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掘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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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个与王强同名的男人。

　　他是北京一家国营电子企业的销售部经理，
今年三十二岁，精明干练，一表人才。他还是个拥有硕士学位的有志青年，可惜进了这家国营企业后，虽然拼命折腾了好几年，个人抱负却始终无法实现，只剩下一腔热血，还有一颗一息尚存的野心。

　　从他脸上皱纹的纹路走向可以看得出，他时时想与命运抗争，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施展才能的机会，尚未取得可圈可点的成就。他认为自己缺的只是运气和机遇，所以他双眉间写着一个大大的“川”字，刚毅的嘴角两侧也刻着一个深深的“八”字。

　　这个王强的长相和身材，还有一头又浓又密的黑发，都与祥和房地产老总王强有些相像。尤其是他的眼睛，与祥和的王强一样，流露出一种只有野心勃勃的男人才会有的咄咄逼人的寒光。

　　意外地接到祥和公司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活动通知，使很多习惯于以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看问题的王强们一时间无所适从。国企王强也一样。

　　那天，他偶然在网上发现了王强征集同名同姓人的帖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个闲人要广交天下朋友。他笑了笑，以为这又是一个网络时代的无聊游戏，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他抱着玩笑的心情，给对方发了一信，没想到很快得到了回音。

　　这一天下班前，他又接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这一回是邀请函，上面写着北京祥和房地产集团公司董事长王强，诚意邀请各界同名朋友聚会北京、共叙友谊之类的客套话。他扫了两眼，就无动于衷地关了电脑，准备回家。

　　他驾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刚开出单位大门，又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想回来再研究研究那封信，可是看到街上的人流车流都急惶惶地往家跑，他又懒得返回去了。

　　就这样，一路上心里总在嘀咕这件事儿。那个也叫王强的小子，什么陌生人都敢往家里请吗？不会吧？他事先一定是掌握了不少“内幕”，才能决定请谁、不请谁。

　　他突然起了个念头：明天如果有时间，来个反侦察，看看那家伙到底是个干什么的？此举的目的又是什么？

　　国企王强从小寡言少语，心事总显得比别的孩子重，这么件小事儿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他不行。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遇事总是要强迫自己多问几个“为什么”。

　　这要从他小时候的一段特殊经历说起。

　　王强是郊区寡妇坟人氏，而寡妇坟的人都喜欢打赌。据说那一带从前经常有鬼魅出没，还曾经有人撞见，于是那些爱冒险的、爱撞大运的，都爱拿这些魑魅魍魉赌上一把。常常有人因此而小胜一筹，因此也常常有人破财免灾。

　　还在他刚上小学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儿学着大人的样子，打赌谁敢天黑到郊外坟地转一圈儿，赢者可以享用其他几个小伙伴送来的好东西：合计为一只鸡，两只咸鸭蛋，还有一只赛蜜甜的本地大柿子。

　　要知道，当时人们想吃点儿解馋的东西，就一定得等到过年。这些在今天已经成了大路货的东西，对于那时候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太有诱惑力了。

　　天快黑了，八岁的王强想着即将到嘴的美味，胆子顿时壮起来。糟糕的是，一想起吃东西，就想起了姥姥讲过的吞吃孩子的怪物，不由得乱了脚步。

　　据说那些专吃皮肉鲜嫩的小孩子的妖魔鬼怪，都隐藏在有洞穴的地方，天一擦黑儿，就会像昼伏夜出的黄鼠狼那样，钻出来为非作歹。

　　姥姥喜欢讲些鬼气阴森的段子，本意只是在枯燥的生活中给孩子寻点儿乐趣，并不为故意吓唬他们。可没料到，淘气的小外孙偏偏对她无意中讲的这个“瞎话儿”印象深刻，更没料到很快就有这么一天晚上，玩儿疯了的王强在不该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偏偏想起来了。

　　事情果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刚走到坟地附近，就觉得真的撞上了“鬼打墙”，一下子迷了路。

　　王强喘着粗气，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只觉得脚下一空……就像梦中正在爬树时一脚踩空那样，一瞬间浑身失重，骨头酥软。

　　惊慌中，他失足掉进了村外一口枯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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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感觉到肚子里的心肝儿、肠子都被摔得生疼、生疼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他顾不得内脏的疼痛，拼命咳出了灌得满嘴、满鼻子的沙土，然后眨巴着惊慌的泪眼仰面朝上，能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深灰色的圆孔，那是井口，离他很远很远。

　　小家伙不明白自己摔下这么高的井口，为什么还保持清醒，没有死去，他只觉得鼻子里有股热乎乎的液体，慢慢流出来，带着浓烈的腥味儿。

　　他用袖口抹了抹鼻子，突然有一股更加浓烈的味道冲进了鼻孔，这不祥的味道显然来自某个未知的物体。

　　虽然看不见，可他那慌乱中到处乱抓的小手儿却摸到了一样东西。

　　落井的恐惧暂时被更大的恐惧所取代，他感觉到在这狭窄的井底，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甚至就在屁股下面。

　　此刻他就坐在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两手摸下去，湿漉漉的。那个被他的小身体狠狠砸了一下的死尸，正在散发着阵阵逼人的恶臭。

　　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过后，王强卯足了吃奶的劲儿，在井底仰面朝天发出一声童稚的、夹杂着绝望的尖叫：

　　“救命啊！”

　　最终从枯井下死里逃生的王强，身体和智商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长大后又高又壮，不仅进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而且毕业后就在距离家乡寡妇坟不远的京城闯天下。可小时候落井的经历，却在王强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本以为多年过去，自己已经从淘气的鼻涕虫儿，长成一个体面的大男人，可怕的坠井经历，早已像其他屈辱的记忆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冲淡了。

　　其实没有。原来它就藏在他的内心深处，而且，那种可怕的感觉，会被哪怕一个非常偶然的事件儿勾出来。他明白，自己还是那个从小有着严重心灵创伤的农村孩子。

　　虽然身处大都市，可王强常常会突然想起当年为“鬼”打赌果然撞上“鬼”的经历。一遇紧急情况，他的眼前常常冒出那口黑沉沉的枯井。

　　也由于那口可怕的枯井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至今都害怕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独处。甚至走在无人的走廊里，他也会浑身紧张，内急得恨不能飞到厕所去。

　　由此还导致他喜欢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哪怕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和头颅也在所不惜。因为，他是那么渴望出人头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严格地讲，王强那超乎常人的、咄咄逼人的野心，并不是为了追求一种什么了不起的境界，而只是为了摆脱在潜意识里困扰了自己几十年的被“禁锢”的感觉，换言之，只是一种本能。

　　这段特殊的经历，也使国企王强特别敏感、多疑而又善变。

　　汽车已经驶进了住宅小区的大门，他还在为那封电子邮件胡思乱想着。他刚把车停好，熄了火，突然又下意识地将车发动起来，汽车“嗡”地一声，转眼就重新回到了大街上。

　　不行！这件事如果不弄个清楚，今晚就别想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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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阴历八月十七这天，
全国各地多家航空公司的客流中，突然冒出来一些名叫王强的乘客。有一家航空公司的一个航班上，竟有五个叫王强的男人同时办理登机手续。这使航空公司方面的有关人员不禁感到一阵小小的恐慌。

　　“怎么回事儿？这么多叫王强的搭乘同一个航班，我好像闻到了一点儿9·11恐怖事件的味道。”一个年轻职员在卫生间里对另一个同事说。

　　“别胡说，公司的头儿们现在最怕提‘恐怖’二字了，小心别捅了马蜂窝！”同事警告道。

　　“你说怪吧？刚才这个发往北京的航班，就有五个叫王强的乘客办理登机手续，这种事从来没听说过。”

　　“有什么稀奇？中国这么多人口，很多人又喜欢取单名。名字难取，重名儿的就多呗。”

　　“可是同一个航班，又同时飞往一个目的地，这又怎么解释？”

　　“啧！也是啊……”另一个沉吟道，“要么，咱们现在就向上面汇报一下？免得万一出事，说不清楚。”

　　“汇报情况总是没错儿的吧？”

　　“走！”

　　两个年轻人出了卫生间，匆忙之间跑到候机室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钻进了一扇小门。

　　这时，卫生间另一个角落里的一个乘客，提着裤子急急忙忙跑到自己的同伴跟前，把刚才听到的那段对话转达成：

　　“不好了，这个发往北京的航班上有五个恐怖分子！名字都叫王强……”

　　“什么？谁说的？”

　　“我刚才在卫生间里亲耳听到的！说话的是两个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

　　“他们人在哪儿呢？”

　　“往那边的办公室跑去了！”那人一指，自己已经被自己的偷听、猜测加联想吓得变了脸色。

　　“快快快！改航班，不坐这班飞机了！”

　　“人呢？人呢？我要改航班！”

　　“对不起，我的孩子身体不舒服，得去医院，请给我们换下一个航班吧。”

　　“我把重要的文件忘在单位里了，请帮我办个手续，换乘下一个航班……”

　　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提出了改航班、甚至退票的要求，弄得航空公司方面直愣神儿：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同时要求换乘别的航班？”

　　好在离正式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机场方面用了近半个小时，终于从一个老太太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又用了半个多小时，才说服了那些盲目多疑的乘客，再用半个多小时动员他们勉强登上了飞机。为此，飞往北京的这个航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

　　“天啊，终于飞了，差一点儿出大事！”机场一位值班的负责人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目送飞机冲上蓝天，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破口大骂，“他妈的，让我抓到那个造谣的王八蛋，非让他坐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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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同一天，祥和公司的于主任亲自上阵，率领一干人马，到首都机场去迎接参加聚会的王强们。

　　从早晨开始，一班接一班的飞机落地，一拨接一拨的王强走出了机场大厅的栅栏门。远远地，就看到高高竖立在大厅门口一块漂亮的大牌子，比中国联通的广告牌只大不小，上面用遒劲的魏碑体赫然写着“王强”两个大字，下面稍小些的一行字是：“欢迎您到北京来！”

　　于主任等人就在大牌子前面列队恭候。

　　嗬！果然是不同凡响。

　　来来往往的人流，都向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大牌子投来含义各异的目光。这阵势，使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王强们，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当王强们在众人好奇而复杂的眼光中，走向那个标志着身份和地位的大牌子的时候，不论他们在当地是得志还是落拓，是顺遂还是倒霉，是高高在上还是屈居普通百姓蝇营狗苟的生活，此刻，他们的脸上和脚下，都不免流露出几分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欢迎欢迎欢迎！”

　　于主任挂着一脸笑容，与王强们逐一握手寒暄，然后，由漂亮的迎宾小姐把他们送上停在门外的空调车。王强们就这样，在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来到了北京王强的祥和房地产集团公司。

　　公司总部大楼就是地处北京繁华地段的祥和大厦。这些外地的王强们都在心里悄悄地估算着，王老板这一座大厦能值多少个亿。这么一估计，他们就觉得王强根本不必再做什么祥和公司了，只要把这座大厦租出去，就可以高枕无忧几辈子，子子孙孙都吃不完、花不尽。

　　当然，王老板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商人，也许，他这么干，是想为建设祖国首都、繁荣房地产市场做贡献呢。唉！人哪，觉悟高和觉悟低，做出来的事情就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王强们感慨着，鱼贯进入了金碧辉煌的一楼大厅。

　　参观完大厦，他们个个都呆若木鸡：祥和大厦的一、二层是对外接待中心和一个装修典雅的咖啡厅，三层是娱乐城，四层是健身房、按摩院、美容院，五层还有保龄球馆、游泳馆，六层以上是写字楼。后面还有一座八层的辅楼，除一楼的大酒店外，清一色是相当于四星级标准的酒店客房。

　　用王强们的眼光看，走进这座大厦，生活中所需的一切都通通可以搞掂，足不出户就可以得到所有满足了。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这趟北京算是没白来！

　　他们不由得兴高采烈地发出一片赞叹声。

　　人们被安排在各自的房间里，洗澡、更衣、小憩之后，便都一门心思在等待着那个神秘的、同名同姓的东道主王强先生露面。

　　他们最大限度地调动着想象力，猜测着这个一掷千金的大老板是个什么样子，是英俊倜傥还是丑陋不堪？是高大魁梧还是短小精悍？是温文尔雅还是粗俗莽撞？是豪侠仗义还是诡计多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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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的猜测虽然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却无一例外地认为，他定是一个铁腕人物，敢做敢当，说一不二。

　　总之，王强还没有出场，王强们已经在各自心里为他画了无数幅画像，只等他出面一一对号入座了。

　　再说王强今天从早晨睁开眼睛起，就感到自己被一股莫名的紧张缠住了，老想深呼吸、长出气，就像一个举重运动员在比赛场上抓起了重量级别更高的杠铃，在培养情绪、运动气息，准备挺举那样。

　　小四儿在一旁见到王强这副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强子，你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啊？昨晚没睡好吧？要不，再休息一会儿？反正那边儿有于主任照应着，你尽管放心。”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这话你早晨起来到现在，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小四儿一听王强的情绪有点儿烦躁，便不再吭声了。她察言观色地把晚上出席聚会要带的东西一一准备好，再一一耐心地递到王强的手上，一边用眼角悄悄地打量着他的脸色。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就是持反对态度的，无奈，在这个家里王强说了算。据说成功的男人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小四儿也就只好忍了。

　　不过，几天来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要发生。说老实话，小四儿虽然年轻新潮，喜欢挑战，可她也非常害怕变故，不想让过得好好的日子，突然出现什么危机。

　　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小四儿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王强在镜子前左照右照，突然“嘿嘿嘿”乐起来：

　　“你看我，像不像美国历史上那个巴顿将军？”

　　“嗯？”小四儿在沉思中听到这突然的笑声和问话吃了一惊，她回过头，看了看丈夫，只见他西装革履，一本正经的样子，的确和那个不可一世的巴顿有点儿相像。

　　她想起了那个著名的美国佬儿一脸霸道的神气，还有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着装打扮，包括那支漂亮的白色小手枪和一枚硕大醒目的宝石戒指。

　　而站在她眼前的王强，从神态到装束也都透着几分主宰一切的自信和狂妄。

　　“像！太像了……你就是巴顿。”小四儿故意想逗王强高兴。

　　“你是在哄我吧？”王强突然一反自信的常态，回头狐疑地看了老婆一眼。

　　“我是说，你要是站在那些王强面前，再来那么一段漂亮的演讲，可能就更像巴顿了。”小四儿连忙补充道。

　　“我就穿这套西装出席聚会，怎么样？能打几分儿？嗯？”王强又在镜子里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装束，犹豫着征求小四儿的意见。因为平时小四儿总是嫌王强品味差，穿衣打扮没水平。

　　“能打十分儿！”小四儿故意顺着他说。

　　“嘿嘿……”王强突然得意地笑起来，“看来我赢定了，全国的王强都来了！怎么样？还想和我打赌吗？”

　　“哼！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呀？你别得意太早了！”

　　漂亮小四儿的一句话，声音不高不低，却当场就把王强弄得没了词儿。他不满地瞪了小四儿一眼，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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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下王强大聚会


　　这天一大清早，
祥和大厦门口就开始有车辆进进出出，忙成一团。

　　那些货车在后院儿卸下了大堆大堆的食品、饮料，轿车里上上下下的都是公司里一些头头脑脑，他们在忙着同一件事儿：同名王强的聚会。

　　门卫老杨刚和匆匆进来的于主任打了招呼，就发现大门外有个戴帽子的小个子男人在探头探脑。

　　“您有什么事儿呀？”老杨凑到门卫室的窗口，大声问道。

　　他这一问，那小个子却突然挺直了背，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是什么人啊？招呼也不打就跑了！今儿个公司有重要活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老杨自言自语地走出来，东看看西瞧瞧，那小子腿儿挺快的，转眼间就已经没影儿了。

　　临近中午时分，公司的两辆豪华大巴已经跑了两个来回，全国各地的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被接回来了。老杨看着那些打扮或土或洋，说话南腔北调儿的外地人鱼贯进了大厦，对这个同名同姓的游戏感觉既新鲜又稀奇。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客人总算接得差不多了，听说机场那边还留了一部小车，等着晚饭前从广东来的一个航班。

　　这时，老杨看到老板王强自已驾着车开进了大门。

　　老杨注意到王总今天又换了一部车，可那是什么车呀？一部半新不旧的老式桑塔纳，看上去其貌不扬。

　　老板王强的车多，公司里车更多，他又喜欢时常换车，所以老杨并不惊讶。可是今天让老杨觉得奇怪的是，全国来了那么多客人，老总怎么反倒弄了这么辆破车开来了？老杨替自己的老板爱惜面子，就不免有些着急。

　　车已经开过去了，可老杨还在盯着那辆旧汽车直愣神儿。

　　王强下了车，已经快走到大厦门口了，老杨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跟老板打招呼了，他一急，慌忙在王强身后喊了一声：

　　“哎哟！您怎么来这么早哇？”

　　“噢！我是按时间要求来的。”看上去王强今天情绪极好，笑着和老杨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走进了大厦。

　　老杨在大门口转了两圈儿，看看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就放心地走回到门卫室里，坐在高大敞亮的窗口，目光炯炯地盯着每个进门来的人。

　　突然，那个小个子陌生男人又出现在大门口了。老杨一个箭步出了门卫室，正要追出去，发现一辆锃明瓦亮的黑色大奔驰开到了大门口，坐在驾驶员座位上的是王总的司机小陈。

　　老杨的嘴巴顿时张大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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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王强下了车，才猛然意识到：这个才是真正的老板王强！可刚才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没听说王总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呀？

　　“你等谁呢？”老杨听到王强在问他，才醒过腔来，他忘了问候，结结巴巴地连忙回答：

　　“啊！有、有个小子……贼头贼脑的，看着可可、可疑，我追出来他就跑了。”

　　老板王强回了回头，大街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他不动声色地对老杨嘱咐了一声“今天你们得多加点儿小心”，就走进院子里去了。

　　老杨看着老板的背影，呆若木鸡。

　　于主任花重金从电视台请了个当红小生，来主持这次聚会。

　　昨天，那个聪明且颇具幽默感的小伙子在和王强、于主任接触了一个小时之后，就迅速攒出来一篇漂亮的串台词儿，把王强的同名朋友联欢会称为“天下王强大聚会”。

　　王强一听，拍案叫绝：

　　“好！有气魄。”

　　于主任觉得主持人言过其实，想表达不同意见，但又不敢直说：

　　“哎呀，可惜，要是有几个海外的、哪怕是来自港台的王强也好啊，那样的话，可就真正是天下王强的大聚会了……”

　　王强正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于主任的反应，他被“天下王强大聚会”这个提法所陶醉，口中一个劲儿叫好，并随手使劲儿在主持人的肩上拍了一下，弄得小伙子一个趔趄，差一点儿跌倒。

　　这么能煽风点火的男人，就这么一副身子骨儿？于主任在一旁不屑地斜了主持人一眼，就匆匆离开，去忙其他事了。

　　聚会是以酒宴的形式搞的，在一间宽敞的多功能厅里，摆了十几张漂亮的大餐台，大厅的正面，是一个容得下十几个人同时表演的小舞台，舞台下方是和舞台一样大的一个乐池。

　　乐池与餐台之间由一个造型别致的小桥流水景观隔开。

　　醒目的大幅会标就挂在舞台上方，上书“天下王强大聚会”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现在，大厅里灯火辉煌，来宾们都已入座，餐台上已经摆好了色彩缤纷的鲜花、各色含酒精和不含酒精的饮品，还有丰盛的冷菜和琳琅满目的水果。

　　服务小姐们盛装打扮，进进出出忙着把美味送上来，并随时把她们的细腰弯成九十度，把她们白晰的耳朵和性感的脖子凑到客人的嘴边，微笑着倾听他们的各种要求，和颜悦色地跑前跑后，服务态度和质量堪称一流。

　　这场面和气氛，与人们平时习惯了的自助式聚餐会相比，陡增了几分贵族气息。王强们坐在餐台边，东张西望，一副顾盼自雄的样子，非常得意。

　　尽管真正的主角还没有出现，尽管应该得意的并不是他们，但是，此刻的王强们仿佛已经成为祥和房地产集团公司老板的化身，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沾染了一丝儿霸气。

　　“你好你好！你是哪里来的王强？”

　　一个颇为活跃的干瘦青年，在场内窜来窜去，和这个握手，和那个寒暄，煞是引人注目。他的样子有点儿像香港歌星刘德华，皮肤黝黑，鼻子尖尖，丹凤眼的眼角微微向上吊起，笑着看人的时候，嘴就纯真地咧开，露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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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听到对方报出所在城市的名字时，刘德华就哈哈一笑：“好好好，那是个好地方啊！我出差去过，不错不错！”对方听了这话，就受宠若惊地把手和他紧紧握在了一处。

　　“我是杭州电视台的，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多联系！”刘德华说完又走向下一个：“你好！从什么地方来呀？”

　　王强走进多功能厅之前，站在走廊上运了好一会儿气。他突然发觉，见多识广、不惧怕任何场合的自己，国家级领导都见过不止一次了，现在即将面对一百多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居然有些紧张呢！

　　是怕他们失望，还是怕他们……我怕什么呀？我怕？

　　王强想起了老婆小四儿对这事儿一直所持的怀疑态度，竟一时间有些踌躇。

　　今天这一出面，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只要认识了这些人，今后就很可能是快乐和烦恼交替相伴，喜剧和悲剧同时上演……

　　谁知道呢？也许小四儿有什么预感？

　　王强对自己这一念之差、头脑发热之下决定的事情，似乎多少有点儿后悔，可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豁出去吧，不就是一个王强聚会嘛！既是为了王强们，受点儿损失，也没有什么，念在他们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情份上，就算把他们当作自家兄弟吧！

　　这样想着，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领，撒开大步就往里面走。

　　“别别……别急，里面还没开始呢！”刚才还在楼上客房里补妆的小四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此刻她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一会儿时间到了，主持人会宣布请你出场，你再出去不晚。”

　　小四儿说着，把王强拉到休息室里，帮他整理头发，检查衣服，从头到脚过了一遍“验收”关，才算放过他。

　　“行了行了，举行婚礼的时候你都没这么认真过！”王强推开了她香喷喷的小手。

　　“那可不一样，今天的录像很可能拿到电视台去播放，得注意点儿形象。”

　　“谁说要拿到电视台去播？”王强感到意外。

　　“你花了这么多钱，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下面的人敢不把事儿做到顶吗？我听于主任手下的人说，他们早都跟电视台方面联系好了！”

　　“怎么也不先问问我？”王强有些不满了。

　　“人家不把事儿办到一定程度，能轻易来汇报吗！先录好了放着备用嘛！”

　　也是啊，下面的人办事往往是这样，先悄悄往最大限度做，做成了就汇报请功；做不成呢，也没人知道他们暗地里的失败。这是一个做下级的技巧，王强当了这么多年老板，能不心知肚明？

　　既然于主任到现在还没来请示汇报，那就说明电视台方面的事儿还没有最后敲定。不知怎么，王强不太愿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他觉得这只是自己一时高兴，调剂一下生活，不涉及任何“意义”和“热点”，与以往的活动相比，更不是什么“重大主题”，所以不具新闻价值。

　　王强一回头，看到两个扛着机器的电视台记者，在于主任引领下走进了多功能大厅。有人来录像可以活跃气氛，还可以把活动纪录做成光盘，与会者每人一份儿，留个长久的纪念。这是于主任在计划里早就安排好了的，王强对于主任做事考虑得如此周到感到满意。

　　王强和小四儿正悄悄聊着，只听到于主任在走廊那头吩咐一位服务小姐“到休息室请王总”，于是就主动走了出来。

　　“我在这儿呢。”王强抖擞精神，大步朝于主任走去，于主任一见到他，带着疲惫的脸立即笑成了一朵花，他迎上来在王强耳边低声道：

　　“王总您今天真是帅呆了、酷毙了！”

　　王强听到这儿，顿觉信心倍增，三步两步就跨到了于主任前面，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已经由人声鼎沸转为鸦雀无声的多功能大厅。只听到主持人在台上语气激昂地宣布：

　　“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东道主、北京祥和房地产集团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王强先生上台！”

　　王强连忙习惯性地提了提笑肌，端了端肩膀，步伐稳健地走上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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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
王强们不论是从外地赶来的，还是家住北京的，一律被安排在祥和大厦的客房里过夜。

　　这不仅因为不少人喝多了，主要也考虑让大家在娱乐场所玩儿个够，再享受一下保健按摩，洗洗桑拿，消除一下疲劳。最后还可以互串房间，相互走访，进一步交流感情，增进了解。

　　午夜时分还有一顿丰盛的宵夜，给大家补充一下能量。

　　王强现在真正感受到了“众星捧月”的美妙，他已然成了王强们狂热追捧的“明星”，不到三个小时，他的满头黑发已经有些蓬乱，嗓子也已经有些嘶哑，那是大口喝酒、不停吸烟、高声谈笑、拉拉扯扯的直接后果。

　　他太兴奋了，这么多年，有多少新闻发布会、颁奖会、见面会、酒会、宴会、联欢会，他也曾得意过、陶醉过，可是都没有像今晚这样，让他感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尽情尽兴！

　　看来，自己还是一介俗人啊！与普通人在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就会焕发极大的激情。聚会也是这样，跟那些衣冠楚楚的所谓精英们在一起，他总是觉得不自在，而和市井小人物在一起，就会有无穷的乐趣。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系，谁让他是一个生在农村、长在胡同儿的穷孩子呢？

　　参加聚会的这些人，可以说没有一个和他存在直接的利益关系，他们既不是他的上峰又不是他的合伙人——当然，今后发展变化成什么关系，那要另当别论。

　　正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吹牛，肆无忌惮地发牢骚，还可以无拘无束地大吃大喝，仰天大笑，这才叫痛快呢！

　　整个晚上，他的心情都无与伦比地舒畅、快活。

　　始终围着王强转的有这么几个人：

　　一个是来自陕西的四十岁左右的王强，他的一口陕北腔儿和郭达演小品时候的口音一模一样，一口一个“饿（我）”。

　　他说他是头一回来北京，原先以为西安古城是最了不起的皇城，没想到北京的紫禁城比西安古城壮观多了。

　　“哪个房子是你盖的，明天带饿去看看！”这位老兄憨厚得可爱，王强听着他讲陕北地方的事儿，被逗得一个劲儿哈哈大笑：

　　“对对对！我看过史铁生写的陕北，简直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儿！”

　　“有时间到饿那里去看看磨（嘛）！”陕北王强不失时机地发出了热诚的邀请。

　　另一个王强是从广东汕头来的，做的是办公用品生意，他说话就像两个人在谈生意那样，单刀直入，率真可爱：

　　“王老板啊，你们公西（司）以后就不用到外面买办公用品了嘛，要用什么东司（西）我全包啦！怎么样？”

　　还有一个王强喜欢在一旁不停地插话，他就是来自杭州电视台、长得酷似刘德华的小家伙儿。

　　因为在电视台搞了一档“房地产消费”节目，刘德华便以王强的同行自居，张口闭口专业术语，引得不少门外汉的王强，都凑上来伸长了脖子听他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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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王强用那带着浓厚浙江口音的普通话，绘声绘色地描述杭州房地产业的情况，引起了王强极大的兴趣。不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同刘德华达成初步“意向”，要找时间到杭州去看看，投点儿资。

　　受了他们的感染，有的人已经走开，去寻找操持同行业的王强去了，他们好像突然茅塞顿开了：眼下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说不定，稀里糊涂就谈成了一笔生意、拣到一个大金娃娃呢？

　　王强在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近处盯着自己。开始的时候还模模糊糊，似有似无，到后来那双眼睛就近在咫尺、闪闪烁烁了。

　　混乱中他没有顾得上注意这双眼睛的来历，当身边的人渐渐散开，他才实实在在地捕捉到了那个一直在暗中盯着他的人。

　　那是一个高个子、宽脸膛,有着一头浓发的年轻人。他一直站在人群的圈儿外头，除了静静地听别人说话，就是闷头喝着饮料。

　　王强只看了他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王强有点儿面熟，感到很亲切。他眉间那个“川”字，比自己的还要深，看来也是个操心的人，在单位里至少管着一个重要的部门。

　　王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主动招呼道：

　　“你好！你是哪儿的？”

　　“啊！”那人稍有些拘谨，他愣了一下，可能是没想到中心人物王强会注意到他并主动与他打招呼，“我是中关村的。”

　　王强听到他一口标准的京片子，顿觉距离近了不少，高兴地拉过他：

　　“嗬！是北京的呀？来来，咱们干一杯！”

　　几个围拢着的各地王强，看到这两个王强在一起，立时都噤了声，静了场。紧接着，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嘁嘁嚓嚓”的私语，人们边议论，边对这个北京的王强行注目礼，报以各种含义的微笑。

　　“这人……怎么那么像王老板的弟弟？”

　　“不可能！他也是叫王强的……”

　　“怪事儿！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同名同姓，又长得像双胞胎？”

　　两个王强当然都听到了这些议论，但是他们谁也没去注意，因为在他们自己看来，两个人只是有些相像而已。

　　“家住哪儿啊？做哪行儿的？”王强放下酒杯，压低了声音，和北京王强聊起来。

　　“我……在一家国营企业搞市场营销，没什么意思。”对方很低调、很谦卑地答道。

　　“好好好，依我看啊，一个企业，不论国企还是私企，搞市场的都是关键。你想想啊，有了好产品没人把它推销出去，它就是垃圾。相反，即使没有什么好产品，可是搞市场的如果过硬，也能把它给推销出去！当然啦，这个不是长远之计。但是，怎么说市场营销都是一个企业的关键！”王强借着酒力，自以为是地发表了一通议论。

　　“是是是。”国企王强还是非常含蓄，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表情不卑不亢，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找时间，咱好好聊聊？”王强用力握了一下国企王强的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的一头黑发，满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