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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 作者:月裹鸿声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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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然后又过了三日(虽无法准确判断,姑且以此为单位吧)。

  这是那劳什子地图和“圣手翁”的圣手充分发挥用处的三天:地图上所画的一个布满机关的迷宫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全靠媚姑耐心细堪路线,李破精妙拆解一个个机关,青离几人紧随其后,才走得出去。

  迷宫并不算大,但破解机关耗费时间较多,等走出这迷宫时,李破与媚姑已经全无半点食粮,只剩水囊中两三口水。

  走出迷宫,按地图来看,前方一个大厅,就是此墓的最深处了,媚姑长出口气,合上图册,自腰上解了已经如瘪茄子般的水袋,递给李破。

  “妹子喝吧。”李破的脸色骤然变得与头发一样白。

  “三哥何时这等见外?我们一路行来既无差错,里面必然有能出去的路,差这一点,妹子挺挺就过去了。”媚姑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异样,笑意妩媚如同初夏阳光。

  “……”李破低了头,白发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惊心,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三哥说什么?”媚姑没听清楚,笑着去问。

  李破没应声,拉过女子来,腾一只粗糙的左手,用手指轻轻梳拢她有些蓬乱的头发,眼中却不由落下泪来。

  “三哥你这是……”

  女子的话断在口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曾经熟悉的男人,倒了下去。

  李破将女子慢慢放平,用衣袖擦擦眼睛,站起身来。

  他惊愕地发现,面前有三个陌生人。

  原来云舒看见他右手在身后攥着匕首,大叫一声“不好”便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往前奔去,青离天翔一时不察,拦他不住,只好也快步跟上,好在对方只剩一人,不似先前危险了。

  “你们是谁!”李破退后大喝,手中两条钢制九连环铿锵作响。

  “是这个。”天翔掏出六扇门牌子,扔给他看,道,“我们是追踪你们入墓,不意跟你们一样,被关在里头,不知如何出去。我们官家,不随便扯谎,更不杀人,你可以信得我们。”

  李破反复看了那牌子,脸上呈现扭曲的神情,这本是平日最怕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一张信誉的金牌,的确,如果是捕头的话,虽然会拿他归案,至少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那边云舒察看媚姑情况,发现一刀入心,已经无力回天,不由怒道:“便有金山银山,你还不是吃一顿的米,睡七尺的地!?况且这些见还没见个影儿,你何苦就杀了她!?”

  李破一怔,悲声道,“我并不是忌惮分利于她,实是她有谋害之心,为求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

  云舒看看那仅剩个底儿的水袋,倒也突然明白这李破的担心——青离一开始不是推测关闭石门的人的条件么:知道墓穴另有出口,想独吞财宝却又无力独自找到财宝,所以想要困死或杀死众人在里面。现在媚姑死活不认毒杀侯五尺,可矮子死掉是事实,这样说来,她确实最有可能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那个人,在机关已经完全破解,李破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递上最后的毒水,完成她的计划。

  人心,就是这样森寒么? 云舒想到这里,这墓穴的阴冷,似乎又重了几分。

  “媚姑身上刚我看了,的确没有金钱草。”一边青离上来,打断他的思路。

  “奥。”他有口无心地应着,余光瞟上青离手中拿起的地图。

  这地图不是平摊起来一大张,而是第一页一张略图,后面每页精描一小部分,指点一个机关什么的,订成一个需要翻阅的书册,前面都是图画,后面似乎还有些文字章节。纸张很旧了,但还大多平整,唯独每页右下角处凹凸褶皱,使整本书平放时自然形成一角高翘的局面。

  “那侯五尺可是中的金钱草之毒?”天翔接上话道。

  “我没细查尸首,不过人若中金钱草毒,状况倒确如媚姑所述。”青离答道,目光却只管埋在书册上,边翻边嘀咕,“这什么恶心的习惯啊……”

  “李破,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别的,我们还余一点食水,你跟我们走吧。”云舒对一旁愣着的李破道。

  少白头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木讷地挪动脚步,跟了上来。

  -

  “这,这是?”

  青离小小惊呼了一声,在潮湿阴冷崎岖难行的洞穴里爬了这么久,一时发现自己处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这厅大约五六丈见方,除有一门进来,全无出口,厅中最前方摆着三件物事:一幅画轴、一把古剑与一副锦瑟,四角则各有一铜雀烛台,上面四根红烛有男子手腕粗细,此时已都被天翔点燃,映得满堂焰色。

  厅堂天花板上,悬一块菱花宝镜,四周衍出许多汉画风格的云水纹来,四人一路劳顿藏掖,也有头脸脏的,也有衣衫破的,那份褴褛憔悴,映在镜里,不堪而又好笑。

  最奇特的还是那四壁,用鎏金方瓦铺就,每片上浮雕出一个小篆(抱歉只会打简体,请自行想象)汉字,密密麻麻排下来,给本来没有窗户的空间平添几分压抑。

  青离细看那些字,有的似有关联,有的却又似无关,例如“琵”、“琶”、“琴”、“瑟”连在一起的四个,旁边接的是“恨”、“怜”、“惘”、“怅”四个,下面又是“霜”、“雪”、“雨”、“露”四个,可若说是部首相近,又有“侠”、“ 义”,“争”、“斗”,“长”、“短”,“甘”、“苦”等因意义相连而在一起的字样,另外还有“一”、“二”、“三”……“十”、“百”、“千”、“万” 等数字,与“黑”、“白”、“金”、“银”、“朱”……等形容颜色字样杂在其中。天翔云舒亦抬头遍观,不能识其中规律。

  “这不是还没出路么?地图上怎么画的?”云舒有些焦急道。

  “画到这里便没了。”青离恨不得能从图上抠出隐藏的几页来,可惜并没有,图画部分到此结束,后面是文字写的樊七巧的香艳野史,青离只看了开头跟一个叫什么金深然的落魄画家的描写,就觉得狗血淋头,也不知这种东西可信能有几分,放在这书册里又有何用。

  “那些却是什么?”天翔突然指了前边放置的画轴等物道。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画轴、宝剑、锦瑟三物原无关联,又齐刷刷摆在这厅中,是何用意?

  青离于是上前展开那画轴,展到一半,面上已呈惊色,连道,“不可方物也!”

  画中是个少女,手压金线,在绣一件嫁衣。少女荆钗布裙,蛾眉未扫,却目若秋水之波,鬓如雏鸦之色,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纯真,然而那纯真中又透出一丝幽怨,似乎随时准备抬起眸子,向观者诉说什么,却又欲语还休。

  画下并无落款,只有三字“赠七巧”。

  “这竟然是那个女魔头么?”云舒凑上来,赞叹了声,又道,“画师如此功力,竟不传名后世,五代之时,荣武贱文,可见一斑。”

  “未见如此。你细看这嫁衣细羽处,线条实在有些粗了,这在晚唐工笔,本是大忌,此画令人一见倾心,全在‘传神’这点,画师笔力,并未必佳。”青离道。

  云舒细看,倒也点头称是,笑道,“不过这女子画得真好,像有了魂儿能走下来一般。”

  这厢说着,那厢天翔、李破也拿分别过古剑和锦瑟来看。

  古剑出鞘,色如青蛇,寒光潋滟,纹饰七星,天翔取一发于其上,吹而立断,不由连声赞叹,随手舞了几下。

  再看李破手中那锦瑟,桐木清漆,五十弦柱,瑟身镌刻龙螭,错以明珠,拨之,因年代久远,音已不正,却仍甚为清越。

  “圣手翁,依你经验,这里是不是还有机关?这些应是破解的提示吧?”云舒转向李破道。

  李破却未答言,双手捧着那瑟,不知何故泪如泉涌,继而却又凄厉地大笑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

  他有事,他疯了……

  (二十章 锦瑟 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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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洞中不知昼夜的时光里,只有饥饿和干渴的召唤代表着时间的过去,然而,现在,它们已经不是按时光顾,而是盘恒不走了。

  被剪开来的原本装水的鹿皮袋子摊在地上,如同也是两片喊渴的嘴唇,青离看着躺在一旁的李破,心想说不定这样被打晕过去还好些。

  天翔发现了重要的事情:每面墙上的鎏金方瓦都空了一块,四周的瓦片就可以被上下左右在墙上推动,这似乎说明,如果把墙上字排列成什么特定结构,便能触发机关。但在一阵热火朝天的干劲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按偏旁,按意义,按读音,无论怎么折腾这些方块,也都什么没有发生。

  圣手翁在疯癫之前,曾经在瑟上看到了什么?云舒也拿着这瑟反复看了一百遍了,百思不得其解。

  “媚姑水在否?”青离好像想起来什么,用最节省口水的语言问道。

  “毒。”回答同样节约。

  “与我。”

  云舒很有些疑惑地找到先前媚姑递给李破的,还剩两三口水的皮囊,递给青离。青离接过来,若有所思地拔下头上银钗,慢慢探下去。

  这根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天翔和云舒心想,先前推论已经全部通顺,媚姑就是那个一开始就有全盘计划的人,刺秀才,关洞门,杀龙大,谋矮子,最后也自然是要害死李破才能独吞财宝,就是被少白头识破水中有毒,才反受其祸的吧。

  所以他们只漫不经心地对这边瞄一眼,却惊见青离唇边盛开了一朵笑意。

  银钗缓缓提上来,色如冰雪。

  水中无毒?!

  “媚姑是奉命刺秀才,跟风杀龙大,至于李破和侯五尺,她并没有一定要置于死地的意思。”青离将最后这点水分了,幽幽道。

  “你说李破,还可能是她念旧情放一马,可侯五尺中毒,难道不是她?”云舒诧异。

  “她身上并没带金钱草。”

  “这个你说过了,可你又未查验矮子尸身,怎知不是她信口胡诌?”天翔道。

  “直觉。”

  天翔吐血。

  “哥,我信她。如果最后一点水愿意让他先喝的人,不会骗他。”云舒这句话充满指代不清,好在青离都听得明白。

  “好啊。”天翔笑道,“你们都乐意信那娘们,却说说矮子是怎么死的吧?”

  “杀矮子的人,先前就已经死了。”

  “我当你要说什么。”天翔大乐,“还不如说这一干人都是樊七巧做祟弄死的呢。”

  “你细看这右下角是什么痕迹?”青离不直接答话,只把书册翻给他看。

  “这,这倒像是……”云舒不太好意思地插话道,“我小时好蘸着吐沫翻书,被娘打了十余次,才板过来了,这倒像是那个。”

  “不错。”青离振声道,“毒就是下在书页上的,如果用湿手指翻阅再送入口中,自然会中毒身亡。那一开始就死掉的秀才,虽然利令智昏,与虎谋皮,但模模糊糊地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大概见过侯五尺这个习惯,因此特意在书页上下毒,以为报复。这点虽然现在只是推理,出去后大约能找到证据。”

  “因此矮子之死当真不关媚姑事?”

  “应是不关。”青离叹道,“可惜李破并不信她。反因此以为她会谋害自己,就先下手为强了。”

  云舒不禁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角落里昏睡的李破。

  火光映在那张刚刚嚎啕过又大笑过的花脸上,丝丝白发垂下,呈现一种疲惫的安详。儿时的梦想,不就是带着世所罕见的宝藏,与她远走高飞么?改变太多的,是世事,还是你我?她的指尖分明就曾那么近,那么近,却始终够不到疏离的人心。

  如果那个时候,信她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多信她一次,该多好啊。

  悔恨的哀哭,终于留不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即使那是一个盗墓贼的幸福也好。

  即使用后半生疯癫中追忆,总逃不过当时鲜血写就的惘然二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云舒黯然神伤中,不由吐出声来。

  “你说什么!!?”青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锦瑟!李义山之锦瑟诗!”天翔也突然双眼放光地跳起,继而看着墙上,道“三面壁上,一共三首,第一首是《贫女》,第二《宝剑篇》,第三就是这《锦瑟》。早怎么没想到!”

  -

  新的灵感之下,三人精神重又抖擞。除了中间一首天翔稍有误差,是李太白的《侠客行》而非《宝剑篇》之外,这个路数基本是对的,当三首诗都被完整呈现在墙壁之上时,随着轰隆隆一声,送出一个让青离偏过头去,用肮脏的袖子挡住眼睛的光怪陆离世界。

  打开的世界中,金灿旭日,银烂冰轮;繁星荧荧,明珠遍地;碧云扰扰,翡翠横陈;赤焰流霞,珊瑚与玛瑙争辉;清辉雪魄,月石共水晶一色。后梁之收藏,前蜀之经营,南汉之剽掠,共积一处,倚叠如山,至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相形之下,人不甚惜。

  三人站在这壮观事物的前方,完全呆掉。

  半晌,青离说出一句流芳百世的话来:里边有个馒头多好啊……

  (二十一章 锦瑟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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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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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等人回过神来,端详这门内景象。这里又是一间房间了,可怜那五彩缤纷中,却独独缺了蓝色——平日里随意饱赏的天空的颜色,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没有出路。

  云舒拼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因为担心一开口会禁不住把濒临崩溃的情绪弥散开来。

  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笑声。

  天翔一手勾过青离肩膀,从后面抱着大笑道,“小美人,老天舍得你死我还舍不得呢,我说我们能好好儿出去,你跟不跟我赌?”

  “笨蛋,难道我赌出不去不成!”青离掰了几次才把他的手拨下去,红着脸回头骂了一句。

  云舒何尝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撑假笑,但此时这无疑就是最有用的才能,经这么一闹,三人身上又都有了气焰。

  “你看这墙上,怕是还有机关,前面那个我们都破了,这个也不愁破不了。”天翔道。

  青离看时,果然淡色的砖墙三面之上,各龙飞凤舞地题着一首诗文,正是刚才他们在外面拼出来的三首。

  一曰:

  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 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 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 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曰: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 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 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三曰: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青离用手去推,这些字不像刚才外面可以左右移动,却能够被向内推进,不过每按下一个,若不把全身力气都加在手上顶住,字块便会自己退回来,不知里面是弹簧还是什么机关。云舒天翔也在一旁帮忙试验,发现最多同时推入三块砖,便再也按不下去。

  “是了,恐怕是取其中三个字作为密码。”青离擦擦汗,道。

  “挨个来试不是办法。”云舒道,“我看还是与那三物有关。”

  “我也是此意。观之,又合那物,这诗文里又都有,必是‘画’、‘剑’、‘瑟’三字无疑!”青离说着,已经找到“不把双眉斗画长”中“画”字,用力推了下去。

  天翔云舒忙也寻着“脱剑膝前横”一个“剑”字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个“瑟”字,加以配合。

  `

  须臾,俄顷,即而,片刻……似乎有一只乌鸦默默飞过……

  `

  “原来不对么?”青离把手拿下来,陪笑着往角落里移动……

  她正尴尬话说得太满好丢脸,脚下突然绊上什么,低头一看,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是一具骸骨,一具缠满金银的骸骨。

  他们都不是没见过骸骨的人,但还是禁不住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诡异。

  骷髅坐在那里,头微后仰,两个黑洞就那么空虚地死盯着上前方。头上金凤银钗,梳成一个百鸟朝凰髻,原来想必是一丝不乱,现今枯槁的发丝却已绾束不住,缕缕垂在已化白骨的肩上。往下看去,她身上并无衣物,而是被层层叠叠的金银珠翠缠绕,单只左臂,一只玉镯上压了金环,金环上绕了珠链,珠链从手腕挂到肩头,系满了琳琅的宝石。

  青离辨认骨质,死者大约不到三十岁,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美丽女子全身赤裸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住本应是天空的地方,那么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呢?她的眼神,是嘲笑,还是向往呢?

  一道纯金的链子压过白嫩的胸部,留下淡红的勒痕,再有一串碧绿的翡翠,缠住柔软的腰肢,令肌肤因冰冷而瑟缩,猫眼、绿松、萤石、水晶,都穿在长索上,一层层横斜地覆过来,尽情纠结。

  也许在那时,这些名贵而冰冷的宝石还紧紧亲吻着她丰腴的玉体,而今,却只像残破的蛛网,空空荡荡地挂在枯骨之上,寒光的缝隙里,透出一段段白色的森然,更显奇诡骇人。

  “这一定是樊七巧遗骸了。”天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接着推道,“此处只有此一具骸骨,也并无挣扎痕迹,看来是樊七巧自知时日无多,自己前来此处,等那司命召唤。如今年深日久,皮肉尽腐,只留枯骨在此。”

  “哥哥所言有理,我只是不解,为何她要拿珠翠缠绕裸身?”

  “你们捕人的铁链,人人知道是枷锁樊篱。”天翔未及答言,倒是青离幽然笑道,“可纯金铸成的链子,就未必人人知道了;就算心里还明白,也锁在里面出不来。”

  云舒默然。

  -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是天翔开腔,“门外三物之间有何关联?与樊七巧又是何关系?如今见了这骨骸,就更好奇,那图册后面不是还有搜集一些史料?青离你与我看看。”

  “小心有毒,看完好好擦手。”青离拿白布衬了递给他,又道,“里面似乎也没什么新鲜的,一个话本故事又疑是宋人的杜撰。”

  天翔翻翻,关于樊七巧的生平出身,一概没有记述,多的是传说里杀了这个将军那个国主的事迹,早听得烂熟不说,又写得怪力乱神,不可采信。唯有一篇文中讳“匡”“胤”的话本故事,还算提些不曾听说的事情,可一看那题目“淫七巧纵欲亡身”,就先把这可信度去了一半。

  往后再看,这文很名副其实,带详细过程描写的有七位男性,一个画师,两个贩夫,三个武官与一个男相公,外加家奴童仆买一送N若干。

  刚才拿着这书册时青离已经被狗血荼毒过一遍,此时趁早边了去仔细研究墙上那三首诗。

  看着看着,倒也看出点门道来。

  “这三首诗,莫不是樊七巧自述生平?”青离回头望着两个男人,声音有些激动,“少小出身,正是‘贫女’,机缘巧合,成了那《侠客行》所咏之刺客?”

  “姐姐你才看出啊。”天翔头也不抬地说,“可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即使对方看不到,青离也愤怒地瞪回一眼,转回来继续合计去了。

  如果是这样,锦瑟在此却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任何纪录樊七巧后来改行从事音乐吧。

  这边没头绪,青离忍不住又拿了那三件道具看,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名氏之画。

  真是漂亮……漂亮得邪性。

  仿佛画者把生命融进去那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刚才你说笔力平庸,却画出如此好画,我猜得是为什么了。”

  “什么?”青离看时,却是云舒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说话,遂问道。

  “他并非用笔,而是用心——画这画的应当是个十分倾慕七巧的男子吧。”

  青离愣住,那一瞬间竟觉物换星移,如庄周梦蝶,分不清自己是在明朝还是五代,这墓穴到底是客乡还是归宿,对面的人是沈云舒还是作画的无名氏。良久,才吐出一句,“那你觉得樊七巧喜欢他么?”

  云舒重重地点头。

  “为何?”

  “因为她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青离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五百年前的故事,与五百年后,并无二致……

  锦瑟此诗,是墓主人的结局。

  坐有倾城之富,四海声名,却无法牵起一个穷画家的手……

  也许,是不想一辈子欺骗心爱的人;也许,情永远难比金坚,她信不过他;也许……

  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了。

  只知道,她曾经在乎,但最终没有选择。

  放手那一声,是蓝田玉碎,是鲛人夜哭,是一句幽幽的叹:惘然。

  -

  等等,画师!?

  那话本故事上,好似提到一个画师?

  樊七巧这种女人,在后世被人涂污抹秽,简直是一定的。可希望谣言制造者还能有那么一点点职业精神——起码存在过的人物要用真名啊!

  于是青离急切问道。“天翔,那个故事上第一个,咳,就是那个画师,叫什么?”

  “哦,金深然。”天翔不经意地答道,“怎么问这个?”

  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描述,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飞速闪过三个画面:“苦恨年年压金线” 之 “金”;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深”;还有《锦瑟》最后一句的“然”。

  ---------

  猜,对了。

  窗,开了……

  (二十二章 锦瑟 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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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六)】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外面的世界,这时正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三个人就那么也不管什么嫌疑避讳,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手里扭着石缝里生出来的小草,面对蓝汪汪的天空,濒死的鱼般大口吞吐着墓穴外的空气。

  “居然有这个?”云舒歇了许久,终于有力气坐起来说话,笑着扯过手边一丛开小白花的紫色浆果来。

  青离看那浆果,一颗果实还没有小指甲大,却有四五个连成一串,未熟时就是青色,熟了变成深紫,如缩微的葡萄一般,不由也笑了,道,“这个我小时,都是叫做‘天天’。常常一群小孩子漫山遍野地去寻,只是大了,似乎就再未见过。”

  “人家好好长着,哪里不见?你再没那个心罢了。”云舒一边舔嘴咂舌,一边拉过那枝蔓来,分给天翔青离。

  这无意一句,却听得青离愣愣的,半晌,她笑着站起,立在他们刚才爬上来的顶洞旁边,往下看去。

  方才,当那三字被同时推进,整个墓穴晃了几晃,土石扑簌簌落下,墓顶吱呀呀分开,蓝天弥散开来,并最终定格成小小四方。

  现在从这个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角落中樊七巧的骸骨,或者不如说,樊七巧死时,原本是选了这个角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窗。

  她坐在幽暗的角落,把自己关进金锁樊笼,却又在仰望着自由么?

  青离忍不住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拈一颗“天天”,另一手摆半个喇叭形在嘴边,冲着下面大喊,“不跟你换!就不跟你换!!”

  云舒鬼鬼祟祟过来,笑道,“前些日哥哥回来讲的,昔日苏东坡被贬去儋州,有一戏作诗,序曰,‘余来儋耳,得吠狗’,你猜这狗叫什么?”

  “什么?”

  “乌嘴。”

  理所当然的一顿暴捶……青离还乘势把满手乌紫汁浆抹了他一脸,弄做个同类。

  闹了一会,被天翔笑着分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时我们还是速速找官厅上奏去为好。”

  “这些天在里面弄得我晕头转向,现在也不知上午下午,却往哪边走啊?”青离手搭凉棚眺望一下,道。

  “我带了只罗盘,一路也没拿出来,没想到这会倒用上了。”云舒笑道,去行李中掏出一只指南针。

  沈括《梦溪笔谈》中曾记载,“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焠常偏东,不全南也”,

  可见即使更早的“司南”之说有争议,至迟在北宋,人们已经发现磁石这个性质。

  月山在通州北郊,那么便是往南下山才对,三人遂将依然昏睡的李破也拉上来,掩藏了这个洞口,望城里去。

  青离走着走着,顺着山形的弧度,看到来时入洞的石缝。

  “你们说,这都想明白了,只是那门到底是谁推闭,终是不知。”

  “怕是上头有什么机关,我们毕竟未察。等官府人来,再一起去看看。”云舒道。

  “想不透落我浑身不自在,你们在此稍候,我下去看看就来。”青离道,翻出行李中还有多的绳子,麻利地溜下去。

  -

  云舒天翔等了半天不见她上来,不由担心,也跟下去。

  青离倒没什么事,就是发呆。

  黑色的石门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看,依旧没有任何机关,就是粘了一把钢珠在上面。

  磁石……天然磁石……

  这大块头自个,就趁大伙都不在眼前,与摩擦力做着斗争,慢慢儿地,转回了南北略偏东的走向,严丝合缝。

  天翔抖了半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这婊子,恁地心毒……

  一进去,分成四岔的道路,殊途同归,聚拢一处,无法再聚拢的,却是人心。

  就这么一点小手脚,把共同进退的四个人,割得七零八落,落得个三死一疯下场。

  如果没有四盗,青离三个当时分开来走,会怎样呢?

  青离冒汗,不敢想。

  樊七巧,不愧是名震五百年的第一刺客。

  良久,沈云舒满脸都是后怕,转过来道:“青离,多亏带了你来。”

  “何出此言?”

  “最后那三个字,在三面墙上,若少一个人,便按不住。”

  青离惊愕一声,因为他们是三个,没注意这点,可如果不是,那就真的只有活活变干尸的份儿。

  若想独吞宝藏,一人走到最后,面对如山财富,参破所有机关,会怎样呢?

  会哀嚎吧?

  樊七巧这家伙,想看笑话么?

  可她毕竟留了这样一条生路……

  也许她正不信着,嘲笑着,可心里又期盼着能有三人不被她撕裂,一起走到最后。

  人,多么微妙啊。

  ——

  ----

  天翔因此事再次大大风光了一把,当然人们说的时候也会顺便捎上他的孪生弟弟。

  不光要会做事,还要会造势,这是名利场上的真理。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对云舒来说重要的是,当他们抵达官府,被安排饮食汤沐之后。从房里出来,却发现马槽上少了一匹良驹,尘土的地上有一趟细碎的马蹄……

  这是青离第二次跟他不辞而别。

  她也不惜成追忆了。

  (二十三章 锦瑟 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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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章 却望并州是故乡】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唐]刘皂 《渡桑乾》(注)

  ————————————————————————

  十里秦淮,依然画船轻雾、灯火明楼。

  河畔栉次鳞比的舞榭歌台中,依然有一所,格外显眼,那最高的飞檐,从对岸看去,恰能勾住最美的新月。

  青离望着它,忽然一阵温暖袭上身来。

  这是难得她不用特意把沈云舒抛出心外的时候,因为胸中全是涌上来的关于这里的一幅幅画面,欢乐的也好,痛苦的也好,都被时光,酿成留恋。

  而最留恋的,自然是,

  姐姐。

  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

  青离恨不得一步跨入紫迷房中,抱着她尽诉这数月的分离。

  不过看看夜色,已经过了三更,紫迷怕是刚刚歇下。

  姐姐是卖唱不卖身的清倌,日日弹奏也相当辛苦,让她安稳睡吧,半年都忍了,还忍不得这半天么。青离想到,便笑笑,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入楼,扭开一扇暗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又在隔板上轻叩三下。

  “七,七爷?!您回来了?”丫头小沐睡眼惺忪地爬出来,看到青离,却不由失声喊起。

  “小沐长高了。”青离笑岑岑地拉过她来看看,又道,“也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七爷说哪里话。”小沐红了脸,又道,“倒是七爷伤势如何?听妈妈说得好生吓人。”

  “奥,不妨事,不妨事了。”青离笑笑,想起受伤时原是给妈妈写过书信汇报的,“对了,小沐去打些热水来,我乏死了。”

  小沐依言去了。

  青离遂委在绣床上,剥虾壳一样开始剥衣服。

  内衣外衣,一件件扔得到处都是,一只靴子甚至从梁上飞过,落下来还乒乒乓乓砸了一个茶壶与四个茶碗。直到到脱得精光,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

  爽,爽呆了。

  这才是她的家,她的生活,柳七爷,柳鹞子,为所欲为。

  在狼窝里睡必和衣笑不露齿动辄编谎还要处处小心怕惹人起疑的日子怎么过的?

  -

  然后小沐把水弄来了,沐浴。

  泡着一半,柳明凤进来了。

  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也算是青离一个重要的人。

  “回来了?”

  “哦,妈妈,看您生意正好,想明日再去打招呼。”青离吐出口中几片花瓣,道。

  柳明凤绕着木桶转了几圈,看得青离缩手缩脚,往水下直潜。

  终于她停了脚步,眯缝着眼直刺青离,“妈妈常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什么?”澡盆子里的人顾左右而言他。

  “爱上一个男人……”

  “没好下场。”青离看装傻不下去,乖乖接上后面半句。

  “你遇上男人了吧?”

  “满大街走一圈,哪天还不遇个千八百个。”

  柳明凤手抱在胸前,因为水蛇腰的缘故,上身微往后仰,不作声只冷笑,满脸写了“死丫头看你嘴硬”几个字。

  半晌,她又开口,却换了话题,伸手摸着青离左肩下的伤疤,问,“是这个伤?”

  “嗯。”

  “擂台上叫潘虎刺的?”

  “嗯。”

  “哟,这若往下三分,一条小命可不没了么?”柳明凤说着,一手突然跟着往下滑去。

  “啊——!”青离敏感部位遭袭,尖叫着跳起来,桶里水一下泼了一地。

  “还说没遇见男人,胸怎么大了?”柳明凤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他妈胡说什么啊,我又没跟他那……”

  话断了。

  什么叫笨,什么叫糗,什么叫不打自招啊……

  看着这次写了“跟我斗你还嫩点”的粉脸,青离低了头,半晌道,“妈妈放心,小七会忘了他的。”

  忘,是会忘的。可是要三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

  好在柳明凤不追穷寇,笑道,“那你先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叙。”

  老鸨子走到门口时,青离还是忍不住喊了她,问道,“妈妈你何以知道?”

  “你眼睛里的冰,化了。”

  青离愣了半晌,看妈妈水蛇腰一扭一扭地走远,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水淋淋地站着,已经起了鸡皮疙瘩,忙钻回桶子里去,咕哝一句,“姜果然是老的辣。”

  -

  正想着,一阵环佩叮当,竟是柳明凤回来。

  “丫头,路上没见到紫迷么?”她道。

  “路上?”

  “不是有个人说你伤得厉害,带走紫迷说去看你么?”

  水再度泼了一地……

  --

  原来紫迷听说妹妹受伤后,日日惊恐担心,几个月下来,竟瘦得不成人形。结果就在三天前,有个长须老者上门,说知道青离在幽州养伤,要带紫迷去见。柳明凤当时自然也觉得奇怪,但因这人能说出青离长相,以及受伤过程,与信中所写相仿,她猜测着是青离在哪里住着,由于思念姐姐——甚至由于快不行了也不一定—— 便假捏了一个身份,让人来接姐姐去看一眼。再说,紫迷当时的样子,硬拦的话只怕要出人命,于是她让来人留了五百两银子做质押,带了紫迷上路。

  柳明凤虽非善类,但也不信口开河,听完这番解释,青离如五雷轰顶。

  这代表了两件事情,两件不能更坏的事情。

  第一,姐姐很可能丢了。

  第二,身份很可能露了。

  -

  这长须老者是谁?

  她在幽州的行动,应该只有沈家人知道,可他们不可能找到飞花楼来吧?

  如果是这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她在狼窝里住着的情况?

  不过,也都难说……

  说不定连沐浴更衣都有只眼睛盯着。

  一个人活着,吃喝拉撒,穿衣说话,总是会留下痕迹,透露信息,想瞒一件事十年八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使是在这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

  这楼里清楚她身份的,除了妈妈、小沐、姐姐、死了的施飞燕,应该至少还有五个姑娘。

  五个,就可能变成五十个。

  就像那个被咬过一口的桃子的故事,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多少错误都会被忽略,变成“吃着味美才送我”这等理由,而势消运沉的时候,一个纰漏也能被无限放大,如同“给我剩嘴的东西”的怒气。

  青离左思右想,想不到到底会是哪里出了岔子,只觉得连隔壁卖臭豆腐的大婶说不定都有嫌疑。

  “小七啊,反正这些日子我回了几单了,听说外面也有传的,说柳不恕死了。要不索性你出去避一避,等风声静了再说?”鸨母道,“顺便你也可以打听打听紫迷的下落,我这要有消息也头一个告诉你。”

  这话由柳明凤来说虽然有点自私,但实际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建议了。青离沉默良久,起来穿了衣服,落下一句狠话,“妈妈你帮我透个口风给那些家伙,哪个卖了我的,叫我查出来,只怕他/她有命拿钱没命花!”

  -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

  天将破晓时,青离挽着匹全身漆黑的马,滞滞地行在青石的官道上,不时回望一下河畔的繁华。

  她曾经痛恨这个地方,几次想要逃离,都被抓回来一顿好打。

  可当她有能力逃时,不想逃了。

  当她不想逃时,却呆不下去……

  恍然间,灯火已远若星,迷似梦,青离定定地张望一会,转过身来,终于不再回头。

  `

  无端,无端,无端

  更渡,更渡,更渡

  桑干水

  `

  却望 并州 是故乡……

  (二十四章 桑乾 完)

  ————————————-

  注:《渡桑乾〉又名《旅次朔方》,作者一说是贾岛,偶偏向是刘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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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小案子 大人物(上)】

  新月初升,薄暮轻临。

  到了深秋,天黑得早,大约戌时,青离纵马走在山路之上,寒意森然的风吹拂着她的碎发,这个情形倒有些像之前的某一晚。

  她可不想让那晚重演,所以远远儿看见山顶有几点灯光,便连忙过去。

  是个道观,门脸倒还齐整,上嵌着一块石板,写着“云鹤观”三个大字。

  于是她下马敲门,报了来意,兼捐了些香火,便取得了住宿权。

  本来是想早点歇下的,不过这些日子,她一直严重失眠。

  姐姐走得仓促,并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几件厚衣服都不在了,推测是往北方来。

  因此青离也一路北上,且行且探,皇天不负苦心人,一路上渡口客栈,竟也有几个伙计或清楚或模糊地有点印象,指引她追到这里。

  但这会越来越难,因为开始追踪时,仅仅隔了三日,还打听得到,可如果时间一久,谁会记得半年前的客人?青离为此一筹莫展,黔驴技穷。

  常常窜到脑子里烦她的还有那两个长得一样的家伙。

  怎么除了长得一样什么都不一样呢?

  连喝个粥,都是云舒最喜欢温温的,天翔非烫得要掉皮的不喝。

  其实要是这两个打碎了搅和搅和倒好。

  云舒的宽容淡泊,天翔的精彩生动,若在一个人身上,算是绝品。

  可惜这不可能。

  那个……不知相貌一样,个头也一样的话……身体是不是一样呢?

  青离把涨红的脸埋到枕头里去,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想着想着,怎么就下道儿了。

  -

  这时间,突然外头“锵啷”一声,继而稀里哗啦,鸡飞狗跳,小道士哭,老道士骂……

  青离将门开了条缝,向外窥去。

  这一看却是好气又好笑。

  一个黑胖行者,袒胸露乳,散发披头,面上金字,额上界箍儿,酒气熏天,醉不成步,左手葫芦,右手羊腿,跌跌撞撞,抢进院来。

  那门口道童开始自是不让他进,奈何他力气雄壮,踹飞两个,掀倒一双,其余的都吓得转身撒腿,有个跑的慢的,被一把揪住,拿了葫芦灌酒,那吃醉的人手又不准,大半灌了鼻子里去。

  正喷饭间,醉汉不知怎的看到她了,竟一下子扑过来。

  这下把青离唬得不轻,忙侧身让过,倒劈了一掌下去。

  也不知是这掌劈得结实,还是他原本就醉得稀烂,行者扑穿门扇,趴在地上,半天挣不起来,小道士们趁机一哄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又用扫帚脸盆,一阵乱打,可惜这泄愤的作用似乎不大,醉汉呜呜哦哦一会,竟打起鼾来。

  “丢出去喂狼!”老道士看着身上被吐的秽物,十分火大。

  “道长且慢!”青离叫出这一声,自己先不习惯一下,何时被传染上这管闲事的毛病?但话已出口,少不得笑着说下去,“道长何必与醉鬼一般见识,明日他酒醒,想必会给道长赔罪。可怜他也是个出家人,又不知从哪来的,现在吃了酒,单衣布褂还浑身是汗,若丢出去,这大冷天的,只怕出了人命,也不免是个事端。”

  说着,她多掏了几两银子给观里做香火,老道脸色也就由阴转晴,连声答应了。

  这院中一个天井,四面厢房,是专供外客用的,青离本来被安排住东厢房,这一下被醉鬼撞坏了门,只好搬到南厢房去,倒是没人爱看那醉鬼的一览无余,于是将其绑在青离原来房间的柱子上,裹了被子以防冻死。

  方都安顿好了,观上又有人来投宿。

  来者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二十上下,高挑身材,看去倒也斯文,穿一领长衫,带顶浆得硬硬的顶巾,另一个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小眼睛,谈不上英俊,不过以孩子的标准看,还蛮可爱,女子大概三十四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青离帮着处理完醉汉,本要回去睡了,没想到衣服还没脱,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是那孩子,甜甜道声:“姐姐,有好酒哦,来一起嘛!”

  青离对这种的有点没抵抗力,而且反正睡不着心烦,还不如一醉忘忧,就出来跟各位都打了招呼,一同坐在天井饮酒叙话。

  互相通过姓名,青离知道男孩子姓朱,单名一个“深”字,三十多岁的女子姓万,年轻男子则自称姓苏名辰。另外,三个人并非同路,是万氏与男孩一起,与苏公子偶遇,正好要找投宿之处,才一起上来的。

  青离揣度三人身份,苏姓男子大约出身小官乡宦之家,而万姓女子与小男孩应该是母子。她自恃也算识人不少,却有些猜不透这小孩子的来历。看穿着,中等人家而已;看举止,听说起市井里事,都是一脸新鲜,缠着人往下讲,可说是膏粱纨绔,却又偶尔对军国机要发表点精辟言论。更重要的,他那坛子酒,真是好啊,老远的一股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比中秋定国府的宝贝酒闻起来还浓郁,尝一口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是熨帖。

  猜不透就算了,她懒得多想,与三人行令喝酒起来。

  你觉得青离什么样人?

  平时还挺道貌岸然的吧?

  所以她都管着自己,很少喝酒,更少醉酒。

  可今儿酒太香了。

  几圈酒令下来,她开始去胡撸人家小孩的头,掐人家脸蛋。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一双毒辣的眼睛狠狠剜着。

  黑天化月之下,调戏良家妇男,何况还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好像是不太好……

  所以她老实收手了。

  -

  这时,不知是闻着酒香,还是看到有两个都还有几分颜色的女人在,观里的老道也出现了。

  老道身材高瘦,皮肤黑沉,鼻头硕大,身穿一领乌皂道袍,腰间系一条明黄吕公绦,拿把拂尘,自称姓易。

  道人讨了两杯酒,高谈阔论些烧茅炼药,滋阴补阳的方术,青离心下只是冷笑,倒是那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旁边的娘亲也十分宠他,决不拂了他的意思。

  老道讲得兴起,道,“今日能逢各位,也是有缘,贫道略懂些风水易卦,给各位卜卜如何?”

  青离以为这帮家伙会争先恐后地报名,没想到,他们却是互相谦让。

  “你们客气,我可先给道长算了。”她借着醉意伸出手来,笑道。

  其实她本来不太信这些,有点像我们现在很多人算命的心态,去考考别人准不准,好玩而已。

  不过老道倒是满正经的,拿她右手瞄了一会,脸上有些变色。

  “姑娘十一二岁时,家有大劫。”

  这下轮到青离脸上变色了。

  “姑娘二十岁之前,杀伐之气甚重。”

  青离像叫火烫了,飞速抽回手来,怒斥道,“你这牛鼻子,半点不准!”

  话虽这么说,看她神色,别人自然猜到老道说的对不对。

  结果另三个也都变了脸色……连那个一直问东问西的小男孩也连说不用算了。

  搞什么?因为发现算得准,都不要算?

  青离嘴角有些抽动,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个词的含义:各怀鬼胎……

  -

  然后苏姓男子先推说累了,自选了厢房去歇。老道唠叨完了,也告辞。

  青离脑袋不太好使中,想着,这东南北房都有人占了,这娘俩却怎么办,总不好这么大了还住一起吧。

  结果出现了一件可以震飞她的事情。

  男孩扎在徐娘怀里,深情款款地唤了声:“万儿”。然后二人一同起身,往西厢房去。

  青离嘴巴半天没合上。

  想起刚刚所作所为,比起当着家长面调戏人家孩子,好像当着老婆勾引人家老公更可恶一点?

  等等,这么说,那小兔羔子,不但已知人事,说不定经验比她还丰富得多?

  娘的!原来吃亏了……

  -

  -

  第二天早上,青离是被外面的嚷闹声吵醒的,起来一看,没有门的东房里,一群小道士正围着昨夜的醉行者责问,后者的绳索松脱了,手中抱一个沾满血迹的香炉,表情却一脸茫然。

  她也很快知道了这吵嚷的缘由。

  供着三清的大殿上,老道人脸朝下趴着,死因应当是脑后的重击,一手向前无力垂着,四指弯曲,食指却枯枝一样僵直地伸出来,直指正西。供奉的香炉不见了,满地香灰和血混在一起。

  他真应该先为自己算一卦的……

  (二十五章 五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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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0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章 小案子,大人物(下)】

  黄帝问于岐伯曰:余闻人之合于天地道也,内有五脏,以应五音、五色、五时、五味、五位也

  —— 《黄帝内经·灵枢·经别第十一》

  ——————————————————————————————

  官府很快来人,保护现场、验尸、盘问,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青离颇有些愤怒,她都多久没开张了,为何生命中还老有这些捕快晃来晃去?

  而且很不幸地,她也是初步判定的凶嫌之一:所有道士住在前院,除了死去的易道人独居一间,小道士们都是大炕通铺,八到十个人一起住的,别说要花很长时间的行凶,就是短短起个夜,常常都把一屋子人弄醒了,所以他们犯案的可能性基本排除,剩下的就是后院住这几个外客。

  青离细看这几个同嫌:醉行者——此时他倒也不醉了,报了法名上来,所以或者呼为玄真法师更好——赤着眼,双唇绷得紧紧,被问到绳索如何挣脱了以及香炉为何会在手上之时,都表示完全不知;苏姓男子铁青着脸,同样寡言少语,身上还是月白长衫,倒是顶巾,似乎换了件颜色深些的,令人有些不解;少年及美妇则都脸色苍白,不敢直视那尸体,接受盘问之时,说话有些结巴,但总体大意终归是说与此事无关。

  领头的官差姓徐,唤徐达。阔面重颐,颇为威武。

  “官爷,那贼秃定是记恨昨夜师父要将他丢出去,纵酒行凶,凶器在手,官爷还有什么犹豫的?”一个小道士被推出封锁线外,兀自不休地向那徐达说道。

  “奥?”徐达转向他,瓮声瓮气道,“他还记得老道要丢他出去,却不记得行凶后丢了凶器?我看是你喝高了罢??”

  一团哄笑。

  “昨夜你们可都知道有人醉倒在东房内?”徐达又问。

  废话,青离心说,那房门都没了,行者又一直打鼾,除非瞎子看不见,聋子听不着。其余人也都默认了。

  “这就对了。”徐达拿起地上绳头,展示齐整的断面,道,“若是醉汉自己挣断绳索,这里是毛剌剌的,现在却是利刀割断,所以是有人行凶后,故意嫁祸!”

  青离暗笑,这老粗似乎还有两把刷子。

  “官爷,那我师父登仙时,手势指着西边的,这也是凶手嫁祸吗?”又一小道士道。

  徐达看向仵作,后者连忙禀明:“死者血迹流向自然,没有拖曳痕迹,是以不曾被人移尸。四指僵硬,掰之不开,应很难是他人人为所致。”

  “你们两个,跟本官走一趟衙门吧。”徐达听了这话,转向朱深与万姓美妇,道。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们是谁!?”美妇杏眼圆睁,喝道。

  “太子犯法,与蔗民同罪!管你是天王老子,今儿也得跟我回去!”

  青离暗地喷了一口,这句话确实雄壮,可那念庶民吧?

  捕快的铁链子已经套上去了,少年与美妇都慌了神,张皇辩白,却说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大人且慢!”

  青离鬼使神差地喊出这句,禁不住又叹息自己,一夜一天之间,她已经两次开口为不相干的人出头,简直是某人的阴魂附身……

  “姑娘何事?”徐达转过来对她。

  “小女子有一事想不通,凶犯为何不把道人的尸身移动,难道就任凭他指证自己?”

  “许是夜里犯案,犯人也未看清楚吧。”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辰插上一句。

  “可若是凶犯看清了呢?死者如把最后的讯息留得这样直白,未免太冒险了吧?”

  “笑话,指西便是指西,还能是什么意……”

  苏辰的话断了,青离却开始笑着替他续上:“小女子就等您这句话呢,所谓五行相生相克,与万物相应,指西的话,可以是四方之西,四季之秋,五行之金,五色之素——对了,苏公子没发现,每个房间有一人名中凑巧带了颜色么?”

  五行论是古代盛行的一种体系,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天地人道相合,五行与五方、五色、五味、五脏等等的对应关系记载,例如青、赤、素、玄、黄等五种颜色分别对应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这时,四周听众看到盘问的笔录上赫然写着:青离、朱深、苏辰、玄真——经这么一点,突然都恍然大悟,把目光投向了苏姓男子。

  “姑娘,姑娘……在下不知姑娘是何意思,姑娘也说了,那指西有这许多意义,要是没有证据,那可是屈杀好人那!”苏辰额上现了汗,强自辨着。

  “你们昨晚见过,今日他可换了衣服?”徐达突然插进来道。

  孺子可教也,青离适时闭了嘴,暗笑,用殿上香炉伤人,多半是出于冲动,衣服上定会溅有血迹,所以徐达有此一问。

  “好像不曾,顶巾倒是不甚一样。”少年看了半天,说出这样一句。

  青离无语……这个孺子不可教……

  “看吧看吧。”苏辰捞着根救命稻草,擦汗道。

  是啊,总不可能衣裳没事,顶巾沾血吧,徐达也想不通。

  “朱小官人也换过衣服么?昨夜看是浅绯,今日怎么是朱红?”青离道。

  “我?并不曾啊。”男孩低头看自己身上,“想是昨晚月光下面,显得浅些?”

  ……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

  -

  在后院的茅厕中,捞出了苏辰昨夜穿的长衫,上面果有血迹。

  后据苏辰招供,他本是与邻县一位小姐定亲,因这老道受人财帛,专意讲了许多二人不合的话,导致亲事不成,他特来找老道理论,没想到后来一语不合,冲动之下竟打死了人,他便生出嫁祸的心,进去东房,将香炉放在醉汉手上,又帮他割断绳索。至于老道的手势,他当时并没明白,还庆幸他指错。

  能知天机,本当何等荣幸,却因区区财物,故意曲解,岂不招致人祸哉?

  -

  犯人羁押,余者各自走路。

  青离跨上夜刀的马背,挽缰正欲前行,却被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拦住。

  “姐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眼睛眯着,声音还是甜甜的。

  青离看了看他,继而毫不客气地大笑,“小兔羔子,我图你报答才帮你么?”

  那边万姓妇人自轿帘里探出头来,毕竟吃人嘴短,不敢再用眼剜青离。

  于是青离就从马上俯身下来,伸手在小孩头上狠狠胡橹两把,大笑扬长而去。

  (二十六章 五色 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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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一)】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回大奶奶,稻草引火虽快,却容易给菜里带上烟味,麦秸和棉花秆烧起来常噼啪作响,所以煎炒类菜,都是用干芦苇引火,若是烧鱼,则当用香茅引火,以除腥气。”

  “好了,今儿起,改名慧空,慧净,带厨房去吧。”象牙椅上的白胖妇人头也不抬,闭着眼捻着佛珠,道。

  青离冷汗……有必要给烧火丫头起法名么?

  “大姐虽一心向佛,这侯府上,丫头都叫这等名字,未免太清素了,我看,叫慧儿、净儿如何?”次席椅子上的女子笑着发话,看时,这女子一身大红洋缎,使金丝绣着百蝶穿花,穿着贵气,脸面妖娆。

  “那便依着妹妹吧。”白胖妇人仍然没睁眼,淡淡说道。

  “慧儿,净儿,还不快叩谢二奶奶赐名!”一旁一个个子很高,装扮也颇为华丽的大丫头连忙喝斥二人。

  于是青离与身旁一同跪着的女子叩谢了,往厨房去不提。

  -

  奇怪青离这是在做什么吗?

  如你所见,在应聘烧火丫头。

  很多人以为女刺客常走色诱路线,其实是颇大的误会。

  侯门深似海,百花竞姣妍,想通过色相引诱,恐怕还没见到正主,先被前面几百个女人给踩扁了。

  就算撞大运被招去承恩,这些显贵们还多半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胸怀”,若摊上一次,不但不能下手,只怕倒要蚀本。

  再退一步说,能与目标单独相处,行刺成功,那漂亮的人,自是众目所归,到时还怕不三描两画,弄个图影满城张贴,一抓一个准?

  青离曾经慨叹过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其实这话略有些不严密,起码她烧火烧得真的不错。

  所以她常常都是以这个身份混进高门大院。

  穿粗布,脸上抹黑,不涂指甲,装不识字,能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的样子,才好行事。

  -

  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是谁?

  是小沐,飞花楼里呼她“七爷”的吕小沐。

  当她在客栈里住着,打开门看见小沐湿淋淋地站在门外时,曾一阵狂喜,以为是姐姐有什么消息,妈妈特地遣小沐送来。

  但很快她的余光瞟到黑色信封,很厚的黑色信封。

  “七爷,妈妈说,紫迷的事,全权交给她,七爷还是先把这单做了。‘客人’太多,小沐也会同去协助。”

  青离先惊后笑,老狐狸担心她会败露,开始让接班人实习了。

  不过确实,姐姐的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线索,还是交给耳目众多的柳明凤打探好些。

  这,就是开头那一幕出现的原因。

  通过开头那一番说话,几个人间的情势,青离已经可以判断,跟许多贵族家里一样,昭阳侯钟旗有一个门当户对的不得宠爱的常年吃斋念佛的正室,一个虽不见得年轻貌美但凭着资历深久掌着内务实权不犯大错也难以撼动的二夫人,以及一个善抱粗腿的对上逢迎对下凶悍的通房大丫头。

  大夫人全名郑明烛,二夫人全名管亦香,丫头全名韩鸦儿。青离莞尔,正室姓郑,管事的姓管,韩鸦儿——谐音玉颜不及寒鸦色的“寒鸦”,倒都方便记得

  后两个,都是要死的人。

  除此之外,阎王爷的名册上还有四位,都是侯府里近年得宠的夫人或丫头。

  青离笑起来。

  她心中酸楚之时,总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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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了几日,青离已把府上地势摸熟。若从天空鸟瞰,府宅基本是两个小长方拼成的一个大长方,从大门进,先看见昭阳正殿,长乐、长春二宫分居两侧,用传统观念来看,属于“男主外”的范畴,都用来会客议事,而一旦跨过了衔接着两个长方的未央门,就几乎全是脂粉钗环的天下了,包括主管膳食、裁衣、园艺等的后勤处所,也都在此处。在此之外,角门还连着一个偌大的园子,供女眷平日散心之用。周边良田货铺,甚至一间寺庙也都隶属侯府,由下人分管。

  而她现在,就沙沙地踏着黄叶,看两旁枯杨慢慢向后退去,与小沐一道跟在韩鸦儿的后头,给孙夫人送东西去。

  孙夫人是昭阳侯第四房夫人,小名娇娇,府上不少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故作娇嗲,不过目前侯爷似乎正好这口,是以势头一时无二。

  “原来这里有路,我上次去,竟是从园子里走的。”吕小沐,也就是这里的“净儿”道。

  “这条是大路,园子里难走又绕远,妹妹怎么倒先认了那一条?”柳青离,也就是这里的 “慧儿”答。

  这本是闲话,没想到却引得前面鸦儿突然停下来,立着眼睛向二人道:“白天可以,要是入夜了,就千万别出西角门,知道么?”,

  “为啥?”小沐疑惑。

  “问那么多干什么!”

  “听说已故的太夫人年轻时,曾在那单独辟了一倾田供府里早夭的女子埋骨,起名‘红妆斜’,每风雨时,似有人歌哭,韩姐姐是怕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白白送了小命。”青离笑道,却给小沐丢个眼色,将“不该看见”四字咬得略重。

  这几日来,青离捕风捉影,了解一点管夫人与内务房总管阎仁的关系,听鸦儿这么一说,看来不但真有其事,连幽会地点都知道了。

  这层关系,政治意义应该大于感官意义。

  因为阎仁是阉人。

  明朝的宦官很有名,报考热度不亚于现在的公务员,有记载说,万历年间,曾每年有十万人自宫以求进宫,皇宫自然容纳不下,于是许多流入公侯府上。此时虽然还是天顺末年,但风气已开,阎仁就是府上另一位实权人物。

  小沐果然会意偷偷点头,又趁势道,“妈呀!这不是有歌声!?”

  青离侧耳,果然一阵缥缈琴音夹在初冬的北风中送来,流水行云,有如天籁,间又杂有听不甚清的歌词: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

  “就你个小蹄子一惊一乍!”鸦儿转过来,骂道,“那是北院一个姓秦的贱人弹琴,侯爷有三个月未去她那里了!现在离西角门还远,哪里见了鬼了!”

  小沐忙诺诺连声,不敢回言。

  -

  很快,差事办完,鸦儿又带着两个黑妞从孙夫人的赏梅轩出来,要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阁处去。

  出门正遇上孙夫人的丫头珊瑚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回来,鸦儿上前故意一撞。

  “哎呦,这可对不住姐姐了,妹妹来帮你捡。”

  珊瑚面如土色,一把推开她,扑去护住面前散开的书轴,连忙卷起。

  鸦儿虽然被推,倒无怒色,笑嘻嘻只向回走。

  青离眼尖,早见那轴上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乐年间台阁体书法大家,深为成祖所赞,与弟沈粲并称“二沈”,兄工楷书,弟善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间争能也”之说。

  看这一幕,她猜个八九,过些日子,是侯爷寿辰,各房里自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出些手段来,同时,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什么送东西来是幌子,打探孙夫人要送什么寿礼才是目的,韩丫头完成任务,自然高兴。

  不过韩鸦儿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多是以为要送名家字画吧?

  青离的目光扫过珊瑚、鸦儿、赏梅轩的匾额,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后茫然地望天。

  仿佛有黑色的诡丝从每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在空中纠结缠绕。

  她相信自己像从来一样,是设扣解扣都玩的最好的那个。

  只不过,这场游戏,到最后,没有赢家。

  (二十七章 五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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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二)】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青离裹紧短袄,往枝叶里又钻了钻。

  这是棵柏树,秋冬也不落叶,适合藏人。

  柏树经常是种在坟前的,这里也不例外。

  不过能有此待遇的,也不过两三个而已,余下的,好些的有块墓碑,若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土包,也就那样了。

  这里的风,似乎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

  据说下雨的夜里,从路边走过,能听到年轻女子隐约的啜泣。

  由于这些传说,这里地头上专门盖了间小庙镇着。不过庙里的佛像,因为是铜铸的,还被不知哪个不肖子弟偷走了头颅,拿去换钱。

  这夜是十一月初三,没有雨,只见天上一弯苍白的新月,地下数点幽碧的鬼火。

  这里是,西角门外的红妆斜……

  -

  青离在等人,尽管她心中多么不希望见到要等的人。

  她已经亲眼看到管夫人与阎总管先后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经过树下,向不远处的破庙去了,破庙的窗口很快有明灭的火光。

  她不是在等他们。

  子时三刻,她等的人还是来了。

  于是她黑凤蝶般从树上轻轻飘落。

  对面的人,玲珑纤细的身量与青离相仿,也是一样儿瓜子儿脸,明肌胜雪,但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杏眼,与青离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许多。

  “小沐,为何行动不告诉我一声?你这样一刀下去,怕查不出来怎的?”青离这样开头,还是尽量往好了想的。

  “七爷,我不是去捅刀的。”

  “那就更不明白你犯什么傻,撞破了他们,明天死的是你。”

  “不会的。”

  青离注意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贴了花钿,头上绾着珠钗,一身水红色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飞动,把娇小的腰肢衬得愈发不堪一握——她是精心打扮了来的。

  “小沐,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这次几个人,我会都弄妥贴的,你看着就好。”

  “七爷,你老了。”水红色女子沉默一会,略低了头,但明眸依然直视青离,道。

  青离哑然,良久,道,“我不过想多拦你一会儿罢了……这路踏上去,是回不来的……”

  “那你为何踏上去?”

  “我没得选。”

  “我有得选么?选择做一辈子你的丫头?”

  青离低了头,不错,她早些日子已经隐约察觉小沐有些不对,那么现在再怎么用心良苦也是白费。

  所以她决定还是直接问:

  “小沐,是你卖了我吧?”

  “……为五千两,你做过更多。”小沐愣了一下,但回答得还算坦率。

  `

  默。

  `

  “妈妈知道么?”

  “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许会猜到。”

  “为何把紫迷扯进去?”

  “我只说了你的长相而已。那怕是他们从别处得来的信儿。”

  “你卖给官府还是个人?”

  青离问完,自己解答了:“应该是个人,我被官府抓去,只怕会找出你来,还是黑道做事利索,不留后患。”

  “七爷还像从前一样睿智。”

  “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老了么?”

  “妈妈说过,七爷能纵横天下,靠的不是头脑、功夫、相貌,而是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现在七爷什么都在,就是丢了这股劲儿。”小沐顿了顿,眼睛里有了些挑衅的目光,道,“你已经压不住我了。”

  “那这单子怎么办?”

  “各做各的。”小沐说着,水红色的衣袂已从青离身边流过。

  “小沐!”

  “七爷还有何见教?”女子微微停了一下。

  “你真的要去么?跟太监做超痛的,他们发泄不了,会用牙咬……”,青离说这话时,竟堪堪挤出一个笑容,仿佛一切真的可以都是玩笑似的。

  “我的路。”小沐头上珠钗晃动了一下,人却终于没有回转,斩钉截铁般吐出三字,脚步又飒飒向前。

  冷夜荒坟,鬼火莹莹,远目所及,竟再无生气,天地间似只有这一红一青两个身影,背对着背,距离逐渐拉长。

  青离似乎落下过让卖她的人有命拿钱没命花这种狠话吧。

  但爱恨情仇,如果都只有四个汉字这样分明,就好了……

  --

  --

  “大姐,净儿这丫头中用,妹妹从今儿起,打算把她从伙房调出来,收在自己房里,特来禀告一声。”

  “善哉善哉,妹妹自主便是。”白胖妇人仍然没有睁眼,只敲着佛磬道。

  管亦香笑笑,凡事还是请示一下正室的好,既能贯彻自己的意思,面子上又好看。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正在破庙与总管缠绵,突然一个丫头撞进来。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过来看看……”丫头往后退着,舌头似乎都打了结。

  “……那你都看见什么了呢?”阎仁支起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问道。

  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一思考,双手抓着自个前襟往两边一撕,两朵红梅便傲然绽放出来。

  “还算聪明。”阎仁呵呵笑了几声,俯下身享用去了。

  管亦香冷笑。

  岂止还算聪明,不仅聪明,而且大胆。

  虽然丫头演得很好,但盛妆华服分明说明她不是什么不小心撞破,而是故意前来。

  来缔结同盟的。

  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想与一个龌龊者迅速站在同一战线,分享他的龌龊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法子。

  这种同盟往往不能维持很久,不过,往往也不需要维持很久。在同盟期间内各取所需就最好了。

  管夫人在几次眨眼的时间内决定接受这个同盟,因为不要说已走下坡路的自己,就连韩鸦儿,侯爷都已有厌倦的意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新鲜的、美貌的、伶俐的丫头,吸引侯爷多往自己房中来。

  当然也有丫头过于受宠,升为夫人的例子。

  可人生什么事是毫无风险的呢?

  (二十八章 五弦 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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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三)】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昭阳府是在鲁地,此时已十一月半,北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着了风雪,感染风寒,也自然再正常不过。

  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过,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

  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了,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来就开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布置机关,有足够宽松的环境,却也有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这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已长了青苔。

  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也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半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突拉拉飞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的,不过今夜,她却几乎是用蹭的来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冰冷的桥廊,看呼吸在暗夜里也变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因为原本苍白的两颊会染上绯红,眼睛也会因虚弱而削去煞气,变成轻泛泪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

  头疼得真快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多少过往的画面却席卷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去扎挣着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还是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

  ——粉嫩的脸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却还是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

  ——“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谁?”

  ——“嗯……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机会,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个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纤细的她。

  ——三哥?

  ——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么舞刀弄剑的,乖乖跟先生学认字去。”

  ——“认到一百个字,你们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柳钉牢牢固定,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大哥?

  ——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为何沉默?平时粗糙有力的大手为何冰冷垂着?

  ——“不准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

  ——可为什么,他的眼圈好像红了?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候,都是刮北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

  ——惊恐的眼睛隔着门缝窥视,仔细听着那些她还未必听得懂的话。

  ——“夫君,你也得罪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是也最喜欢的么?”

  ——微不可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

  ——“青离,姐姐无用,帮不了你别的,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头到地上的,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从此再没沾过。

  凭过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大约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地双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妈妈?

  ——“快点喝,伤好了才能再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

  ——“废话。”

  ——“多少钱?”

  ——“五千两。”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窜了出去。果然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发射了,伤不到目标,反会暴露。

  ——小沐?

  ——“妈妈你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哭吗?”

  ——“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

  ——“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愈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还是他的话,坐在箱子上拿着别人的灵牌讲的。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 需 要 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穿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将喷薄而出。

  ——血?

  ——鲜红的,浓烈的,粘稠的,腥臭的,似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泼来。

  青离胸中一阵翻滚,不由伏在地上干呕,要不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起来再次尝试将箭设置好。

  没想到,当手指碰到冰冷的机恬,那种感觉再次涌来。

  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

  她不敢再动,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冰凌,刺得她喉咙更加作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这样快么?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来,她不在会很奇怪。

  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用来遮蔽了痕迹,将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这个事情,她心中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方才那么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罢了!

  她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以至于几乎要出声读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

  “好一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寿礼,赞叹道。

  “妹妹好心思,果然墨宝难得。可惜空有词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哪。”管夫人也上来观看,笑着说道。

  “姐姐怎么知道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来不成?”

  “我要变出来了,侯爷怎么赏我?”孙娇娇上前挽住侯爷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娇娇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作论语正义。

  “奥,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跟着前去。

  于是一支倚仗浩浩荡荡向赏梅轩开进。

  孙夫人自己走在最前,回身拉着侯爷的手臂,不时娇笑。

  “怎么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湿滑,侯爷的眉头皱了一下。

  “侯爷说了,踏雪‘寻’梅,正是要走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脸娇痴,使性子道。

  “好,好,依你依你。”

  -

  很快到了翠悠桥,这桥身很窄,不能容二人并肩,方阵人马自然就被拉成长蛇,接踵过去。

  “侯爷小心。”孙夫人已经行到桥中段,回头笑对夫君道,昭阳侯走在第二个,身后两个阉官,在这窄处举着硕大的伞盖,颇为滑稽。

  当一个抱手炉的侍女也踏上来,桥身突然一震。

  一声惨呼划破光滑的夜色,看时,孙夫人慢慢瘫倒下去,后心处一支银色小箭闪着寒光。

  翠悠桥,变作了奈何桥……

  全场一时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赏梅轩内,空余一庭早梅怒放,对月吐艳喷霞……

  (二十九章 五弦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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