。

  “那夫人自己查看吗?”

  门里两短声叩响。

  白茶遂向众人喊话,“夫人说不要打扰,她自己会小心查看!”

  秀才小声道,“真是难得忠仆,可这夫人,却也太奇怪了。”

  几人叽喳几声,待白茶跑回廊上,便都住了口。

  于是众人穿梭,收拾了被翻乱的东西,将偷儿尸身找白布裹了停放前院,掩埋了蛇,又轮流抽空吃几口干粮,这时风住雪停,是以混乱走动的脚步声、老旧的门枢窗格开关时的“吱呀”声在后院中听得分明,忙忙乱乱,已是夜深。

  听到惨叫时,大家本来在商议云舒的住宿问题,这下却不需要为难了。

  青离看着云舒提了东西去空出的房间安顿的背影,松了口气,可又似乎莫名地有点失望……

  于是住处安排是这样的:西边四间,头一间是墙壁塌了没人住的,然后分别是说书人、行者与秀才,东边四间,依次是云舒、白茶、二位镖头以及青离。

  青离回了自己的房间,四周环顾一下,房中原有一铜炉,里面有余炭,也许是上次附近有人留宿剩下的;又有一大床,虽然老旧,床头雕的龙凤依稀可以看出当初的精工,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羊皮毡子,最上还有张粗麻被单,以及一床看上去不太干净的棉絮被。除此之外可谓徒有四壁——恩,这么说好像又不太合适,因为壁上却还是有东西的,说书的那会儿讲过,内容是秦桧在阴间受刑的壁画。

  青离细看看,是血河地狱的场景,大片的猩红,阴森可怖,她不怕,却很厌烦这颜色,而且不由奇怪起来:谁再怎么替痛恨那奸臣陷害忠良,把这刷到房间里,怎么住人啊?

  想着,用手去摸了一下,粉土似乎还有些潮湿,她心中不由突然一动,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三十九章 商女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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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四)】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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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移近铜炉,和衣裹了棉被,上床去睡,按说折腾一天,她也累了,却不幸有时过了瞌睡那会,反倒睡不着,耳朵里只听着外头的响动。

  大约顿饭时间,院中各人安顿行李、开门推窗之声渐渐平息,隔壁的赛张飞和另一面住着的不知哪个男人遥相呼应地打起酣来,仿佛两个雷公。二李逵则在木板回廊上随意走动巡逻,因其身高体壮,脚步咚咚,分外清晰。

  又顷刻,院中有琴声传来,雄浑低昂,如金戈铁马。

  青离回想,好像只有廖白茶一人是带了琴的,却不由惊愕,那般一个柔弱女子,胸中竟有如此块垒?遂一翻身爬了起来,从门缝向外张望。

  弹琴的果然是廖白茶,坐于屋内,面向窗外,格扇全开,好像不知道冷一般。房中未点灯烛,整个人裹在一团暗夜中,唯有偶尔抬眸,更显星目明亮。

  “姑娘好琴艺!”这是青离熟悉的声音。青离抬眼看去,果然是云舒被琴声吸引,从房间跑了出来。

  “公子见笑了。”白茶微微颔首,手上却丝毫未停。

  “只是姑娘也累了一天了,何不早点歇着?”

  白茶向隔壁,也就是她和青离之间的房间努努嘴,笑道,“想睡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奏琴抒怀的好。”

  “怎么不点灯烛?”

  白茶略一沉吟,笑道,“我这蜡烛中间是断芯的,方才还上说书大哥那里去讨来着,拍了拍门,里面是些梦呓,想是睡了。好在我自幼习琴,便是闭着眼睛,也丝毫不错了宫商角徵羽,故此算了。”

  “姑娘弹的可是<<兰陵王入阵曲>>?”因白茬说话间琴声不住,云舒听得激昂,忍不住问道。

  “正是!”白茶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道,“公子可知其中典故?”

  “此曲是北齐将士为兰陵王高长恭所做,可怜忠良大将,披坚执锐,驰骋沙场,到头来未死在敌手枪下,倒被自己人忌害,赐予自尽,年方二十七岁。古今英烈,竟同遭遇,自毁长城,如出一辙,怎不令人扼腕!”云舒说着,声调渐高,感愤之情,溢于言表。

  “公子也可说是知音之人了。”白茶复莞尔,指下歌飞。

  说罢,云舒又道,“姑娘琴艺高妙,只是为何似与我从前他处听的不同?此曲高亢激昂,多用羽声,姑娘弹奏,却如此低沉。且方才‘去乡’ 一节,当是抒缓幽咽,你奏得急促;此时‘跃马’一节,当是奋疾迅猛,你又奏得缓了?”

  白茶似乎一震,掉了个滑音出来,半晌笑道,“诗乐文章,原是抒怀,我一时悲凉感伤,难免声音沉郁了。”说罢闭口,再不多言。

  云舒不知何处得罪了她,正纳闷间,远处传来“哎呀”一声。

  这一声可吓得他不轻,忙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青离,青离!怎么了!”

  “放心,不是蛇,崴了脚。”青离轻声道。

  “为什么你站着会崴脚?”

  他被狠狠捶了几拳,“很疼啊!你还为什么为什么!快点扶我进去!”

  云舒虽有点奇怪,也老实扶了她进去,小心平放在床上,轻声道,“哪里崴了,让我看看。”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青离推托。

  “崴脚都是越肿越大,哪有一会就好的,你这有药吧?我帮你搽点。”

  “不太方便,算了吧。”

  “医者父母心,我又不是那占便宜的小人,你……”云舒还在那苦口婆心,青离却被缠得烦了,一翻眼睛,道,“其实我不是崴脚啦。”

  “那是怎么?”

  “心口疼。要不要帮着搽药?”

  云舒脸腾地一下红了,半天没说句整话出来。

  支吾了一会,他站起来道,“那我走了。”

  “去哪?”

  “给廖姑娘送点蜡烛去,本来有蛇,黑灯瞎火的,咬了怎么办。”

  “你不知道,那蛇最向明火热源,你不送倒还好。”

  铜炉的火光之下,云舒看着青离,吃吃笑起来。

  “你笑什么?”青离觉得那笑不是好的。

  云舒便再次俯下身来,在青离耳边柔声道,“是不是耍小心眼吃醋呢?”

  “鬼才吃醋——嗳呦——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想的美你!”青离像炮仗一样跳起来,中间那声“嗳呦”是因为起的太急撞到头,开始还不顾,只把后面的话一股脑放出来,片刻,却觉得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竟是破了。

  “你急什么呀你!”云舒顿足道,“这下可真找药了!”

  “没破相吧?”

  “没有,好在在头发里头,伤口也不算大。”云舒一边细细儿分开她的秀发,上着药,一边说道。

  青离心里火大,这假苦肉计怎么就变了真苦肉计,为了……这牺牲大了点吧。

  云舒很久没离她这么近过了,咽喉整个暴露在她面前,火光在他结实光滑的皮肤与偶尔滚动一下的喉结上一影一影的,让青离觉得有点冲动。

  有点想一口咬断的那种冲动。

  若是狼的话,倒是只有最亲密的才会暴露颈窝……

  好在小母狼把臆想变为现实之前,药就擦完了。

  “青离,我觉得你最近有点霉。”云舒放下药瓶,道。

  青离暗想,你也知道!自从碰见你,没什么好事!

  然后云舒就在脖子上解呀解的,后来拿下了什么护身符似的东西,递给她。

  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或者骨头,藏白色,硬硬的,还带着点他的体温。

  “这个我从小带的,给你吧。”

  “那我怎么能要?”

  “等你霉过这阵子去,再还我也行。”

  于是青离不再说话,听凭他把那小东西系在自己脖子上。

  `

  气氛正有些暧昧,突然外头传来啪啪的声音,好像谁在四五丈外拍门,继而“嘭”地一声巨响,接着又有二李逵的喊叫,“夫人!如何?”

  云舒青离忙起身跑出去看,众人也都被惊醒,推门出来,只见果然是二李逵,站在主房的台阶上,喊道,“夫人没气了!”

  秀才拔脚就要过去看,却被云舒一声喝止,“不要乱!都从廊上过来!”

  众人先是一愣,因为想到云舒先前说过是个捕快,便也都听从他的,纷纷乱乱,从廊上跑到他那边去。

  云舒先看那雪地上,四行脚印,问道,“这些都是谁的?”

  众人证见,两行是那赛张飞与二李逵抬轿子进入主房时留下,一行较小的是廖白茶去提醒夫人宅子里有蛇时留下,而一行最新的,从行者门口延至主房门口,便是二李逵刚刚跑过去的痕迹了。

  云舒记下这些,向众人道,“未可知不是有人行凶,大家先谨慎些”,于是自己下去走向主房,又令后头的人踩在他的脚印上一个个跟来,不至于将现场过于破坏。

  进了主房,众人吃惊不小:哪里有什么“夫人”!一个五大三粗男子仰面倒在窗前,手足不能握拳,颈上不知什么白森森东西,汩汩流出黑血。

  云舒点灯检视死者,男子死状狰狞,眼中满是惊疑忧惧,因其本身长体大,手足等都向内敛,更显得异常地惊恐畏缩,尸身尚有余温,看来刚咽气不久。颈上白森森东西原来是颗蛇牙,上面却不知何故似乎黏有几根棕色兽毛,往身上照去,则都是冬日厚衣,应该很难伤到。身上一个印章,刻的是“王富”二字。

  再环顾室内,毫无搏斗痕迹,规制同青离房中一样,只有一炉一床,多出来的就是男子来时所乘轿子,棉帘大布,十分严实,检查一番,都无异状。细看时,西面格窗上爬过一道细细血痕,笔直延伸至窗外雪地,到那残破的土墙之下,却戛然而止。另外有些奇怪的,是窗下似乎散落着几颗石子。

  “这可是你们所保之人?明明是个男的,怎么说是什么‘夫人’?”云舒于是质问二镖头。

  “官爷息怒,我们走镖的,原要照客人的吩咐办。”二李逵抱拳向云舒歉道。

  “那可知是什么人?”

  “说是山西的富户,姓王。”

  “最后你见,是何情形?”

  “我巡至行者房前,忽听房内咚的一声什么倒地,连忙回头,余光看见不知什么一条东西嗖地钻进那破墙去了!”二李逵说着,用手指那墙壁半塌的厢房,“我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就去拍门,几下不开,撞了进去,就看见夫人——啊不,这个人躺在这里了。”

  这边说着,那边赛张飞按捺不住,连声懊恼起来:“苦也苦也!我震远镖局千金不换的招牌,这下却被小小毒虫砸了!早知道,白日拗着他意也该查查这房!”

  “就算查了,只怕也没用。”云舒有些认真地看看他,道,“这未见是毒虫所为。”

  “你这人爱说笑的!蛇牙都插在脖子上了,还有爬出去的痕迹,不是蛇是什么!?”

  云舒笑笑,不答但问,“白天偷儿的伤你也见了,可还记得什么样的?”

  赛张飞细想想,道,“好像是两排齿印,一共四个。”

  “再看这窗上血痕,你可见过有蛇爬得这等笔直?”

  大汉再想想,最后摇头。

  云舒笑道,“这就是了,此人并非毒蛇咬死,而是有人借白天之事,行凶杀人,嫁祸于蛇!此处边关寒地,深夜荒宅,更无人至,行凶者必在我等数人之中矣。”

  “啊?”此言一出,众人皆慌,面面相觑,乱了方寸。屋内,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气氛。

  (四十章 商女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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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一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五)】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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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不用担心,只要诸位相信物有常理,皆可推断,真凶自然是能够找出来的,余者也自有公道。”云舒看众人惊慌,忙宽慰道,“只是到时可能要搜查各位所带之物,还望海涵。”

  “尽管查,尽管查。”众人皆一迭声答应着。

  “官爷,可不是我啊!我保证说的句句实话,一进来他就死了哇。”二李逵突然出来,连连摆手,澄清道。这倒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难免嫌疑很大。

  云舒笑笑,“我知道不是你。”

  “为啥?”一边赛张飞瞪着铜铃大眼问。

  “死者不知有何亏心,防备很重,而李兄身材高大,虎步沉沉,若想从背后偷袭应该很难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

  “可若正面冲突,纵使李兄武艺高强,这男子却也雄健得很,怎可能不抵挡两招?而这里既无搏斗痕迹,我等也都没听到搏斗声音。再者,若是李兄行凶,隐瞒还来不及,怎会高喊大叫,弄得众人皆知?”

  “大人言之有理。”一边秀才忍不住插话道,“可若不是他,地上这四行脚印都是有主可证的,难道行凶者是飞过来的么?”

  “就是就是,小的听说江湖上有那‘踏雪无痕’的功夫!”说书的附和道。

  云舒闻言笑道,“你们讲本子必要那怪异新鲜、夸大其词,才有客听,我们做捕快,却要小心查证,推之常理,才能破案。骐骥一跃尚且不能十步,何况是人,我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断不信有人能飞身四五丈之遥。”

  刘快嘴听他这样说,诺诺连声,不再多言。

  “难不成,是像刚才我们跟着大人般,在已有的脚印上踩过来的?”说话的是廖白茶,云舒稍微一愣,怎么好象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她似的。

  这点没用云舒解释,大家只用肉眼来看,就知道了,四行脚印皆清晰可辨,并无二次踩踏痕迹。

  “小兄弟别卖关子了!”一旁行者道,“我看你早有成竹,就直说吧。”

  “实不相瞒,我是想到了些,但还有不解处,既然兄台这样说,就边推边演,先讲了。”云舒答道,“既然没人进房,人却死了,想必是弓弩之物,远程投射。我看死者面向窗外,窗下又有石子,想是有人投来,死者惊疑,到窗边察看,却被一箭穿喉。”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说书的,刘快嘴忙道,“我是有弩,可是弦崩断了,你们也见了的。”

  “别急。”云舒道,“其他人还有没有带弓箭的?”

  “他们那边三个,大人不查,今早上偷儿都查过了。”白茶笑道,“单说我们这边的吧,我是没有,何况一直在窗边弹琴,大人想也听见了。”

  二镖头也忙道,“我们都惯近战,刀剑尽有,弓弩却是没带,不信大人尽可以查验。”

  一直没说话的青离这时举起手来,道,“我有带弓箭。”

  “你不用说了,我看见你把他叫进房里,一直没出来的。”白茶突然说道。

  尽管当时气氛紧张,这个话还是引来一片笑声。

  青离红着脸剜她一眼,没说话。云舒则干咳了半天,把话题绕回来,“那还烦请刘兄再让我们再看看你那小弩。”

  刘快嘴依言将众人带入房中,取小弩示之。

  “弦虽断,箭可在?”云舒问。

  于是说书人取出一支银箭,约三寸许,递与他。

  云舒拿箭细观,眉头却不由皱起。

  “怎么?”秀才问道。

  “我本来设想,蛇牙中空,正可安在箭头,或许凶犯从他处找来弩弦,将死者射杀。可如此一见,这箭却是银质,若如我想,那蛇牙猛毒,稍许沾上,便会发黑,擦拭不去,可现在并不曾,故此不解。”

  “大人啊,就算你想的是,凶犯却从何处找来弩弦?箭头如何安得蛇牙?射中之后,自然留在死者脖颈上,又怎么可能回到刘兄手中?我看,还是蛇吧?”秀才道。

  众人皆不作声,唯有行者手闲,把玩挂着的一串念珠,沙沙作响。

  云舒思索半晌,道,“凡案件,如同法师手上念珠,我们所见,中间总是缺损几颗,这不打紧,却只要找到线索贯通,就都可解。既然如此,少不得也再看看其他人房间。”

  行者之房仍然一清二白,连件多的衣裳都没有,从污损程度看,他身上这件,也是一季未必洗一次的。

  秀才却东西多,又被翻箱倒柜了一次,云舒查看衣物财帛,书籍干粮,都属寻常,又看到一排狼毫搁在宣纸上,白天被颜料污了的痕迹犹未干,不由问道,“这些笔怎么不洗洗?”

  “那个颜料难洗得很。”秀才答道,“而且不知怎么,生生少了一根找不见,我不愿多费一次事,想找到了一起清洗。”

  “少了一支笔么?”云舒问。

  “那床下的可是?”一旁说书的指着床下一物,说。

  “哎呀,正是,正是!”秀才不顾地上凉,趴着勾了出来,怪道,“我也好找,怎的不见呢?”

  “有时是这等,想找东西便难,不经意间又跑出来。”白茶笑道。

  云舒看这笔,染了颜色,倒与其它的也无异,于是无话,接着往后走。

  公平起见,他自己和青离房中也给众人展示一番,青离跟他一起,也不敢乱带暗器剧毒,最多不过是些兵刃,况且方才白茶作证,二人一处在房里,这房又背对死者中箭之窗,所以众人全然不疑他俩。

  二位镖头的房间东西也不多,几件衣物中包着接镖的保书,包袱中一些银钱并几个窝窝烧饼;一柄通天锤,是赛张飞手上惯用,两口浑铁刀,是二李逵背着巡逻,如二人所言,并无远程兵器。

  最后是白茶的房间,行李中比前头几人多的是些胭脂水粉,桐木古筝尚未收起,摆在窗前,云舒拿灯细照,并无异常,倒是一旁的琴袋之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可到底少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云舒把目光投向青离,若在往日,她虽然也是安静地看他分析,可往往在关键时刻却会一语点醒梦中人,可今天她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有时还跟他唱唱反调,是什么意思?

  不行,不行,自己还暗暗想过,若有一天她陷于危难,一定赴汤蹈火也要救她出来,可像现在这样,反而事事先依赖她了,怎么成呢?云舒用力摇了摇头,看着主房,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四十一章 商女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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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二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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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倦,思绪迟滞,沈捕头不如先让大家回房歇息,明日报与官府,他们自会查的。”白茶道。

  云舒无奈,自己这里还许多不解,总不能让大家一起在寒地里站着干等一夜吧,只好点头,于是各自散去。

  没想到,赛张飞走到一半,突然哇哇叫起来。众人为之侧目。

  原来是自打刚才搜查房间,他便提了那柄通天锤在外行走,不想天气太冷,手上细汗,沾那金属,一不小心竟冻上了,他用蛮力去扯,连皮带血撕掉一块,因此一时疼痛叫嚷。

  “张兄果然不惯来寒地走镖的。”二李逵见状道,“这等情形,连忙进屋就好,屋内气暖,冰凌片刻就化了,那时放手就不碍事。”

  众人劝慰几句,正要回房,却听身后又是一声惊呼,发出者却是云舒。

  “我知道了!”

  “诸位留步!”云舒忙上前抱拳道,“此次我前后贯通,都想明了,请诸位再稍作逗留,听我一言,不然只怕要给凶犯时机,毁了证据去!”

  众人狐疑,但也转回来听他讲。

  “银箭不黑之谜可解矣!因为银箭并未发射,射死王富户的是狼毫笔!”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笑色,秀才先说出来:“大人说笑了,那狼毫最是柔软,为写诗作画而制,哪能杀人?”

  “谢兄说的是平日,可别忘了现在是数九寒天。只要有水,什么东西都能变得坚硬如铁。”云舒笑答。

  笑色变成惊声,参照赛张飞之手,大家立刻明白了这点。

  “可若用笔,死者颈间蛇牙何来?”行者想想,问。

  “诸位可还记得刘兄讲的换枪头之规制?”云舒道,“若只是三寸朱笔,一旦不中要害,则事必败,所以凶犯要取白日那蛇毒牙,安放在笔头上。安放方式,一如换枪头之理,将笔毫微微打湿,套上中空蛇牙,顷刻间便可冻住,于是成了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

  “慢着,这不是回到方才在下所问之题,射中后,箭自然留在死者身上,为何不见?”秀才不解道。

  “这却是一处妙招。”云舒细细推演道,“方才李兄说的,屋里气暖,鲜血温热,冰凌于是须臾得化,笔便脱落,只留蛇牙在颈上。而笔上想必系有细线,一扯之后就回到凶犯手中,雪地上之细长血痕,就是如此留下的。蛇牙上余有几根棕色兽毛,说明曾置于狼毫笔头;而秀才房中最后找见的那支狼毫,上面不与其他的同是颜料,而是血迹,自然更是铁证!”

  众人听得面面相看,似有叹服之意,唯有一边刘快嘴脸色阴沉,上来打断:“句句不离弓弩,看来沈大人是铁心认为我是凶犯了?”

  “事实恐怕正是如此。”

  “我与那王富户无怨无仇,面也未见过,我却为何要杀他?”

  “你们冤仇,我不知道,只是你绝对早有预谋。”云舒正色沉声,道,“那弩弦崩断时,你反应甚是奇怪,当时我不解,现在想想,却因为你早想好要埋伏在那断壁之内,正对主房西窗,射杀里边的人。”

  “你瞧瞧你瞧瞧,大人也提到弩弦崩断,我却用何射箭?”说书的抓住机会,反驳道。

  “这是因为你有同谋,供了你弦。”

  “大人这话差了,在这儿站着的我以前若是见过一个,叫我天打雷劈!”说书的赌咒。

  云舒目光如炬,沉声道:“萍水相逢之人因有利益结成同谋的案子,我也破过几个。而且这同谋厉害之处在于,凭着突发的事,见到各人手上东西,竟能立刻设出如此巧局来!”

  “笔是秀才的,同谋可是他么?”一旁二李逵插话。

  “秀才大概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那笔有多少,他却自己说少了一支,这是凶犯本要极力隐瞒的。于是凶犯便趁大家不注意,将用到那笔丢在床下,假称是刚发现的,这也是为何秀才开始怎么都找不到的原因。”云舒看秀才着急要说话,摆摆手制止了,笑道。

  “那你还不快说是谁!”赛张飞等不及,催道。

  云舒先是笑笑,却猛地转向那白衣胜雪的女子,大喝道:“廖白茶!你还要隐瞒么!?”

  一个娇资弱质女子,会是凶犯同谋?众人一时大感意外,而更意外的是,白茶听了这话,竟也不慌,淡淡笑道,“我听大人说故事说的有意思,既然说到我,我就洗耳恭听了。”

  “那你就听好了!”云舒神气凛然,道:

  “其一,你对王富户本有杀心,看样子,他亦有防你之意。自蝮蛇伤人,你心中便起嫁祸于蛇之念。”

  “其二,说书的弩弦崩断,你窥破他意,有心同谋,于是心中自想好可续之弦——便是取自你琴上!强劲者,高音之弦也。本应高亢的《兰陵王入阵曲》之所以奏得低沉,就是高音无法弹奏之故!”

  “其三,但你也想到,蛇毒会令银箭变黑,极易暴露,这个难题却在检视秀才房中时迎刃而解——你心生灵机,借帮忙拾笔,趁机偷藏一支,以笔为箭,便更可增加破案疑团。”

  “其四,先前说书的讲到银枪规制,你便如法炮制,用冰将蛇牙固定在笔端,如同换枪头的道理一般。”

  “其五,前头说到有细线系住笔上,待冰凌脱化,便可扯回,并在雪地留下血迹,这细线正是你琴袋丝绫!后来趁乱,说书的将琴弦丝绫还与你,你速将琴弦安上,丝绫收起,跑出来与我等一起。现在,沾血之丝绫应还在你身上,被用作弩弦的琴弦多半也会失音,你敢拿出来看么?”

  “如此,你利用了说书之弩、秀才之笔、毒蛇之牙、天气之冷、自己之琴,乃至今日到这里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最可怕的,是你的玲珑心窍,临时起意就能将这许多不预之事完全用线穿起般,为你所用,设下如此精巧陷阱!”云舒最后以叹作结,连连摇头。

  众人听这五点,皆沉默不出一声,面有惊色,不知是惊云舒的分析,还是白茶的周密。良久,却见白茶笑起,道,“大人讲得精彩,连证据一起说了,我也无可抵赖。不过小女子却有一事不明,要向大人讨教。”

  “你说。”

  “大人别忘了,二李逵一直在回廊巡逻,或折或返,走动任意,若按大人说的,刘快嘴藏在半人高的断墙后伺机射人,可发弩之时,必须站起,他又看不见外面情形,若是一个不小心起身,与镖头四目相对,岂不坏事?若我真如此周密,却这等行险,岂不矛盾?大人若不能解开这点,我也不能服气受缚。”

  “这……”云舒一时语塞。

  “你那琴声,时快时慢,正是此用。”众人顺声音望去,却是青离开口。

  “是你?”白茶低低一声。

  “你坐于窗前,统观全局,那镖头行至你这边了,便放缓琴声,说书的自可大胆行事,投石于窗,引那死者惊疑,探头观望;若镖头巡过去了,则拨弦急促,说书的便暂且蹲伏,不被发现。”青离平静地说,“我猜得可对?”

  白茶面上表情呈现细微变化,最终却大笑起来,“说得是,说得是!早知这里知音众多,我便不奏那《兰陵王入阵曲》,该奏极生僻的了。”

  这样,便算都承认了。

  众人闻言,沉默许久,半晌还是云舒语带沉痛道,“你倾城美貌,妙艺绝伦,玲珑心窍,冰雪聪明,却为何如此狠毒,血污双手?”

  还没人答话,青离先恶狠狠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再且忍忍。”云舒回头小声在她耳边道。

  “没事。”青离嘴上说着,没说出来的半句是“就是背上好像埃了一堆冷箭……”

  “我自有缘故。跟你实说,只怕你也不信。”白茶这才答道,“还是不为难你了,该怎办怎办吧。”

  “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魅烁,上来插话。

  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

  (四十二章 商女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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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三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七)】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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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魅烁,上来插话。

  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

  他生吞下去的后一个字却被刘快嘴补了出来,惊道:“怎么?你也认识这奸贼石亨?”

  刘快嘴这一嘴快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齐把目光投向他,议论纷纷,“这是石亨?不是在京里下了大狱么?”

  于是说书人一拱手,向众人道,“诸位且静静,听我道来!我现在是个说书的不错,可七八年前,却是禁军里一名士卒,自于大人之奇冤,愤然退于行伍,寄身市井之间,专意讲那些忠臣良将故事,心知奸贼鼠辈,为一己私利而毁国家栋梁,早晚有报!就在大半月前,这报应终于被我等到,听说石亨下了大狱,满城欢欣。然而,不曾想,天公不长眼,没两天竟然又有旧相识秘密告我,说他逃狱了!”

  “我当时心想,大明容他不得,他八成是经由大同逃往蒙古,我本想告官,可又想到,大同所多是他派系,告官无异与虎谋皮,还不如我自己手刃于他,讨个公道!于是我早埋伏在这宅里——这宅在我们那里有个诨名‘落脚宅’ 的,四周方圆数十里都是旷野,几乎凡要去边市贸易的汉人都会在此歇脚——专等石亨经过。那厢房壁画是我事先粉涂,破败土墙,也是我早特意弄塌一半,为的就是要埋伏后面,射杀于他。”

  “可那石亨惊弓之鸟,完全没有露面,你又怎能确保一定是他?再说,就算是他,若他不住在主房,你的心计岂非白费?”秀才一边怪道。

  “这便是那壁画妙用。”说书人笑道,“凡做贼者心虚,我看那藏头藏尾,不敢露面,这有五六分是他了,于是故意讲那陷害忠良者下场,若不是被这位张兄打断,只怕在轿里就吓他个心胆俱裂呢!讲书时,我故意透露厢房皆有壁画,唯独主房没有,所以看他二话不说就选了主房去住,我便知七八分是他,再有却是这位姑娘前来找我,便确知十足十是他了!”

  因他这样说,众人便都看向廖白茶。

  白茶见状,亦跨前一步,樱唇微启,朗声道,“既然这样,小女子也少不得说个明白。我本长安歌姬,景泰末年,见过石亨——仅此,倒也并无私人仇怨。只是自天顺年来,蒙古犯边日紧,袭击村落,掳掠金银,有时更打破城池,夷为白地,马前人头,马后妇女而去!使于大人在,安得此乎!每闻如此,我都恨不得咬碎银牙,手刃那卑鄙小人,为社稷除害,为天下伸张!”

  “就在半月前,一个所谓富户要买侍女,待我见他之面,不由大惊,他不记得我我却认识他,可谓是天赐良机!于是我假意逢迎,伪作得力,以图取得其信任。不想老贼惊惧,凡饮食使我先尝,睡时也决不叫人近前,故此盘恒一路,未得机会下手。及至到此宅中,机缘凑巧,才设出那个机关,正是要老贼死前,心惊肉跳,杯弓蛇影,以其颈血,祭奠忠魂!才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不曾想,机关拙劣,被沈大人一一看破。”白茶顿顿,又看着云舒,幽幽笑道,“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唱了几百年,我最不平,今日能逞心所愿,再无憾事。现在,你是捕头,我是凶犯,凭你如何处置,我绝无怨言。”

  众人无言,但看他要如何应对。

  “奶奶的,我若知道是那老贼,再不保他!”赛张飞生性鲁莽,率先叫起,“现在你若要抓此姑娘,我手上大锤亦不是吃素的!”

  气氛一时僵住,却看云舒呵呵笑起来。

  他退一步,正色向白茶拱手道,“朝堂多少禄蠹,不及姑娘多矣。既然事已挑明,在下便也不再隐瞒,实话说了,我此次出行,本是追捕石亨的特使,上头交代,只要见人,不论生死。这个事情本不好闹大,如今我只将尸身悄悄运回京城,按蛇伤报备,上头自会处理。至于你们,只要不将此事外泄,各自去吧。”

  “你所说可是真话?”说书人还不太敢相信,“那你初见死者,为何认不得?”

  云舒深深歉道,“因我见过本人,脑中只是他肥壮跋扈时的样子,如今惊疑畏缩,已脱形不得五分相似,何况被猛毒所伤,面目扭曲,二镖头又说是山西富户,所以一时没想到。”

  说着,他以图影出示,众人观之,果然如不加提醒,很难看出是一个人了。

  “却好,却好!正是一个皆大欢喜!”一旁行者抚掌大笑,方才紧绷的气氛,似乎一下被撕开裂口。

  秀才也一时兴起,摇头吟道,“这真是‘商女亦知亡国恨,琴筝半曲胜龙泉’哪!”

  众人皆笑,道,“你这酸儒。”

  屋檐上依然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不过受屋内炉火影响,偶而融化,滴成地上一圈细线,这雪原的夜,似乎也不像白日那般寒冷。

  -

  -

  翌晨,青离云舒用木板白布将石亨尸首敛装了拖在马后带走,偷儿后事则拜托其他人处理,各人拜别。

  云舒看青离手上拿着个铁头牌子看,便问,“那是什么?”

  “玄真行者给的,说是上次我帮了他还没报答,给我这个,让我有用时拿着去二郎山找他。”

  “做什么的?”

  “我没问,问那么清楚好像等着图报似的。只是他实意要给,我也就收了——这牌子太大,你帮我揣着吧。”青离笑道。

  “对了,青离,你昨晚什么心疼脚疼,是不是都是装的?”云舒接过来收了,转了话题。

  “啊?”青离装傻。

  “你早看出白茶计谋,看我问东问西,帮她掩护是不是?”

  “沈大捕头,说话要讲证据哦。”青离尖起嘴巴,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相。

  “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你还是看人家漂亮,耍小心眼。”云舒这次倒也学厉害了,不再被青离一欺负就没脾气,也昂起头来,得意道。

  “胡说八道!”青离果然叫起来,“谁小心眼啊,你这烂人有什么值得我小心眼的!”

  “那就是同谋。”

  “不是!”

  “那就是吃醋!”

  “也不是!”

  云舒不怀好意地笑。

  “笑什么啊你!”

  “你这人一贯承认就是不承认,不承认就是承认。”

  “谁说的,你是我肚里蛔虫啊?”

  “又不承认呢吧?”

  ……

  天高野旷,无边穹宇之下,万顷玉鉴琼田,被初升的旭日染成金色,茫茫天地之中,两个小黑点越行越远,直至不见……

  (四十三章 商女 七 本案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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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四章 射天狼(上)】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 《江城子·密州出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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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乱!哭喊!柜子!带菱花镜的大铜柜!

  脚步,脚步,脚步!

  床下!台后!衣橱!

  祈祷!恐惧!绝望!

  她的反应已经很快,这已经是房中最能藏人的地方,嘴里也死死咬着手帕,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可还是没用,火光从柜门一拥而入,刺得她娇小的身体愈加瑟缩,一只很大的手,带着酒臭味,抓住后衣领将她拎了出来。

  “啊——”

  青离一声惊叫,猛地坐起。

  待喘息稍定,她发现自己是在驿馆的床上,回京路上边关小镇乌城的驿馆。身边炉火暗暗地跳动,窗上浓着一层白霜,外面巡逻军士踏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杂沓的步伐声。

  已经很久没做过关于家变那天的梦了。

  当时抓起她的那个官差,火光明明是照在脸上的,可她不知为何始终想不起他的长相,每次出现,都只有一只带酒臭的手。

  这个梦,却让她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也念那些四书五经,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似懂非懂,也都摇头晃脑地背得头头是道。

  爹的书读得不是很多,但他懂得什么叫以身作则。

  而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只要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便够了。”

  她虽然从小就比别人更会保护自己,但大体上也曾是个温暖、健康、纯粹的孩子吧。

  只可惜,这一切,在那一天,被彻底颠覆。

  席卷而来的仇恨,助她铸成冷硬的坚壁,从前相信的那些东西,在嗤之以鼻的嘲笑下深埋。

  然而,自从见到沈云舒,似乎心里的什么东西,渐渐苏活了……

  那个傻瓜,不知道冷么?明明看她冰山一样的铠甲,也不管不顾地拥抱。

  然后,便是此次石亨的覆灭,又在她近些年遵循的规则上打破一道裂痕。

  难道叫做公道那种东西,真的打算回来了?

  `

  所以现在,她心里似乎时常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叫她继续冷漠、狠毒、强悍、自保、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也可以活得很好,但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也活得仿佛只有一个人;另一个,虽然微弱,却叫她热诚、良善、体贴、爱人、拥抱这个良莠不齐的世界,尽管那温暖中必然也有刺疼。

  青离揉揉太阳穴,在两种声音冲突的过程中,她有时觉得整个人交瘁而错乱……

  但不管了!

  如果终生找不到答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看心情决定好了——于是她用一句未出声的粗口把心中的斗争扔了出去,重新毅然决然地钻进被窝。

  `

  不过似乎这晚注定她是睡不成的了。

  才合了眼,尖厉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城楼上传来。

  青离一下跳起来,难道这又是一个久远的梦?

  不,这不是。

  整个沉眠的小镇都被这声音惊醒,刚才还十分冷洌的街道此刻火光熊熊,列成方队的军士急切但不甚整齐地跑向城楼,呼出的气息化作阵阵白雾,百姓们的窗口也都亮了起来,男人女人的呼喝与孩子的啼哭响成一片,间或能听清里面几句“鞑子来了!”“鞑子打城了!”

  青离一骨碌爬起身扯过衣服穿上,在门口正碰上云舒,便一同往城楼跑去。

  城楼上喧哗着,从高高的城垛探头往下一望,只见旌旗猎猎,火把如林,头排雁翅般一列高头大马,皆黑亮得能吞没夜色。马上骑士个个背挎强弩,手持钩枪,那钩枪顾名思义,长柄端嵌有后钩和枪刃,既可攀城,又可厮杀,在火色下反射出泠泠寒光。当然骑士们更不是泥塑般立着,而是指手画脚,大声笑嚷,用叽里咕噜的蒙语,或是简单的汉字粗话,冲着城上嘲弄辱骂。

  急了半晌,此镇最高军职孔守备才来到城楼上,一双肉泡小眼,两弯八字翘胡,脸上并无太大惊慌神色。

  云舒忙过去招呼,问如何迎敌。

  守备白天见过云舒,知道他是京中捕头,所以也算恭敬地还了一礼,但语气就没那么和善了:“沈大人供职刑部,并非兵部,这军政之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在下并非想干预大人军权,只是有何用着在下处,一定在所不辞!”云舒知道可能唐突了别人的权威,忙解释道。

  “沈大人不必担心,一时半刻,则蛮夷自去。”孔守备神秘地笑笑。

  云舒青离对看一眼,半信半疑,正不知这守备有何妙策,一个军士慌慌张张跑上来,跪下禀报:“可,可汗说,粮食还要翻两倍,金银还要翻一倍,才肯撤走!”

  “什么!上次不是这些就够了吗!”孔守备这下倒是须发皆张。

  “可汗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半,半日内不筹得,就要发兵攻城,夷为平地……”

  “那还不快去筹!”守备大喝。

  云舒青离无语,这果真是“退敌妙策”。

  “我家都没米下锅了,拿什么筹?”蓦地,一个城垛里士兵叫喊起来,继而引起一片响应,“我等不愿纳粮,愿死战退敌!”

  守备小眼一骨碌,半压半哄道,“你们看那鞑子兵强马壮,旌旗遮云,怎可意气用事!若他们一时激怒,踏破此城,你们还在那心疼那点米面?!怕是连脑袋都没了!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点钱财,身外之物,能打发他们去了,可谓不战而退人之兵,岂不是善功莫大?”

  青离听他这旁征博引,文采斐然,心中却只涌上一句粗鄙的俗话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正喧闹,忽听羽箭破空之声,继而传来一声尖厉惨叫。猛回头,却是一个兵士扶在城垛上的左手,被一支乌杆金箭贯穿。

  底下最中间的蒙人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镶了金边的战袍在风中旗帜一样飘扬,即使不看这些,钉在兵士手上的金质箭头也说明了他的地位,周围的骑兵因这精准的一箭大笑呼喝,赞颂着他们的首领。

  而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城楼,一下陷入了沉默,射箭处距城上何止百步,他想射手便是手,想射头,一定便也是头了。

  众人正木然间,却见一个伶仃女子,如狼似虎地拨开兵士,一腿跪上城垛,也不多话,张弓搭箭,便往回射。

  这女子无疑正是青离,因事出突然,她又是个弱女子,谁也没想到这一出,待守备惊慌喊出“不不不不要——”,箭矢已划破长空,直奔那蒙人可汗眉心而去……

  (四十四章 天狼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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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五章 射天狼(下)】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 《江城子·密州出猎》

  ——————————————————————————————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可惜的是,它并没激起任何惨呼或者愤怒,而是在短暂的惊愕后,迎来更大声浪的笑嚷。

  青离自负箭法精绝,却一时没发现蒙人也是相当狡猾——堪堪立在弓箭的射程边缘附近,但重要的是——他们顺风。因此,她那只箭,在离目标还有小半丈远的地方,一头向下俯冲,栽到土里。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地站起身,立在城垛上,冰冷的月光斜下来,照得半身都是金属的光泽。

  “青离,快下来!他们又放箭怎办!”云舒在下面喊她,她也没动。

  蒙人没有再放箭,倒是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交头接耳一下,向城上更大声地笑骂,“女人出来打仗!你们明国男人死光了?还是都是孬种啊!?”

  青离咬牙咬了半天,心里计算着弓箭射程,确实,凭她的经验,怎么看都是不够。

  不过,以为射程不够姑奶奶就奈何不了你们了吗?

  于是她猛地回头冲下喊:“云舒,这镇上应该配了火铳,帮我要支来!”。

  火器在明代军事上有相对成熟的应用,永乐帝时始设的神机营,在征讨漠北以及后来的北京保卫战中都立有大功,火铳是其中较常用的一种轻型火器,类似于现在的单发步枪,但没有瞄准器。不过在民间,这些都是被禁止私造私用的。因此云舒也不由一惊,“你会用吗?”

  青离没答话,跳下来拍拍两手,直接转向孔守备,面无表情地指着云舒道,“他外祖父是永昌侯,兵部尚书的亲家,吏部侍郎的姐夫,有劳大人拿支火铳给他。”

  “喂——”云舒在一边抗议了一声。

  她看了他一眼,没搭理,其实何尝不知他最反感拿这些关系权势压人,但对君子,有君子的做法,对小人,也只好用小人的方法。

  孔守备果然证明了自己是小人……

  `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支灰扑扑的火铳送到了云舒手上,守备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他也以为青离不可能会用,因此又不太担心。

  他哪知道,青离家里一半人原来都是神机营的。

  那铳长约一尺半,口径小一寸,外有刻文,方便抓住,青离拿过来,擦擦灰尘,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翻上胸口,莫可名状。

  “云舒,这是两人用的,我支架瞄准,你点火!”厉声说着,她再趴上城垛,用臂弯抵住铳尾以抵御发射后的后坐力,闭起一眼,聚精会神地往那兀自兴高采烈的敌首头上瞄去。

  迎面朔风野大,她的黑发乱舞着,嚣张得像无数怪蛇,整个衣衫被风灌满,鼓胀成青碧的气球,抓紧武器的一刻,愤怒、仇恨、暴戾、嗜血这些特质似乎又占领了她,火光闪烁出许多往事的画面,却在一个地方烦躁地卡壳:刚才那个梦,那个从柜子里把她抓出来的官差,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他的脸面?当时不是想着一定要记得有朝一日去报仇的么?

  烦躁中,枪响了,青离在心中呐喊:你们要的牛羊、金银、珠宝,都给你们送去……

  她的耳膜迎来底下一声凄厉的长嘶,最雄伟的黑马直立起来,而后又痛苦地前倾,跌落尘埃,将身上的人生生掀翻下去。

  青离略有失望,原来只中了马。但她七八年没碰过这东西了,不比箭法纯熟,其实能打中马已算不错。

  不过这样一下,已经大大杀了对手的锐气,他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原来也有脑袋开花的危险,何况从那样高大的马上摔下,他们的首领显然也有损伤,于是一时如群龙无首,乱了方寸。而城楼这边,看见可汗坠马,则高呼大喝,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蒙古骑兵看见势头不对,可汗受伤,无奈,打响了尖锐的唿哨。

  `

  只一会,方才那些火光旌旗都恍然如梦般不见,只留下铁蹄踏起的滚滚烟尘。

  孔守备的脸色阴晴几次,不过最后他想到,云舒只是过境之客,马上就会离开,就先忍着几天,免得万一真得罪了永昌侯,就比较糟糕了。

  “方才那是什么部落?”青离一边闻着袖口留下的硝烟味道,一边问身旁军士。

  “是小王子。”兵士恭敬答道。

  “奥?”青离惊愕一声,她知道土木堡之变后,不只明朝发生了很多事,瓦剌内部也起了叛乱,也先为部下所杀,以至于瓦剌开始分裂衰落,另一个蒙古部落鞑靼崛起。而成吉思汗的后裔,即黄金家族是在鞑靼内部,所谓“小王子”是明人对成吉思汗十五世孙,达延汗巴图蒙可的称呼。

  不过她也只是随口问问,接下来,准备回驿馆继续她未竟的睡觉大业。

  进了房间,桌上居然有碗银耳汤,下面压了张纸条,上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趁热喝。

  她笑起来,小口地抿着喝。汤很热,一口下去,在喉咙处有些烫,可待落了肚,就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暖意。

  一瞬间,刚才还在胸中徘徊不去的激荡与暴戾好像漏了气般悄悄散走,脸上的红烫也渐渐消去。

  她想到蒙古人。他们来抢东西时,她当然是生气的。不过归根结底她对他们的态度却有些矛盾:一方面,痛恨恃强凌弱;另一方面,信仰强者为尊。

  何况,两宋的历史活活证明,没有蒙古人,还有女真人,没有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没有契丹人,还有党项人……

  以青离的身世,你认为她会给不能自我保护者多大程度的认可?

  倒是“小王子”这个称呼,虽然她知道只是因其即汗位时年幼之故,可一联想刚才那马上的山岳,还真是好笑……

  想着想着,也许是折腾一夜太累了吧,她放下汤碗,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黑暗中,有一支长长的队伍,火光下的哭喊声弥漫着胭脂的味道。

  又是梦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又无法醒来。

  前头有人昏倒了,好像是常校书的妻子——她丈夫因为会写字,曾代一名武官在景帝时期废太子的联名上签字。

  官差骂骂咧咧地走来,一口酒喷在她头上。

  然而她说她真的走不动了,抱着官差的腿大哭,整个队伍也一时陷入混乱。

  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机会割断手上系着的绳索,拉着姐姐偷偷跑掉。

  当然公人们一发现,就分几路来追了。

  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节气,总之田地里刚刚烧荒,地上是焦黑的断草,没遮没掩的。

  所以很快面前出现了一个官差,他长得很滑稽,圆圆的脸,小胡子,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外带一身的酒臭味。

  等等!

  青离一个激灵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这不就是那个把她从柜子里拉出来的官差么?居然,居然想起来了!?

  那么然后呢?她赶快在脑中搜寻。

  很长时间的一段四目相对,却忽然,那官差回头冲另一些人喊道:“这边也没有!”

  “是么?反正是小鬼,上报死了算了!”远远传来答话。

  当时她和姐姐完全愣住。

  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持了自己最后的善良……

  `

  想到这里,青离,坐在驿馆床上的青离,突然呆住,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想不起他的相貌。

  因为这件事情,放过她们的事情,这么多年,她几乎彻底地把这件事情忘了,以为逃跑就是一帆风顺的而已。所以在忘记这件事情同时,把抓她的,也是同一个人的,相貌也忘了。

  为什么会忘记这件事情呢?

  因为这会削弱她的仇恨,那个时候,她生存的基础所在……

  `

  原来这个世界,始终,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它只是那样子,就那样子,波动而冲突地运行着。

  在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选择。

  然后,迎接选择之后那同样由矛盾组成的人生……

  (四十五章 天狼 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s:达延汗其人其事历史上确有,是蒙古一代中兴之主,生卒年有争议,但大体活跃时间是在成化、弘治年间,在本文中出场比历史上稍有提前。。。8过应该也米人把本文当历史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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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六章 几处异常的凶案现场(上)】

  顺藤摸瓜

  ——成语

  ——————————————————————————

  青离一觉醒来,居然太阳都在中天了,忙起身洗漱,见云舒的房间从外面落了锁,又问人哪去了。

  驿馆的老仆人恭敬地告诉她,街上出了凶案,云舒前脚才刚刚被县令特地请了去,走时本想带着她的,结果看房门没开,知道她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也就算了。

  青离道了谢,问清案件地点,便也着忙赶去。

  `

  凶案现场又是黑压压一圈子人,青离好容易挤进去,看到地上的尸体,以及旁边围的官府人员,其中云舒似乎是背对着她的。

  青离看去,临街的房子,房檐上挂着圈冰凌,掀开大棉帘子,过了前庭里头还有一进,后门连着有一口井的院子,死者就躺在里面一间屋的地上,脸朝下趴着,左手食指上套着只顶针,右手捏着只女子的三寸描花弓鞋,衣物完好,唯颈间一道很大的伤口晃着眼,但地上被水冲得非常干净,本应在井里的水桶也横在现场。底部被溅射上血迹的橱柜大开着,细软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凡值钱点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邻居豆糕发家周老太婆,据她说,死去的老太太姓刘,年近六十,无儿无女,靠做布鞋供给镇西的鞋铺子维生。平时一个人住着,深居简出的,好在身子骨都还硬朗,起居自己照应得了,跟街坊们也相处得好,她今天就是送豆糕来的,没想到看门敞着,进来一瞧就出了这事。

  “你每日送豆糕来的么?”青离听见云舒问那婆子。

  “可不是嘛,每天中午我们家豆糕出锅,一定热着送来的,刘老太太都说一天没我家豆糕睡不着了……”周婆子说着,又落下两滴泪来。

  “最后一次见老太太什么时候?”云舒又问。

  “今儿早上吧,有两三个时辰了。”

  “中间见有人上她家去么?”

  “大人哪,见着可不就好了!这大冷的天,都在家里猫着呢,没事也不能老盯着外头瞅啊。”

  云舒于是不再问她,转向仵作:“致命伤在颈上?”

  “是,三分深,二寸长。”仵作答道。

  “颈左?”

  “不,颈右。”

  云舒听了这话,诡秘地一笑,又向那周婆子道:“周老太,你家做豆糕的,自然有黄豆了?”

  “有,可大人……”周婆子疑惑的嘴张成一个黄豆形。

  “拿一副筷子,一颗黄豆来。算你破案有功。”

  下头围观的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这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大人,这可是杀人夺财案?”瞅这空儿,一旁本县上的乔捕头耐不住,插话问道。

  “多半是。”云舒回转来,笑着回答。

  “苦也,不算路过的商旅,这镇上少说也有几百户人,又没人看见一眼凶犯模样,可不是大海捞针了!”乔捕头皱起眉头道。

  青离以为云舒会说“不要紧,我大概已经有数了”这样有希望却也不太满的话,没想到他却大笑起来,道:“这有何难!今日一日之内,看我破此案!”

  “云舒!”青离忍不住喊他名字。

  “叫我?”

  青离惊讶地张大了嘴,声音怎么是从后面传来的?

  到她扭头去看,果真是云舒没错,那前面的是……?

  讶异间,前头那个也走到她面前来了,认真上下细看她,然后笑道,“我认识的女子里头,还是你穿青色最好看。”

  一句说得很真诚的甜言蜜语……

  “天翔,是你啊。”青离笑得有点尴尬,本想问问他怎么在这,但觉得人家兄弟大约自有联系方法,也没开口。

  “等我一会。”天翔笑着倒退回官差们中间,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脸上,直到转回去继续说案。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反过来,看到云舒,他有些不太一样。

  在天翔出现前,他神采奕奕,略带狡黠,杀伐决断,也有那么个架势。

  而这时,连她都没注意到他在她的后边。

  青离曾经以为是天翔太明亮,但现在她发现,其实更大的问题在云舒那边:他自己,暗淡了。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孙娇娇那幅字上的落款,也是另一对姓沈的兄弟:沈度、沈粲。一个专攻楷书,一个擅长行草,所谓“不欲兄弟间争能也”。

  那并不见得是虚伪,那是一种——怎么说——生态,只要人与人打交道,就会自然形成的一种东西。

  面对不同的人,一个人会活在不同的生态中,就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兄弟下属却可能是义薄云天的。

  每个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一面才是真相,所以常对别人看到的感到惊诧。所以她对云舒在天翔面前的暗淡讶异时,说不定天翔也在认为云舒在她面前的状态才不正常。

  但在云舒和天翔的生态中,云舒也许不只是藏拙,他应该还是有些畏惧的。

  她不喜欢他在沈天翔面前表现的那一部分。

  如果天翔消失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青离被自己的邪恶吓了一跳,她就算偏向云舒,也不能这样想天翔啊,于是眼神闪烁不停,在心里赶快内疚道歉。

  如果云舒有一天真的也想改变这个样子,那要他自己迈过心里的某些东西才行。

  会有那么一天吗?

  `

  “镇西鞋铺子钱老板可在?”天翔中气十足的声音把青离的思绪拉回案件现场。

  “在,在呢。”一个晃动着一身肥膘的中年男子赶忙出列

  “死者每半月都给你的铺子供货?”

  “回大人话,实有此事。”

  “数目如何?”

  “按例都是每半月供男鞋十二双,女鞋十双。”老板恭敬答道。

  天翔遂令衙役查勘现场,共寻得布鞋十九双,其中男鞋十一双,缺最大的一个码,女鞋连上死者手中捏的一只是八双,缺最小的两双,数目显然并不足量,于是他问道,“看来并不到日子交货?”

  “回大人话,是没到,还得三天才完货呢。”

  “可有以前交货的详细册子?”

  “有,有,就拿来。”钱老板颠颠地命人去了。

  “这现场不对。”天翔趁这工夫向乔捕头笑道。

  “沈大人,哪里不对?”乔捕头忙赶上来解释,“您来之前,我们可都好好封锁了,一动都没动的!”

  天翔笑得愈加猜不透起来,也不直接答话,而是道,“乔大人说,镇子里几百户人,不知凶犯模样,找起来如大海捞针?”

  “难道大人已经知道凶犯了?”

  “还不知道。”天翔眯起一双凤眼,慢悠悠地笑说,“不过单看这现场,凶犯模样猜得十有八九。这案于大人是大海捞针,于在下却是顺藤摸瓜。”

  “……”乔捕头显然因这句话而有些恼怒,但又不好发作。

  青离看到这里,心下已然明朗。这现场线索,至少有四处,根据这些,应该已经可以将凶犯从镇子里几百户人中揪出。于是她双手交叉胸前,且看天翔如何卖弄才情。

  (四十六章 顺藤 上)

  ——————————————————————————

  推理小说里常常许多人因为天气或是环境被困在一起,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而这个案子虽然小,但我想稍微不一样一点,其实现实中我们所多见的是凶手犯案后跑掉。。。哪里会站在那里等着抓。。。所以希望读者去猜的,是现场有哪些线索,可以知道凶犯有何特征,嗬嗬,有兴趣的大大猜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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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七章 几处异常的凶案现场(下)】

  顺藤摸瓜

  ——成语

  ——————————————————————————

  “那沈大人倒是说说,这凶犯长什么样?如何去找?”听天翔说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话,乔捕头也忍不住心里有些窝气。

  “乔大人心里,觉得在下故弄玄虚。”天翔微微眯起凤眼,笑道。

  “岂敢。”内容是岂敢,语气可不是。

  沈天翔突然爆发出大笑来,笑得除了青离云舒之外的一干人等都没头没脑的。

  笑声止住,他突然拱手向乔捕头道,“在下失礼了,这就开始找凶犯吧。首先有劳大人把今早还在镇上的,老太太生前凡有些熟络的人都找出来。”

  “这不是强盗入室杀人吗?强盗还管认不认识?”乔捕头怪道。

  “听我的没错。”天翔嘴角上扬,“保你在今日内破案。”

  于是乔捕头半信半疑地去了,不久,带了二十三个人回来,连上先前在场的豆糕发老两口和鞋铺老板等几个街坊,共有不到三十个——刘老太太本身深居简出,交际不广,这已经是连见面打个招呼的都算进来了。

  天翔在这排队伍前走了两遍,笑道,“让几位老人家和小姑娘先歇息去吧。”

  这个众人都不难理解,凶犯下刀准狠,刀口深长,一刀致命,体弱力微者,显然是做不到的。于是乔捕头带人到一边去后,队伍里还剩十八人。

  “奥?黄豆来了!”天翔看见周婆子转来,手中捧着他要的东西,不由大笑,忙接过来放在瓷盘中,却对队伍中人道,“挨个夹这颗豆试试。”

  十八人大眼瞪小眼,不过迟疑着还是照着做了。围观的众人也都一脸茫然。

  “你,出来。”天翔走到队伍中一个人面前,笑道,“还有你。”

  “不会夹不起豆就是凶犯吧?”人群中有人小声道。

  然而天翔接下来的选择又打破了他们的猜测:两个夹起来的也被他指点出列。

  于是四个人站到了队伍前面,面面相觑之后又齐刷刷地看着天翔。

  天翔的目光盯在他们手上好一会,向最后一个被挑的道,“你是个铁匠?”

  “你怎知道?”满脸横肉的大汉瓮声瓮气地惊讶。

  “你脖子上白的,是汗迹留盐,这大冷天,汗流浃背的,多半是红炉向火的铁匠了。”天翔笑道,又突然问,“穿多大的鞋?”

  “一尺。”铁匠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实说。

  天翔点了下头,转向第二个,第二个就是鞋铺子的钱老板,因此天翔也没多说,直接看了看脚,问,“你也是一尺的鞋?”

  “是,大人。”钱老板恭敬答道。

  “大人不用猜我是干什么的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种地的!”见天翔眼神移过来,第三个人大笑道,与别个不同的是,这是个妇人,只是生得骨骼粗壮身材高大,一张脸黑红的,因此也没被排除出去。

  “为何夹不起黄豆?”

  “不瞒大人说,前年叫耙犁砸手上了,裂了骨头,到现在右手还有点不好使唤,夹菜夹肉行,夹花生绿豆的可是夹不起来!”农妇大嘴一张,笑得倒也灿烂。

  “几寸的脚?”

  底下有好事的,笑叫,“七寸!”“八寸!”,被农妇扭头一顿亲属加器官骂回去了。

  天翔摇头笑笑,也不再细问,转向最后一个人。

  这人七尺上下,黑瘦的,可筋肉颇为精炼,眼睛里有些红丝,脸上笑着,相比身材,一双脚大得有些突兀,袖口上油腻腻的,散发一股牛羊的膻味。

  “屠户?”天翔问。

  “回大人,是。”

  “夹不起黄豆?”

  “跟她一样,手伤过。”屠户笑着指农妇,道。

  “怎么伤的?”

  “奥,刀伤,杀牛的刀。”

  天翔这次没再问鞋的问题,而是眯起眼睛目测了一下,他的脚比前头两人至少大出一圈。

  “怎样,大人?”乔捕头上来问道。

  “我说今日破案吧!”天翔大笑,“你面前那个,就是此案凶犯。”

  `

  闻得此言,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那屠户一蹦三尺高。

  “你这狗官,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他刚才的笑容一扫而空,大叫道。

  人群里也炸开了窝,议论纷纷,看这大人神神道道夹豆问鞋,怎么就知道凶犯了?

  天翔却不慌不忙,脸上挂笑地走到前边,道,“刚才我说现场不对,还有人记得么?”

  “记得。可哪里不对大人一直不曾说。”乔捕头道。

  “异常处有四。一来,死者倒在里屋;二来,颈上伤口,出血最多,地上却并无什么血迹,而是被水洗掉;三来,伤口在颈右;四来,鞋的数目不对。”

  “可这些又是何意思?”

  “第一,若不是认识的人,老太太可能让到里屋去吗?所以这案,决不是外来强盗偶然所犯,凶手必在死者来往之人中!”天翔振声道。

  “等等!大人!要是强盗在别处杀人,搬到里屋呢?”那边屠户高声打断道。

  “你细看这里,血迹喷溅形状自然,绝非外力可以伪造,证明老者就是在此处被刺。”天翔指着橱柜底部的血痕道。

  “那,那,说不定老太太没关门,强盗一路进到这里,见到有人才杀了,也不一定要认识她!”

  “门是那么容易忘记关的么?”天翔笑道,又说,“就算老太太老糊涂了,像你说的没锁门,凶犯一定却还是熟悉的人。”

  “为何?”

  “割喉而亡,出血最多,要想从井里打水洗净,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一个陌生强盗,难道就不怕死者儿女突然回来,邻居突然到访?”天翔一顿,又沉声道,“反过来,凶犯敢这么放心大胆在这里洗,正是因为他知道,不到中午豆糕出锅,是没人来的!”

  围观众人中隐有叹服之声。

  “那,那。”屠户那了半天,出来一句,“那认识的有二三十个,怎么就一定是我?”

  “你以为我让你们夹豆是闲着玩么?”天翔用了一个拖长的语调,笑道,“我是看你们谁惯用左手。”

  周围一片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能夹起来也被挑出的,正是用的左手,而农妇与这屠户,用的右手,却夹不起,便八成是不惯之故。

  天翔说着,拉过乔捕头来示范,右手环他脖子,道,“死者显然不备之间,身后遇袭,这样,我等寻常之人,不想鲜血淋头,必然割在颈左,而死者伤在颈右,足见凶犯是惯用左手!所以十八人里,我又这样挑出四个。”

  “可这四人中,铁匠也惯用刀,农妇也有力气,沈大人又如何进一步推断?”这次问的是乔捕头。

  天翔笑而不答,却道,“你可做过衣服鞋帽的生意?”

  “自然是没做过的!”乔捕头跌足道,看来眼前的大人又开始卖关子了,活气杀人。

  “那钱老板来说说,如何进货。”天翔笑得愈加好看。

  鞋铺老板小眼睛眨眨,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于是说,“我们进货,都是一个理儿,多人买的多进,少人买的少进。就像尺寸吧,男人一尺脚的多,那就大多进一尺的,可若偶尔有人脚大脚小,也不能叫他没鞋穿了不是?所以自然八寸的、一尺二的也有,不过一次可能只一二双就是了。”

  “这次你跟刘老太太定的,详细报来!”

  “男鞋十二对,其中一尺的八对,九寸的二对,八寸与一尺二的各一对;女鞋十对,其中三寸的六对,四寸的三对,六寸的一对。与以往是同样。”老板道。

  “现场之鞋情况如何?”天翔又向衙役问道。

  “启禀大人!查获男鞋十一对,除了一尺二的,与老板所说相同,女鞋八对,还欠两双三寸的!”

  听了禀报,天翔又转向乔捕头,“大人细想,关于现场地上的水,可有异常?”

  “凶犯冲洗血迹所留,有何不对?”

  “那天寒地冻,水冷刺骨,大人可知是何理由让凶犯定要冲洗血迹?橱柜上又为何没有冲掉?”

  “这,这。”乔捕头低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巴掌,道,“一定是地上留有血鞋印了!”

  他注意到,此言一出,屠户脸上一阵发白。

  天翔淡淡笑起,道,“这就是了,我们破案的,其实反常常要沿着凶犯的想法去想。大人再想,凶犯不慎弄脏了鞋,会怎么办?”

  “若穿出去,太惹眼,光脚出去,更是不行。”乔捕头一转悠,又大悟道,“这里不是做鞋的嘛!”

  人群里再次沸反盈天,不过这次充满的不再是质疑,而是赞誉。

  无疑,那双一尺二的男鞋,就是穿在屠户的大脚上,跑了。

  “等,等等!”屠户连忙又叫起来,“这批鞋还没到交货,许是刘老太太还没做那双,怎么就知道是我穿走了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天翔笑道,“所谓布鞋,要用布料,大块布剪碎的边角,还能做小鞋的鞋面,反之则不行,所以最后是差两双三寸的女鞋——最大的鞋一定最先做了。”

  屠户面上青白,半天没说出话,最终试图作出最后的挣扎:“你说这些,都是自己想的,证据在哪?!”

  “就是啊,证据怎么还没来!”天翔闻言,突然击掌,向外喊道。

  “禀大人!来了!”门外几个衙役应声,带上来几件东西。

  从屠户家里搜出来的凶器,以及扔在这后院井中的一双沾血的鞋……

  原来不知何时,天翔已经吩咐下去查找证据了。

  屠户看到这些,终于腿一软,跪了下去……

  `

  后来据查证明,屠户是死者远房亲戚,因好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于是盯上刘老太太那点棺材本。然而,他所搜出的,也不过是七八两碎银与几件旧首饰罢了。

  都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谁人大赌又不是从小赌开始的?

  罪有应得,自不提他。倒是因此案天翔又在这边关小镇名声大噪了一次。一部分是因为他确实破得巧,一部分是因为他善于卖关子……起码青离是这么认为的。

  `

  青离再次站在云舒和天翔中间,突然感到有几分尴尬……

  (四十七章 顺藤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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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章 难道他们知道了?】

  “妙啊,妙啊。”处理完这一凶案,沈家兄弟与青离一起回驿馆围炉谈叙,听说青离和云舒在山东重逢,天翔抚掌大笑。

  当然两人谁也没说相逢的地点……那太不好解释了……

  “当初你自请去山东抓那花五,我还劝着,早知能遇上青离,我也去了!”天翔又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心中猛然一紧。

  这是她早就怀疑却又不敢深想的一件事:云舒的出现,过分巧了。

  神州之大,云南两广江浙他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去了山东。山东也分许多县镇,泰山、曲阜、济南都是鼎鼎大名,他偏偏出现在昌乐这小城。

  她也曾自个给自个宽心,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虽然似乎是孽缘……),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心里始终半信半疑。就像她犯下的许多案子,都被归为神鬼所为,这是无能的查案者逃避自己无能的一种说法。

  那她现在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呢?

  正想着,又有一句话尖锐地刺进耳膜:“你去山东,可听说昭阳侯那里出了次‘不恕’的牌子?”

  “我也有耳闻,但没人报案,官府也没法查证。”云舒答道。

  这倒并不出青离意外,豪门大户要脸面,怕家丑外扬,也是至今她逍遥法外的原因之一。

  “你跟柳不恕的案子也好久了,一直没什么进展?”天翔又问。

  “惭愧。”云舒低头道,“到去年春夏,都还有信儿,后来不知怎的,线就断了,旁的几件事情忙下来,也没怎么顾得上。”

  “忘了忘了,青离推理也厉害的,你把柳不恕的案子说过给她没有——青离,你听听看。”天翔突然想到,先问云舒,眼睛又转向一边看着青离说。

  “哦,哦。”青离脸上陪笑,心中吐血,含混着应声。

  “说哪宗?”云舒问。

  “一年多前寿王的事好了。”天翔道。

  “那个死法……换一宗吧……”

  “案子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不懂。”天翔撇他一眼,自顾自讲起来,“一年多前云南有个番王……”

  青离过往的记忆一下涌上来,那件事她干得也是阴损了点。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寿王身边有两位爱妃,丽妃妖艳泼辣,霞妃风流妩媚,二人斗得势同水火。忽然,有一日丽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增兴之药,一连七夜将寿王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而就在霞妃捶胸顿足眼中喷火时,第八日早晨,寿王死在丽妃床上,剖开第八颗碧绿的丸药,里面有极细小一张字条:第七丸是牛的剂量,慎用。 落款“不恕”。

  “这个不恕,甚是狡猾,就那样面都没露,生生弄死了一个王爷。”天翔的笑声把青离拉回来。

  “据侍女说,卖给丽妃药的是个矮小胡僧,脸遮在头巾下面。你有何看法?”云舒转向她,问道。

  “胡人多半身材高大,矮小的话有点怪。”此时青离不敢多说,却也不敢不说,如果一下变得痴傻,才引人怀疑,于是道。

  “就是。”云舒笑道,“我也不信不恕是什么胡人。”

  “牛鼻子最喜欢弄那些个方子。”天翔又说,“所以我说不恕是不是当过道士?”

  青离松一口气。

  “或者,那药是从青楼拿的也不一定。”云舒道。

  青离的再次感到窒息。

  “你想过没,不恕可能是女人?”云舒又问。

  “怎讲?”

  “不恕杀人,男女都有,若是男子,很难接触到贵妇夫人,若是女子,却都容易。”

  “这么说,不恕还一定是个人间尤物了?”天翔大笑。

  “青离,你怎么看?”

  青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突然被这么一问,完全呆住,半晌,轻声道,“其实我昨天太晚睡,今天一直有点蒙,没太跟上你们说话。”

  说着,她起身往房间里去,道,“你们聊着,我去补个觉。”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马上要逃离他们的话题,以防某一句话万一说漏。但回到房里,却莫名地恐惧与愤怒起来。

  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了?知道多少?

  猜到一点,在套她的话?

  不!至少沈云舒,应该是全知道了!要不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昌乐?

  那他们在干什么?玩她吗?

  像猫抓住老鼠不吃那样,颠簸她的心情,窥探她的反应为乐么?

  云舒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跟他什么样人没关系,说一千道一万,他是个捕快。

  `

  这时,门敲响了。

  她就那么坐在床边,愤怒地盯着进来的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青离,是不是不高兴了?”

  “……”

  “我哥说那句‘你又不是不懂’冒犯你了?”

  “……”

  这两句话让青离脑中又开始有点迷惑,难道是她自己敏感多心了,他们谈到那个话题是碰巧?

  不过她不想这样猜下去了,左右摇摆是最痛苦的精神状态。

  最大不了,摊牌,鱼死网破,没有他的这么多年,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于是她起身,去闩了门,然后转回来,双手紧紧抓着门闩,背靠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直盯着他,问,“你知道我的过去?”

  “除了你自己说的,不知道。”云舒有些愣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回事般,半晌才回答。

  “真的?”青离目光依然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

  “那个……青离……”,云舒脸上的笑似乎有些缓过来,走近了些,道,“以前我还不是有过喜欢的人,过去的事,互相都不计较了吧。”

  青离警觉地看着他,显然他误会了,以为她是在担心他在意她的出身。

  但他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她似乎看不太清。

  “沈云舒,要说,今天就都说清楚,想怎么样,随你。”青离在做最后的试探,整个身体紧绷着,仿佛准备迎接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

  云舒却好像彻底放松下来,上前笑道,“我何尝不想你从来不曾沾染半分污泥,可是,不经历那些,你怎会像现在这样特别,又怎会被我遇见?所以,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过去了,我不会拿来翻,你自个更别老想着。”

  换在别的时候,这是会让青离很感动的说话,可此时,它只让青离感到鸡同鸭讲的状态在延续。

  但她总不可能直接问对方知不知道她是柳不恕,于是她换了另一种比较直接的方式,道,“你说除了我告诉你的,你一概都不确知对不对?那就起个重誓。”

  云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青离,你这有点过分了。”

  “爽快点,起不起?”

  “罢罢,我也知道你信不着人的毛病。”云舒还是低头了,于是举起右手道,“我说的若是假话虚言,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

  但当这些可怕的字眼猝不及防地冲进青离耳朵里,刚才还在威胁人家的她突然懵了,一种感觉突如其来地占据她整个心里:他起不起誓,知不知道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他不要有事,只要他不要有事!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这些狠毒的报应落在他身上……

  所以她大叫着冲过去,一把将云舒的右手拉下来,“别说了!”

  “我不说完,你到时心里又不安生。”云舒道,挣着拉了几下右手没拉起来,遂举左手继续道,“身化血水,骨肉……”

  “闭嘴啊!”

  青离边歇斯底里喊着,边伸手拼死拼活地拉他左手下来,结果二人双手上都使着力,一时全互相缠住了,云舒口中却并未停下说话。

  “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水,骨肉为泥……”

  笔墨写来虽多,实际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青离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世间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双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刺穿她的耳膜……

  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

  (四十八章 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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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九章 分手】

  情到浓时情转薄

  ——[清]纳兰性德 《摊破浣溪沙》

  ——————————————————

  `

  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消掉了,惊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洌。

  她的嘴唇也有点冰,接触着有点像玛瑙玉石之类的。

  那一刹他彻底懵了,完全没有下一步怎么办的概念。

  正不知所措,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间蹭蹭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坐在地上。

  `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确实也从来没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别再见他好了。

  云舒脸也通红的,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很多很多东西的,可不知怎么,冒出的是这样一句,唯一表达清楚的,是事件性的东西,说不出来的,却是各样微妙的感觉。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可能是:虽然我不够好(做的事一年到头到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是官宦家,但也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等等),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个事情,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如果愿意,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他没说出来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当时处在情绪整个很不正常的状态下,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原因,这句话在青离心中的补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你就是了。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身上的尖刺,道,“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这本来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而已,别当真了。”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道。

  她再一次把他推出去了,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的却都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他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里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他不出一声地推开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着,直到晚饭送来。

  `

  `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

  在进门的一刹,她多么希望那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过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着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你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那盘上取了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的东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玩意,不自觉地便拈来了。

  谁知入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即便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一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用了这种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要推开他,他却越楼越紧,笑着抚她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这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嚎啕起来。

  她心里多少事啊!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那样。

  玩玩而已是多重的话呀,怎么不管不顾地就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能到那么深地伤害了在意的人,却连道歉也说不出来。

  她不值得他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的,他们不过是讨论案子而已。

  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之前还闪过如果他消失云舒会变得更好的念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笑道,“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去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围上被子,然后退出去。

  她隐约注意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但没闩上的。

  ……

  她没法去解释只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的问题。

  但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

  -

  翌晨,双胞胎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子。跟我们回去吧。”天翔道。

  “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会什么都知道。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找人更拿手的?”

  这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絮絮说着。

  可青离的注意力飘向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她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钟,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

  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钟的啊……

  (四十九章 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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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但青离并没有想扔下它。

  那么,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尖退化的下场这么快就到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

  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软瘫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专给平躺着的人化妆的女人来。

  女人的脸蜡白的,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白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她脸上描出一张同样像张面具的妆。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一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是些军士。

  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荣幸啊……

  看到他,青离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到了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里。这群女人都是年轻的,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

  她们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但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哭泣的,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

  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

  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

  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做揖,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呢吧?

  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而只是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拿火枪轰可汗的女人。

  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祝。

  老天爷倒真是不厚道啊。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疑神疑鬼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还跟云舒吵什么架?应该在他耳边说一百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买。

  `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簇拥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

  然后他们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腾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一紧猛然一紧的,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是被剩下的唯一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的,说不定身上药劲过去,她还有活路呢!

  心里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她要是能拖延得来,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人,夺了他的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能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这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相当的,正焦躁间,却连这点机会也被剥夺了:她被推入一间金顶的大帐去,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上面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这就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来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心狂跳起来,刚刚有些升起来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查出来的那种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整个人。

  然后他动手脱她的衣服,半点也没在她曾寄予一丝希望的细巧对襟排扣上花时间,只“嘶”“嘶”两声就让她雪白的背、秀巧的胸以及修长的腿彻底展露在面前。

  青离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喉咙里又干又痛,羞涩与屈辱似乎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可不管多么恼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真是让人发疯。自己没好下场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结局!

  “身上怎么……这样多伤?”

  让青离意外的是,他居然跟她说话了,一手扯掉她口中的锦帕,问道。

  他汉话说得还不错,这点在骂阵时她就知道。

  青离没回答他,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喊出来,“我听说蒙古人最敬重勇士,你若现在放过我,等我复原与你这里的武士比试,我赢便放我回去,你敢么?”

  他微微呆住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们蒙古人,更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说着,他不再给她多话的机会,将她整个人裹在身下,就像用山岳的影子遮挡一棵小树那么轻易,大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撕咬起来。

  青离痛得咝咝吸着冷气,眼看着血丝从他齿缝间渗出。不过这样倒好——至少这是一种仇敌间的折磨,如果他要摩弄亵玩,那才让她羞辱难当。

  横竖也不过那么回事,完事后补她一刀,给个痛快吧。她这样想着,索性绝望地闭上眼睛……

  (五十章 报君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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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一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轻微的“卡锵”一声。

  达延好像咬到什么东西,呸地吐了出来,可一看之下,脸上的恼怒似乎有些变成惊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迟疑地问道,眼睛直盯着青离。

  青离三魂六魄都还没归位,脑中一团浆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觉推动她,在舌尖吐出一个“是”字。

  “哪来的?”

  说实话青离这时才回过神来,看清他手中那东西。

  尖利的,坚硬的,苍白的,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蓝,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

  那不是云舒戴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么?她几乎忘了这码事了。

  到这份上,她也现编不出什么谎话,既然已经承认了是自己的东西,就接着道:“从小带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来细看,继而伸手轻抚她身上细碎的伤疤。

  青离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在他滑过之处轻颤,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种,我信。”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继而对外高喊了几句蒙语。少顷,两个鲜艳的女人进来,手里捧着件同样鲜艳的一件衣服,给青离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过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两个女人重新把青离架起来,到另一间帐篷里去。

  看到这间帐篷是没人的,青离一颗心才落回胸膛里,没命地呼吸起来。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这间明显不如刚才暖和的帐篷里,听着隔壁很快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她身上衣服被冷汗溻得透湿……

  `

  尖叫声到半夜才停息,这期间她一直试着起身,却始终软得像滩稀泥,看来前头对一时三刻药劲可以过去的推测纯属过于乐观。

  但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

  她琢磨着他的行为与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

  到底是什么,像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能把一个陷于情欲的男人推开呢?

  她打个冷战,因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人伦。

  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传统与汉人不同,子可继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亲,为种族质量起见,他们的伦理也很严格,一个部族内部通常不通婚,更别说亲兄妹或是姐弟。

  那么……这说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亲?

  当然,她不是,因为她并不是坠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脑袋嗡嗡响起来。

  那个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还是大汗的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苍白的兽牙上,这坠子的主人,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吧,他会知道,终于保护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天哪,天哪!如果猜测是对的,她不用死了,起码不用很快死了!

  在瞬间她决定把这个身份演下去,直到找到机会脱身。

  `

  天色亮起的时候,可汗过来了。

  他倒是好精神……

  青离这时才算仔细看清他,先前尽管离得那么近,因为心里的抗拒,竟都完全只有一个狰狞的影子。

  不用说身材是很雄伟的,古铜色的皮肤近看颇为粗糙,鼻子也嫌过大,不过因为高直,配上一双细长的狼眼,整个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而威。

  他合不上嘴地笑着,眼光里竟有些温柔的感觉,让青离很难跟昨晚的形象联系起来。

  虽然人都有一面是天神,一面是恶鬼……

  “叫什么?”他蹲下来问。

  “柳青离。”

  “离……汉人的名字真难记。”他皱起眉头,随便就因为自己发不准音而篡改了人家的姓名。

  青离火,叫一个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

  当然她不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地演她的无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几个哥哥,一个孪生姐姐,不过现在都没了。”青离特地在后头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双生的,她这么说是基于她的推测:大概是由于什么缘故,那对双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汉人手中去了,那时达延应该也很小,不分男女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应该记得是婴儿的数目,所以她也要望这上靠。

  果然,他笑得更加开心,“如果告诉你不是汉人的女儿,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吗?”

  青离张大嘴巴装惊愕……

  “这个,是狼牙,我给你的。”达延拿起她颈上坠子,看着她道。

  青离还没答话,有随从上前跟达延说了几句什么,达延也正色站起来,让人把青离扶着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顶大帐。

  青离这时已经能走路,手脚也松开了,试着运气,武功似乎还在,说明不幸中之万幸,被下的药是蒙汗药,不是软筋散。但毕竟众人环俟,她也未敢造次。

  进了大帐,已有一众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两旁,巨大的火撑依然熊熊燃着,羊油的膻气混着麝香,弥漫得更加浓烈。

  蒙古以西北为尊,达延上去坐进西边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是供奉着的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以及稍远处挂着的马嚼子、鞭子、鞍子、套马杆等马具。

  青离注意到,他左手边早坐下了一个女人。

  草原对男子是优渥的,即使他们老去,整个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岁月换来的沧桑甚至使人更有味道,而对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却无疑有些严苛,那女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脸上早被风霜刻下利刀一样的皱纹,嘴唇紧抿,神色间却自有一种威仪。

  青离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从这时叽里咕噜的蒙语开始满天飞,她无奈而无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远处擦得很亮的马刀上。刀刃部分于是映出了一张面具似的脸,粉白得跟瓷片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吃了死孩子,加上穿着贵气的大红蒙古袍,整个人好像积怨几百年的厉鬼……难怪昨晚达延第一眼看她那么失望……

  渐渐高起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她女人的虚荣心,看时,却不知怎么已成一副压抑的气氛,达延站了起来,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颧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让,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有些年纪的女人则眼神淡定,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最后,不欢而散。

  青离后来知道,这是一场为她举行的集会,达延召集众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发现并讨论给她一个封号,但并不意外的,没人相信这个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后来青离险些得到这个名分了,但终于并没有,这是她不会载入蒙文史册的原因。

  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威权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与衰落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号称是蒙古的大汗,个个部落其实却是呈现独立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的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就变成人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她希望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么?

  (五十一章 报君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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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冰蓝色的天空漂流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盖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青野,残雪化处,遥遥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却又似有似无。远方,洁白的羊群片片云朵般飘动,九曲回肠的高亢“花儿”出自少女们的歌喉,近处,剪不断的炊烟直上天际,牧人们开始忙碌接羔的准备,因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时,母马也开始产下马驹,新酿的马奶酒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着。

  青离咳了两声,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别忘了是在侦测地形的。

  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心怀鬼胎地在狼群里活了一段时间了,达延每天下午来看看她,话不多,至多问问吃住习惯之类,但眼睛总是弯得月牙一样。另外说是保护也好,服侍也好,监视也好,其他什么原因也好,他也派了七八名随从给她。

  不过青离当然没有放弃逃跑的计划,只是因为现在情况缓和,她想谨慎些,尽量让成功的把握再大一点,因此见天的带着七八个拖油瓶在外头晃,推说观赏风物,实则筹备路线。

  “那是什么?”青离看到路上一个男子牵着马,马背上一块洁白晶莹的石头样的东西,中间有一小孔,以细牛皮绳贯穿,好奇地问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这名字在蒙语是鲜花的意思,她因为汉话说得好而被指派给青离,是回汉蒙多族的混血儿,面貌上回鹘人特征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不符合蒙古的传统审美,。

  “是盐。”她答道。没有对青离的称呼是因为不知道称呼什么。

  “盐?”青离惊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盐。

  “咸水泡子。”其其格边说边比划,“盐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来,用斧子砍下来,就是一大块盐,采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离讶异而快活地笑起来,她见过海边晒盐,白花花地一片。可原来,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样的。

  在这边,已经看过不少新鲜而美丽的东西,她甚至想到,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个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错。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见到了令人齿冷的事物。老天爷就是这样,仿佛开玩笑般不顾人感受的错乱。

  那是一间石头垒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门上落了大锁。不过里头并不是羊,而是人,嘤嘤的哭泣声传出来,引得青离不由下马,趴到缝隙上去看。

  这一看让她倒抽一口凉气,里面是三四十个女人,年纪大的约三十多岁,最小的有十五六岁,皆赤露上身,直接披上破旧羊裘,拥聚在小小一盆炭火前,低声啜泣。青离看清,正对着的一个是来时在她旁边的微胖女人,胸部像两只白面口袋那样耷拉着,上有新鲜的伤痕,打绺的头发散乱蓬松,眼神空洞地看向火盆。

  她一下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无语地退回马上,面上装得视若无睹,心里却气血翻涌。

  但她能怎样呢?自己没在里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时节,一骑飞驰过来,跟其其格说了些什么。其其格再转述给青离“满都海可敦要见你。”

  “可敦?”青离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称号,类似于汉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紧,暗想,阿弥陀佛,我只想赶紧跑路而已,对你们家公狼完全没兴趣……事情不要变的太复杂啊。

  -

  -

  可敦的帐子建在湖畔,银顶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进去后,青离见到的是那天集会上坐在达延左手的,有了些年纪的女人。

  在路上,青离向其其格打听了可敦的事,已经吃惊过了:她,满都海赛音,曾经是达延的婶婶,不过现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岁时把自己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并扶助他,黄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这一桩荣耀却有些难以想象的婚姻。

  帐子里,满都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情绪,但汉话可以称得上标准:“你是不是巴图的妹妹?”

  青离稍愣了一下,达延其实只是个音译的称号,巴图蒙可才是名字,不过她还是习惯叫达延。

  “回可敦的话,是可汗说的,我自己记不得了。”她尽量让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你想不想呢?”可敦的话还是淡淡的。

  “可敦见笑了。这个福分,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又不是我想不想能决定的。”青离脸上赔笑道,心里一团狐疑: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福分啊?”满都海目光落向稍远处,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青离说,继而又道,“你觉得一个孩子六岁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离客套。

  “那一个孩子四岁没了阿爸和额吉,又怎样?”

  “……”

  “我的见面礼,拿上来。”满都海又开口道,倒是省去了青离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

  侍女捧上一个牛皮的酒袋,拎在手里约有两三斤重,清冽的香气从盖口溢出。

  “上好的奶酒。巴特尔总说,有这个,命都能不要了。”满都海继续絮絮说道。

  青离脑中飞速旋转,听其其格说过,巴特尔是放养这里最好战马的马倌,选马驯马,骑术箭法都属一流,常常被姑娘们谈起,唯一的最大弱点就是好酒。

  那么,满都海难道在暗示着什么?

  -

  -

  这一猜想在晚上似乎得到了证实,平时围着青离绕来绕去的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凑巧”被安排去其他事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青离看着巴特尔盯着面前无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着他远远去转圈,感官却又诱惑着他每次都转回来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酒塞……

  于是青离野兔一样从草窝里跳出来,从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来也想拿走弓箭的,因为他仰面醉倒,压在背后,青离毕竟怕动作太大会弄醒人,急切间便没有取,而是蹑手蹑脚靠近马群,征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对马的感情极其深厚,凡马具,不放在人走路时需要跨过的地方,以免亵渎。选取良马,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将母马拴在高山绝顶之上,令其嘶鸣,马驹在山下听到自然奔腾向上,最先登至山顶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浑金,交由大大小小的马倌精心打磨。上了战场,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七八天仍能不惧山岭险峻,驮载奔驰,在历史上留下了乌珠穆沁马令人生畏的声名。

  青离挑了匹栗色小牡马出来,这马一看毛色油亮,四蹄修长,腹细臀实,跑起来必定箭头一样。且好在不太认生,拿鼻子拱她两下就没有别的抗议了。

  她摸上马背,按白天寻摸的路线悄悄遁入夜色,离开营盘的一路上,女人们下夜喊夜的“嗬”“嗬”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看羊狗的咆哮,这是牧民防止狼或其它野兽夜袭牲畜的方式,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草原深处,她们的对手则以凄厉的长嚎呼应,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天一黑,白天记下的路也不那么好找,她一半靠看不了两尺的眼睛,一半凭着对各种因素的记忆,并不太快地前行着。不一会儿,感觉马蹄下踩得是半沙地,空气中传来黄蒿草的甜香药味,听其其格说,这种草是长在碱滩上的,心下不由一喜:看来还没摸错,是白天看见盐泡子的地方。

  然而,风也送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她又不由猛地一惊,想起白天见到的另一件事情。看过去,石制的羊圈呈现一片巍峨的黑影,门上只是落锁,并没有人看守。

  理智告诉她,她根本管不了这事。

  她骑了马,还未必十拿九稳逃得掉,何况那些小脚的女人。

  但管不了,也得管哪。

  打开木门,实在不能走的就留下,能走的就按顺序编成队伍,年轻些的照顾年老的,体壮的照顾病弱的,她的马轮换着总还能多载一个——青离盘算着,如果真能达到这样,也说不定有一二成的成功率吧。

  前面说过,人会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希望相信。

  于是她手里的短刀在木门上溅射出耀眼的火星……

  从发出撞击声那一刻起,就听见里面骚动起来,直到她破开门,喊道,“愿回明国的跟我走!”

  动乱短暂地平息了一瞬,但很快变本加厉。

  “她穿蒙古衣裳,别信她!”

  “没有车子,让我们走回去啊?……”

  “让我死在这算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好像被一头狼冲进来的羊群,尖利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姑奶奶们,安静点吧,生怕人不知道么!青离连解释带呼喝,可完全压不住,急得汗都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

  “外头都是狼叫哪……”

  号泣在继续,但青离发现自己不能继续了,远处的火光和男人粗重的喧哗已经掩过来。

  她仓皇跳上小栗马的背,向南逃窜,但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她,身后响起了浓密的马蹄声。

  (五十二章 报君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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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三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无边无际的草原,星星都仿佛只在地平线上,横斜的河沟偶尔划过旷野,月下闪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细的,被青离纵马如飞地越过。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声喊着,手上鞭梢乱舞。

  豁勒登是蒙语里“快”的意思,因为她的马好像听不懂“驾”。

  她的身后,五六骑快马利箭一样跟随,骑士们伏下身体,与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线。

  青离挑的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蒙古大汗的,发疯似的跑,距离却只在不断拉近。

  怎么就吃饱撑的要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里大骂,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这种闲事,就不姓柳!

  虽然她本来就不姓柳……

  -

  十丈!五丈!一丈!很快,最前头的两名武士已经与青离只差半个马身,身下两匹追风驹滚烫的鼻息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后背,青离用余光看清,这是达延帐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苏,一个猎到过黑熊,一个射死过猛虎。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突然发出“嗬呀”一声大喝,同时伸出一只巨手向青离头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被抓住的前一瞬息,青离猛然将身体往一侧倒去,双手跟着拼命拽嚼子,小栗儿马久经训练,自然也懂得意思,一个低头向右急转,整个人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几乎半贴着地面再次飞出。

  这是草原上狐狸摆脱猎狗常用的一招,青离的长发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样淋漓尽致地甩开,擦过因一时收势不住而撞到一起的两个大汉。

  可急转毕竟有损速度,一瞬间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横亘在她的前头。

  青离急中生智,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尖锐地一吹,发出箭矢破空之声。对方本能地一闪,就被她流星般滑过去,将距离再度拉开。

  `

  在这样险象环生中,青离硬是又多冲出十多里地,虽然极渺茫,但已经可以望见边界上村镇的灯火,如果能跑到那里,这五六个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过去的,想到这里,她振奋精神,狠狠多加了两鞭,小栗马跑得满嘴白沫,蹄下抛起未化尽的冻土与踏碎的嫩草碎末,马蹄都被染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领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四蹄雪白的一匹大黑马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数尺之处,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马鬃整个在风里飘扬,连同马上人宽大的黑袍。山岳般的影子仿佛连月光也能挡住,无疑这是达延。

  达延马快且稳,青离几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前一点,他就能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

  情急之下,青离噌地掏了短刀出来,准备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颈窝。

  可,那是什么!?

  一条古铜色的游龙在青离眼前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这也是最近见到的新鲜事物之一:套马杆。白桦木制成的杆子,笔直笔直的,长有两三丈,顶端系着肠线拧出来的套绳,比牛皮条还要坚韧,蒙古人专用来套烈马,甚至可以用来套狼捕杀。

  但等她明白这一点,腰间已经猛然一紧,达延手上娴熟地一绞,同时往后坐去,用马鞍支撑住身体的力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钓鱼人抛起上钩的鱼一般,将青离整个人掀飞上天。她手中匕首也划出一道寒光,闷声落在草甸里头。

  青离惨呼一声,落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眼见左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硬撑了几下起不了身,早被那边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捆绑起来。

  她是纵横天下的柳鹞子,不错。

  但鹞子也是鹰的一种,碰上这帮弯弓射大雕的主儿,算她倒霉……

  `

  “想杀我?”达延下了马,拿着手下从草甸里拣出来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还冰冷地看着她,问道。

  青离微弱地点点头,这份上了,爱怎怎样吧。

  “我对你不好?”,问道。

  青离微弱地摇摇头,平心而论,达延对她不错。

  “你自己要当我的仇人,那我便也当你是仇人。”达延故意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拖回 去。”

  于是图蒙和鄂如苏上来将青离身上的绳索系到大黑马身上去,这样马跑起来她就会被拖在后头。

  青离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沟沟坎坎,又有好大一片沙石地,等拖到营盘,估计也就剩一副骨头架子。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

  达延上马,但迟迟没动。

  青离看他在那整袍子弄腰带,那短短的时间竟然觉得比一百年还要长。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了。

  “怕吗?”

  青离点头。

  “那怎么不求饶?”一双狼眼眯缝着看她。

  “我胳膊断了……脑袋又没坏。”青离不屑但又吃力地说道,声音因疼痛有些发抖,“你要想弄死我,难道因为求饶就放了?”

  “哈哈哈——”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在空旷的草原格外响亮。

  等他安静下来,又道,“脑子没坏你去管那帮女人?”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青离略一迟疑,答道。

  其实这纯属美化自己……刚才她还在问候那些误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还不如伪装得壮烈点。

  没想到,达延反复念叨起那句令他绕口的话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比方说,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离怕他不懂,浪费了她努力营造的慷慨悲壮的形象,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达延笑笑,突然俯身凑过来,“你说‘我们汉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离一怔,这会儿她没太想起这茬,而且,她也没想到,就凭一串坠子和一身细伤,达延还真的那么信她是妹妹。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达延已经跳下来到她身边,解开她,并将她左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肿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让明人养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着边拿起那只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心裂肺的一痛后,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身上了似的。

  然后她被他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都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着,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细细一层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他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上他们若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就不是变成糖葫芦垛的问题,而是直接可以射成肉块了……

  原来达延压根没想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地信她,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上后反劲地火烧火燎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躺得舒服一点。

  青离脸腾地红了,对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昵,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妹妹。

  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之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满身也是,她似乎闻不出他身上那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那些女人,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喀嚓”的动作。

  青离仿佛给雷劈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一向最负看透人心,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玷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

  青离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凶蛮,汉人有汉人的卑劣。

  谁也别笑话谁……

  (五十三章 报君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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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四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五)】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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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又有十余天,有了这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方面改造了,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儿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不少。

  青离也留意着满都海,那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事情,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连上次的事都让青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

  后来达延有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琢磨这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女人,是幸福的吗?

  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幸福本来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来了……

  `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颇有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因鹿奔跑时间过久而变差,都要求猎手在极短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可有得被人嘲笑了。还有比的便是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敢扑敢咬,更要看咬得是不是地方,真正好狗,都是一口咬住咽喉,决不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会猎取猛虎,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她也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

  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看时,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却只见一支飞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她啪地将手中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形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啷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之野物的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样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黑马突突地响起鼻息,仿佛也能感到主人的怒意。

  青离也认出,放箭之人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在她的逃亡中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却也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手势。

  青离心里猜到,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更确切地知道,他的意思。

  达延很深切地相信着她是蒙古的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她回来的样子,更对这点深信不疑。

  这个蒙古人是倔强而忠诚的,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血统(虽然这点绝对是他太多虑了),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有一百多人,此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办?!”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在问她。

  “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的猜测,或者也还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的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争了一会,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自己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了。

  他用蒙语讲起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这一页就翻过去。

  反对派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做出放冷箭这种事情,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跟进,“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地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没翻出来。

  不过从达延本身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暗暗骂道,这牲口原来把球踢给我了!

  他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这一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两个人都足够有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一事情的。

  她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五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五十四章 报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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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四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这时,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经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难为她,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青离已经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观者心里开始放松了些,想道,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人,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她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的人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勾起。

  弓弦响了。

  `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的首领头上扑去。

  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

  `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方堪堪擦过,可人们心才放一下立即又揪紧——它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躲,因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

  跟鄂如苏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许久,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这一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兄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了,给达延磕了三个头,给她一个,每个都深深磕到地下。

  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下马了,全场跪成一片,对可汗的礼颂声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了不动几秒钟,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来。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一直令人生气的家伙怎么一下子帅到不行,想着,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种结果么?

  而他当时怎么想的?到底相不相信她会来真的?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她这样放肆的机会。

  `

  于是她在马上也深深俯首给这位草原的帝王。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肩被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昂首昭告天下,说的当然是蒙语,但按青离后来知道的意思,写出来是: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会错的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相信她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

  倒是青离知道这意思时,心里很不好受,好像骗了别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余下一半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像第一次会议那样反对……

  --

  --

  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千上,在火上转动,不时滴下几滴油脂,那火便也贪馋样地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意思,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

  聋哑人没办法了,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什么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她几乎要撒腿进行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漆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跑了。

  青离看着躺着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的时候简直像个神明,这会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奥?那她今后一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

  “觉得这样很有意思?”青离语气比刚才还要冰冷。

  “在里头时就有。”达延乜斜她一眼,“可拿出来,又没意思了。”

  青离脸一红,因为他讲得太露骨。

  “过来。坐着。”他又说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

  青离不想去,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再教我个汉话成语吧。”达延边扯她袖子玩,边喷着酒气地说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瞪着他道。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那个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之前,她还从未亲口验证过这个骗局。

  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附和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床上。”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晃他。

  “勉为其难让我枕会儿!”

  青离怄得笑了,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静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来。

  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七八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有一点,是有很多……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五十五章 报君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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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六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七)】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打围场回来后,册封的事情再次提上议事日程,达延的日程,他说青离会成为像阿剌海别那样有名的蒙古公主,阿剌海别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曾在父亲出征时主管内政。

  同时,逃跑的事情也再次提上筹备日程,青离的日程。这要从她那天的所见说起。

  那天,一支张灯结彩,行进途中一直发出热闹声音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顶头的蒙人手捧哈达,几个祝颂引经据典地高歌,车上光滑的绸缎和浓烈的烧酒堆积如山,后头又有进献的牛羊。以蒙古喜欢九的倍数的传统,再看群的大小,青离估计是羊八十一头,牛四十五头。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厚重的下聘?”她扭头问其其格。

  其其格简单而坚定地回答了一个字:你。

  然后青离一口奶茶喷到天花板上……

  `

  青离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一时为了保命而冒认的身份了。

  在这里的一段时间内,青离已经对蒙古的情况有一些了解。

  明建国以来,蒙古分裂为瓦剌与鞑靼,瓦剌一度强盛,惨痛的土木堡之变,大概会让明国的人一辈子记住当时瓦剌的首领也先。

  但瓦剌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在蒙古人中具有至高威望与号召力的黄金家族的血统,这让他们的首领称汗被视为没有天命。

  也先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方法是这样:强攻下东南地区的察合台汗国,然后抢去强娶了这个汗国的哈尼木公主——一个具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女人。

  所以,青离不知道来求婚的是什么人,来求婚的人也不曾见过她,但那没有关系。

  带有大汗血统的一只母羊,他们也会欢天喜地地迎娶回去。

  `

  在那一瞬间青离也觉得有些失落,她感到,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那个骄傲而强大的男人真正的感情与信任,却原来,他需要的并不是骨肉同胞的妹妹,而是一个正统的蒙古公主、可以用来联姻其他部落的政治工具么?所以他才那么热衷于册封?

  但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完全放下欺骗带来的内疚,大家两不相欠。

  `

  关于求婚的结果,她并不清楚,本来是可以问其其格的,但她硬压下了,想当面问问达延,而他又几天不曾露面。

  直到四五天后她才又一次见到他,他行色匆忙,身穿特制过的马皮造成的硬甲,蒙古袍下摆无缝,即能马上运动自如,又可裹住膝盖腿腕,同时战靴的衬里上缝着鳞状铁块保护小腿,左臂则戴一个小皮盾,用于防御面部;背上是两端嵌着锋利的黄羊角的桑木强弓,尖钉状的箭头露出箭筒,熠熠闪烁,与腰间别的湛寒森然的马刀交相辉映。

  这是战时的装束,青离心中一惊,上去扯住便问“你跟谁打仗?”

  “亦思马因。”达延匆匆答道。

  青离松口气,亦思马因是上任可汗的太师,也是设计逼死达延父亲的人,这属于部落纠纷。

  “册封的事要缓一缓了,你别心急。”达延略停下来补上一句,便又远去。

  青离点着头,这个她绝对不急。

  -

  -

  北国的春天像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前些天眼见草绿花开,四月头,却猛然袭来一股狂暴的倒春寒。

  夹着雪砂的北风怒吼了两天一夜还多,仿佛满身白毛的千年妖物,到今天傍晚前才慢慢平息下去。但牧民的牲畜已经大片大片地冻死,母羊用鼻尖拱着冰冷的羊羔,发出咩咩哀叫。

  同时,战争也打响了。

  部落的军队离开营盘,冲上前线去厮杀。也就不断地有伤员被送回来。女人们看着死去的牲畜与呻吟的男人,微不可闻的啜泣被撕碎在风里,一如那些羊儿。但至少,她们安心了,不像没有看到丈夫或儿子的女人们心里怀着希望却也怀着恐慌,因为没有回来的,除了尚能征战的勇士,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探子回报,战事惨烈异常,前日两军战于草原之上,亦思马因联合右翼土默特部与兀良哈部,兵力超出达延一倍之多,达延却凭着勇猛与威望,部下个个以一当十,暂时取得了微弱的胜势,迫使敌军撤退到图尔根河(今呼和浩特市大黑河)之后,两军隔河扎寨,对垒相望。在风雪肆虐这段时间,不敢妄动,各自坚守。

  “那边有何动静?”满都海问那探子,当然这不是原话,而是其其格翻译给青离听的。自达延外出征战,满都海便常常把青离邀到自己的帐中来,按说可敦邀请一个已经被默认等待册封的公主,并不令人奇怪,但青离却总是感觉她是想把自己放在视野之中。

  “好像没什么特异。”还是其其格的同步翻译,“唯有今日下午风雪小了时,看见许多那边的人去抬盐。有些怪。”

  抬盐,青离想起了那天看到的有趣事情:蒙古平民从干涸的咸水湖底直接用斧子砍下大块的盐,中间穿孔,用细绳抬回来,可用于与汉人的交易,也可自己食用。

  “是么?许是他们正好跟明国有边市的日子吧。”满都海答道。

  说着,她站起身,向帐外踱去。

  残余的北风呜咽着,风里也许就夹着新丧的亡魂,浓厚的黑云压低了天顶,月光与星光都一丝也透不过来,满都海伸出手去,果然五根手指一根也看不见。

  “今夜是劫营的好天时。”她笑了笑,说。

  劫营?不是隔着条河吗?怎么劫?青离在心中打了个问号。不过这谜疑迅速又解开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图尔根河一定会再次上冻,像冬天那样,走人跑马都没问题。

  可,有哪里不对。

  青离仔细整理了一下脑中所有的信息,突然跳将起来:“可敦!叫达延不能去劫营!!”

  说晚了……

  -

  -

  达延回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血葫芦。整个人半伏在马上,衣甲稀烂,袍摆的碎缕下挂出尺许长的鲜红色冰凌,与半瞎了的大黑马肚子上挂下来的丁丁当当相碰。背上带着两支羽箭,也早看不出什么颜色,随着他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扶下来放到榻上,衣甲皆被大片的红冰冻在身上,向火许久才解得下来。

  青离也随着众人拥入大帐,看见达延背朝上趴在榻上,身边一群人忙乱着,侍女从外头打雪进来,给他擦拭身上血迹,滴滴答答流得满盆都是刺目的红水。那些血迹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他自己亦损伤不少,等擦过两三遍,古铜的肌肤上二三十道血口便狰狞着显露出来。所中之箭被剪去箭杆,留下极短的一截在肩胛下微微耸动,汩汩流出赤红。

  两个穿白袍的人来了,据说是大夫。他们将刀把上刻了太阳和月亮的蒙古刀在火撑上烧红,迅速割开背后的皮肉,在焦臭的白烟中,将两个勾在肉里的箭头生生撬出,然后拿草木和牛粪烧成的灰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止血。

  如果是在砍木头凿石头之类的,青离一定会称赞他们动作麻利,不过在一个清醒着的大活人身上,多少让她眼皮有些跳。

  不过达延的反应也真像块木头或石头,几乎连哼都不哼一声。

  两个大夫施工完毕后告退了,却看鄂如苏一瘸一拐地进来,他伤得比达延略轻,不过一只眼睛上肿起小孩拳头大的血泡,挤得本来就窄长的眼睛几乎不见。

  达延见他进来,挣扎着坐起身,脸色铁青地问话。

  青离猜想对话内容是关于折损多少人马的。

  果然,达延的脸色一路沉下去,用伤少些的左臂使劲拉扯头发,好像在受什么酷刑。

  不过,他看鄂如苏比比划划地说着,眼上的核桃随着一跳一跳,大概觉得太滑稽了,嘴角竟又泛起一丝笑意。

  所以他勾勾手指,把鄂如苏叫到跟前,拿起还未完全冷却的匕首,在他的血泡上哧地一划。微烫的液体立刻热烈地流出来,肿胀也迅速消退。

  鄂如苏能重新睁开眼睛,惬意地转转眼珠,于是咧开嘴拜谢他的大汗,全不介意血流得半个脸都是。

  青离看得发呆,原来在蒙古,人人都是大夫,也人人都是蒙古大夫……

  `

  这场惨败导致达延带领部众向哈特和林溃退,男人女人们卷起蒙古包,牵上大些的孩子,抱起嗷嗷的婴儿,将他们的家搬上牛背。一切迅捷却又无声,全无平日要搬家到水草丰美之处时那种热闹。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与哀啼,但一种暗夜般的压抑在空气中涌动。

  这对有些人是不幸,对有些人,或许是幸运,在没人顾得上她的一个夜里,青离开始第二次逃亡。

  (五十六章 报君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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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七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八)】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北风吹袭,一弯可怜的月亮在云层中隐现,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仿佛又回到腊月寒冬。青离立在一个高坡顶尖的大白石头上,月光斜笼着身体,显出大理石一样的光泽。

  她对面的人黑袍白马,相貌堂堂,一双狼眼直盯着她,里面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青离也直盯回他,也许是她不够小心,也许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追来。

  “去哪里?”达延看着她的眼睛,问。

  “回明国。”

  “回明国哪里?你不是说家人都没了么?”

  青离一怔,这确实问住她了。飞花楼,已经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小沐,沈家,被她伤得还不够深么?

  所以沉默了许久后,她答道,“跟你没关系。别阻着我。”

  “我不想拦你……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青离的预料,细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个人,重伤未愈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松,手下死死按着腰间的刀柄。

  “阿爸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达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

  “但不知怎么,看见你那天,记得特别清楚……”他没理会青离的迷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在么么手上……小白皮袄……一个在察合手上。”

  青离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小时的事,么么是蒙语口语,生母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类。

  “我想看一下你们,可没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脸……”

  “你一只手垂下来,特别小,很胖,在我眼前晃……”

  “么么在跟个汉人说话,我听不懂,但知道你们都要看不着了。”

  “我就把那狼牙绑在你手上……”

  “汉人包你俩在黑边的袍子里,走了。”

  “么么蹲下来亲我一下……脸在光的背后,看不清楚……然后转身……一次都没回头。”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却交织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画面,青离鼻子突然一酸,那种最后一个亲人也挽留不住的无助感觉,没人比她更明白。

  “那时,我想……长大就好了,长成山一样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脸,也不会让人把你带走……却原来……”达延抬起头苦涩地笑笑,后半句说不下去。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护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会要她陪葬。”他最终落下这句话,拨转马头,向大队的方向回行。

  云层此时撇开月亮,极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细长,马蹄印的间距渐渐由细碎到慢慢放开。青离看着达延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于是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回来!!”

  出于意外,达延的身影一激灵,扭回头疑惑地看她。

  “我有话问你!”她不知怎的,说话像有些气冲冲地,“你把我许给哪个王爷领主了?”

  达延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这两日来难得的灿烂,问,“你不知道为何打仗么?”

  高处的女子迟疑地摇摇头。

  “亦思马因来下聘,让我臭骂回去了。”他看着她,眯起狼眼答道。

  青离呆住,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烟花一样喷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把她给别人。

  而且,这样说,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诅咒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她应该低下头去深深惶恐,实际上,她也确有内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满溢的幸福感……

  或许每个女人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

  因为那证明你够红颜……

  达延回转来,很近地打量青离。她是那种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数倍的女子,白日过于苍白的肌肤显出象牙般的质感,煞气过重的眼睛也被中和得略有温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独有的冷澈气质,此时立在高处,长发海浪一样翻飞,美得那么不可一世。

  “老贼与我是大仇,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妹妹嫁给他。”他过来拉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息道。白马仿佛知道主人心意,也恋恋不舍地去叼青离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这就够了,足够让青离做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

  “喂,知道柳不恕么?”她看着他,突然说道。

  达延显得有些奇怪,摇摇头。

  “你会知道的。”青离把手抽回来,全身一阵乱掏,实在没有信封,便掏出张白纸递给他,“写上你想杀的人的名字,折起来给我。这人三个月之内,会从世界上消失。”

  五千两她不打算要了,反正这强盗也是去抢。

  “我不信萨满。”达延古怪地看着她。

  “我比你们萨满灵多了。”青离诡异地笑,“你写了,我就不走。”

  于是达延眼睛里闪出光来,咬破尾指,认真地写了亦思马因的名字给她。

  青离快活地笑,接过来收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刺人者诛,刺国者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达延也在纳闷什么“猪”和“猪猴”,但他也快活地笑,因为青离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与他并马而行。

  达延原来的黑马残废了,这次的白马是年轻牝马,似乎与青离的小栗马情谊深厚,走着走着总去耳鬓厮磨,青离开始还吆喝硬拉,后来也不管了,整个人就跟白马的主人蹭来蹭去。

  并行间,她眯起眼睛看达延,觉得自己并没有昏头,而是看得很清楚:

  每颗心的深处,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东西,化作一个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蛊惑地勾引着自己的主人。

  当人以为自己爱上什么人,其实是爱上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怎么没看清楚”的说辞?

  从小在世上全无一个血亲,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宠妃曾经无情地背叛。达延的幻影,无疑是一个可以放胆地单纯地去爱的人。

  妹妹是这个人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一种形式。

  如果拿着狼牙的是男子,里头又会扯有汗位权力的纠纷。

  可就那么巧,出现的是她。

  一个突如其来、娇弱纤细、倔强聪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于是便有三分惊喜、五分保护、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诱惑的情欲,织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恋。

  但幻影就是幻影,当他知道最下面支撑的事实会像泡沫一样破碎,迷恋会变成什么呢?

  青离笑,为何自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还是绕了进去。

  不过,她不管了,高高昂起头,高亢铿锵的诗句抑扬顿挫地从喉间飞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达延默默地歪头看她半天,轻声道,“不懂,但是好听。”

  青离笑着,他不会明白,这是多么幸福的诗句,看前头,满以为会落在什么家国、大义,不想,末句转起,为着的只是你一个……这个理由就够了。

  于是她越发得意,声嘶力竭地像狼对着月亮那样长啸,天高野旷,清脆的女声传得极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 ——

  (五十七章 报君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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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九)】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黄昏蒙蒙地笼罩了这一片水草贫瘠之地,达延困囿在金顶的大帐中,走来走去,脑中还翻腾着白天着帐篷里的激烈争论。

  争论当然是蒙语,但为了方便,这里只写汉译。

  “图尔根河上我们损失了八千名勇士与无数的好马,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他一来,敌人的兵力将是我们三倍之多。依现在的形势,不如暂且将公主送给他们,以求停战。”

  “放屁!你xx什么时候叫人切了?!是男人的就好好干他娘一仗!”

  “接羔要在春天,打围要在秋天,目前的时机,只会白白流干勇士们的鲜血。”

  “公主是个炮仗捻,炸的是炮仗!要是送过去他们就收兵,我挖眼珠子给你!”

  “人祸赶上天灾,我们的牛羊战马都冻死饿瘦,我看,撤回哈特和林坚守,等来年草青马肥,报仇不晚。”

  “一下子就撤回老家去,如果老家也守不住呢?”

  显然,将领们分成主战主和与主退三派,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打起来了。

  而这三种方案各自决定性的缺陷,也被互相攻击得淋漓尽致。

  没错,正面迎击,是匹夫之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取胜,也会耗尽精锐,荒茫的草原大漠上,可不是只打这一仗就一劳永逸了。

  送出青离求和,是白白拿出尊严去给人践踏,像鄂如苏说的,要是得了公主对方就收兵,那才是个笑话。

  至于后撤,说的倒是轻巧,可要打回来,又不知是多少年的征战。

  真正是个困局……

  最后,他们等着他裁决,可这次,看来他也处理不出让几全其美的结果,只好头疼地扔下一句“明日再议”。

  可黑云压城,他还有几个明日?

  `

  这时,帐帘轻掀,一股薄荷的味道隐约进来。

  达延抽抽鼻子,他已经知道是谁,最近这段时间青离常往太阳穴上擦这种东西——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极度讨厌这味道。

  飘进来的果然是青离,脚步像个小鬼似的,脸上是几分得意与魅惑的笑,披一身宽大的白袍子,看得达延心中微微一动,瞬间闪过很想上去用手将她纤细的身体从衣服里找出来的念头。

  他不知道,青离凡嗅出人心的缝隙,打算用利刃像庖丁解牛那样割过去,都是这样笑。

  “什么事?”他开口问。

  “你知道我那天想叫你不去劫营么?”

  “听满都海说了,却是为何?”

  “因为对方有防备。”青离面色转向沉稳,答道。

  “笑话,骑在马上的男人还不知道,坐在包里的女人就知道了?”

  青离这时也没心思卖关子,直接道,“你们在营里,自然不知道,这边却有探子回报说咸水泡子里有大批人抬盐。”

  “抬盐?”

  达延头上划了一个问号,因为这是蒙古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等等!

  他似乎一下反应过来,那天马匹从冰面上冲过时,似乎是有蹄下踩着粗沙的感觉,当时他还在奇怪,只是没太往心里去。

  “凡事都有因有果。”青离继续说,“平时三三两两,自然没什么。可没有边市又风雪方停的日子,突然大规模去抬盐,难道没有原因?”

  “可敦一说劫营,我就突然想到”,说话的还是青离,“亦思马因怕是正料到这一点,将大块的盐剁碎,趁黑洒在冰面上——我在明国,见人除门前冰雪,都是此法——那河面本冻得坚实,但马蹄子一刨,盐一溶化,便越化越多,不可收拾,所以打头阵的能过去,到了中间,却必然突剌剌一声,将人马尽倾在河底!由是队伍被斩成两节,首尾不能相顾,他再早有伏兵,掩杀过来,岂非大事不妙?”

  “因此听探子一说,我便想要可敦派人去阻止劫营,可惜那时已经晚了。”青离叹道。

  达延听得瞠目结舌,当日的情况本不会到处去说,就算口风里露一两句,也都是蒙语,她却如何知道得有如亲眼看见一般!?

  “如何,我比萨满还灵吧?”青离看着他的反应,又笑起来。

  达延半晌,才想起来那个她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晚上,当时他根本未曾在意的那张白纸,以及她关于三个月内的承诺,而此时不由他不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难道,你有何退敌妙策?

  ……

  `

  -

  -

  是夜,四月初七的夜,亦思马因的长子帖木儿在睡梦中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跑出帐篷一看,自己的营盘已经变成一片人间地狱。马厩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战马带着一身的火四散奔逃,有的就地翻滚,有的直冲向水源,更有的惊慌失措,冲进前来找寻它们的主人人群里,践踏起无数的哀呼。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明日就要上前线去支援,今夜都在一心享受最后的安宁,许多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去见了阎王,伶俐些知道爬起来没命地跑,可又怎能快过四蹄生风的骏马,于是在背后便被一刀劈下,溅起滚烫的猩红。

  帖木儿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神兵,或者说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的恶鬼,捶胸顿足,徒呼奈何。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探子还报告过,达延被追撵得像只丧家之犬,舍弃原来的营盘,退至格伦,离他帖木儿的封地瓮观足有四百六十里远,。

  不过,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击战,他们的行军中,一名骑士通常都带几匹良马,轮换着骑,甚至可以不带军粮,南宋时,打居庸关不下,一夜间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紫荆关,所以四百六十里地的距离绝对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的首领,是丧家之犬,还是丧家之狼。

  天将破晓时,眼见大势已去,帖木儿不得不放弃最后的抵抗,集合残部,准备突围逃走

  仿佛是上天助他,包围的东南面,打开了一个豁口,残余的数百骑,仿佛受到挤压的水柱,从那里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

  可上天,真是助他么?

  `

  四月初十,帖木儿暴毙于其父亦思马因之处。

  四月十五,土默特部首领率军离开右翼联盟。

  四月十六,达延整顿精锐,与亦思马因军决战于戈壁。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很多年后,在青离脑海中依然很清晰。

  当时她立在高处的沙丘,披着轻铠,被五六名亲兵簇拥保护着。她功夫再好,毕竟身体单薄,不可能跟那些高大武士对冲,因此身上跟其他人相比,算是干净非常,脸上也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倒春寒的尾巴过去,雪已经化了,一望过去,只是连绵起伏的大漠黄沙。

  接着,成千上万的蒙古重骑对冲下高坡,好像大片的黑云在黄色的天空上翻滚移动。

  瞬时,战鼓响成怒雷,旌旗遮蔽天日,铁蹄扬起黄沙,鲜血流作江河。每个人毫不怜惜但又尊重他们的对手,杀戮,也随时准备被杀。

  达延也在下面,很好找,因为他所过之处都是一阵黑色的旋风,将敌阵冲垮冲碎,像一把镰刀割过麦地。

  战争,总是会死很多人,但也会让人感到活得更像活着。就像唐诗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一将功成万骨枯”,更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真是奇怪的地方。

  是役,达延大胜,缴获牛羊物资无数,右翼初平,奠定漠南蒙古统一之基石,亦思马因奔逃青海,不三月而卒。

  在充满美酒、嫩炙以及女人的庆功宴上,部众吹捧着他们的可汗,是如何从一个危殆的关头想到绝妙的办法,瓦解了右翼的数万大军。

  达延听到,笑着沉默。

  直到他行将就木,也还记得,四月初七那个晚上,青离像个小鬼似的飘进来,身上带着薄荷的味道,跟他说的一些话。

  “巴图,若现在把军队整起来,去吃四百六十里外的六千人,有问题么?”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说帖木儿?”他反应一下,道,“我也想过,只是就算杀去了那六千人,我们的围还是解不了。”

  “你若全杀掉,自然解不了。”青离吃吃笑起,“可只要放帖木儿走,倒十有八九能瓦解亦思马因的联盟。”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青离目光如刀,直视他问,“不觉得这话奇怪么?土默特与兀良哈两部都联盟过来,自己的长子却还在封地?”

  达延一下被问住了。

  “我一听到,就知道他家肯定有问题。所以刚才你们商谈着,我跑到他们的俘虏那里去打听。”青离继续道,“果然,帖木儿与其弟素来不睦,一次口鼻流血,疑心是后母下毒,遂自请出封于瓮观。这次他迟迟不曾发兵回去,只怕也是此理由。”

  “若他拥兵援父,势力制衡,其弟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只身逃回,大概就在劫难逃了。”

  “而且我发现了更妙的事情。帖木儿的夫人出身土默特部,而其弟娶了兀良哈的女子。”青离诡异地笑,“如此,我们却不是将一个天生的大火药桶丢给亦思马因了么?如果还怕不能爆炸,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好了。”

  达延也记得,她进帐时,表情实在有几分撩人,甚至曾经让他瞬间感到下腹热了那么一下。

  不过当她说完这些,蒙古的大汗呆呆地看住那张美丽的脸,心中竟掠过一丝恐惧:愿今生里,不需要与这女人为敌……

  (五十八章 报君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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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九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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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不走,走,不走,走。

  青离泄气地扔下花杆,从一开始她就看清这花只有五瓣……

  与右翼这一战,让那人走上可以统一整个漠南蒙古的基石。

  他的恩,她算是已经报了。

  那么还留连什么呢?真想再过两天,变成那个莫名其妙的蒙古公主?

  青离苦笑,她这是什么命啊,特特地把沈云舒赶走了,来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蒙古,居然面对的是一模一样的困境。

  正想着,达延出来了。

  他们此时是在边境处一个老旧的蒙古包外面,远远能见到汉式屋顶的青瓦与破败的村落。

  达延一大早把她单独叫起来,来找这个蒙古包的主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叫什么察合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察合这名字,又好像在哪听过。

  不过青离也不敢问,从今早达延的脸色就一片铁青。

  跟他在一起,她体会到一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他欢喜你时,真的好像命都可以给你,可一翻脸,又好像撕碎了你也不在乎。

  前一个,那么辛苦压抑。

  这一个,这样如履薄冰。

  在感情上,她的运气似乎还真差……

  `

  这样沉默着行了一程,达延突然勒住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双耳一支——他的耳朵真像狼的那样会动的,猛喝了一声“停下!”

  青离一下子也警觉起来,四周陈年的高草中似乎有沙沙声,上风处隐隐刮来铁器的味道。

  “跑!!!”

  还未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她坐骑的缰绳已被达延拽住,两匹马箭一样窜出去了。

  接着不知多少人从刚才表面还很平静的草丛中冲出来,高喊着“冲呀!”“杀呀!”“万户侯!”。

  显然这些人是早有埋伏。

  可,等等!

  他们喊的是汉话?

  青离用余光扫过去,果然都是明军的装甲,不过与之前萎靡畏缩大不相同,现在个个如狼似虎。

  于是她脸上浮现一个彻底哭笑不得的表情,应该惊喜还是惊恐?

  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拼着被无眼的刀箭误杀的危险也要往回跑,向他们大喊解释她是被掳的汉人女子,可现在,心里矛盾着,手下却还是不住地打马,跟着达延风驰电掣。

  还有,从追兵的喊话看来,似乎知道目标的身份。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达延一大清早单枪匹马地把她揪起来,两个人单独到这地方,除了她临走前跟其其格说了一嘴,连满都海都未必知道。

  难道是其其格?她应该并没有什么动机啊,提到达延,向来满脸是笑的。

  可是,对了,今天似乎是她约见那快成亲了的铁匠情人的日子……

  青离再次无语,道德和道德在这里又打架了。

  这个通风报信,让敌国去伏击本国首领的铁匠,可以算个蒙奸。

  但难道未来的妻子被一个更有强权的男人当作一时的泄欲工具,是应该忍气吞声咽下去的么?

  不过当下似乎不是纠缠这个对错的时候。青离发现,这时,他们已经被追迫到一个断崖之上。

  断崖有十几丈高,并不是完全的悬崖,说陡坡可能更合适,但坡度也近乎垂直,布满嶙峋的怪石和张狂的蒺藜,下面的山谷背阴,厚厚地还积着雪。

  达延的马眼见穷途,狂躁地用碗口大的蹄子刨着脚下,土块由那坡上滚下,都在半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青离紧张地看着乌泱泱的包围圈,也紧张地看着达延,心里激烈地想着,如果两下冲杀起来,她要帮哪一面呢?

  这会儿她真希望他能拿她当人质啊,可惜无论什么人,跟蒙古的大汗相比,似乎都不够分量。

  她看到,达延死死咬着嘴唇,狼眼顾盼,扫视那数百名步步进逼的士兵,光芒却渐渐由愤怒变为冷锐,最终竟眯起来了。

  难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忽然间,青离感到腰上被股强大的力量一锁,整个人被一把抓过,同锁她的人一起向后仰去。

  上面传来一阵惊呼。

  -

  -

  从那样的峭壁滚落,达延没有死。

  这算是运气,还不能算是奇迹。因为狂乱蒺藜与锐利石锋将他的皮袍扯得稀烂后,大半竟无法刺穿那紧实浑厚的肌肉,许多刺尖甚至因此折断在肉里,因此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但还不至于致命。

  而青离也没有死,她身上有撞击带来的震动和疼痛,但不严重,那些可以轻易在她柔软身躯上开出血窟窿的嶙峋怪石,竟都高抬贵手放过了她。

  她甚至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不过,这同样不是什么神佑或奇迹,而是因为,滚落时,她整个人,像那夜在他榻上,那样严密地被裹在达延的身下。只不过这次,是为了保护……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看着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的人,视线也变得模糊,鼻子酸得要命。

  “别站着……”那人伤成如此,威仪仍在,对她颐指气使,“那里……有个岩缝,扶我。”

  青离依他目光所向,果然发现一个岩缝,开口被盘根错节的植被挡住,不加提醒很难找到。

  她不奇怪达延为何知道,这里毕竟是他的草原……

  于是她用身体硬撑开荆棘,扶他进去。

  进到洞里,她四下看看,这洞口小内大,阴冷,但还不算太潮湿,有干草和烧焦的动物碎骨,可能有过当地人在里面避雪烤肉。

  估摸明军的步卒从山谷两侧绕下来需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应该足够给他处理伤口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她麻利地奔走着,从外头抱进大捧的雪来,给他清理创面,兼做冰敷止血;用头上的发簪挑出断在他肌肉里的荆棘,甚至石尖;最后将衣物扯成宽窄适中的布条,为其包扎。

  她把整个外袍都撕了,留一件单薄里衣,贴在身上,整个人由于天气尚寒瑟瑟发抖。

  “离……”在青离包扎他身上可以处理的最后一处伤口时,他突然叫她,还是发不准那个“青”字,因而省略。

  “又叫一个字,跟我很熟啊?”青离头也不抬,道。

  “离……”他却不为所动,语气里也没有迎接青离调侃的意思,而是极凝重地吐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青离整个身体一震,手悬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这句话会这么早来。

  “满都海昨晚告诉我,么么走时交给汉商的两个婴儿……都是男孩……我不信,今早跑来问察合。”达延断断续续地说道。

  青离这时想起来,察合是达延生母呼吉儿的乳娘,怪不得听起来耳熟。

  果然,他既然问,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可他知道答案了,为何在那滚落的一路,还要如此拼命地抱紧……?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青离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仿佛用了千钧的力气,才吐出细丝一样的一声

  这话应当是极有力的,她还他的,是整个漠南蒙古,还不够么?不要说他,连她自己的内疚,都能抵御了呀。

  达延果然无话了,沉默良久,却又挣着抬头看她,轻声道:“除了欠,没有别的么?”

  青离愣住。

  这句话好象利枪一样,完全绕过了她给出的重甲,而是从两肋直接刺透心房。

  青离不回答,两颗泪珠却猝不及防滚落。

  多么奇怪啊,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感情却还可以是真的呢?

  泪珠儿落在达延的伤口上,他觉得火烧火燎地痛,比以往将毒箭从身上剜出都要痛得多了。从那里面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但这答案,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最后的努力:“我想娶你,跟我回去吧。”

  青离苦笑,只是冷静地回问:“你能不跟明国打仗吗?

  达延笑着摇头,这问题,是他意料之中的。

  青离看他脖子上一道血口,若是不幸再深两分,大罗神仙也救不转命来。

  那么又是多么奇怪啊,他可以为她死,却无法为她活着……

  于是她深深吸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他们差不多要找来了。我会出去,把他们引开,但也跟他们走。”

  “我把火石留给你,这里有干草,等没事了点燃,看到烟,大概会有本地人来救你。”她继续说着,有些交待后事的感觉。

  达延只是笑着看她,像平日那样,眯着狼眼笑着,却藏不住眼底一点悲凉。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扯住她问:“你的坠子,哪来的?”

  “一个喜欢的人送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青离这样说着,心中叹息,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要骗他。但她没办法,她绝对不想把坠子的主人搅进来,那太复杂了。

  达延对她的回答沉默了一会,但觉得也似乎无法得到更多,于是,他拉过她赤裸的左臂来,深深咬下去。

  青离看血丝从他的利齿间渗出,很痛,但不必闪躲。这段由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开始的孽缘,用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来结束最合适不过了。

  `

  “我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青离起身在洞口了,达延在后面喊出最后一句。

  “我也是。”青离答完这句,慢慢爬出去,不再回头。

  `

  若再见,必然又同初见,一个城上,一个城下,一个金箭,一个火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五十九章 报君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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