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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 作者:月裹鸿声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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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一 扫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青离出得洞去,几下麻利地覆盖了缝口,然后一边往东跑一边用力拧沾血的布条,最后将其挂在荆棘枝上,做个仓促扯破的模样。

  弄完这些,她隐约听到步伐声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被掳的汉人,救我!”

  马蹄前来,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马上军官,这不是之前两次碰面的玄真行者么?

  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到后面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她本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他们了。

  一个纵马过来,她以为是想把她一把抱起,让她尽诉这劫后余生。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在她面前下马了,唤一声“青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苦笑,他始终太知道分寸。

  “我就说有缘分自会再见么。”一个笑得灿烂,也上来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的?还跟玄真行者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按后来青离了解到的,长话短说,是这样:

  `

  因为云舒忘了令牌在乌镇驿馆,结果青离被献祭到蒙古去的第二天,沈家兄弟就知道了,慌忙设法营救。

  他们手上又没有军队,正一筹莫展间,却有一机缘巧合:圣上采用宰相李贤的建议,新近招安一批绿林豪寇,赐以军职,既能为百姓减去匪害,又能填充兵力。这里面,云舒偶尔看到一个“二郎山聚义寨”的名字。

  看官可还记得石亨案后青离嫌难拿而随手给云舒的铁头牌子?那牌子是玄真行者给青离的,叫她有事去二郎山找他。

  云舒想起这个,急急查证,待找到人,果然是玄真行者。

  原来玄真行者本姓周,因受了冤狱刺配,后来落发作了行脚僧,并入了绿林,坐二郎山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归顺,因他本来熟悉边境,便被赐与乌镇守备之职。上任之后,整肃军纪,教习操练,乌镇军容,焕然一新。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换了别人,端不可能调出军队去救一个女子的,但他对青离有承诺之信,便答应试试看。没想到,很快还就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就是青离所猜到的那样,其其格的铁匠未婚夫心怀怨恨,前来密报达延和青离两个单独往边境这边来。

  接下来的事情,青离就都知道了。

  哦,至于原来的孔守备的下场,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一个家中妻女米粮都被献了出去的平民割断喉咙……

  `

  云舒天翔讲得很平易,但青离看到两个人,尤其是云舒,都瘦了一圈。从蒙古大汗手里往回弄人,谈何容易,就算有这样一个机缘帮忙,之间曲折打点,也都是可以想象的。

  她默然,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

  等他们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整支部队已经开始往回返,草原的太阳落山很早,在地上铺出血红的残辉,士兵们有些泄气,因为最终没有找到达延。

  那是当然的,青离伪装现场的本事,是一般人看得穿的么?

  `

  青离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了,此时见着,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她在马上细看二人的侧影,发现还真有几分相似达延,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只不过,由于在中原长大,里面并没有狼性的凶光,都被人称作凤眼了。

  他们也问了来密报的人关于青离在蒙古的情况,铁匠告诉他们,青离险些成为蒙古的公主,但这个平民并不知道坠子的事,他给出的理由是她长得很像大汗死去的妹妹。对这个理由,天翔云舒觉得不易接受,但也无从反驳。

  而青离自己,自然决不会提起那串狼牙。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她要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

  而之前令青离和云舒吵起来的那件事情,此时显然因为时过境迁而被埋在地下。

  感情的问题很多不是当面解决得了的,在冲动中硬要处理出一个结果常常导致决裂,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没有办法找一个开头,将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地作用着。

  以云舒对青离的了解,他能想清楚,青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她说的“玩玩”是气话。但他想不清楚的是,从门缝里看到的,青离在天翔怀抱里痛哭的场景。

  他觉得,看见她的眼泪比看见她的裸体要难……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还没有过分自作多情的话,也许青离喜欢过他,不过,后来像所有世人一样,更倾向于天翔。

  如果是哥哥要来争,他还有点只在这件事上不能退让的勇气。

  但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能怎么办呢。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表面上他跟青离还是跟以前一样,实际上稍微接触深一些的事,试探一点的话,都不再做,不再说了,以避嫌疑。

  青离自然也感觉出这一点,但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

  难道这点误会没有了,她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局势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下去。

  `

  如血的残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蹄也踏出明蒙的边境线。

  青离立在阔别数月的土地上,回首北望,乎觉这一段日子恍然如梦,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梦里炽烈而又惊奇,到去时,又如此突兀,若归云般再无觅处,只在自己心底,留一抹无法言说的痕迹。

  `

  哦,对了,最后交代一下达延的结局。

  成化年间,他最终彻底击败右翼势力,统一漠南蒙古,并向西驱赶瓦剌,被蒙古史籍盛赞,称为一代中兴之主。

  对青离来说,忘了他是件很难的事,不只是因为那些牙印,而且因为在多年后边患的告急奏折上,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名字,那时,他还有一个新称呼:“套寇”。

  开始听到时,她还黯然神伤,又问自己,私自就放过这明国的大敌,是对的么?

  后来听得多了,她便只笑涔涔拿过鸡毛掸子,掸去墙角的灰尘。

  反正世上没有后悔药买,更没有绝对的对错……

  (六十章 报君 十一 该插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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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一章 三绝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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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肩上搭条手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地迎上来,一套甜滑热络的迎客词喷薄而出,“哟,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那就更得到我们这三绝楼一趟,才没白来这长安一回啊!我们这三绝楼,第一绝,菜绝味,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罗汉素食,都能给您作出别样的心思来,吃过的都说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啊;第二绝,戏绝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见那戏台子没有——特地请了长安城的名角,上来唱那最有名的戏文,这客官一壁吃着美味佳肴,一壁听着千回百转的戏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每个指头尖里;至于这第三绝嘛……”

  “都在这说出来,哪里还有趣?”天翔笑着打断他,又向云舒青离道,“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是,是,小的该死了,竟拿客官当那些直露庸人。”小二做个打嘴的势,一溜小跑地带三人进门。

  青离看了爱卖关子的家伙一眼,她好奇心有些被勾上来,却不好去当那些“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着晚上。

  小二看看她,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几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这长安城近几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踪的案子,这姑娘好生标致,可要小心着点。”

  天翔大笑,道,“哪个敢找她的麻烦,算他倒运。”

  云舒也笑起来,给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二道声“多谢相告,知道了。”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去救青离,是绝对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少不得带着差事。

  青离看着这两个,按说他们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可只要见到他们,就知道世界上一定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也打量一番这客栈的布局:一楼二楼是吃饭的场所,三楼是客房,跟一般所见的有些规模的客栈并无太大不同,特别之处是在一楼有一戏台,高高挂下锦帘彩布,名家的生旦们便在上头咿咿呀呀唱起戏文,甩开水袖,演绎起那些古往今来最动人、最精彩但又从不属于他们的人生。

  听以前来过的天翔说,这戏台的设置是三绝楼老板的一招新鲜妙想,使这楼一下从周遭的饭馆酒楼中脱颖而出,不几年,便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字号。以前有客人为了争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甚至大打出手。

  正想着,前头爆起一大声“好!”,接着噼里啪啦地鼓掌,吓她一跳。

  往戏台上细看去,是一个小旦,与一个带书童的小生,共三个人。刚才这满堂彩,竟是因那书童开腔。老的戏迷,眼刁耳尖,褒贬分明。看到婀娜身段,听到字正腔圆,不管你是主角配角,决不会吝惜叫好与掌声。

  小生似乎有些愠怒地看了书童一眼,但少不得继续唱下去。

  “那书童……好像霜官……”

  “别傻了,早嫁人了吧,就算还在唱戏,哪里会唱书童?”

  青离一怔,这对话,竟是从自己身边发出的,于是把她心思从戏台转回来,疑惑地问,“霜官是谁?”

  “我们八九岁时,外公家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十二三岁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逢年过节唱上几场,好过去外头请那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头专唱小生的,很英气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时都极红。”

  “哦,现在这班子还在呢?”

  青离没想到,这自然而然的一问会带来半晌僵硬的冷场。

  良久,还是天翔开腔道,“这些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外祖不敢再养,便都打发配人去了。”

  “什么事?”

  “那个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没来,反遇到夜游的强匪,被杀了。”

  “她若私奔,必是隐秘的,情人来与不来,人既然死了,你们却怎么知道?”青离好奇追问。

  “云舒,你是第一个看见尸首的,你说吧。”

  云舒长长吸口气,仿佛将思绪放回过去,慢慢讲起来。

  “那是十年前,当时京城里正被一件连环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凶犯专找夜行的单身女子下手,用斧子锤子之类的钝器打碎后脑,抢夺财物首饰,所以我特别记得那一年。”

  “就在那年刚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头夜里刚下过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积水。”

  “外公家外头有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树。那天早上,我老远看到树下水洼里有个人,穿一身大红,瞧着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应,我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她,穿的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凤冠霞帔,叫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在水洼里斜趴着,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

  “什么?你说死人脸上笑得喜庆?”青离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插话。

  “可不是么,所以那时我还当她睡着了,上去摇她,却是一手的血。”

  虽然奇怪,青离也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们就都来了。开始检查尸体,讯问有关的人。”

  “稳婆发现,尸体衣冠齐整,当晚并无行房痕迹,但也早非处子。可见已经与人相好一段时间了。”

  “另外,听同屋的霜官讲,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细软,将这些年得的打赏、首饰,都装在一个小包裹里,还戴上珠钗翠玉,对镜子左照右照,问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见过玉官的情人,隐约猜到这是想要私奔。她说也曾劝过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劝得住。”

  “而被发现时,玉官身上毫无值钱的东西,手上有一个戒指的白印,可见别说那个包裹,连戴在身上的首饰也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这案子,便觉得是那连环案的手法。因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点:死者财物被夺,但都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对了,那案子怕是连我也听过,最后凶犯不是被抓了么?听说是个先天不举之人?”说到这里,青离想起什么,问。

  “可不是么,因为不行,老婆跟人跑了,便恨起天下的女人,变做个夜游神。”天翔插话笑答。

  “那他承认玉官是他杀的么?”

  “承认是承认……”

  “怎么,难不成还是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云舒苦笑,“那时他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拼命在公堂上说他如何侮辱、如何杀害那些女人的细节,问他什么,只有多说,没有不承认的。”

  “物证方面呢?”青离又问。

  “时间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处找到三四个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其他的,怕是都换成酒肉了。”云舒答道。

  青离喔了一声。

  “案子终归是这样,不是每一个都破得了的”,云舒叹道,“不过玉官这事,倒也说得通。她盛装华服,半夜等在那树下,太过惹眼,死法也跟连环案中一样,大理寺的判决,最后都没人起什么疑议。”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离又问。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没有去。或者是见到玉官身死,心下害怕,跑掉了。”

  青离叹口气,为这样男人,丢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就说真的。”半天没说话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的?”云舒扒着饭,问。

  “玉官的男人,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离一边救回差点被呛死的家伙,一边骂说话不会看时候的家伙。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好不好!”云舒满脸涨得通红,“你哪听得这么离谱的谣言?”

  连他哥都敢骂,看来真是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这么说。”天翔笑道。

  “他们凭什么胡嚼啊?”

  “玉官又不比霜官爱说话,你不过远远听过她几场戏,下葬时候,却哭得比她娘老子还伤心。别说那些无事生非的下人,我也奇怪呢。”天翔道。

  “这,这……有个缘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青离看云舒尴尬,忙插话解围道,“半大的孩子,喜欢皮相光鲜的戏子歌女,尽是常事。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也是难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

  没想到,云舒向她也连连摆手,道,“可我也并没有喜欢玉官。”

  青离好心解围,却碰个小钉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哭成那样?谁吊你起来打不成?”

  云舒正要答话,却见店小二颠颠跑过来,道,“时辰到了,客官里边请,就能见到本楼的第三绝了。”

  (六十一章 画皮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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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二章 蛇灭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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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等三人被小二引着连下了两层楼,是这三绝楼的地下了,到一个开阔大屋,跟另一些人一起,面对一个穿堂的入口。穿堂很长,曲曲折折的,每三丈挂有一个大红的灯笼,一眼望去,有些过年般的喜庆。

  不过到开走的时候,青离就不这么想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报时在更夫的公鸭嗓子里拉得格外悠长,隐约从地面上的外头传进来。

  “时辰已到,众位客官,跟我走了。”白天那热络的小二此时面色诡异,声调低沉,换一身黑衣,略有些驼着背,向前碎碎迈出步点,众人也缓缓跟上。

  当他走到第一盏灯笼处时,灯笼的火苗突然晃了两晃,继而倏地消灭。

  青离开始以为是碰巧,但发现,后面每一盏都如是,人的脚步将到未到之时,悄无声息地熄掉。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嘘——子不语……”小二转过脸孔,手中一盏破烂提灯映出青白的光在面上,将手指压在嘴上道。

  青离惴惴地禁了声,等这通道走完,似乎到了另一间宽敞的宅子,往身后一看,黑洞洞地一片,仿佛这一路,就是从阳世走到了阴间。

  “大伙儿跟上,千万别走散喽。”小二的说话好像是从喉咙里用气呵出来,嘴唇动也不动。

  他不说,也没人会愿意走散。他手中那点残旧不堪的提灯,已经是这空旷而漆黑的大屋中唯一的光,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让人不禁捏一把汗。

  幽微的光线下,青离看见面前是向上的陡窄梯阶,一溜红艳艳的地毯铺到一道小门,好像是鬼怪的赤红舌头。而众人就从这红舌上踏入那门。

  门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犹如墓室一般,地面是青砖铺的,似乎有些年代了,踩上去,能听到砖缝里泥土下落扑簌簌地轻响,正对门的最里面,影憧憧地是一张长几与一个矮小人形,其余三面的地上各整齐地铺着一排蒲团。房间四角各有一只水碗,上头漂着四支香薰的白色蜡烛,映得那一小块光亮亮地,蜡油落在水面,浮成一片圆圆的莲叶,黑色的灰烬积在碗底,可能是香纸的余烬。

  “鬼母,人齐了。”小二到最前头,毕恭毕敬地向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小矮人道。

  “那就请各位落座吧。”被称为鬼母的人答道。

  这一声,可是吓了青离一大跳,语气是极平缓冷静的,可语音却奶声奶气,分明是稚嫩童声。

  火光一闪。

  那一刻,青离看清,“鬼母”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只眼,鼻子和嘴都特别小,然而表情动作都毫无一丝小孩子的神气。熟练地就火点着了长长的水烟,吸一口,惬意地靠在乌黑发亮的长几上,从鼻孔中呼出青色的烟雾。

  她穿一身老太太常穿的老式对襟衣裳,上头绣了大团的红花,在平日看,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而此时,却显出别样的森人。

  “开场吧。”她偏着头,对小二道,烟袋暗色的炽红一明一灭。

  小二于是开腔,“这三绝楼的第三绝,叫做‘子不语’。专讲那些世上诡异离奇之事,哪位客官要是害怕,现在说出来,小的就带着原路回去。不过,每位客官,免费招待的机会可只有一次,下次想来,要出五钱银子,各位可要想好喽。”

  青离这时才弄明白这第三绝是什么,简单明了点说:

  讲鬼故事……

  一瞬间她觉得这三绝楼的老板,是个奇才,也是个变态。

  如果不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她对鬼神的畏惧属于正常人范畴以内。

  不过她亏心事做的少么?

  所以她很想闪人,但看天翔云舒都没动静,怕被笑话,又不想说。

  此之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也。

  “没人要走么?”小二确认一遍,道,“那小的就打门外落锁,够时辰再来接人了。”

  说着,那盏青白的风灯出去,屋里只剩角落四盏蜡烛的光,每个人的脸都陷入黑影,仿佛上面本来就没长五官。

  随着铜锁喀嚓重重落下,奶声奶气但极冷静的童音再次响起,“老客人,自然知道,新客人,少不得说说规矩。”

  “墙脚那几根蜡烛,可点一个时辰余,我们就在这时辰里讲故事。火几时灭,只要灭了一根,我便不能再讲下去,就是一句话正说到半句,也得马上锁了舌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那一个故事没结尾怎办?”下头有人问。

  “明晚接着。”鬼母道,“不过,若是有蜡烛未尝燃尽,中途横熄了,那就是这故事犯着什么,从此再不提起……”

  众人看看,这地方一丝风也没有,火苗应该不会无故灭了,便都无话。

  于是鬼母开始。

  “我们今夜的故事,叫做‘蛇灭门’……话说就在这长安城西北郊外,有一座荒宅。”

  青离略一愣,他们过来时,还真经过西北郊外,远远见到一座大宅,荒草长得能埋了人,当时天翔还打趣说里面怕是闹鬼。

  “三百年前,那里原住着一家姓仇的大户。”娇嫩的声音仍在继续,却又好像从远处飘来。

  “大户家的大少爷,娶了一个稀世美貌的女子。”

  “未娶时,有个道人见过那女子,说,就连西施貂蝉,都还说是脚面太大,耳轮太小,这女子美得如此无缺,断不是世上的人,是个妖物。因此,一家人都反对,女子也说,怕人闲话,不要他来找她。”

  “但大少爷当时情迷心窍,哪里舍得。甜言蜜语,半哄半强,要了女子清白。”

  “一来二去,女子有孕,便娶了过门。”

  “孕时女子,腰肢渐大,面肿腿粗,又不能行房。没几个月,大少爷这心便淡了。”

  “更糟的是,到了月份,没有诞下一男半女,倒生下两颗黑色的卵来。”

  “全家俱慌了,偷偷去请了当初那道人来。”

  “道人受了五百银钱,并许多绸缎香烛,道,这妖物凶恶,须得先有人骗它喝下符水,才治得住它。”

  “这事儿自然落在大少爷身上。女子喝了他送来的银耳汤,肚肠绞裂,哀告丈夫念及往日恩爱,放她一条生路。”

  “于是大少爷说,我是人,你是妖,我杀妖除鬼,是为人除害。”

  “道士趁机上来,写下灵符,用舌尖血喷了,贴在女子面门之上,又用七寸梅花钉,钉住手脚,然后放火焚烧。”

  “为使其不接天地之气,是吊在树上烧的,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一个火球摇荡了半夜,女子的惨叫也持续了半夜。里面没有一句再是求饶,都是怨恨和诅咒。”

  “道人捋捋胡须,说,我早说是妖怪吧,人哪能烧这么久不死。”

  “最后众人将骨灰收入一个小坛,金字封口,墨线弹边,埋到七尺深的地下,反正大户家有钱,又盖了个祠堂在上面镇住。两枚黑卵,也都打破,流出的蛋黄是暗紫色的,像久瘀的血。”

  “这样,大户家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后来,有一夜大雨,长安城几十年不见的大雨。”

  “第二天一早,邻居看见,无数条大蛇从大户家窜出来,黑的、白的、青的、银环的、金花的,都顺着水,哧溜一下就爬进草丛里去了。”

  “邻人吓得不敢出屋,有胆大的去报了官。”

  “等官府来时,蛇都去尽了,只见合家上下三四十口,都咬得七孔流出紫血,有的豁了嘴唇,有的缺了鼻子,面目全非。”

  “然后官差们往后一转,发现后面有座祠堂,昨夜看来是遭了雷,被劈倒了。”

  青离听到这里,已觉大骇,本来这气氛已经够瘆人的,兼之她身后的下方又好像有老鼠之类的细物悉悉索索,微响不绝,让她更加心惊肉跳。

  “这凶事传出,邻居都骇得要命,陆陆续续搬走了。”蜡烛豆绿的火焰仍在摇曳,鬼母的故事也仍未讲完。

  “不过宅子又大又好,总有不知道这事的和不信邪的买下,可一旦搬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几百年来,那宅子不断易主。”

  “近世里,就在四五年前,还有人买下那宅子,作为一家客栈。”

  “客栈的伙计,都是大炕通铺,一房睡十个人。”

  “有一夜,一楼左手第三间的一个伙计起夜。到了院子里,一弯惨白的月亮毛着边儿,像是第二天要起风。”

  “然后他看到树上挂下条白绫,挽成个秋千模样,一个女子坐在上边。”

  “这女子长得别提多好看了,随风一摇一荡,就跟故事里的仙女一个样儿。”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服,宽宽大大的,胸前没有掩上,迎风的时候,雪白挺拔的一对儿便大半显露出来。”

  “这伙计正看得两眼发直,口水拖到地上,风把她下身衣裳也整个吹开。”

  “伙计刚合计着艳福不浅,整个脸却僵住了,因为,露出来的哪是什么笋足玉腿,分明是青光闪闪一条大蛇尾巴。吓得他‘啊’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回跑。”

  “跑到自己屋里,他想喊叫其他人起来,连推带打,却一个不动。”

  “第二天一早,别的伙计看这间房没动静,过来催着干活,一进来,却都吓傻了。”

  “九个人吊在房梁上,早冰凉了。一个坐在地上,光着屁股,满身起了蛇鳞一样的溃烂,发了疯。”

  “出了这事,客栈自然没有生意,不几个月,就关门大吉了。从此再没人敢打这宅子的主意,直到今天,从城西北郊过,还能看到这宅子,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就在今年,城南当铺掌柜家,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唤作雀哥,正是淘气时候,不知敬畏。”

  “他仗着是白日,摸进这大宅,东看西瞧。”

  “看着看着,他发现这荒废几年的屋里,居然有几处瓜子皮、脚印,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左绕右绕,间间屋都上了锁,他耐不住好奇,挑了一间,从锁眼往里望去。”

  “你猜他看见什么?”

  “里面也有一只眼睛……”

  青离以手掩口,才勉强阻住了差点发出的声音。单是这黑暗的环境、诡异的鬼母,幽恻的语调,已经让她毛骨悚然,感到后脖子上一阵阵有人吹风,而故事的内容时间越来越近,竟然说到了今年就发生在本地的事,简直让人感觉活生生了。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

  一看不打紧,青离狼嚎一样惊叫起来,拼命一蹬,向左纵身扑逃,带起的风嗖地掀灭了西角的蜡烛。

  抓她的东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六十二章 画皮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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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保证这是推理小说~~~不是灵异小说,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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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三章 画中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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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母的童音戛然而止,听众纷乱起来,有的想要点火照明,却想起来,火石先被小二收去了。

  “不想死的不要乱!”娇脆的喝声,却带有震慑的效果。

  众人果然不敢再动,听她缓缓说话。

  “这位女客官,你看到什么?”

  青离惊魂未定,将所见之物说了出来,众人一片惶恐,却也不敢大声议论。

  鬼母咯咯笑起来,小孩子铃铛般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分外刺耳。

  “夜半三更,阴气凝聚,孤魂野鬼,横行无忌,我们在此讲鬼谈神,引了些过来,原不足为奇。那四根蜡烛,正是我布下的界,只要亮着,大家看到什么,都也无事。女客官看到时,烛火都是亮着的,所以并伤不得她。”鬼母说着,从几前走下来,踩着一双高高的小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但个头还只到一众男子的胸前。

  她移近火烛,向青离方才的蒲团后头照了一下,只见一块青砖有些突出,似乎有翻起过的痕迹,但地上决无什么血手。

  “看吧,闯入了界来,被挡回去了。”鬼母道。

  青离半信半疑,心想,分明是被我踹回去的。

  于是鬼母口中念念有词,在空中烧了张符,将青砖踏平,撒了符纸的灰在砖缝中,众人看得惊疑不定,皆默默愿她所祝有效。

  这一切弄完之后,鬼母拖长了声音道,“今儿蜡烛是横熄的,故事往下就不能讲了,有心的明儿再来听另一个吧”,说着,她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火种,送到天顶上去点燃一顶红色的大灯,将剩下的白蜡噗噗地吹灭了。大灯的光洒下来,比刚才亮些,能看清彼此的脸面,不过一屋子都是暗红色的,依然甚是诡秘。

  青离这时才发现,靠着的东西是热的……刚才因为害怕,没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本来大家坐得近,她那一扑,怕不是扑到别人怀里去了?

  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但她借着暗红的光,看清云舒天翔都在对面坐着,正呆呆看她。

  那么,这是……?

  她再次一下子跳起来,眼角扫到衣襟,果然是不认识的人,忙低头一迭声地给人道歉,但心里又羞又恼:不知是什么色老头,不会提醒我一声么?干抱着不吱一声,真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怎的?!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见那人的脸,不由有些呆住。

  单从色相上看,占了便宜的人好像是她……

  那人大概二十六七年纪,面孔上虽然也带着几分惊恐,却遮不住的俊美邪魅,漂亮得简直绝世无缺,联想到刚才的故事,青离真想掀开他下衣看看是不是条蛇尾。

  “在下一时惊慌,也未注意,唐突了姑娘,失礼了。”他亦低头向她道歉。

  青离一想也是,不能只准她害怕不准别人害怕啊,于是便也无话,客套几句作罢。

  `

  一会儿,小二来开了门,众人便又随那盏青白提灯,返回三绝楼。

  不知是不是一路漆黑的原因,感觉那通道分别地长,青离思量着,也不知刚才那听书之处,在地面上如何走到,若那里不是阴间,又是个什么地界呢?

  -

  -

  次晨,青离坐在一楼,毫无吃相地往肚子里灌粥,她算灌得慢的,天翔云舒都已经灌满先办事去了。

  所办的自然是他们此来的正事。

  青离就知道,天翔不是无故选这个三绝楼住,他正是冲着这个“子不语”来的,凡鬼怪故事,多半有个种子,然后生根发芽,越传越玄,像昨天提到的荒宅,既然宅子存在,又有这么多的传言出来,跟长安城丢了十几个年轻姑娘的事,就有可能扯上关系。

  所以天翔云舒一早去那宅子看了,另外也安排给她件事:去找故事里出现的城南当铺掌柜家的“雀哥”,看是不是真有这个人。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姑娘”,声音温和而有磁性,一股幽莲般的香气亦若有若无传来。

  抬眼一看,居然是昨晚的俊美男子,当时在客套中已经知道,他姓皮,单名一个南字。这会见到,青离本有点诧异,但想想,他应该也是这楼里客人,遇到不奇怪,便打了个招呼。

  不过,在一个太好看的人面前吃东西是很有压力的事,尤其是她现在吃成这样……

  “姑娘,昨晚的事,还怕么?”皮南道。

  “一点点。”青离胡乱应着。她不算以貌取人之徒,但还是忍不住多瞄面前的人两眼,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本来她以为云舒天翔算长得不错,要搁来跟这男子一比,会觉得像两个手工粗劣的泥人。何况,面孔好也就罢了,连声音也这么完美,所薰之香清雅脱俗,不但说明品位,而且说明财力,真让人不解,女娲造人时何以单独对他青眼有加。

  “姑娘不要怕,你想,既然这“子不语”是作为三绝楼的一项生意,那诸事虽然诡异,必定还是人力所设,没什么好怕的。”皮南浅浅笑起来,道。

  “怎讲呢?”青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起,看来还不止是个皮囊,有点脑子,于是问道,想看他跟她想的一不一样。

  “昨晚回去,我想了一夜,觉得去时走的地道好明白,虽然不知到底是通到何处,但长安打过不少仗,城中大户在房子下头有几条地道通向城外,并不稀奇”,皮南耐心道,“鬼母的话,可能是外表长不大的大人,也可能是有人特意教过的小孩,以天下之大,这两种人都也还不少。”

  “这样说来,那抓上来的手,大约也是三绝楼的老板设的什么托儿,专意唬人的。所以,姑娘千万别因此落下了什么惊吓才好。”他继续说道。

  “是么?”青离道,“我揣摸着也是这样,不过这玩笑过分了点,我好好一条裙子,给抓上一大块血印子。”

  皮南脸色微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样,道,“是,是,我也说呢,要开玩笑,找我们这样粗糙男子便好了,怎么反去扰玲珑娇贵的女儿家。”

  青离心说,你还粗糙,我岂不是牛皮……

  说话间,她已经吃完,去忙她的正事,皮南想跟她一同,被她坚持婉拒了。

  -

  晚上青离与天翔云舒碰头,各自说了白日情况。

  兄弟俩那里并无太大发现,他们去勘探荒宅,在里边转了三四圈,半个人影不见,半点人声不闻,每层楼有十几个房间,间间门上一把大锁。后来用手斧劈开十余间来硬查,也都徒有四壁。

  青离这边的线索略有价值:她打听到,城南当铺家确实有一个半大小子叫雀哥的,半个月前死了。死前情况与鬼母故事类似,曾经跑到荒宅里去玩,也不知看到什么,回家时尿了一裤子,接着就一病不起,发高烧嘴里喊着什么“锁眼里有只眼睛”,最终虚弱而亡。

  但这个线索又失于怪异不确,当事人已经没了,经过街谈巷议一加工——说不定还是昨儿大家听了三绝楼的鬼故事,现传出来的呢,真实度完全不能保证。

  三人商讨一下,无甚进展。此时小二又来,问今晚要不要去听那子不语,天翔便付出十五钱银子,定了三人的位置。

  (六十三章 画皮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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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四章 新娘山】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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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的北方二十里处,有一处洼地,可洼地中,却偏生拱出一座山来,周围山谷,形成一个凹字,风水上讲,叫做‘聚煞’之处。这一座山,唤作新娘山。”鬼母的娃娃音再次在青离等一干听众耳畔萦绕起来,却又犹如从地底冒出,烟袋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为何叫这个名字呢,要从北宋时一桩婚事说起。”

  “那时,城里有户姓华的人家,丈夫是个老实卖力气的,女人有一双巧手,做的针指刺绣,都像是能从锦缎上飞下来一般。另有一件难得的,她画眉画得极美,以至于谁家姑娘要出嫁了,都请她去画新娘妆面,让本来长相平平的女子,新婚夜都能给夫婿一个惊喜。”

  “这样,她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倒也殷实安康,家中有一女,小名玉奴,从小粉团儿一般,及至长成,更是亭亭玉立,温柔可人。”

  “爹娘是那疼爱的心,怕女儿嫁得不好,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玉奴一十八岁上,未尝许人。”

  “不想人大心活,玉奴自己与一男子有染起来,以至于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待家里知道,一是出于无奈,二是见了这个未来女婿,好生俊俏,听说又是富户公子,便转怒为喜,择下良辰,为二人完婚。”

  “成婚那日,是华娘子亲手为女儿画的妆面——这些年不知怎的,她画过那些新娘子婚后多薄命,已经不太有人找她了,她却是个好强的人,觉得不甘心,于是特地要给女儿画,画得比画上的仙女还美,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去给那些背后说她不吉利的人看。”

  “妆面画好了,真的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新娘子。但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男方来迎亲的人还没到。”

  “到了晚上,才有人来报信,说少爷因为太高兴,昨晚多吃了酒,一时跌伤了,不若改日再来迎亲吧。”

  “华娘子面子上哪里挂得住,酒席也请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又不能挨家挨户去解释新郎的粗疏大意,到了明天,街坊一传,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加上玉奴自个也着急,于是一拍大腿,要丢份,宁可丢给亲家好了,于是雇了一顶四抬小轿,不来迎不是么?那我们自己送去,一为完成婚期,二为你们少爷冲喜,行了吧。”

  “她想到这,想到那,就是没想起来夜里的山上有狼。”

  “轿夫里有三个孬种,一个好汉,然而这不够救玉奴的命。”

  “第二天人们在山上发现那个小名阿双的轿夫和玉奴的尸身,阿双只剩一副骨架和一颗头颅,玉奴则完好些,但肚腹被破开了,五脏吃得罄尽。”

  “有老猎人说,狼最爱吃柔软无骨的内脏,这说明狼先吃的阿双,吃饱了,嘴就刁了,才给玉奴留个半全之尸。”

  “早几年,就有家长里短的闲话,说阿双喜欢玉奴,不过连最八婆的老太也付之一笑,阿双那个丑样子,玉奴怎么可能看上他。”

  “新郎家中来了人抚恤,说这样事情是没人想看到的,并送了香火银钱,按亡妻的礼数作了道场。华家虽然怨恨他们若早来迎亲,便不会有这事,但毕竟是自己主张要把女儿送去的,也只有打落门牙和血吞。”

  “谁知,几个月后,有个风声传出来,当日,富家少爷才不是因为什么太高兴吃多了酒一时跌伤了,而是花了不知多少心思银钱的另一女子终于到手,正如胶似漆,日夜欢爱,哪里顾得上迎娶玉奴呢。”

  “听说这个,华家上门理论,却只吃了闭门羹,华娘子大病一场,从此以后,再不碰新娘子,只给死人化妆。”

  “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快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一夜,那富家少爷路过此山,突听草丛里有人叫他。”

  “看时,月牙眼睛,樱桃小口,柳叶如眉,桃花如面,穿一身大红的吉服,满脸喜庆甜蜜的笑意,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没那么好看的。不是玉奴,却是谁?”

  “‘你是人还是鬼?’初时,他还有些害怕,问道。”

  “‘奴家并不曾死,阿双那个傻瓜替奴家喂了狼,奴家便躲起来了,这许多年,一直不忘与相公的恩爱,愿与相公再续前缘’,玉奴娇羞道,神态如娇花照水。”

  “少爷想想,确实他没有亲见玉奴尸首,何况看见这美人儿,心中情欲撩动,也顾不了那么多,下马便要求欢。”

  “‘相公,你喜欢奴家什么?’玉奴吃吃笑着,问他。”

  “‘漂亮啊!全长安的女子摞起来,也不够给今天的你提鞋。’他答道,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去解她的大红嫁衣。”

  “玉奴于是欢喜迎合,她的檀口香腮、粉颈酥胸似乎都没变,甚至还较以前更动人。调弄一会,少爷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去探她下体,看是否情意已浓。”

  “没想到,一触之下,哪里是女子窄湿花底儿,简直像一口瓦瓮,极干涩而又空旷。”

  “慌乱间,他抽出手来,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缠在手上。”

  “玉奴看着他,巧笑倩兮,道:‘相公,你干吗把人家肠子掏出来啊?’”

  “少爷闻言大骇,看时,果然手上绕得是半截肠子,粘粘答答地,腊白色,好像在水里泡久了似的。”

  “再看玉奴,她依然笑着,妆面是长安城里最精致的新娘子,大红的嫁衣被展开铺在地上,在夜色里格外扎眼,白嫩的小腹上,渐渐显出一个洞来,好像水浸湿纸那样越来越大片,末了,变成一个大的裂口,却不流血,只见肚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半截腊白的肠子。”

  “少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齐流。”

  “‘奴家还是很漂亮啊,相公这就不喜欢奴家了?’玉奴小嘴一撅,娇嗔道。”

  “少爷想跑,却哪里迈得动步,他眼看着胭脂一块块地从玉奴脸上陶片一样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青色的枯肌与黄色的腐肉,整个脸就变得那样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的。”

  “只有那张嘴却还是樱桃般,红艳艳地一点,吐出的气息冰冷,让人觉得寒到骨头里,她说:‘相公既然跟我一样是皮囊,里面的东西也不用要了。’”

  “……第二天,少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好像也被野狼扯过,肚子里空空如也,血流了一地,远看着好像件大红的嫁衣摊在地上。”

  “再后来,单身的男子经过这座山时,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新娘子打扮的女人,月牙眼,樱桃小嘴,擦着胭脂,穿一身的大红,一双小脚,悉悉索索地就从草地里跑过。”

  “所以这山就叫新娘山。”

  “又说到近世里来,这山离城虽近,因为有这些个邪性的传说,平时是人烟稀少的,唯有些打柴采药的不得已才去。”

  青离听说到近世,心头不由一紧,今晚她没再听到下面那细微的悉悉索索,但因为知道鬼母的故事不完全是胡编臆造,感到比说古时更加骇异。

  “就在半个月前,东城济世堂一个采药的童子为避雨,进了一个山洞。”

  “他看见一个好生美貌的新娘子,好像戏文里那样穿着凤冠霞帔,满身的珍珠翡翠,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坐着。”

  “他突然想到这山里的传说,害怕起来,趁是白天,偷偷溜走了。”

  “采罢药,他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下来,又经过这洞。”

  “他一下子看到,昨天那新娘子坐在洞口,浑身水淋淋的。”

  “因为这时是大中午的,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前去看看。”

  “稍微近了些,他看新娘子皮肤白嫩,眉眼如画,便放了心,上去问,你是谁家的新人?”

  “叫了几声,新娘子不应他,他伸手望鼻子下面探去,不由吓得‘妈呀’一声,药篓子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原来那女子早没气了,浑身冰冷冰冷的。”

  “这一个早没气了的女子,一晚上的功夫,从洞里跑到洞口了。”

  “现在这童子逢人还说,造化大,多亏赶上正午,阳气盛,尸鬼都不能动弹了,不然……”

  “不然”后面的内容被生生砍断了,因为墙角的蜡烛灭了一只,是自然燃尽的,但按规矩也不能再讲任何话。

  于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起身,跟昨晚一样被小二带回去。

  青离脑中不可避免地萦绕着今晚的内容,但这些似乎跟女子的失踪案没那么容易扯上关系,因此她还是决定,明天跟云舒天翔继续去查那荒宅。

  (六十四章 画皮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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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章 十三具尸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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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查案,若推于鬼神,那便无案可破。所以,若锁眼中当真看到另一只眼睛,只能相信,是人的眼睛。”青离道。

  “是极。很可能是有人被囚禁,听到声响,自然往外看。”云舒一边应着,一边用利斧劈那铜锁,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是在那城西北郊的荒宅的一楼,昨日他们限于时间,只检查了十余间房,因为始终觉得有不对之处,今日继续来勘探。

  “三楼十二间房全查过了,都是空房。”天翔提着斧子从楼梯处下来,道。

  青离突然觉得,他俩要是去做响马,似乎也挺合适……

  “是么?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现在这却是最后一间了。”云舒答道,手上用力,卡锵一声,这间房也终于开了。

  “又是空的”,他擦擦汗,语气里略有一丝失望。

  然而迅即他眼睛又亮起来,大声喊他哥道,“来看看这间,是不是有不一样?”

  青离亦已经发现,这间比那些更空一些——甚至缺少那些厚厚的浮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三人一下来了精神,入内细看,地上四个白迹,按常识说应该是床脚的印子;梁上灰蒙蒙的,却有一道干净得很,不知是何缘故;另外,房内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痕迹,有可能是经过擦拭但未完全处理干净的血痕。

  “苍蝇!”这时青离听到空中嗡的一声,率先叫出来。

  若是有个外行的,听到这声肯定会奇怪,晚春时间,出现个把苍蝇,有什么好惊讶的。

  然而对他们三个来说,这苍蝇不啻于指路的仙人。

  在苍蝇落下的一个土堆里面,他们挖出了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精美,面容惊恐,眼球鼓出,舌头外吐,脖子上一道青紫勒痕,看来是死于勒杀,皮肉尚有弹性,亡故应不超过两三日。

  “可恶!”天翔低声骂了句,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来到长安的时间范围内了,居然还有凶案发生。

  三人又细查女子身上,有些细碎瘀伤,都不致命,大概是挣扎时所留,喉咙中有所伤损,可能是被人灌过哑药,不能发声,并且,不出所料的,女子已是妇人。

  天翔云舒此次前来跟本地官方是打过招呼的,既然已经查到了确凿的线索,便很快前去长安的衙门搬来了人。

  最后,在茂盛的荒草下面,起出一十三具尸骨,经仵作分辨,死者俱为年轻女子,最早的几具已完全是骨骸,死亡时间当有四五年了,余下的两三年的也有,近一年内去世的也有,新亡故的,面目还能辨认,与衙门里留存的走失人口图影一对比,果然都相符,看来确实是那几年悬而未决之案的受害者了。

  这一忙活,整整是一天。直到二更,天翔云舒看看太晚,交待衙役们不要将消息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恐慌,然后封锁了现场,留几人值守,余者各自回家歇息,而他们跟青离三个,也先回三绝楼。

  `

  “昨夜我看月亮毛成那样就知道今儿要下大雨,快着些!”天翔打马道,此时风已很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三人刚进了客栈大门,黄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连成一片水帘,又连成水天水地,一道道惊蛇划开漆黑的天幕,将一个五月的深夜映得阵阵惨白——这简直是几十年不见的一场大雷雨。

  青离回到三楼房间,发现走时窗户没锁好,此时已哗哗漫进水来,慌忙冲去关,到窗前,却是猝不及防一个大闪,晃得她哎呀一声。

  半个天空的白光里,她心下好生一惊:仿佛看到下面路上一个人跑过去,那人足有一丈二高,简直像个庙里供奉的金刚。但想细看时,闪电已经过去,四下陷入一片黑沉,战车一般的雷声隆隆驾到,震荡着人的耳膜与内心。

  待她回过神来,身上已被雨泼得透湿,忙掩上窗抽身回来,换了衣裳,又抱怨两句这鬼天气——刚才也许是她眼花了,从初更起就狂风大作,有常识的人不会这时还出门,出门也至少带把伞吧。

  狂雷暴雨,本来骇人,偏生前两日听的鬼故事又忍不住往脑袋里钻,青离在床上翻腾几遍,睡不着,倒出了一身冷汗,索性起来,去找云舒他们讲谈案子。

  起初还担心他们睡了,没想到,过去一看,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我想,这案子是否与三绝楼有甚关系?”云舒道。

  “怎讲?”

  “我们第一天听的,荒宅闹妖闹鬼,是不是就是担心有人靠近那里,故意放出来的风?”

  “‘子不语’的故事自街谈巷议四面八方搜罗,每日不同,难道你说个个案子都跟三绝楼有关?”天翔道。

  “唔,也对。”云舒被这反驳说服,一时重新陷入苦想。

  “你们记不记得皮南?”青离突然插话道,“那晚我不小心撞了的那个。”

  二人点头,那长相的人,见过很难不记得的。

  “我觉得此案应从他入手。”青离又说。

  “为何?”二人异口同声。

  “今日在那宅中,我好像闻到一丝幽莲般的香味,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刚才才想起来,正是那皮南身上薰用的——此案凶犯就不是他,十有八九也怕与他有关。”

  双子对视一下,眼中放出光芒来,这无疑是条极重要的线索。

  “正是!他也是楼中客人,明早找小二拿名录一查,不愁找不到人。”天翔笑道。

  这时,门上响起三声轻叩,一个清亮中正的声音传入,“沈公子可是住这里的?”

  云舒一脸写了“这时节地方,会是谁来?”几个大字,前去开了门。

  门口立的是个女子,二十五六模样,身材高挑,素颜未妆,剑眉星目,飒爽夺人,一把青丝斜挽着,衣着上却似乎是个书童打扮。

  青离看云舒脸上笑意慢慢从诧异中漾出来,后来竟极是惊喜,喊出一声,“霜姐姐!?真的是你?”

  奥,可不是,这就是那天唱书童博得满堂彩的戏子么。

  “这雨将我困住了,闲来翻看客人名册,居然还真的是你们!”,霜官眼中也闪动光芒,伸手拉过云舒来细看,合不拢嘴地道,“是云舒吧,还是天翔?一晃长这么大了,天哪,天哪……那时跑来后台,我还能托着胳肢窝把你们举起来呢……”

  青离听着好笑,其实她比他们也大不了五六岁,但那时中间正隔着孩子到大人关键的几年,她又生得高,所以倒像是两代人似的。

  云舒颇为亲热地将她迎进来,天翔也赶忙看茶送水的,一脸真诚的高兴——青离似乎觉得,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这时才是真正的高兴。

  三人寒暄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回到过去的世界,把青离给晾在一边,而且大说大笑,多有狎近越礼之处。

  不过青离并不恼,她能理解这种感情。

  就算在十年前,他们大概也不曾这等亲密,而现在,他们不是在拥抱霜官,而是在拥抱那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

  何况,就像老子说的,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礼数的产生正是为了抑制成人心中的淫邪,而他们现在这样,反而是因为感情停留在孩子那时的阶段,纯洁不染,何用礼数约束?

  `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迅,到天蒙蒙亮,外头雷止电息,霜官终结了永昌侯家厨娘养的一只大黑狗哪一胎生了几只小狗的话题,起身告辞。

  天翔云舒送到门口,一句“慢走”没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极恐怖一声尖叫:杀人啦!!——

  (六十五章 画皮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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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章 复仇的尸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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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兄弟、青离,连本来要走的霜官一起跑向声音传来之处,顾不得积水溅起来湿了衣襟。

  长安数代古都,道路都方正平直,一目了然,老远地,青离就看到几个路人围着一颗大树,议论纷纷,树上本来槐花开得正盛,被昨夜风雨一催,落得遍地残白,那残白中有一抹大红,似乎是个女子,坐在树下,而女子脚前,匍匐一人,遥见是一身暗紫。

  待跑近了,仔细打量,青离看清,那女子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腕上金环,耳中明珠,胸前还带了一块翡翠的如意玉锁,活脱脱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吉服叫水湿透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靠着树坐着,粉脸扬起来,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珠,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青离一时不能判断她是否有事,但她脚下的男子大约确实死了:他的脸埋在积水中,天灵盖整个陷裂,好像被什么天兵神将手持降魔杵来了一记灭顶之击似的,但大概由于雨太大,伤口已被冲成白色,看不到太多血迹,极好的丝绸质地的衣料在水洼中海草一样浮动着,手中有一把紧握着的匕首。

  天翔将这人扶起,以观其面孔,不由小小讶异一下:“皮南?”

  而同时,身后响起更大一声惊叫“是他!?”

  “你可还记得玉官?因为情人没来横死了的玉官?”惊叫出于霜官,她跑上来,有些紧张地扯住云舒衣袖,道,“玉官那相好我曾撞见过一次,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什么?你说皮南是十年前玉官的相好?”天翔骤然站起问道。

  “皮南?”霜官轻微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那你可知他身份来历?”

  “更不知道了。”

  青离叹息一声,这是哪跟哪啊,明明多了一个线索,可怎么反越来越复杂了。

  这边说着,那边云舒前去细查那红衣女子,看她肌肤润泽,真不知到底是死了还是只是梦游到此,于是云舒伸手想去拍她。

  青离看女子随他手而倒,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突然僵住了,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接着竟“敖喔”一声望后便跳,连退了三四步还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看天翔,神色也极惊骇,万年不变的笑容不知哪里去了,嘴上都没了血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离大为惊愕,到底是什么能把这整天跟尸骨打交道的两人吓成这样?

  “玉、玉、玉……”云舒一只手指指画画,一口气上不来句子怎样也说不囫囵。

  “玉奴?”青离一下子想起新娘山的传说,心中猛然一寒,警觉地问,但毕竟想着,怎么说也是个鬼故事而已,何至如此?

  “玉官……”身后霜官语气有些虚脱,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青离先一惊,继而笑道,“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就算活着,也肯定大变了样子,你们认错了吧。”

  “问,问题是……她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啊!”云舒几乎是扑着过来,抓着她衣领道。

  “什么?”青离大骇,但细细一看,果然那女子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穿着长相,与先前闲聊时他们说的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十年她若是在生,丝毫没有老去,若是已死,身体也丝毫没有腐坏!

  大雨!大槐树!树下的新娘子!而且这新娘与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青离一下明白了云舒的害怕——十年前印象极深的一幕在他人生中整个重演一遍,他也是人哪,怎会不怕!

  “报应!报应!”霜官在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尖锐的声音划在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上,令人头皮发麻。

  “怎,怎么说?”天翔还勉强稳得住,问道。

  “她刚才说玉奴,你们想必也知道新娘山那个传说了?”霜官语速极快,语调却只是一线飘高,“那少爷没来迎亲,害玉奴在山上被狼咬死,玉奴便化身厉鬼去报复他,却不与现在这局面一样?”

  青离脑中转圜一下,明白了:在现世的局面中,玉官便相当于玉奴,没有按时去赴约的皮南是那少爷,而夜行凶徒扮演的是狼的角色。

  可那故事再惊悚,也是人讲出来的故事,而这不是故事,是活生生亲眼见到的现实,不可思议的现实,现实照着故事在演吗!?

  此时,围观的群众多了起来,流言四起,也许今晚的子不语中又多了一个好素材,官府的人也已经赶到现场,忙忙乱乱,开始查验。

  在天翔的指挥下,官差们多管齐下,一面令仵作验尸,一面派人查证死者的身份,一面寻找是否有人证物证。

  仵作验尸的结果:虽然男子手中握有匕首,二人身上都并无一处刀伤。男子死因是天灵破裂,凶器为钝物,按伤口大小看,当是极大的木棒或巨石。死亡时间最早在昨夜初更,至迟不超过三更。女子死因是后脑遭袭,凶器似乎是小铁锤之类,说到这里时,仵作也倒抽一口冷气,“这伤口好像有年头了,为何人这么新鲜地在这儿?”

  没人答他,也没人能答他。

  然后,死者的身份一个也没查出,或者说,一个也没有更确认地查出。对女子的认识停留在她叫玉官,十年前在永昌侯家唱小旦,但问遍附近的观众以及近日刚娶亲的人家,都说完全没见过这个人;皮南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可又没人说得清他身家来历,所知的只不过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以及刚才霜官提到的是玉官从前的情人一事。云舒青离他们按昨天商议的,从小二那里拿客人名单来看,没想到,上面却也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物证人证方面,就更一筹莫展:物证搜了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仵作所说的那种木棒或巨石;至于人证,三更半夜大雷雨,除非未卜先知,谁会等在这儿看凶杀啊?

  哦,不,似乎居然有那么一个目击证人,虽然她没有看到现场,但可能看到了疑凶。

  青离突然想起来,昨夜看到跑过去那人。由于皮南已经身高八尺,想在他头上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确实要有金刚铁柱般的身材,那么,她本来以为是眼花的事情,就可能是真的。

  而验证这人是否属实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将他说出来——一个一丈二高的大汉,若是存在,一定像皮南一样令人过目不忘。

  果然,本地官府的的李巡捕当下一拍大腿:“那可不是牛大么!”

  (六十六章 画皮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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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七章 不腐之谜】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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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大何许人也?

  在去他家突查的路上,青离已经从李巡捕那里得到一个较完整的印象:此人曾经在衙门里有过案底,说起来,他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与其一丈二的魁梧身材相比,头脑实在简单得出奇。说他胆小吧,他又不甚敬畏鬼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他胆大吧,做的事情又仅仅是因为没考虑后果。上次致人重伤就是这样,不知哪儿听了两句挑拨的话就犯下大错,听说要判三年大狱又吓得屁滚尿流的。出来之后,靠打零工卖苦力为生,难以糊口时,据邻里反映,有些鸡鸣狗盗之行,也属无奈了。不过要说他会杀人,李巡捕一个劲摇着脑袋说不敢相信。

  等到了牛大的家,青离一看,是临街一间小房,不起眼,由于地势低洼,院子里灌满了水,看见牛大时,他正在处理精湿的被褥。另外,若出了巷口,但凡望城北去,那大槐树是必经之路。

  “这位大哥,城里出了件凶案,我等在挨家挨户寻访证人。”天翔用无害的笑容先给对方一记定心丸,道,“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没,没看见!”牛大脸色慌张,道。

  “哦,搜查一上午,弟兄们都渴了,借大哥家水井喝口水,不会不通融吧。”天翔笑道,手上拿出二三钱的一块碎银。

  官差们会意,不由分说已经进去院中,牛大看阻拦不了,又看见银子,遂赔笑收了,立在一旁。

  “大哥昨晚敢是出去了?怎么被褥都湿透?”

  “不曾,不曾……我睡得死,水都灌进房了还不知道。”

  天翔还没再说话,李巡捕已经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又笑起来,道,“那就不叨扰了,我们去下一家。”

  李巡捕悄悄追上来问,“怎么这就走了。”

  这问题青离是知道答案的,她那一瞥自己都以为是眼花了,又没有仔细看清楚脸面,只能算是线索,还不能算是证据。而物证方面显然没有新的发现。

  果然天翔瞪了巡捕一眼,道:“人证物证都没有,能怎么办!”巡捕听出言下有些责怪,唯唯退下了。

  于是牛大这边暂时搁置,天翔命李巡捕安排人手继续暗中观察,一有动静前来报告,而他自己则跟云舒分开调查皮南与玉官的来历。那才是能穿起所有珠子的“线”。

  -

  -

  “是啊,是啊!半个月前我看到的,前一天下午还在洞里,第二天中午竟然在洞口坐着,我拿手一推,就倒了!”济世堂的采药童子画着夸张的手势,生怕人不相信他似的。

  “是这个新娘子么?”

  顺着青离手指看过去,童子的话一下变成语无伦次的惊叫:“就是!就是她没错,当时身上水淋淋的!那翡翠锁……红衣裳……还有那笑……怎么在这里?!”

  青离向云舒看了一眼,果然,鬼母的故事关于现世的一部分常常并非空穴来风。而云舒钦佩地看回一眼,似乎赞她能一下找到突破之处。

  二人未敢告诉这童子凶案的事情,编了套话让他带着上山找当时看见新娘的那个洞。童子好容易才答应,不过上去后,隔着七八丈遥指着,死活不肯再靠近一步,云舒青离只好自己进去。

  “云舒,你说过,十年前那案子,玉官身上财物被搜刮一空,连手上玉戒指都被摘走了,是么?”

  青离一边扶着洞壁的青苔前进,一边问道,声音在幽暗中折返着。

  “嗯。”云舒答应着,腾出一只手来点亮火折子,带着些微的光明。

  “可今日看见,玉官身上有许多珠宝,既然这两幕如此相似,为何这点却是不同?”

  “这……”

  云舒答不上来,而青离也并未指望他能回答,继续问道,“今日你注意玉官的鞋没?”

  “鞋底花纹清晰,是新的。与十年前不一样。”云舒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让她一点一点挤了。

  “这说明,十年前的案子,是玉官自己跑到槐树下去,而今天的案子,是有人为了让它像十年前的样子,故意安排的——你觉得这样解释通不通?”青离道。

  “难道是霜官!?”云舒惊愕出声,这个联想并不难,因为霜官不但出现得有些奇怪,而且又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你觉得”, 青离直接问道,“十年前,若是霜官杀了玉官可不可能?”

  “不太可能。”云舒很快摇头。

  “为何?关于玉官的事大部分都是霜官说的,若是她想隐瞒一些事情,也轻而易举。”

  “可动机呢?”

  “说不定是为了皮南。”青离道,“那样俊美的男子,也许霜官一眼之下,也有情思,于是妒恨玉官,起了杀意,而对那男子来说,可能厌倦了玉官,或是霜官有许多财帛许他,便也当了帮凶。”

  “可如今为何又要杀了他?”

  青离笑起来,“大约是当初贪恋皮囊,如今却发现百无一用,甚至要倒贴养着,想甩了累赘吧。”

  云舒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霜官不是那样人,那女子,烈性聪明,甚至不在你之下,我看她不会作此蠢事。”

  “我亦知你们有些情分,可别把这个带进案子里来。”青离道。她本想借机挤兑一下云舒,可转瞬想到,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于是只是正色说道。

  云舒于是无话,半晌,说,“十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可如今这事,你也见了,霜官昨夜在我们那里,如何有作案时间?”

  “霜官未必要自己前来,说不定是叫其他人动得手。”

  “以今日情形看,若有这个人,便是牛大。”云舒想了想,道,“可李巡捕说打死也不相信这人有故意杀人的胆量,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人慌张笨拙,不足成事,若你是霜官,会找这样的人动手么?”

  “这个……一时找不到其他……阿嚏!”青离觉得云舒说得有些道理,嘴上犹絮絮争辩,却不知怎的打了一个寒战,好像着凉了。

  云舒使火四下照照,发现已经来到洞的最深处,悠悠一泓寒泉喷涌,触之刺骨,水岸交界处,希希渣渣浮着冰块,洞底不少地方则结了重冰。四面的阴寒之气好像积了千百年,幽幽往人肌体里渗。洞穴都是这个样子,外面的春去秋来似乎与它们全无关系。

  “这里是冷。”说着,他解下外套来给青离。

  青离不接。

  “穿上吧。”

  “我又不比你缺胳膊少腿。”青离淡淡道,心里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平淡。她不能让他惯坏了,今后不知还有多少荆棘是要一个人走的,她也没理由再接受他的温暖,因为根本无法回报。

  “穿上吧。若冻着了,我,我……”云舒语气里简直带点哀恳了,接着说道,“我不知如何跟哥哥交代……”

  青离眼睛骤然张大,愣愣地看着他。而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好,好得很那,多么体贴而知礼的小叔子啊……

  到这份上,她还能说什么,老老实实拿来穿上。

  这几句话间心中的感觉虽然繁复,时间上毕竟是短短一瞬,很快,二人的注意转到地上的一处痕迹上:冰面似乎有融化和破碎的迹象,好像被火烤过而又将什么东西硬扯下来,细看,里面有一小片撕碎的红色衣料,另外,冰面还留下一个一尺半不止的大脚印!

  “牛大!断乎是牛大了!”云舒看那脚印,惊喜起来,“牛大来过这里。”

  他后边,青离则突然叫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玉官为何跟十年前一样了!

  “为……”云舒两个字没问完,心下也明白了。

  他见过被大雪埋住的野物,冻得硬邦邦的,但几年都不会腐烂,而现在,显然玉官的情形就是这样。

  有人在她下葬后不久,将她偷偷挖了出来并带到这里——这人应当是喜欢她,才会想永远保持她的音容笑貌的吧!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皮南了,也许是他痛悔自己那天的疏忽,特地为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戴上珠玉翡翠,表示愿意与她共结连理。而这样说,青离的推理就很可能成立,霜官与他早就有情,却发现他还念着玉官,一气之下起了杀机?

  那霜官果真操纵了牛大?用钱财,还是用……?

  云舒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从来没有哪一次,他是这么希望青离的推理是错的,他觉得心里很干净的某一块地方,特别痛地破碎起来。

  (六十六章 画皮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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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章 画皮恶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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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下来后,依着云舒的猜想,二人去调查霜官平日的情况,结果让云舒猜想破灭,心里却有些说不出地快活起来。

  霜官独居在三绝楼后的一条小巷子里,街坊作证,是很正派的一个姑娘,让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唯有案发那日前一次隔壁老王太太像捡到宝了,看到一个男人进去她家,正到处传,有个眼尖的大婶看出,那可不就是霜官本人!穿了件男装而已,结果大伙倒笑老王太太眼花。

  至于钱财,她现在不过唱个书童,养活自己都勉强,哪里有什么闲钱。

  所以,一不靠身体,二不靠钱财,她拿什么操纵牛大?

  这样说来,牛大会出现在那冰洞,应该只是巧合,跟霜官没关系。

  云舒这样想着,大大松了口气。

  那么牛大为什么会去呢?

  云舒绕着圈反复走着,不知情的人一定被他转得眼晕,在他觉得眼前就要有一盏明灯突然亮起时,青离的声音响了:

  “可能是为了那些珠宝。”

  “对!”云舒一拍手,仿佛豁然开朗,“他困穷成那样,听童子讲说洞里有个珠光宝气的新娘子,许是就动了心了,于是半夜来偷!可是洞里太冷,首饰都冻在身上,他没办法,只得用火烤化了底座,连人一起扛走,准备回家慢慢把首饰拿下来,结果半路上没想到就遇到皮南,因为什么事情厮打起来,不想就把人给砸死了。”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这得看皮南的身份来历,也不知天翔那边查得怎样。”他沉吟一下,又道。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笑声传进来,“我查出好些事呢!”

  来人正是天翔,他打起帘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下,道,“你们谁还记得我们荒宅里的房间数目?”

  青离知道他好卖关子的语言风格,便细想了想,答道:“一楼是12间,我跟云舒数着的,三楼记得你也是说12间……”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想起云舒当时一句原话: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

  “五加六……二楼是11间房?”她迟疑地问。

  天翔大笑起来:“二楼也是12间,不过有一间外面是看不到的,要通过一个特别去处才能到。”

  “难道?是我们去‘子不语’的地道?”云舒也一下站起来,表情惊愕。

  “不错,我们听那第三绝之处,原来正是城外的荒宅二楼的一间暗室!不知几百年前,就用地道相通了。”天翔斩钉截铁地答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离念了几遍,突然想到:“那当时抓我的手,是荒宅里监禁的女子的?!”

  “正是。”天翔道,“比对了你那裙子上的血印与荒宅里最新一个死者的手,颇为符合。”

  “也就是说,那天她还活着,听到上头有人说话,拼命踩着床扒着梁去掀天花板的青砖,想要呼救,可怜不能发声,上头又是那个情状,一线生机,又被生生熄灭了。”云舒低头道,“看来是第二天她便被杀了,怪我们没早些发现啊。”

  三人一同沉默了一会,为死者哀悼。

  半晌,还是青离重新开口:“这样说来,皮南十有八九是十三具女尸案的凶犯了。”

  说着,她把第二天皮南与她的对话给天翔云舒讲了一遍。

  “他怕你起疑,故意揭穿子不语的诡异之处,顺便将血手之事也说成三绝楼的安排,加以掩饰,果然阴险!”云舒抽口冷气道,“然后他还要与你同行,多亏你没答应!”

  青离不语,心下也有些后怕,她当时谈不上动心,但至少对皮南有些好感——他看上去实在太完美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带他一起走了,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真被算计了。

  但她也笑起来,那时她还想过,女娲造人,何以对此人青眼有加,做的这样完美无缺,现在却知道上天的公平,既然给了神仙般的皮囊,便配了禽兽样的肚肠。

  “可说了半天,皮南此人到底是谁?”云舒问。

  “看这个。”天翔拿出两张地契,抖一抖,呈在二人面前。

  “三绝楼的老板?!”云舒仔细一看,惊道。

  “同时还是这荒宅的主人。”天翔道,“在三绝楼,平日他不露面,因此甚少有人知道。另外他放出谣言,将这荒宅传得没人敢近,他却在里面幽会女子,待厌倦了,便就地杀死掩埋。虽然因为人都死了,没办法进一步查,但以现有的证据看,只有这样能解释得通。”

  青离叹息,情迷中的女子,敢近常人所不敢近的鬼宅,却不想那里真有一只画皮恶鬼啊。

  “你们那边怎样?”天翔又道。

  云舒这才想起来,天翔还不知道他和青离探得的情况,遂详细讲了出来。

  双方的消息一碰,讨论一番,大概得出如下一个脉络:

  这里面涉及到三个案子,都跟皮南有关,一个是十年前玉官的死,一个是长安城多名女子失踪,最后就是槐树下皮南的被杀。

  关于第一个案子,早已结案,也没有什么新证据。暂从的是当初的说法,玉官死于夜行劫匪,皮南作为她的相好,本欲与她私奔,那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去,或者去了发现人已经死了,于是没有露面。

  第二个案子根据天翔的查证,凶犯似乎只能是同时据有地道两端建筑的皮南,对荒宅和地道的搜查还在继续,如果能找到皮南所住的地方,大概可以得到确凿证据,即使找不到,青离也相信不会再有女子失踪了。

  至于第三个案子,最为怪异,按照推理,可以说通的是牛大穷困,闻财起意——按李巡捕说的,他又不十分敬畏鬼神——半夜到冰洞里去偷玉官身上首饰,因为冻住,连人一起搬下来,扛往家跑,结果在槐树下遇见皮南,为了灭口,顺手捡起什么木棒大石,将其砸死。

  不过,这仅仅是推理,从证据上说,一块被撕坏的衣料和一个脚印能证明的只是他到过冰洞,并且抬了玉官出来这一项盗墓毁尸的罪名,如果找不到凶器,说人家杀人便完全是空口无凭,肯定不能服众。

  于是天翔命本地官差加紧搜查,早日找到推论里还缺少的证据,以便结案。但青离很清楚地感觉,这分析中还有什么漏掉,或是不够合情理的地方,可她又说不出来。

  -

  -

  五日后,此案了结。

  加紧搜查的结果,衙役在三绝楼通往荒宅的地道中发现了另一个暗室,里面有足够证明皮南是女子失踪案凶犯的证据,这也让青离明白了为何走这地道时灯笼一定要黑掉。

  顺便说一下灯笼挨个灭掉的原因:里面放了差距极薄的蜡烛,小二根据时辰,控制步点,看起来就像随着他走去而一个个熄灭了。

  但杀死皮南的木棒或大石无论如何找不到,青离回想,当被她见到时,牛大已经没有拿着凶器,何况,如果凶器真是木棒巨石,肯定是顺手取来顺手丢弃的,难道抱着跑不成?可在现场,以及现场之外的几条街,都快翻过来了,完全没有发现那样的东西。

  所以对牛大的判决是按盗墓毁尸的罪名来的,打了一顿板子,发配辽东。

  至于皮南的死因,成了悬案。

  但当知道他是女子失踪案的凶犯后,似乎百姓只关心他的死,而不在乎他的死因了。很快城里的说书的多了一段开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看那祸害良家闺女的凶徒,在一个大雨夜被上天派下金甲神人,活活击死……

  `

  “喂,云舒,我们刚到那天,说到你为玉官的死哭得不成人样,问你可是心中喜欢她,你又说不是,那是为什么哭?”青离立在三绝楼上,眼睛瞟着楼下的戏台子,那上却已经没有了动人的故事,地下官差蚂蚁一般忙碌,在贴封条。

  “这个……小时候的想法罢了。”云舒笑道。

  “说吧。”

  “那时,我听了霜官玉官好些戏。”云舒于是说道,“她唱牵牛,她便唱织女;她唱许仙,她便唱白蛇;她唱张生,她便唱莺莺;她唱梁山伯,她便唱祝英台……”

  “所以当时,我觉得,那就是生生世世。”

  “可后来玉官死了,还查出早与其他男子有染。”

  “我就不信,我说那她们的生生世世,都怎样了。”

  “大人就说我是傻瓜,那不过是戏文上故事,都是假的呀。下了台子,她们都是女子,自然会各寻男子配合。”

  “我当时好像有点明白,可心里还是难受。那样的每一个故事都至死不渝,却原来她是喜欢别人的么?她为什么还要喜欢别人?”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当时就是特别难受,好像心里什么东西被揉碎了一样。”

  云舒说不清楚,青离却听得明白。

  感觉的事,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仿佛看到那空荡的戏台上又满了人,从古到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舞动水袖,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她也突然想到了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真相背后的真相。

  (六十八章 画皮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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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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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保全证据,皮南与玉官的尸首都被官府特别保存起来,敛放在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大屋中,用几块大冰镇着,不使腐烂。

  前些日子,这里还重兵把守,这时即已结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里喝酒去了。

  随着悠长的“吱呀——”一声,清白的月光立刻争先恐后地从门缝涌入,无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将被冰块簇拥的、穿着大红嫁衣的、满脸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着月光的,是青离细碎的步伐,“霜官,出来吧,我看着你进来的。”她轻声语道。

  良久,冰块后传出踏碎冰凌的一些声音,然后一把银亮的宝剑,之后出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非常坚定的那种美,月光映在高挺的鼻梁上,流散成细腻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云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细辨青离,眉头轻蹙,说道。

  “可你放心,他们现在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来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霜官浅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诡计,一样都没证据,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离亦笑。

  说出这话,青离倒惊奇于霜官没有任何惊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儿不用五钱银子,倒能听场子不语。”

  她还有心思开这玩笑,青离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来,作出鬼母那般的神气开讲,可惜手中没有水烟。

  “今儿我们这个故事,叫做画皮。”

  “话说本朝景泰年间,有一个永昌侯,为逢年过节热闹,家里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十二三岁可以登台。”

  “这里头,有一个专唱小生的霜官,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个聪颖坚毅,另一个清纯美丽。一个唱牵牛,另一个便唱织女;一个唱许仙,另一个便唱白蛇;一个唱张生,另一个便唱莺莺;一个唱梁山伯,另一个便唱祝英台……以至于让侯家的一个傻孩子以为,那就是生生世世了。”

  “可是,下了戏台,玉官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十五岁上,恋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男子。”

  “男子长得真是好看,女娲造人的时候,精心画过他的五官一般,整个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个那样俊美的男子。”

  “玉官并不知道,那个戏台上永远爱着她的人心中流泪,却又默默祝福。”

  “一来二去,海誓山盟,玉官与那男子约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时,府外大槐树下见,她穿新娘的嫁衣,他戴新郎的花团,二人如那戏文唱的,在天愿为比翼鸟,远走高飞。”

  “没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事情。”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却依然穿着大红的吉服,带着甜蜜的笑意。”

  “官府断了案子,这是当时一个夜游的凶徒所为,至于与玉官相约的男子,没有到场,或者吓得跑了。”

  “这之后,永昌侯解散了戏班,将女孩子们都打发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的第一件事是带走玉官,她刚刚下葬,音容笑貌都还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让她永葆那时的模样。大约霜官也早就知道,长安城外有坐新娘山,山上有个寒泉洞。”

  “霜官开始在附近寻找新的生计,一有空就去山上陪着玉官。但有一天,盯着盯着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缜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结论有多大的纰漏!在下着骇人雷雨的夜里计划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已经见到心爱的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怎会满脸喜意?”

  “原来那凶犯根本不是什么夜游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张画皮的男子!可怜于玉官是全部希望的情思,于他却只是一场财色双收的阴谋。”

  “从此,复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线,打探,追寻,光阴荏苒,而那份曾刻骨铭心的感情仍支持着她执着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10年后,就在长安,终于被她找到他。他还像从前那样迷人,用沾着女子鲜血的财帛,开起了一家客栈,他也确有几分鬼才,能想到别家想不到的揽客手段,没几年,将这家叫做三绝楼的酒楼弄得红红火火,于是他愈加有钱有势,俊美无双,惹得更多年轻女子前仆后继地自投罗网。”

  “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违的戏袍,化身一个戏台上小小书童。”

  “也许,是担心男女体力终究有别,下手不慎反会被其所害;也许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被这恶棍玷染,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视那不会变老的爱人,前后竟巧合地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采药的童子,他老远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的传说,吓跑了。第二个却是囊中羞涩的牛大,他发现了冰棺之中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新娘,也许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是,打起那些珠宝的主意,于是他将玉官的冰棺硬撬下来,要往家搬。”

  “霜官哪能容得这样,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到底将他吓走了,撇了玉官的冰棺在洞口,待冰融了,便水淋淋的。这情景又正被下山回来采药童子看见,便传出了那篇鬼故事。”

  “这件事后,霜官特地去打听了一下牛大的风评,于是担心起来,防得一时防不得一世,若那头脑简单的壮汉贼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却有以此为契机的一个复仇计划在她脑中浮现了。这个计划构思异常精巧,操作起来却并不难。”

  “第一步,她用纸条一类东西给皮南留话,扬言要揭穿他的事而勒索,并约他夜里在大槐树下单独见面。以皮南为人,必定想灭口杜绝后患,这便是现场为何发现皮南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约他的美娇娘子根本不会去,去的却是全不知情又倍受挑拨的魁梧壮汉。”

  “这是因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装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担心而用,拼命怂恿他再去盗尸,同时又反复告诫他回来一定不能被人看见,否则盗尸的罪名也很重。”

  “牛大本有贼心,又是容易受挑拨的人,当晚便付诸了行动。”

  “那夜老天也帮着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样,下起了几十年不见的大雷雨。”

  “天雷阵阵,暴雨倾盆,就算牛大不十分畏惧鬼神,那种情况也会将人的紧张放大到接近崩溃。”

  “然后,他在回家那必经的大树下,看到了皮南,拿着刀的皮南。”

  “二人难道还会寒暄问候么?心里都怀着最大的敌意揣测对方,他的刀过来,他顺手也拿什么东西砸下去了……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

  “而霜官此时,正在与两位故交叙旧,以得到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

  掌声响起,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显得孤零而突兀。

  “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来,“这样精彩的故事有人想到没人听,也是寂寞的啊。只是,那你可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么安排在那里的呢?不说事前麻烦,事后为何又找不到?”

  “你压根不曾安排什么巨石或大木。”青离报以洞悉的微笑。

  “奥?”霜官不置可否。

  “这正是你整个诡计最大胆之处。凶器被摆在现场,却让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青离吐字铿锵,“凡有案件,先确认死者,再调查凶器,再找人证之类,有谁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是凶器?”

  “特定条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坚硬而又沉重。”青离接着说道,语速转急,“极度紧张之下,牛大没有经过思考,就拿手上的重物直击过去了,也是最正常的情况。而第二天冰棺融尽,由于是夜大雨,水迹完全被掩饰了,美丽的尸体就似乎是被专门摆放在那里一样!我说的可对,霜官?”

  霜官大笑起来,笑得一身戏袍乱颤,青离注意到,那是一件乌黑的戏袍,男式的。

  末了,她停下来,表情认真地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也许有吧。”青离模棱两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为什么玉官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如此不幸?而皮南这样的恶人没有报应?”霜官收住笑容,语气变得有些哽咽,尽力平静的声调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没有神,就让我来代行神职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布置得迷雾重重,像鬼神所为!其实我只是想让所有事都得到应该的结果,例如,我后来又找过牛大一次,告诉他死活不要招出凶器的事,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我的利用,他本来就是罪不致死的。”

  青离沉默,也许是没有鬼神来为执行公道的吧,但这案子的结果不恰恰正是街谈巷议因果报应的谈资么?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可以逃避惩戒呢。

  于是她问,“没证据,你不会认罪的,对吧?”

  “我不会认罪。”霜官简短地答道,手中举起了宝剑。

  青离冷笑,霜官功夫再好,也不过是戏台上的花拳绣腿,想跟她来硬的么?

  但那宝剑只是举起来,一线月光镀上去,显出如水的光华。

  “力拔山兮气盖世……”出乎青离意料地,霜官竟然开口放歌。调子清亮而又雄浑,高亢而又悲凉,长了翅膀那样直飞到云天上去。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离听清楚了,是项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这曲便……不好!霜官想……

  “住——”青离一个“手”字未出来,宝剑已经当啷一声掉落,鲜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难怪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难怪她说不会认罪……她早已给自己也安排了最合适的结局。

  青离鼻子突然有点酸,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即使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淌着自己的眼泪,可无论如何,眼泪都是真的。

  -

  -

  一周后,霜官被安葬了,玉官也被安葬了,与霜官葬在一起。

  这是青离与双胞胎商议的结果。

  玉官这个可怜姑娘,爱人如此狰狞,亲人已经故去,现在就连爱她的人,也没有了,那么还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界孤独地守望什么呢?广寒宫中的仙女,不是都后悔偷灵药了么?与其让她继续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还不如归于泥土,再入红尘,与那个生生世世,又生生世世不能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吧。下一世里,希望她不再是玉奴,她不再是阿双,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

  “对了,那个奇怪的鬼母一直没查到么?”要离开长安了,天翔问。

  “没有,大概是跟案子关系不大,衙役也没有好好去查吧。”云舒答道。

  青离默默收拾着包裹,心里想到昨晚一个梦。

  她看到一排新娘子,一个小人儿在给她们化妆,每一个都画得那么漂亮。

  突然,小人儿转过脸来,五官小小,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脸,却是一股历经世事的老太太般的神气。

  “她被夫家休弃,她与人通奸被斩杀了,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着那些新娘子,一个个地说,“为何我精心画过的,比天仙还好看的人儿,一个个都如此薄命呢。”

  “一来大约是凑巧。”青离道,“二来,也许因为你画得太好看,可过了花烛夜,谁也不能只带着那张画皮过日子,第一眼太惊艳,反而让人失望更大。”

  鬼母闻言,突然狂躁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画得好看,反而让她们薄命么?”

  说着她突然飞来要掐青离脖子。

  青离一惊,就醒了。

  “想什么呢?”云舒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青离就笑了,不说话,心里想着:让你们这些烂泥涅出来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

  (六十九章 画皮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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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章 不好对付的女人】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初夏的碎叶收不住暖阳,迷离的光斑淅淅沥沥地洒在地上。不知谁家的知了,发出第一声鸣叫。

  这地方,去年差不多这时节,是青离第一次来,左肩下开了个大血窟窿,自己都没知觉地被抬来的。此时,还是没什么变化,架子床上罗帐被微风掀起,露出整整齐齐叠着的鹅毛色凉被,黄杨木桌上简单的茶具,斜放着一方小镇纸。

  去年这时候,她在战战兢兢地蒙混着,天天盘算什么时候能回飞花楼,现在,她却安了心认了命,左跑右跑,甚至去蒙古转了一圈,结果却还是回来。

  而且,留在这里,说是借口,比借口重要,说是希望,比希望渺茫的一件事:找紫迷,还在她心头悬着。

  本来这是最大的事,没想到,先是追踪石亨,然后被劫去蒙古,回来处理长安的案子,一件接一件的,把这茬反不知压到多后面去了,现在好容易闲下来,可时间过去这么久,别说找不找得到,就是姐姐是不是活着,都难说得很。

  想到这里,她长叹一声。

  “想到姐姐的事么?”云舒仿佛能猜中她心思,道。

  青离微弱点点头。

  “怪我们这些时候一直顾不上,这一段可能空些,一定加紧给你打听。”

  青离又点点头,想到这个,她不太有心思说话。

  “这个,紫迷的事……我倒是……”一边另一个突然说道。

  青离诧异地看看他,她没认错人吧,沈天翔说话怎么也变得吞吞吐吐的。

  “哥,你有消息?怎么不早说!?”云舒这声称呼证明了她没认错。

  “我本来想查得清楚些,若让青离空欢喜一场就不好了。”天翔道,从袖中拿出一方红笺,“你看这可是紫迷的押字?”

  押字又称“花书”, 在宋元最兴盛,明初略有余响,之后渐渐衰落。这是一种印章,大多由签名转变而来,但为了防伪,都有极大的变形或省略,一般只有本人知道是根据什么字而写,外人都只能靠猜的,伪造就更难。

  所以青离一看,不由又喜又惊,这果然是紫迷的押字!而反复两遍,信笺上又无什么字迹,心里又有些失落。但不管怎么说,这就说明姐姐还活着吧!

  “你从哪里得来的?”她忙问,眼睛里放出光来。

  “一家小野店,在山东。”天翔答道,“但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有公事实在脱不开,一忙完了跟你一块去。”

  “我怎么能不急!”青离跺脚嗔道,“你自然先忙你的正事,给我地图我自己去找!”

  “你又说这么让我担心的话。”天翔笑道,“忘了叫人陷害到蒙古去的事了?”

  青离一时语塞,这还真成个把柄了。

  “哥,那我跟她走吧,紫迷的事毕竟也是拖不得的。”云舒插话道。

  “你?最好别去。”

  “为何?”

  “那个野店老板……不好对付。”天翔笑起来,又有些藏着掖着地说话。

  “怕他是杀人犯怎的,好歹云舒也是个捕头。”青离急道,“就这么定了,你给地图吧!”

  “好吧好吧,自己小心着点。我脱开身就……”天翔这串话并没说到最后,因为听众已经蹬蹬蹬跑下楼去收拾东西了。

  -

  -

  闲话休提,不几日,青离云舒按图索骥,已经来到山东,找到这家小野店。

  这是一个渔村附近,一路行来,可以看见开阔的沙滩和陡峭的断崖,星点的渔船在海面漂浮,上面盘旋着海鸟,再走近,经过渔民连成一片的茅屋,以及在门口补着渔网的女人们,他们的热闹更显出这家野店的孤伶,单独矗在远处,四周荒芜着再没有旁的建筑物不说,整个小房子还缩在山崖的影子交叠的地方,仿佛整天都在暗夜里头暧昧着。

  走近了,青离看见这店面不大,门前挂着几盏已经发白的破红灯笼,门脸黑黢黢的,连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楚。

  一进去,昏昏暗暗的一片,鼻子比眼睛更早感受到店里的情况:几种味道混合着扑过来,一种是潮湿的霉气,一种是劣而烈的酒的刺鼻,还有一种却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幽幽甜香,与其他的印象甚为不搭调。

  少刻,眼睛适应了,看到这是两层楼一个小店,楼下几张桌椅横七竖八地摆着,都是很便宜的木料,其中有几张还裂缝或者瘸了腿,用砖石一类的垫起来;转角处一座楼梯直通二楼,上头堆满酒桶,酒桶极多,但也只占了本来就窄的楼梯的一半,可见堆得多高,多么岌岌可危,但从有的酒桶干裂了缝隙却并无酒流出的情况看,大部分也许都是空的。

  青离皱了皱眉,这样的店真会有人来么。

  “老板在吗?”云舒喊了几声,楼上才传来极妩媚一声“来了”,接着是趿拉着鞋下楼的声音。木质的楼板大约有些腐坏,被踩得吱吱呀呀一阵乱响。

  待来人从黑暗处慢慢走出来,青离看清,是个女人,云鬓蓬乱,凤眼勾魂,一件杏色薄纱外披一半还算正经穿着,一半却有意无意地耷拉下来,露出润泽的肩膀和雪白的手臂,以及里面的同色抹胸,抹胸比起胸部的尺寸来似乎明显偏小,又让人想到一个成语:呼之欲出。不过令人佩服的是,在那样一个窄小的楼梯上,女人扭腰摆胯,还能风韵十足。

  “呦,是外地来的客官啊,打尖还是住店哪?”女人下得楼来,仔细端详二人,道。

  “是有事要跟姑娘打听,我们可以给你住店的钱。”青离下意识地皱下眉头,忍了那呛人的香粉味,上前道。

  “呦,那不行,我们这开店的,不是打尖就是住店,别的,恕不奉陪了!”女人柳眉一挑,回转身去便往楼上走。

  青离愣住,她还没想到会碰这么个钉子,不用你房间就给住店的钱,这老板居然还不要,但转瞬明白过来,这意思大概是,她想要的远不是那一点钱。

  云舒反应过来,知道青离好面子一时低不下这个头,忙一把拉住女人袖角,道,“只要你肯告诉我们,价钱随你开。”

  没想到,女人借着那点拉力顺势一拂,身上轻纱竟整个飘落下来,接着人“哎呦”一声往云舒怀里便倒,嘴上叫着“心肝儿,你把人家衣裳拉掉了,怎么办?”

  云舒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被一只柔若无骨的蛇臂勾住,腰间也有两条玉腿紧紧缠上,不由慌乱大窘,手足无措,看又不敢看,推又不敢推,只剩苍白反复的一句“姑娘,请你自重……”

  青离在经历了一瞬间的惊呆后,开始冷笑,这世上,本来就是什么人都有的。倒是难怪天翔说这老板不好对付,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说正事吧。”她向那女人道,“我能出的钱,保证够你买断十个这种货色的。”

  云舒于窘迫中投来怨念的一瞥:什么叫“这种货色”……

  “奥?”女人贴在云舒胸口上,却有一只凤眼转过来,似乎有些心动。

  云舒趁她这稍微放松,也顾不得那么多,死命一下推开,跳出门去了。那女人也不再追,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吃吃地笑。

  “青,青离,我看……我去村里借宿几晚算了,你自己保,保重成吗?”他脸上红白未定,道。

  “随你。”青离语气冷淡,不想表达任何情感出来。

  房中两个女人目送云舒一溜烟跑掉,还是青离先开了口,她拿出丝帕来,道:“我想问关于这个的事,你开个价吧。”

  “开价啊?”女人往后一仰,胸前面口袋一样摇晃起来,虽然面对的是同性,语气却是转不过来的风骚,“开什么价我还没想好,倒是定金,你得先付了。”

  “你要什么?”青离压制心中的反感,道

  “你那男人给我一夜。”女人大笑起来。

  “那不是我男人。”听说这个,青离倒奇怪自己好像没什么反应,不怎么惊讶也不怎么生气,只淡淡答道,“你自己不妨找他说去。”

  女人笑个不住,腰身扭得蛇一样,往楼上去了,道,“那你要在我这儿住店,等我想到开什么价再说。”

  青离无语,默默跟她上去,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屋檐下吧。

  (七十章 首罪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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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一章 恶骂】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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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一早醒来,屋内昏昏暗暗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口很干,脸上发着烫,爬下床去摸茶水,脑中还嗡嗡地乱着昨晚的事情。

  本来她走南闯北惯了,绝少择席,可昨晚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心里烦郁,身上燥热,胡思乱想飞出去便收不回来。

  然后她突然听到似乎是楼下传来女人杀猪般的叫喊,心里一惊,莫不是进贼了?看在姐姐下落的份上,她飞奔下楼。

  尖叫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门虚掩着,她举着火撞进去,却又慌忙退了出来。

  窄小阴暗的厨房里有五六个人,全都一丝不挂,白天那女人趴在灶台上,身后两个男人扯着她的双腿,在一瞬间青离还疑惑这是不是出于强迫需不需要报官,但当她看清女人手中抓着的东西,彻底明白,扭头逃走了,身后传来男人女人们放荡的大笑。

  跑回她自己的房间,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就算她在飞花楼长大,也几乎没见过此等的场面。底下似哭似笑的声音还在一波波传上来,弄得她心中莫名地慌窘,跑去把门窗都锁上,加了紧紧几道闩,然后取棉花塞进耳朵,一团身整个把自己包到被子里,面上的红热才慢慢下去,渐渐迷糊起来。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逃出那张无形的无尽的网,整夜里都在做梦。

  春梦。

  梦里的人是达延。

  在梦里,他一如那晚在榻上的情状,粗暴而狂热,强势而烧灼,但不同在于,她也像全无羞耻之心一般,放纵地扭动呻吟,甚至使出见过的许多风月招数来让他更疯狂。

  直到睁开眼睛那一瞬,她似乎还觉得那些销魂蚀骨的快意充满全身,并错愕于梦里四分五裂的衣服怎么会完好无缺。

  但当清醒完全占据她的头脑,巨大的羞耻感便涌上来。

  她不算怎么在意礼教妇道那种东西,但像梦中的行为,还是让人觉得异常难为情。

  阿弥陀佛,怎么会做这种梦。醒来的青离诵了声佛号这种向来不存在于她字典里的词句,拼命摇头,好像要不承认什么似的。

  这时,门敲响了。

  青离忙收了思绪,连番照镜子,看脸上潮红下去,又整理衣服,才开了门。

  进来的是客店的老板,手上端着一盘黑乎乎的炒菜和一壶酒,笑道,“饭来了。”

  青离想到昨晚厨房里的一幕,不由有些呕心,还不知道那锅里会不会有什么奇怪东西呢。于是淡淡道,“谢谢老板,不饿。”

  “怕有毒啊?”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身体摇摆幅度都很大。

  “不是,不饿。”青离接下去刚想岔开话题问你开价想好了么,就被女人的冷笑打断了。

  “从昨晚到今儿中午一直没吃东西,还不饿呀?你嫌老娘脏不肯吃是不是?”

  青离心里说着是又怎样,面上毕竟还不好表现出来,便不说话了。

  女人突然一笑,放柔了声调,可语气分明极尽讽刺:“昨夜好梦啊?”

  青离被戳中痛处,骤然一惊,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脸上也止不住地高烧起来。

  梆当一声,女人把手上的盘子砸在桌上,酒泼了青离一身,接着一串粗俗大骂便始料不及地飞出来:“你个做梦都想被野汉子XX的烂X货,装你妈X什么三贞九烈?就嫌老娘脏了?!”

  女人叉着细腰指着鼻子左一个骚货右一个婊子地骂不绝口,青离又羞又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气急了,噌地一把将腰间佩剑拔将出来,寒光闪闪地架在女人脖子上,大喊道“闭嘴!”

  但她冷静下来,发现这只是让自己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女人不害怕,反越发得意,无赖地往剑上蹭来,道:“被说中了啊?你砍啊,砍了就没人知道你骨头里有多浪是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说的就是你这样下流胚!

  青离气得手指发凉,几次真想砍下去,但这样当然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僵持半晌,只好收了剑,冷冷道,“闲事你不用管。我找你的事,给你三日开个价来,三日后若还不打算告诉我,这辈子你也就别说了!”

  说着她重重摔上门,一径出去了。

  从本质上讲,这是一次逃跑,落荒而逃……

  `

  青离蹬蹬蹬走得极快,不一会便将阴暗中的小房子抛在视野的尽处,脚下呈现新月般的沙滩与一望无际的大海。

  但怎么走到这里,这里是哪里,她心中全无一点印象,只翻江倒海着女人那些恶毒的话语。

  她简直多少年没这样狼狈过了。

  就算被送去蒙古那时以为会受辱被杀,她清楚并不是自己愿意的,因此还可以坦然面对。而女人那些话,虽然粗俗,却让她心虚不已。

  对梦中的欢愉,她敢说是半点没有渴求的?

  而且,如果是梦到云舒,她总还有个情之所至的理由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羞赧。

  可居然是达延……

  甚至说不定,下次会梦到不认识的人,只要那方面够强,能带来更多的刺激。

  难道自己骨子里真的跟那种女人一样?

  对了,还有这个问题。

  如果她明明有着欲念,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还要去嫌那女人肮脏,难道不是像她骂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那样虚伪至极么?

  想到这里,青离忍不住用袖子去掩住面孔,她连自己这关都说不过去,又怎样去反驳别人。

  `

  这时身旁突然有人喊了声“姑娘!”

  看时,是个沙滩上挖贝的老妇人,面相纯朴和蔼,大概是一个人无聊,向她搭话:“姑娘,你是外来的吧?”

  青离心里一动,迅速把刚才的窘迫暂且抛开,想到,若姐姐经过这里,也说不定有别人见过,遂与她攀谈起来,言语间描述紫迷样貌,向她打听。

  老妇细想想,突然着恼起来一样,狠狠道,“可不是有!”

  不待青离追问,她便像开了闸一样停不下来:

  “那天我家二狗又去那个杀千刀的娼妇店里,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啊!叫那娼妇迷得五迷三道,媳妇儿也不娶!存心叫我家断了香火怎的!那娼妇,当年做人小老婆时,居然还有人夸她清秀,我呸!我老婆子第一瞧见她,那奶大屁股大,眼里一汪水,就知道是个淫妇种子!”

  青离擦汗,这说了半天跟我问的有啥关系……遂强行打断她重申了自己的问题。

  “你别急,听我老婆子说嘛!”老妇道,“那天二狗回来,脸上带着伤。我问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到底叫我打听着了,是在店里见到一个女的,长得就跟你说的那样儿,二狗以为她也是能乐和的,上去拽人家手,不想身后出来个男的,一脚把他从楼上踢下去了。”

  “后来呢?”青离脖子都伸长了,急道。

  “第二天二狗越想越憋气,纠集些无赖朋友到店里去找那男的算账,不想人都已经走了——要我老婆子说啊,别说你那是活该,就是去算账,人家踢飞了你你连人家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功夫不知多高呢,你能打过人家吗!?所以没找到人倒是好的!”

  “你说的店,可是那家?”青离遥遥用手指着她住宿的地方,最后确认道。

  “可不就是!除了那祖坟冒黑烟的娼妇,还能是谁……”

  老妇还在絮絮骂着,青离却无心再听下去,她似乎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可似乎又什么也没有进展,唯一确证的,是姐姐确实在那店里住过而已。

  这说明,再生气,她也还得强打精神面对那个恶妇啊……

  (七十一章首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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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二章 谎言】

  又是一个早晨了,青离推开窗,尽管阳光对这里鞭长莫及,腥味十足的海风却能猛烈地灌进来,驱走些那种颓废、淫糜、无望与贪求的压抑气氛。

  昨晚她睡得安稳,桌上摆着折断了的更香。

  那香叫做“莫多情”,很妙的一个名字,以抑为扬,说明了它的功效。青离在飞花楼也见过这种香,但来这里,一开始因为那种甜腻藏在湿霉味中,把她瞒过了,直到昨晚才发现。

  很快,女人又来送早饭。一眼看到桌上的断香,又看到青离脸上没了乌青的眼圈与突兀的潮红,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失望。

  青离也安稳而冷静地笑着看她,有点戳破敌人把戏的得意。

  要说,昨晚半夜里,她被好像雷公架着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吵醒,差点以为是地震,但刚想跑出去,听见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响彻整个漆黑的屋子,接着又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一声,青离便明白,大约是这女人玩什么新鲜花样,何苦又被她嘲笑,遂继续闷头大睡了,这也许也会让她气闷吧。

  没想到,女人神采转瞬间又飞扬起来,拉过青离房间的椅子双腿叉开大摇大摆地坐下,斜着眼睛看青离笑道,“开价老娘还是没想好,不过倒是可以透露你一点消息,因为把定金收了。”

  定金?

  青离反应一下,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想到那天女人半开玩笑似的说话,但旋即她又放松下来,才不相信云舒会跟这种女人上床。

  “你不信啊?”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风情万种地拖长了声音,“可我要是没收下这定金,干吗告诉你要的信儿呢?”

  这一问倒让青离心里一沉,无可作答。

  女人也不看她,接着媚笑道,“那种男人老娘见多了,当着老婆长辈的面儿,一个个装的跟圣人似的,可要背着人啊,最下流的货色就是他们了!就说你那男人,昨晚儿开始还有些装模作样的,可两杯黄汤下肚,裤子就穿不住了……”

  青离有些莫名紧张起来,一点杂音跑到脑子里去:云舒肯定不会像说的那么不堪,但以他那个不会拒绝人的性子,不会真叫这女人灌了药下去了吧?

  “你那男人还真行,一晚上X了七八次,老娘这会儿还腰酸背疼的。”女人作势扭动脖子,发出舒活筋骨的响动,竟打算说起书来了,“第一次在……”

  “够了!有完没完!”紧张转成愤怒,青离大声打断她,“那不是我男人!你们爱怎样也跟我没关系,你不是要告诉我姐姐的事儿么,扯这些做什么!”

  女人的眼光投到她身上,仿佛很欣赏这个气恼的样子,唇边挂着不知含义的晒笑,半晌,才说,“老娘么……说事情都是这样的,你要听呢,就一点不拉地听完,不听呢,她奶奶的老娘还没这么多闲工夫陪个女人磕牙呢!”

  青离嘴唇开始发白,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跟她过不去,但又怎么就那么能一刀插中她的软肋。

  于是女人开始大肆讲起昨晚的细节来了,讲得声情并茂,有时还从椅子上下来用动作演示一下。

  凡是涉及云舒的事情,青离一向承认自己是完全丧失判断能力的,听女人说着,她除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渐渐由完全不信变得有二三分相信。

  “也许吧。”她想着,但又想,就算是真的,又关她什么事呢?她是云舒什么人?说好听点单纯朋友,说难听点认识的人而已,哪里轮到她管人家私事了?

  所以她只是像根木头似的矗着,力图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哎,你已经说了五六十次‘关我什么事?’了,老娘听腻了,不能换句新鲜的么?”女人突然停下,对她道。

  青离一愣,这真是矫枉过正的反效果。

  “说什么不关你的事,你喜欢他吧?”女人又说。

  青离再一愣,这种女人居然也知道世上有喜欢两个字,但也许还是出于防御,她飞速地摇了头。

  “你喜欢他多久?——多久也没用!”女人没理会她的答案,大笑道,“你这个样儿,一万年也还在那一步,比不上老娘手指头勾勾!”

  要知道,骂一个美女丑八怪可能会被付之一笑,而骂一个丑女同样的话可能被砍死。越接近事实的攻击,伤害力才越大,所以青离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这么无趣么,好歹也反抗一下。老娘不爽的话,可不告诉你姐姐的事了。”女人笑道。

  “那又怎样!又怎样!”青离终于吼起来,“我输了,我不甘心,我承认还比不上你这种女人,行了么!满意了么?”

  女人眯起眼睛看她的失态,许久,终于笑道,“不怎样,可就凑合了吧。”

  “今晚二更前,你到沙滩上去,可能看见姐姐。”她终于轻轻吐出这句话。

  天哪,天哪!受了这么久的气,不就为了等这一句话么!可这样被轻轻松松说出来,青离一下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停地追问起来,“你说什么!?”,而语气由于心里还满溢着愤怒,又颇为僵硬。

  女人扭过头去,没有打算再搭理她的样子。

  青离确实也并非没听清楚,飞一样夺门窜出去了。

  -

  -

  青离在沙滩激动地跑了几圈之后,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毕竟才下午,她也不能一直这么望眼欲穿地等啊。

  还不如先去找云舒,一个是说不定他能帮什么忙,再一个原因就比较阴暗了:她到底还介意女人说的事情,虽然大半是不信的,多少想确证一下。

  所以她就跑到渔村里去,云舒借住在一个老头家里,一天给人家三钱银子,老头全家已经快把他当菩萨供着了。

  “青离?我还说去找你呢,这家大伯说今晚上是满月,千万不要到……”云舒看见她,脸上立刻盛开了笑意,迎出来道。

  但青离半点没听进去,只是惊恐地打断了他,“你身上怎么这么大酒味?”

  “这,这,中午在这家喝了点酒。”云舒闻闻袖子,稍退了一步,笑道。

  青离觉得有点头晕,以她的了解,这人说违心话时,才会这样结巴与变调。而且,那酒味分明是女人店里那种烈而劣的味道。

  “你昨儿有去找我么?”她强做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曾啊。”他笑道,“昨儿白天咱们不是见过么。就没再去了。”

  这一句话却像一盆冷水铺天盖地地泼下来,青离只觉得半晌回不过神,他当她是什么人?看不到他衣服下摆有那店边才有的红泥么?

  她本来想着,那女人那么勾魂,云舒再怎样是个单身男子,受次蛊惑她能明白,只要他坦率承认,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待他。

  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毫不犹豫地说谎。

  为了什么?得到那女人的美色,却又完全不打算放弃她的感情么?

  这时才知道,那女人怎样的辱骂,也不过是愤怒而已,而他的一句话,却是真正的伤。

  一时间她很想大叫大嚷,揭穿他的谎话。

  但一转念,何必呢,让这样的人知道她为他伤,不值得。

  何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脸皮也不好看……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笑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聊。

  说了些什么她后来完全忘了,只记得最后似乎是安抚他留在村里便好,也没说她要去海边的事。

  因为她不想看见他……

  (七十二章首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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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三章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为啥大家都责怪青离受骗,没人追问云舒为何说谎呢?

  ——————以上是颇出意料的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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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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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不过初更,月亮还没有上来,但青离已经在海边站了很久了。

  沙滩很空旷,劳累了一天的渔民不会有心思来欣赏傍晚的海景,往断崖的方向看去,崖下横系了一只小船,随浪涛轻轻起伏。

  青离正看得眼睛疼,身后响起了一声轻佻的招呼。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女人。

  她头皮发麻地——她对那女人的感觉已经从厌恶几乎转到打怵了——回过身看了一眼,果然是她。

  “你又来干什么?”青离语气警惕,心里却在发毛,哀鸣道,我不记得得罪过你,你就换个人折腾不行么?

  “我来开价的。怎么,不想听啊?”

  开价?对了,早上她说了那一大通只是定金,也就是说,还有更多的消息!?青离一下反应过来,于是又顾不上反感或是生气,忙道:“快说!只要我付得起的!”

  “呸,你以为钱能买一切啊?”女人露出不屑的神情。

  青离无语,居然被这种女人义正词严地鄙视了一回。

  女人看她不响了,淡淡笑起来。“我要你坐在这里听我把我的故事讲完,这就是开价。”

  这话让青离大为惊诧,打死她也想不到女人的要求会这么简单而奇怪。

  然而她想到早上女人那样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那些不堪入耳的细节,忍不住略带讽刺地滑了一句出来:“讲给我不是浪费了?你若讲给个写话本的,保证几天洛阳纸贵。”

  话说出口她有点想往回收,来这里她忍气吞声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姐姐!要是这当口惹这无赖一个不高兴,告诉她点假消息什么的,那才叫一个前功尽弃。

  两个人的对峙中,在乎得多的那个人,永远是输家……

  不过意外的是,女人没生气,只幽幽笑道,“他们只要听床上段子,可我要讲得是完完全全的故事。”

  青离这才注意,女人今晚有点不同,虽然衣料仍然是薄透露当道,但至少站得直溜,没再搔首弄姿,语气也没有以往的放浪。

  于是她带着疑惑地点点头,“你说就是了,我听着。”

  “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吧?”女人第一句话是这样。

  青离有点好笑,但也配合地开口去问。

  “朝云,我叫朝云,好听么?”女人笑起来,不过这笑不见妩媚,竟反而透出几分灿烂。

  青离心里讶异一下,以为这女人应该叫个什么“金莲”之类的,不过当然并没表现出来。

  “我做姑娘时是没名字的,就叫一声‘小六’,这名字是个秀才给起的,起时给我讲了一堆故事,什么楚王在巫山的……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女人笑着,仿佛有些疲倦,可又止不住地要讲话。

  “我十五岁上,嫁了一个进士做小。亲戚都说我这是修来的福气嫁的好,进士那是什么人!读过圣贤书的,放了道台坐八抬大轿的!就算家里有个大娘子厉害些,进士那人看着斯文干净,一开口都是一套套的,想来也不会吃苦。”

  “我听着,未嫁前心下也一直欢喜,哪知道……”女人摇摇头叹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也是后来秀才教的——说的就是那人……”

  “在外头,他说什么一心为公鞠躬尽瘁,私下里财物收到要多盖一间库房,外头说什么谦恭礼让君子之风,回家里天天算计如何弹劾哪个同僚,在外头说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圣人之德,回家后在我身上……”女人顿了下,笑道,“床上的事不细说了,那个留给写话本的讲去。”

  青离莞尔,放松了些,听女人继续说下去。

  “开始的时候,他差不多天天到我这儿来,可不出两个月,他就对我腻了,加上大老婆管得紧,一个月只来我这儿一两天。”

  “我心里不喜欢他,甚至还烦他,但他这一不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旷得厉害,每天每天过的白水一样,只想等他过来加上盐。”

  “叫他大婆娘知道了,他妈的想出了一个毒招。”女人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愤愤起来,“我也是后来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才知道清楚。他们商量拿我泡枣!”

  青离先一愣,一时明白过来个八九分,脸上不由红了。

  “那丑贱货说,从道士那里来的偏方,将三枚干枣放在那个地方,次日服食,是大补。又说,这样也能防着我熬不住去偷野汉子,给他家丢了颜面,进士一听,乐得不行,当晚就按样来做。”

  “不知怎的,不出一月,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个事儿。有那好事的家丁趁没人就来我门口嬉笑,说什么‘枣儿也给哥哥尝尝’之类的。我骂,用石头砸,可骂跑了砸跑了一会儿又回来。”

  话到这里停了一下,半晌,女人竟吃力地笑起来,“两年前我想到这事还老哭,可现在,终于是没泪可流了。”

  青离也没有话,她可以想到,对一个羞耻未泯的人,那是何等的难堪。

  “可这府里也不是完全没人待我好的。”女人沉默一会,语气突然转了下来,“就是给我起名那个秀才——进士忙着应酬,几个公子小姐都是他在教。他教书的地儿在我东院,有时就便儿绕来看看我,教我识几个字,或是摇头晃脑地讲大道理,很多我不怎么懂,就是因为进士,还记住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

  “那一段儿,我白儿黑儿地想着他,想他跟我说话,跟我笑,有时也瞎想着他跟我那个。进士来不来我压根不管了。”

  “这时候我已经特别恨进士了,我觉得好人就是该做得跟想得一样,所以有一天,秀才来时,我就脱了衣裳在房里等他。”

  “没想到他一下背转过去了,满口什么‘勿视’。”

  “我气急了,过去骂着他说没想到你也跟进士一样的,我不信你心里不想跟我上床,偏要装一副圣人相。”

  “他说那不一样,然后又是一通道理,挣开我手走了。”

  “我心里那个恨哪,恨进士,也恨秀才,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个黑壮长工趴在窗户后头偷瞄我的光身子,我认得他叫二狗,就把他叫进来了。”

  “本来我只是赌气,想跟他弄一次,让那两个男人当回王八就算了,没想到,这一下,离也离不了了。”

  “我们从早上X到下晚,大婆娘的贱丫头快送枣来才罢休,他走了我还张着嘴在那儿想,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进士根本是个太监!”

  “有了一次不要紧,他得空便往我这边跑起来,老天也长眼,进士突然得了急病,全家都围着转去了,没人顾得上我们两个。”

  “给进士买棺材冲一冲时,秀才又来找过我一次,问我要是进士死了,愿不愿意改嫁给他。”

  “我这时全天里头,大概还有一二刻还想起他教我识字,剩下的时候,不是在跟二狗XX,就是在想着跟二狗XX。”

  “我看他那瘦样儿,床上估计还比不上进士,这时我已经尝惯甜头了,哪能再跟他去干熬,所以一口就回了他。”

  “进士才蹬了腿,大婆娘就要把我发卖出去,我便跟二狗回来了。”

  “没想到,消息比人还快,二狗的老娘听说我是死了丈夫改嫁的,又知道我们是私通在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让我进他家门。”

  “没奈何,我拿了原来一点积蓄,开了家小店,跟二狗搬出来过活。”

  “二狗与我初时还恩爱,可渐渐不知怎么就淡了。每晚从六七次少到一两次,还经常草草就完了。”

  “而且,我才发现,我们不那个的时候,根本没话说。面对面闷头坐着,跟受刑似的。”

  “所以我想办法,拼命找回当初那甜头。”

  “我买春宫图,弄药,玩各种样儿,只求让他再腻上我。”

  “有一天,我们正X着,他突然问进士和我X时都怎样的。我随口答应了一点,他突然变得如狼似虎起来,于是我喘咻咻地,有的没的全都喊了……”

  “那之后,每次他都要我讲跟别的男人X时的细处,其实我之前只有进士一个,为了快活,便瞎编乱讲……直到有一天,他真的带来一个不认识的男的。”

  “我扭手扭脚地要跑,却叫他从后边一把摁住了,说,反正你都有那么多男人X过了,不多这一个。”

  “然后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过了开始那阵还稍有点羞后,好像整个人都上了天,记不得多少时候不曾这等受用了。”

  “再后来,人数渐渐从两个到三个,到五六个。就像现在这样儿了。”

  青离听着,本来有些唏嘘,但心里装着姐姐的事,看月亮渐渐升高,不由焦躁起来,而女人还在絮絮说着:

  “今年有一天,我听说秀才死了,他家那边闹大灾,本来官府念他是读书人,特地给了半斗杂豆赈济,不想他将大半给了老母后,遇到两个准备换了孩子来吃的妇人,想来想去,竟连余下的一点也舍出去了。”

  “然后我突然想起那时他背着身跟我说的话,那话文绉绉的,我以为我从来没记得过。”

  “他的原话是:‘爱欲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青离怔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有一艘小船突然驶入了她的视野之内,满月的明亮下,虽然颇远,也清晰可见船尾一人飘扬的流苏。

  那人背着脸,但青离认得衣服极像是紫迷最爱的一件紫仙罗,遂一个猛子跳起来冲过去了。

  “别去!”女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那是我要找的人!”青离眼看船越飘越远,发急挣道。

  “你答应听我说完故事!”

  青离急气,刚觉得她有点可怜之处,怎么又这般可恨起来,遂没轻没重地一把推开,箭头一样向那大船飞过去。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身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

  (七十三章首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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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四章 仇家遍天下者面临的问题】

  青离冲进海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姐姐的名字,可船上的女子就是不回头,反顺着海流越飘越远。

  天无绝人之路,青离灵光一闪,方才不是看断崖之下系着一只小船么!于是顾不得许多,奔上去一剑砍断系索,向海上的船摇去。

  她的水性一般,摇船也不是很快,但好歹距离还是慢慢拉近的。

  然而,不知为何,仅剩十余丈时,刚才一直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涛突然急剧翻滚起来。

  当载着姐姐的小船突然被一个浪头掀翻,她发出一声惊叫。

  她喊着紫迷的名字,拼命划近,想把浆递给姐姐。但不知是紫迷不识水性,还是风浪太大,竟然连一次头也没浮上来。

  急切间,风更大了,由呜咽变成狂吼,浪打在浪上,翻滚着推进,最后在岸边的礁石上盛开,海面的泡沫被撕起来扯成小团,石头般地抛射出去,也打在青离脸上让她咸得张不开眼睛。

  突然间,一个滔天巨浪从船下拱起,小舟像一片叶子样被抛上天空,船上的人也像一只小虫般被水舌卷下。

  青离拼命往已经翻覆的小船边游去,但每个浪过来都将它打得更远,也将她深深按下水底。

  在狂暴的大海面前,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渺小了……

  `

  `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当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时,第一印象是周围有许多人。

  “醒了!醒了!”他们嚷着。

  她想开口问话,一张嘴却是“咳”地一声,又吐出一大口咸苦的海水。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抱着他的男人轻拍她的后背,说。

  “云舒?”她微弱地吐出一声。

  “我是天翔。”男人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旋即又笑起来,“我说办完事就赶过来,没想到还真是时候。”

  青离这才看清,后头还有另一个手足无措的一模一样的人,另外立着许多村里的渔民。

  天翔转回头去,向后面那个怒道,“才交给你几天,就把人给我弄成这样!我要是不来呢!我要是不来呢!?”

  云舒被骂得不敢抬头,嗫嚅道,“她跟我说今晚不会来海边的。”

  “还敢说了你!”天翔大吼,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还不去拿银子给这些恩人!”

  众渔民欢天喜地地跟着不敢说话的一个去了,屋里剩下青离天翔两个。

  “这些人啊,就是见钱眼开。”天翔笑道,“开始说什么不敢去,我一说有上千两银子,开上那艘最大的船,挑上几个经验最老到的渔夫,可不还是把你救下来了。”

  “我一到店里,店里没人,到村里,你又不在,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到海边一看,你已经在海上越划越远了。”他接着说道,“可你怎么会去的?这里满月夜涨大潮,老渔夫都绝不敢下海的。”

  “我看见姐姐。”青离遂有气无力地将紫迷的事简述一遍。

  天翔听了,沉默一会,竟又笑起来,道,“你也没看见正脸不是?天下衣服做的一样的多了,是你姐姐怎么会不搭理你呢?所以放心,你姐姐肯定还在世上什么地方活着等你呢。”

  他说的这些本来青离也想到了,但经别人强势地肯定一下,竟也多了几分信心。

  可若不是姐姐,这一切的关联未免太巧了吧。

  难道,那是一个饵,想置她于死地?

  青离打了个冷战,其实早在知道小沐把她卖了那天就明白这点,但提心吊胆了一段,发现并没发生什么太危险的事情,就有些松懈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她一直在个水晶鱼缸里呢,表面上轻松快乐,游来游去,以为自己还在大海中,实际真到边上,就会咚地撞墙。

  这事会是谁干的?

  对于一个仇家遍天下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了……

  临下海前女人想跟她说什么?说不定那里有这个问题的关键。

  “青离。”天翔的唤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忙不迭要抽回来。

  可他却不放,看着她的眼睛,正色柔声道,“你每次出事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青离一怔,然后笑道,“六扇门的保镖,好是好只是我请不起。”

  天翔也笑起来,道,“跟我打太极啊?那我这么问总行了吧——我喜欢你,愿意嫁我么?”

  青离整个发懵了一会,她不意这家伙会这么直接,一时又想到这话要是从云舒嘴里说出来该多好,可转瞬又隐隐作痛地疼起来,现在就是云舒来说,她也不希罕了。

  对天翔的问题,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就趁机会都说开了吧。

  于是她笑起来,道,“论出身,论样貌,论温柔贤德,你都能找着强我十倍的人儿,我怎么忍心耽误了你的前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今生今世,我只独钟你一个,你却要我去找别人,不是太狠心了么?”天翔搂过她来,恳求地问。

  青离原来颇反感这些甜言蜜语,不过认识天翔久了,觉得若有七分心,说成十分,也比某人那十分心一分也倒不出来要好,何况人家刚才才救了她的命,她也要尽量顾着人家体面才好。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有些话原不用我说,可现在所谓当局者迷,恕我多嘴点破。”青离于是笑道,“你不是真喜欢我的。只不过因为你处处比人强,自小得人意儿,被我不知轻重打了一巴掌,心里反生出一股劲儿来。”

  “其实这个,放下也就放下了,人一辈子不是想要什么都要得到的。若找个名门闺秀……”

  她停住了,因为看见天翔眯起眼睛看着她笑,神情有些诡异,半晌道,“你果然是长在人心眼上的虫子,我从现在开始真的喜欢你了……”

  青离刚想答话,外头一人咚地撞进来,截断了。

  天翔恼怒地瞪来人一眼,来人却顾不得,只喊道,“哥,出来!死人了!”

  -

  -

  晨曦微露,如镜的海面让人想不到昨晚的凶狂,沙滩被冲洗得如同平滑紧致的肌肤,断崖下的水面,能看到一团白花花浮起的东西。

  打捞上来,是那个女人,叫做朝云但大概没人知道这名字的女人。

  青离大惊,昨晚最后她要她别下海去,居然还真错怪了她,而且,希望从她那里打听的问题关键,也永远别想知道了。

  当地的官府离得远,天翔一边先差人去报案了,一边亮了身份,慑服众人。

  验尸结果,女人是窒息而死,死状可怖,口鼻中满是泥沙,白净的身体不着一物,大腿胸部有些青紫瘀痕。由于浸水,死亡时间不够确定,约在昨夜二更至四更。

  由于这村子很少有外人来,犯人十有八九是在村民里头,天翔遂盘问昨夜大家的活动。

  有六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三个青年男子:二狗、麻秆、喜旺,一个半老头族长老石,另外还有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

  三个男子都是朝云的“莫逆之交”,之所以不在村里,就是因为受了告知,三更时在断崖上际会朝云呢。据喜旺说,他到断崖时看见麻秆已经在那里,而后又看见二狗过来,但麻秆说自打来没见到朝云过,三人等到四更,才败兴而归。

  老石是村里最大姓的家族族长,大伙儿都说,平时他最恨朝云伤风败俗。昨夜他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所以没有人证。

  至于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不用说也是恨死朝云的,昨夜她们都说在家睡觉,但因为家里另一人出去了,没人能做证明。

  (七十四章首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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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五章 云舒的推理】

  “大人,大人,我们三个都是与她相好的,怎么可能杀了她呢?”喜旺扑通一下跪在天翔脚,告道。他是个白净后生,年纪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小的,听说朝云死了,两条腿一直筛糠一样发抖。

  “就是,就是!”二狗连声附和,“俺平日在村里,常听麻秆的女人人前人后地骂,说要杀鸡一样杀了俺们那相好呢。”他生得黝黑魁梧,宽脸厚唇,卷起来的裤腿上沾了些沙子。

  “你老娘还不是见天娼妇长娼妇短的!?怎么不提?”一旁麻秆不满地插过嘴来,护自己的女人。他是个黑瘦子,不知是由于牙齿还是什么原因,嘴部突出起来,颧骨又高,整个人有些衰相,唯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显出些许精明。

  “杀千刀的贼汉!……”二狗的娘刚想骂下去,被天翔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

  “要不要你们自己来断这案啊?”他冷冷道。

  于是众人一时噤声。

  “你怎么想?”他转向云舒道。

  云舒想了想,略带拘谨地答道:“第一个,朝云(名字是青离告诉的)想要自尽,或者失足落水。虽然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第二个,朝云如约到了断崖上,被人推下去的。”他接着说,“这个可能比较大。”

  说着,他转向青离问,“说起来,你是最后一个见着她活着的人么?当时她是何情状?”

  青离本来脑中正想着,看这三个相好,眼中都是慌乱惊惧,可竟无一个有半分悲伤,朝云这短短一生,毕竟也是无奈。听见问她,才回过神来,细细回想道,“我最后见她,是在沙滩上,当时不过二更吧,她披着黄花绉纱,穿葱绿抹胸,带赤金耳坠,她跟我讲了些以前在个进士家做妾的事,后来我就去海上了,她大约也去断崖上赴约了吧。”

  “你是几时到的地方?”云舒又问麻秆,因为据说他是第一个到的断崖。

  “三更差一刻从家里走的,我老婆可以作证,那时她骂我来着。”小眼睛连忙答道,“到崖上差不多三更。”

  “喜旺呢?”

  “我听见三更梆子响才出门的。”白后生佝偻着,一付害怕样子。

  “二狗呢?”

  “俺没记那么准那。”黑壮汉笑道,“大人问麻秆他们吧。”

  “他是跟我前后脚到的。”于是喜旺代答。

  “也就是说,从二更到三更这段时间里,除了喜旺和二狗,余下四个都可能把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云舒试着结论,看向天翔。

  天翔皱眉不语,于是云舒只得接着说。

  “死者平日习惯如何?”他顿了下才把这句有些暧昧的话问出口,“是穿着还是脱了衣裳等你们?”

  三个男子对看一眼,平日虽然都是鬼混的,在这大庭广众下竟也有一分半分羞耻上来,半晌答道,“穿着。”

  “那凶犯大约不是女人了。若是二狗的娘或麻秆的女人推她下去,衣裳应该是穿在身上的。”

  女声的“大人英明!”和男声的“不是我!”同时响起,颇为滑稽。

  “大人,大人!这样便必定是族长老石!他平日最恨那娼妇了,常常顺着风往店的方向吐吐沫!必是他昨晚从外地回来,路过断崖,看娼妇一个人在上头,就起了杀心了!”麻秆先声夺人,为自己辩解道。

  “族长这一辈子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哪像你们这些下流种子!说他杀人,我第一个把眼珠子挖下来当泡踩!”有村民忍不住大声嚷道,许多人附和起来。

  云舒压制了村民的纷乱,不管老者平素在村里多么德高望重,眼下他确实是嫌犯之一。

  这时一直沉默的族长开口了,声如洪钟,“老头子我恨的是那女人带坏了村里好后生,可杀人那是什么事?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转两句文,那叫作奸犯科,目无国法!我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难道半截入土了,反干这样的事,污了一世的名声?”

  “倒是你,石麻秆!”老者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刚才叫那女人什么?娼妇?这是相好的人的话么?老头子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丑事,可为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的事可是常有。”

  众人发出叹服附和之声,青离也暗暗赞道,这老头说话点到为止又一针见血。

  麻秆慌了神,结结巴巴几句说不清楚,头上的汗先下来了。

  “慢着。”说话的是天翔,倒是先把麻秆救了,“云舒,你说案发一定是在断崖上么?”

  云舒点头,答道,“我想过在沙滩上,可断崖上一推便会落下去,沙滩却是长长的线,想溺死死者,必须要强把人拖到水里按住,可这样的话,哪有个不拼命挣扎反抗的?”

  “一旦反抗,凶徒必然越掐越紧,在死者身上留下瘀伤……”

  “她身上有伤不是?”有人插话道。

  云舒没直接回答,叫出人群中两个后生,一个比另一个瘦弱些,道,“,劳驾二位帮忙,你作势想将他压进水里溺死,你要挣扎反抗。”

  两人知道是为了破案,又觉得新鲜好玩,演得十分逼真,一个先去掐另一个的脖子,另一个死命挣扎,最后令他不得不放开脖子,而将整个人背转过来,反剪住双手,拼命压住后颈,使面孔浸入水中,力气小那个才踢腾不过来了。到云舒喊停时一看,瘦弱些那个脖子、手腕上都已经有了青色印子,强壮些那个也略受了些抓伤。

  “这就是了。”云舒拿白布衬手,移近尸体指点道,“大伙儿看,这个位置不对。死者胸腹上的青紫只怕是在与人欢好时落下,而脖子、手腕上都没有瘀痕,说明并非在沙滩上被人强行压入水中,应该还是在崖上被一下推落的。”

  于是众人有恍然大悟之声。

  青离看着,心中冷笑,单看这公事公办的样儿,真让人想不到昨儿晚上他干的好事了呢。

  “这,这,大人!”麻秆叫起来,“反正人不是我杀的啊,你开始说说不定她是自己落水的,对不对?也不能知道是不是自个掉下去的呀?”

  “这个我们会进一步来查,可一旦有证据不是,恐怕你要跟衙门的人走一趟了。”云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

  他们还在争嚷着,但青离没继续听了。她注意到,窒息而死,口有泥沙,死者看起来是溺水而亡最常见的征兆,但那泥沙的量,似乎也太多了些吧?

  (七十五章首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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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六章 自愿的活埋】

  “得酒钱十两……买米三斤……受赊账十二个钱……”

  天翔没再念下去,将破破烂烂的账本甩在桌上,道,“要自杀的人,会在临死前还记下这些么?”

  这不重要,青离早知道朝云不是自杀的,令她留意了一下的是,酒钱十两,那种劣酒,一桶也不值十两吧。

  “至于失足跌下去,难道专等脱了衣服再失足?”天翔继续说道。

  “朝云知道族长恨她,怕是不会轻易被他推下去。”云舒插话补充,“而且我们得知,麻秆你欠了朝云五六两银,前几日还要赊,被一顿臭骂,使扫帚打出来了。又有人说,你心胸狭小,米粒大的仇能记半年,只怕这就是你要杀朝云的嫌隙了。”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麻秆纳头拜倒,叩头作响,“我实是从三更等起便不曾看见她!大人明鉴啊!”

  云舒刚想再说什么,被天翔一手扣在肩上止住,遂知趣地闭了口。

  天翔笑起来,道,“没错,麻秆你不必担心,这案子的凶犯并不是你。”

  人群中掀起了议论的风,云舒也奇怪地看着哥哥,虽然知道天翔常常喜欢在他的基础上显出棋高一着,但这次结论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推翻的漏洞啊。

  “溺水的死者我见多了,面紫眼凸,口鼻中会有少量泥沙。可这死者,嗓子里都流出沙子来。”天翔掰开死者的口,向人展示,道,“所以凶案的发生处并不在断崖,而在沙滩。”

  “怎么会?刚才那位大人不是演都演了一遍,说不是在沙滩上么?”半天没什么事的二狗慌道。

  “那只是证明,死者并非被强行按入水中而已。”天翔笑道。

  “难道是用迷药么?”云舒问。

  “也不是,昏迷中溺死的人面容安详,如同熟睡,你忘了?”

  “那难不成是自愿的啊?”云舒小声咕哝一句。

  天翔大笑起来,拍他肩道,“你可算有点长进了,就是自愿的!”

  此言一出,听众哗然,哪有人会自愿被杀,如果有,便是自杀了好不好?

  天翔却不为所动,笑着听他们议论够了,拍拍桌子,转向云舒道,“记不记得我们小时也有一次去海边,玩沙子?”

  云舒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你说我藏在沙子里想吓轻梦一跳,结果差点被闷死那次?”

  青离莞尔,云舒跟她说过这事,那时他五六岁,跟天翔两个商量躲在沙子里,等秦轻梦过来突然跳出来,结果云舒个实心眼的全身都埋下去了,天翔等他下去,却偷偷起来跑去找轻梦玩去了,要不是张夫人急起来找,只怕云舒已经死于被自己活埋这种富有传奇色彩的原因了。

  不过,转瞬间她的心又一下抽紧,现在的云舒已经不是那时的云舒了。

  天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就是了!死者就是被埋在沙中活活闷死的!”

  “他又不像我们那时是小孩,哪会任人埋下去?”云舒怪道,也说出了观众的疑惑。

  “这种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天翔鄙夷地笑起,“必定是哪个男人跟她说要玩什么新花样儿,要先把她手脚埋住,她便欢喜迎合了。”

  “没想到,那男人却是早有杀心的。”天翔接着道,“待埋到脖子处,突然往她头脸上也盖沙。她此时就算想反抗,手脚被埋实压住,也拿不出来,但因为隔着沙,也不会留下掐痕青印——那些一比对就知道是谁的手了。”

  “待男人确认她已死,连忙跑去断崖上赴约,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般。因为昨夜的大潮,尸首也绝对不会留在沙滩上,若在海中被发现,就是从崖上推下去溺死的一样。”

  “我说得可对——石二狗!”天翔突然转向那黑壮男子,大喝道。

  这一声众人皆是一惊,那女人当初还是二狗带来的,都知道二人夜夜牛皮糖一样粘在一起,怎么可能是二狗杀的呢。

  果然二狗毫不示弱,反高了八度嗓门,“你,你凭什么说是俺?!证,证据呢?”

  “没证据以为我沈天翔会作这番推论么?”天翔冷笑起来,“你那一身的沙子,只怕就是天黑不能清理干净的缘故吧?”

  “沙……打鱼的身上有些沙子有什么奇怪?就算俺去过沙滩,也没见过她!”

  “从那店里到断崖要经过沙滩,从你们村里到崖上却不用,你没什么事绕这远路做什么?”

  “老子想去,管得着么?”二狗死鸭子嘴硬着。

  天翔呵呵笑道,“那就不说这个,却还有一件确凿物证,想必你是无可抵赖的。”

  “什,什么?”

  “青离刚才说,见她时身穿黄色衣裳,带赤金耳坠,可捞起人来,却是不着一物。刚才我还在想,云雨需要把坠子也去了么?”天翔语气转高,字字着力,“后来一想,却通了,衣裳你必然丢到海里去了,可那赤金坠子,恐怕你舍不得。而这一夜诸多事情,你又没得空溜回家,那坠子现在一定还在你身上藏着!”

  二狗像被雷劈中,脸色噌地发了白,瘫坐在地。

  一个老婆子从人堆里跑出来,正是二狗的娘,扑到天翔脚下告道,“大人你一定断错了,我儿被那贱人勾得九头牛都拉不转,怎么可能杀她!?”

  回答她的不是天翔,而是身后的一声嚎啕。

  “XX的俺这辈子都被那贱货毁了!!”

  “本来俺能娶房清清白白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俺又有力气,过得肯定不比谁差!”二狗伏在地上哭道,一张宽脸上满是粘液,“都是那娼妇勾引俺缠着俺,弄花样儿让俺离不了她,弄得现在臭了名声,家里老娘不认,村里人人戳脊梁骨,最丑的女人都娶不来,俺恨死她了!都是她害俺这样的!!”

  刚才马蜂窝样的人群陷入了一时的静默,这答案,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

  `

  `

  当地官府的人不久来了,拖走了软成一滩鼻涕的二狗,二狗的娘在后头哭喊着,族长老石冲他们啐出一口浓厚的吐沫,转过身拖长了影子走了,众人也渐渐散去,嘴里却叽里呱啦地议论着,这件事大概可以成为几个月的谈资。

  青离看着地上剩下的女人,整个人说不出来地沮丧,自己好像明明被什么人设计了,答案的关键女人是知道并且想告诉她的,但现在,一切归于渺茫了。

  “要不去她店里搜搜?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天翔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道。

  青离仿佛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七十六章首罪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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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七章 首罪】

  失去主人的小屋依然黑沉、气闷、弥漫着一股湿霉而甜腻的味道。青离站在门口看了看,半天才强忍着不快,猫了腰,从黑洞洞的小门钻进去,天翔云舒紧随其后,将那无人处理的尸首也暂且搬了过来。

  天翔去搜楼上,让云舒青离搜下面。他到楼梯口时,云舒突然颇为惊慌地在后头喊了一声:“哥,小心酒桶!”

  天翔于是大笑起来,也不回头,道,“听你叫的,以为是山贼呢,你还真是越长越出息。”

  云舒不作声了,讪讪地去翻箱倒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反复想着这句话,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雷公架着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一声——那晚她听到的几种奇怪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贯通了。

  可是……这么说来,这些天把她气得三长两短的,那呆子却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是恨死她了……于是咬牙切齿地问,“云舒,你实话告诉我,前晚是不是到这来过?”

  “啊?”云舒抬起头来,还有点想支吾过去。

  “有种你继续撒谎试试。”青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冷冷道。

  “那……那,其实是来过。”云舒看她那样,后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那天半夜突然有人来找我,说你生了急病上吐下泻的。我吓得就跑过来……结果上了楼,发现是那女人的招数,就走了……”

  “就走了?”青离似笑非笑地问。

  “哦,哦……”

  “那为什么骗我?”

  “你别问那么细了嘛。”云舒脸红,道,“反正没做对不起……”

  最后几个字被他吞回去了,想起来这是造次的话,自己并没有可以对不起人的身份,于是又低了头,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青离不用他说,那晚的情景已经可以活画在脑海中:

  `

  某人着急上火地冲上二楼,站在楼梯口问“青离怎样了?”

  回答他的是一袭甩过来的轻纱和一阵轻浮的笑声。

  于是他一个错愕,向后退了一步。

  可惜他忘了,身后是楼梯。

  是楼梯也就罢了,上面还有几十个危若累卵地堆着的酒桶,大多数是空的,可也有的装了酒。

  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往下滚的场面一定很壮观……

  所以那女人笑成那样。

  然后某人大概扔下十两银子算赔酒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他却不会知道,女人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光着身子伏在桌上,狠命将茶壶茶碗一扫,乒乒乓乓落在地上,泪珠儿一样摔得粉碎。

  ……

  青离目光落向躺在一张破席下的女人,她的头脸是露出来的,紫胀的脸、圆睁的眼和大张的嘴都仿佛诉说着绝望的不甘。

  她明白了这女人为何一定要追着撵着找自己的麻烦,因为她在护疼啊。

  从表现的激烈可以看出,那痛楚的程度。

  有多少自卑,就有多少狂妄;

  有多少迷茫,就有多少放纵;

  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报复;

  她沿着欲望的路走下去,走到伤疼,走到绝望,却又无法回头,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

  可是,所以,她不甘心哪。

  她想证明别人跟她是一样的,想证明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更想证明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因此,她用春香设计青离,又千方百计地勾引云舒……

  但显然,她输了。

  答案其实就在秀才那句话里:爱欲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没错,不然恐怕人类已经绝种了。

  不过,并不是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的。或者说,完全在动物本能面前低头的,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

  至于真实,这是让她一直钻牛角尖的问题,进士的虚伪大约给她带来了矫枉过正的印象,但显然,并不是越无耻的人生越真实的,灾年之粮,谁不想要,可如果能做到因为把最后一口饭给别人而饿死,难道能说这人是虚伪么?

  `

  青离叹口气,这些道理,想必朝云最后终于是想通了的,也拿出来输家难得的大方,甚至准备说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可惜,却再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了。

  `

  而青离自己,在这段令人极为不舒服的经历里,其实也学到了东西。

  第一天被大骂的时候,她过不去的关,现在似乎可以过去了。

  可能是由于成长的环境,此前她对肉欲的东西是相当排斥的,甚至颇为矫情地否认自己会有这方面的感觉或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叫装纯。

  而现在,她能放松许多地去看这个问题。

  其实欲望并不可怕,它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真正可怕的是完全按照本能的欲望行事,不想或不能拿理智进行丝毫节制。

  有句很俗的话叫万恶淫为首吧,其实也许最初它不是这么俗的意思。

  孔子评论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那个字的解释是“过分”。

  所以,也许人的首罪,并不是淫欲,而是“不能节制”。

  `

  “青离……”天翔的说话将她从神游四海中拉回来,他从楼上下来,手中拿着一块黑色的石头样的东西,“别的都寻常,唯有这个是有些奇怪的。”

  青离接过来看了一下,黑黝黝的,上面似乎有块月牙的形状,可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我拿着,给你查查来历吧。”天翔笑道。

  青离点了头,又指着地上的女人说,“这个,你是最会交涉的,去跟村里或官府商量一下吧,总不好就这么放着。”

  天翔依言去了,青离其实也就是想把他支走,因为接下来她有问题要跟某人处理一下。

  ……

  她能明白云舒为什么那时会说谎,要是她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声势浩大地滚下楼梯,大概会马上移民到蒙古去,这辈子不要有人说认识她。

  但……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居然让她的人生完全灰暗了这些天,而且他还完全不知道,那就……

  于是她甜甜地笑起来,“云舒,你闭下眼睛。”

  云舒狐疑地看看她,但还是照做了。

  ……

  ……

  “啊哟!痛……为什么打我?……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啊哟……”

  (七十七章首罪八此案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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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八章 苏家妖孽】

  贪甚曰饕

  ——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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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孽,二十万两啊,我到现在还睡不着!”俏丽的女孩子趴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上下踢腾,见旁边的男孩子默不作声,遂继续兴奋地飚出话来。

  “二十万两,我们那时想也不敢想过的!”

  “我要在西湖边买座小楼,三层的,从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夕阳晚照,涂朱红的漆,屋檐要高高飞起来……”

  “然后在苏杭都盘几间丝绸铺子,找老掌柜的来打理,有进帐不说,一年四季我都有新样衣服穿。”

  “然后买匹伶俐的小马儿——两月前那玉石色的我就喜欢得紧,也不知卖出去没有。”

  “奥,对了,还要把醉烟楼的招牌的大师傅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做西湖醋鱼吃,一次做两盘,一盘放香菜,一盘不放香菜……”女孩子边说,边咯咯笑着。

  “孽,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没什么想要的么?说啊,你想要什么?”

  于是一直沉默的男孩子站起身来,说出一句话。

  女孩子脸色一下变了……

  -

  -

  “前面什么事?路都堵住了?”青离勒住马头,手搭个凉棚望去。

  不待别人答话,有声嘶力竭的大喊从乌压压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出来:“我家的宝贝啊!还我家的宝贝!”

  难道是白日抢劫不成?

  青离就知道,云舒听了一定会挤进去,于是也只好跟着。

  包围圈里头是五六个人,一个穷酸的书生模样的委在地上,身边散着几张银票,旁边立着四个光鲜肥壮的家丁,背后是金漆的大门,写着斗大一个“当”字。

  “不是赔你五千两银了么?还要怎的?”为首一个家丁不耐烦道。

  “那是我家传家宝贝,从东汉时传下来的,二万两也不止啊!”书生哀告道。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上头是你手印不是?别说你不认得字!”家丁拿出一张文书来晃了晃。

  “拿上银子回家去吧,告官你也告不赢的。”另一个家丁出来安慰一下,可也只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此时青离从观众小声的议论中,已经明白个大概,这不是白日抢劫,却比那更可恶——抢劫的话好歹还有官府作主,而这桩巧取豪夺中,没人能帮那个受害者。

  这是一家当铺,匾额上写着“广进当铺”四个镏金大字。

  当东西的规矩,若到期物主没有来赎,东西自归当铺所有,如果当铺丢失了物主的东西,同样要赔偿,但这赔偿一般都是一个固定的额度,可能远远小于所当之物的价值,不过,来当东西的人多半是急着用钱,别说想不到这一层,就是想到了,也大多是形势所迫,顾不上。

  这家当铺就是钻了这样一个空子,有客人来当价值极高的物品时,进门时便礼遇有加,也开出高高的当价,哄人签下一个文书,规定当铺若丢了这物品,对物主的赔偿最多不过五千两。

  所以这东西便一定会万无一失地“丢了”。

  就拿书生这宝贝来说,当银五千两,赔银五千两,不过一万两而已,而当铺转手把东西一卖,至少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流水样进来。

  话说回来,这沙里淘金的功夫,自然也是天大的本事,城北华泉当铺本来是这城里第二大的,看广进这般,眼红了,也动了歪主意,不料弄进块假玉,白白赔了八千两银出去,气得那掌柜口吐白沫,一口气没上来竟归了西,从此广进当铺在这城里更是笑傲江湖。

  以上这些内容都出自青离身后一个半老妇人的口中,显然她对这家当铺的掌柜是知根知底的,这会儿,她又啧啧道:“这张麻子以前黄金黄铜都分不清,这会儿倒会来这么一出。”

  “你还不知道哪?还不是娶了一个识货的老婆?”另一个黄脸姑婆小声应道。

  “怎么不知道,所以怪道呢,那老婆不就是王家绣房的二丫头么,从小看着长大的,一手针指倒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可没听说能鉴宝哇。”

  “嗨,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张麻子自打续了这个老婆,脸上的油光是一天比一天多啊。”

  “我听说啊,张麻子老婆是有个叫赤什么珠的,往宝贝上一蹭,就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又一个尖嘴的妇人插话道。

  “世上有那样东西么?”

  “怎么没有?苏家妖孽,听说过没?六年前据说就是偷这个东西,栽了大跟头了!”

  “你听谁家说书的讲的?顺嘴就能掰,谁信。”前头那两个笑起来摆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听说苏家妖孽,心下一动。

  苏妖瞳、苏孽瞳,六七年前横行天下的盗圣姐弟,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她到温泉里去洗净身上血迹,他们也正在那里脱下身上的变装。

  一眨眼工夫,一个耄耋老叟与一个妖艳妇人化作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得她呆了。

  而那两个,也看见她一身的血。

  真是够坦率的见面……即使没说话,也互相猜到对方七八分。

  当时她握紧了剑,不过很快发现那两个没打算理会她,继续去掉身上因变装而粘附的东西,后来索性跳下去洗了。

  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都赤条条的,但让人完全不会觉得不洁或猥亵,相反,那是非常干净,非常漂亮的一个画面。

  他们旁若无人地站在齐腰深的泉水里洗着,不时有水珠滑过白皙紧致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出剔透的晶莹,两个人仿佛本来就是水生的小妖精一般。

  两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下颏尖尖的小娃娃脸,像永远长不大似的,斜菱形的眼睛,眼角微微飞挑,配上自然上弯的笑唇,显出一种拽兮兮可又让人舍不得生气的神气。最为令人惊叹的是,无愧妖瞳孽瞳之名,二人的右眼是常见的乌黑,左眼却都是一色水蓝,蓝得像高原上的湖泊。

  而由于性别不同,这极为相似的面貌却带来别样的气质,跟其他女孩子相比,苏妖多了几分棱角,清爽中透着一丝娇俏,苏孽则略带男生女相,眼睛一眯,自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妖媚。

  两个稀里哗啦洗完了,嘻嘻哈哈捞过衣服来围上,抓起刚才随意丢在岸边的一个青布包裹,一阵风样消失在远处迷蒙的月光里。

  后来月亮好的夜里,青离时常会想起那个场面,两个坦然、随性、飞扬跳脱的小妖孽。

  ……即使在他们出事以后。

  他们出事是在六年前,青离也是听的传闻,只知道个大概,据说是去偷宗武侯府一个什么宝贝,却没想到被人料中,早设下重兵埋伏,苏妖中了一掌一剑,苏孽断了只手,两个还都从悬崖上跌下去了,虽然没找到尸体,按说也都是活不成的。而支持这结论的一个重要佐证是,后来这六年中,他们确实销声匿迹了。

  青离想着,抬眼看见云舒天翔,突然想到,当时伏击妖孽的捕头好像听说姓沈,说不定他们知道详细呢,于是一时好奇心起,打听起来。

  (七十八章饕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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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十九章 赤饕珠】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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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算是问对人了。”天翔笑起来道,“那时妖孽两个才弄出了一件大案,上头火了,说若我爹两个月内不抓到人,不但革职,而且问罪。因此我们全家上下都经过这个事。后来还是我给料中了,在宗武府用伯乐珠做的饵,带了二三十个大内高手去,才打了个漂亮仗。”

  “伯乐珠?”青离好奇地问。

  “一种红色比米粒稍大的,不怎么起眼的珠子,也难怪你不知道。不过据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世上只两枚,可谓价值连城。”天翔笑答。

  “你说……不怎么起眼……却价值连城?”青离皱起眉头怪道。

  “岂不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天翔呵呵笑起,“这伯乐珠,顾名思义,是一种伯乐,不过它不是相马,而是相玉。将它与一块玉放置一处,待两三个时辰,颜色便渐渐改变。若是劣质假玉,珠子不甚改变或变得昏黄,而若是上佳良玉,则发红透亮,若是绝世白璧,则艳如饮血。”

  青离哦了一声,这东西以前她还真不知道,听上去觉得挺神奇的。

  “说起来这珠子还有个来历,是小时为了给爹分忧查证的,野史传说而已,别嫌我卖弄。”云舒一旁笑着补充,“说是南朝梁有个武陵王,平素横征暴敛,严刑苛法,后来有人献了这两枚珠子,更方便他搜刮天下宝物,为块玉弄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是寻常的。后来有一年黄河决口,难民流离,有人劝他拔九牛之一毛赈济,他不肯听,结果民怨沸腾,终于造反,冲进王府,将他点了天灯,府库之富,搬了整整七日才搬空,由是被梁世祖赐姓饕餮氏。这珠子出名于他家,又因本身红色,还有个别名叫赤饕珠。”

  “赤饕珠……”青离念了一遍,惊叹这个别名凶险不祥。

  因为是闲散的聊天,云舒随口说下去,“不过要说盗亦有道,那苏家妖孽真是情深意重呢。眼看要打到苏孽身上的五毒化骨掌,苏妖想都不想就扑上去替着挡了,然后苏孽要是想自己逃,说不定也行的,可他就是死都不肯丢下姐姐,最后被砍了只手,抱着苏妖从崖上跳下去了。”

  青离叹了声,妖孽的默契是传说中公认的,她曾经羡慕过那样拥有一个人便拥有世界,但后来想到,同样的,失去一个人便失去世界,那毕竟不是属于她的生活。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已经到了驿馆,才安顿下东西,门响了。

  驿丞引进来的是个老头,头上戴顶破斗笠,花白的头发胡子都乱蓬蓬的,一只眼睛上用布蒙着,一只袖管也空荡荡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缎子包袱,下身是粗麻布裤,裤腿卷着,脚上一双破草鞋,露出黝黑的脚趾,看上去是个艄公模样。

  果不其然,他有礼没数地给天翔云舒唱了个诺,道,“老汉是这城里白玉河上的艄公。听说京里的大人在这儿住,可是您两位?”

  “你有何事?为何不找本地的父母官?”天翔道。

  “老汉是发现了个事,疑心是杀人案子,可毕竟没啥凭证,要是上衙门,结果谎报了,只怕不得一顿板子……”

  “行了,你说吧。”听说可能是凶案,双胞胎耳朵习惯性地支棱起来了。

  “昨儿下晚,老汉划着船,打玉带桥底下过,突然顶上扑楞下子扔下来一包东西,吓人一大跳。老汉就冲桥上喊,你掉东西啦,没想到,那人应也不应,反一溜烟跑了。”

  “老身就奇怪了,过去一看,是个缎子包袱,撞在船边上,有点散架了,打开一瞧,里面是这些东西。”艄公说着,拿过包袱给云舒天翔看。

  青离等人解开一看,包袱布是上好的玫红细缎,形状有些不规则,好像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里头包了块大石头,看样子是一心想让这包袱永沉湖底了,另外还有一样物事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那是条云丝锦帕,上头绣着牡丹花儿,四周打着梅花络子,针脚极为细密,可惜只有半条,上头又有血污,说明对这是一起谋杀案的猜想是不无道理的。

  “这包袱里原来没有刀的么?”天翔展开那半条锦帕,道,“这是刀切的割口,说明行凶时凶犯手上有刀,既然要毁灭证据,不连刀一起丢了,难道还拿回去切菜么?”

  “哦……老身不是说了,这包袱撞在船边上,散开了。”艄公细想想,道,“当时好像是见什么东西翻下水了,老眼昏花的也没看清,听大人这么一说,许是刀吧。”

  青离心里推断一下,如果她是凶犯,为什么一定要把帕子割断呢?恐怕是帕子上留下了什么证据,而帕子是从哪里割断的呢?恐怕是受害人的手里,用临死的残念攥住的东西,一般人是休想薅得出来的。

  她拿过那帕子细看,背面果然有一指印,看形状估计是男子的手所留。

  天翔又问了艄公一些问题,知道扔东西的似乎是个略胖的男子,但艄公也只看到了背影,并不能提供更多线索。他们谢了艄公来报案,送走他后,开始去跟当地官府沟通。

  这是桩有点特别的案子,先有了物证,尸体却还没找到,而当地官府自然不会不给沈家兄弟这个面子,于是派出大量人手,在全城搜索后,终于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一具女尸。

  果如他们先前所料,女子一身干净的玫红细缎衣料,被撕去了一大块,一眼看去,基本就能判断与那包袱布相吻合,手中紧握着半条云丝锦帕,几个衙役撬了一个时辰才把它从死者手中取出来。

  另外,女子二三十岁年纪,是被勒死的,身上没有别的伤痕,但大概是挣扎中咬破了口舌,嘴角有血流下来,直至脖子,而勒杀的工具大约就是那条云丝锦帕了。死者身上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也并无任何财物,初看起来像是强盗夺财杀人。

  `

  天翔带着一班官差才回到衙门,留在那里的云舒来通告,广进当铺的掌柜张麻子来报案,说他老婆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七十九章饕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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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章 失而复得的物证】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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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夫人平素要辨认宝贝时,就把小的们都赶出去,夫人一个人在房里闷坐一天,到第二天,就知道那玉好是不好了。”张麻子家的婢女玲儿被天翔云舒找了来,跪着启禀道。

  “连你家老爷也不让进?”天翔问。

  “回大人话,是。鉴宝都是夫人一个人的事儿,那时窗帘都拿黑布掩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的。”这玲儿看起来粗粗笨笨,答话也都很老实。

  “六月十二晚上(艄公说捡到包袱的日子),你可听到看到什么异状?”云舒道。

  “回大人话,初更时候,老爷和夫人好像因什么事吵起来。老爷脾气很暴的,我们这些下人就都躲远点了。”

  “然后呢?可曾再看到夫人?”

  “不曾。老爷说夫人生气,连夜回娘家去了。”

  天翔云舒意味深长地对看一眼,安抚了这丫头几句,放她回去了。

  然后天翔先笑着开了口,“这凶犯必是麻子掌柜无疑。”

  “是了。夫人失踪了三天都不响,单等我们大张旗鼓地查,才忙不迭来报案,怎么说都是可疑。”云舒赞同道,“又说那尸首在林中被发现的。夫人一个单身女人,又是小脚,怎会走到那里去,就是去了,林中多泥,挣扎之中,衣服怎么能那么干净,想必是有人移尸的。”

  “在那当铺门口时,听几个闲人议论,说张掌柜是娶了这老婆才发达,看来不虚。”青离插话说,“大约是掌柜终究觉得鉴宝的法子在自己手里才妥帖,夫人却不肯说,一时争吵起来,掌柜的脾气暴躁,失手勒死了人,慌张起来,才抛尸掩饰的。”

  兄弟二人皆点头。

  青离沉吟一下,又道,“听这个鉴宝的法子,像不像你们说的赤饕珠啊?”

  云舒先是一愣,道,“自宗武侯三年前被满门抄斩,他家珠子是遗失了,不过要说流落到这小镇百姓女儿手上,不大可能吧。”

  “也说不定,看那不吉利劲儿像。”天翔笑道,“听说历代拿过这珠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苏家妖孽也在上头栽了跟头,这不,广进当铺也死人了。”

  “贫家女儿虽然不识货,但许是偶然间发现这个好处,就留藏下来”,他又说道,“总之借这案我们正可以搜搜,若是能发现这珠子,那这市井小案,可一下变成扬名立万的大功了。”

  “这案应当并不难破。”青离道,“艄公拿来那半条锦帕一直收着不是?记得上头有一血指印,拿来对比,想必张麻子就无可抵赖了。”

  “正是。”云舒说着,去拿当时收起来的证物包裹,打开来,细查查,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

  “那半条锦帕不在里头!”他慌道。

  “怎么会?打艄公给你,一直都封在箱里,没人动过啊。”青离慌上去帮着看,果然是没有。

  乱找一阵后,三人开始冷静回来。

  “最后一次见帕子是什么时候?”

  “在艄公手上。”

  “我也是……”

  “当时你确证了把东西收起来么?”

  “好象是艄公一起包好给我的……”

  “罢了罢了!”天翔顾不得跟云舒生气,大声道,“那还不快去找那艄公!?”

  `

  还好艄公不是贩夫,不是走卒,不是跑腿送信的,只是艄公而已。

  所以在河上,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他。

  老远地,在波光闪闪的白玉河上看到一只小船,招呼他,他便过来了。

  “哎呀,是老头子老糊涂了!”他将满是水渍的手在破裤子上擦了擦,看见云舒青离便满脸歉意,“还说正想去找大人们呢,上次那帕子,不知怎的,叫老糊涂竟然一下又给拿回来了,这烦劳大人们又跑一趟,该死该死……”

  云舒没心思听他絮叨道歉,单是听说原来那半条锦帕还在他这,已经谢天谢地,算是虚惊一场了。

  老头儿进了船舱,翻了那半条带血锦帕出来,锦帕的精致绣工,在一堆破破烂烂中格外显眼。

  云舒将其拿过来,跟他们从死者手中抠出来的一拼,果然吻合出一张完整精美的云丝锦帕,遂长出一口气。

  “大人哪。”艄公突然上来欲拿云舒手里的东西,有些垂泪的样子,道,“大人让老汉看一眼这帕子吧,老汉原有个女儿,也打得这等好络子,可惜命薄,十七岁上一病死了……”

  云舒原不想让人碰动证物,听他说得可怜,再说想想也多亏了他才有这物证,于是小心递给他,只吩咐不要弄脏了。

  艄公拿着拼起来的帕子,左看右看,突然大放悲声“我苦命的女儿啊!”,老泪纵横,吓得云舒忙将物证夺过来,不使污染,谢了他赶回衙门去。

  -

  -

  案子破得还算轻松,有了铁证,张麻子没涯两板子就全招供了。他发达起来,便有心娶妾纳小,奈何老婆拿这识别宝贝的本领辖制他,于是两个常常争嚷,六月十二那晚,便是一时吵急了,恶向胆边生,用老婆手里的帕子去勒她脖子,结果竟没轻没重勒死了人,于是他吓破了胆,连夜将尸首抛到人迹罕至的荒林中去,又将凶器证物包了一包打算扔下白玉河,不想居然扔在了人家船上,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

  至于传说的赤饕珠,天翔把整个当铺与麻子家里翻过来也未找到,大约是市井流言,不足采信,这小案子终归是不能变成大功劳了。

  `

  青离却左思右想,觉得有什么不对,拿过那两个半条锦帕,拼起来反复地瞧。

  血迹已经陈旧了,变成暗暗的褐色,牡丹花儿却还不褪色地娇艳着。周围梅花络子,盘成五瓣一心,针针细密。

  但青离认真一看,似乎有两条络子受过损伤,于艄公提供那半块上,花心处似乎有针挑过的痕迹,忙小心用剪刀剪开,银线里原来竟包着颗珍珠。

  她略一惊,取出细瞅,原来珍珠上雕了尊观音大士,这工艺唤做“一珠一菩提”,是世上常见的一种护身符品,不过这颗手工也算精良了。

  她想了想,低头又查帕子,终于冷笑起来,从桌子上一跃而下,出门去了……

  (八十章饕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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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一章 二十万两的药引子】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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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夜静,夏虫唧唧,桥横玉带,月映白河。

  艄公将船摇到桥下,嘴里哼着得意的小曲,却被一声冷冷的话打断,“老人家,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吧?”

  艄公一愣,接着转过来,左眼上没有蒙布,却是紧闭着的,恭敬地笑道,“是姑娘你啊?案子不是破了么,还找老汉啥事啊?”

  “你给这半块帕子中,我找到个这东西。”青离笑着,将那珍珠观音拿出来,道,“而我们从死者手中取出拿半块,花心里却是空的。”

  艄公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牙在初见云舒天翔时可是黄的。

  于是青离接着说道,“也许那包证物真是你偶尔得来,可其后的计划全是精心设计。目标,不用说就是那颗价值连城的赤饕珠……”

  “奥?愿闻其详。”艄公也不再作佝偻样子,直起来叉着腰嘻嘻笑道。

  青离亦笑着回言:“你得了这包东西,从那锦帕绣工,包袱布料,以及扔东西人的背影合起来推断,死者必是广进当铺家老板娘,传说中赤饕珠的持有者,于是欣喜若狂,仔细验看,果然在花心中找到了这珍珠观音,可惜不免有些失望,毕竟这东西与赤饕珠的贵重不可同日而语。”

  “但你转念一想,一条如此精致的锦帕,两边重量、形状若有轻微不同,都可能惹人注意,所以想必这半边中的东西是用来均衡那半边的,死者手中抓着那一半,花心里必然也有一颗差不多大的珠子。”

  “可惜的是,你不知道那一半到底在哪里啊。”

  “如果一个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于是你想出个绝妙的办法赌一把,那就是报官。”

  “依靠官府的力量,果然不出两天就把死者以及她手中的另一半锦帕找到了。”

  “可你要怎样见到这另一半呢?”青离又气又佩服地笑起来,“这就是你事前留了一手!”

  “你在云舒收取证物的一瞬间,将帕子抽回你袖中了——对你而言,这本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说什么包袱扔在船边,碰散了,刀掉进水里的话,也是纯属杜撰,你把里头除了帕子之外可作证的东西统统丢了,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我们发现物证不见了时回头找你。”

  “你聪明之处,还在于扮作艄公——大约给了原来的艄公几两银子让他歇着去吧——因此在河边能找到你也不但不令人起疑,还令人庆幸。”

  “你托词什么思念女儿,将整幅锦帕抓在手里,这一刹那,已经足够你将另一半中的花心挑开,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将赤饕珠据为己有。”

  “有如此大胆子,敢利用整个官府帮着偷东西的,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苏孽瞳!”青离大喝道,“把左眼睁开!”

  咯咯的笑声响起,一只蓝宝石色的眼,好像天狼星在夜空升起般张开了,花白的胡子、破烂的上衣也呼地飞上天去,露出年轻的轮廓与狡黠的笑容,可惜却有一只手臂齐根断掉,疤痕蚯蚓样狰狞地纠结在一处。

  “是你啊?”他其实早认出青离,于是用一只手上下扇着,尖起嘴道,“你报应还没到呢?”

  这话说得让青离都没法接……

  噎了半天,她重振起气势,道,“苏孽瞳,你武功废得不到三成了吧,趁早把赤饕珠给我,免得皮肉之苦!”

  苏孽想想,突然把手笼在嘴边,身子扭得奇形怪状,大喊:“抢劫了啊,黑天化月之下抢劫了啊!”

  喊了半天,连个回音都没有,只好悻悻收了声道,“都怪我太会找地方啦,在这里变装没人能发现的……”

  青离看他耍宝,怄得好笑,又时时不得不提醒自己板着脸,瞪着他不说话。

  苏孽没了办法,咬着嘴唇想想,突然眼睛一眯,身体往后微仰,用仅剩的手摆了个撩人的姿势,媚声道,“打个商量改成劫色行不?”

  青离差点吐血,这家伙真是名不虚传地欠扁。

  于是她弹弹剑刃,铮铮作响,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字来:“对付你,只可力敌,不可智取,我早想好了。”

  “啊涅,这下麻烦了。”他皱起眉来,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包儿来,打开来,将一颗滴溜溜的小红珠子摊在手掌上,道,“你若是杀了我再搜去划不来啊,还不如就给你吧。”

  青离一惊,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样,暗暗绷紧身体。

  果然,苏孽伸手之时,脚下一踢,沙尘飞起,拔腿开溜。

  若是他另一手没废,或是青离防备再差一点,便真会给他溜掉了。

  而“若是”只是“若是”。

  剑光青蛇样脱出,将他整个人罩住,大约二十招上,苏孽被一剑逼到不能动弹,靠着桥洞壁,轻微突起的喉结随着喘息能碰触到剑尖,直视着那颗已经被青离夺来手上的小红珠子。

  二人这样对峙半晌,苏孽脸色渐渐涨红,虽然狼狈还力图要保持趾高气扬的神色,道,“先说好,别以为我是怕你杀我!要不是为着阿妖,我苏孽瞳何时这等低三下四求过人!这珠子最多能卖到二十万两,这辈子我想办法拿别的东西给你折变,这珠子无论如何你要给我。”

  青离一惊,不知要不要信他,苏孽固然狡猾,可若说为了苏妖,倒也未必不可能,于是道,“你姐不是死了?”

  “死是没死,一直昏着。”苏孽答道,“我带着她找药找了六年,三个月前才得了方子,药物好找,却是药引子吓人,正是这赤饕珠……”

  原来如此么?也是个为着姐姐的……青离嘴角泛起笑意,电光火石间将已经夺到手中的小红珠子抛起,右手一块石头便跟了上去。

  很微弱地一响后,红泥般的粉末簌簌地落到接着的手掌中,她便复包起来,递给大张着嘴的苏孽。

  “你还真舍得啊……”

  “你这财迷都舍得拿二十万两当药引子,我有什么舍不得?”青离笑道,看苏孽虽然惊愕,却没有失望或痛悔的意思,知道他所言不虚。

  “况且,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打这东西的主意,你能安心拿着回去不好么?”青离又说。

  苏孽咯咯笑起来,在青离以为他要表扬她的聪明时,很认真地说道,“嗯,你这果然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青离很想把刚才那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

  `

  苏孽瞳转身要走时,青离喊住了他。

  “我如今放你一马,只求你以后不要去找沈家的麻烦。”

  男孩子停住了,半晌笑道,“不会的。”

  “难道你不恨他们?”

  水蓝色的瞳子望了望天,“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的行踪会被料中?”

  青离摇头。

  “赤饕珠世上本有两枚,六年前我们先偷了一颗,卖给个波斯商人,得了二十万两白银。”

  “这六年里,我时时刻刻能想起拿到钱那天的场面。”

  “姐姐趴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上下踢腾,不停地跟我说话。”

  “孽,二十万两啊,我到现在还睡不着!”

  “二十万两,我们那时想也不敢想过的!”

  “我要在西湖边买座小楼,三层的,从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夕阳晚照,涂朱红的漆,屋檐要高高飞起来……”

  “然后在苏杭都盘几间丝绸铺子,找老掌柜的来打理,有进帐不说,一年四季我都有新样衣服穿。”

  “然后买匹伶俐的小马儿——两月前那玉石色的我就喜欢得紧,也不知卖出去没有。”

  “奥,对了,还要把醉烟楼的招牌的大师傅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做西湖醋鱼吃,一次做两盘,一盘放香菜,一盘不放香菜……”

  “孽,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没什么想要的么?说啊,你想要什么?”

  “然后我就站起来,告诉她,‘我想要……’”

  苏孽在这里顿了一下,看青离屏气凝神地听着,正猜测是什么豪宅美食良田绝玉,终于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那是极简单的四个字:再干一票……

  (八十一章饕餮四本案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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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二章 惊为天人】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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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南苗疆,崇山峻岭,瘴气逼人。

  江西九圣山上,有一个江湖教派,以月为徽,唤作拜月教,四周苗民,颇多信奉。

  教中教主为圣女,终身不嫁,带白银面具,人莫能见真容,有弟子二人,为左右二副使,择其优者继位,并有东西南北四护法,底下香主若干。

  青离三年前在这里有单小生意,目标是个香主,她没想到会再次与这里扯上关系,回到京城,才安生没两天,又要去江西。

  起因是教里有个护法与沈烈风是十几岁前的好朋友,后来渐渐断了音信,两三个月前,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有事上京,与沈烈风再见了面,听说沈烈风现在是总捕头,又开口恳求帮他调查件事。沈烈风是个念旧的人,当下答应了,可杂务缠冗,脱不开身,事情不好总拖着,便让天翔云舒去一趟。

  这情况跟查樊七巧墓那时如出一辙。

  这次沈烈风倒没有绝后之虞,可惜他似乎低估了两个儿子衰神的力度……

  -

  -

  “南护法叫你们帮着查的是什么事?”三匹马拉开一条线,蹄上裹了防滑的草,走在山岭间羊肠小路上,青离问。

  “他怀疑左使有心谋篡。”天翔的回答言简意赅。

  “左使斯容?”

  “你倒挺清楚的么?”天翔投来惊异地一瞥。

  “听说过而已,毕竟也是江湖上有些名气的教派。”青离自知失言,忙道。

  “不过却不是。”天翔笑道,“斯容与斯梦做左右使是三年前的老皇历了,听说后来斯容杀了斯梦,畏罪叛逃,现在的左右使唤作苗娜、苗依。”

  “看来我消息还真不灵通。”青离欲盖弥彰反成拙,粉饰地笑道。

  正说着,前方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歌声,清冷空灵,有如天籁,引得三人皆催马前行。

  山道九曲,眼见前方路尽,转过一壁,却是令人惊叹的一个洞天。

  三面青山环绕,呵护着中间一汪潭水,被一弯寒月笼着,映成一潭幽碧,潭边石上坐着一个惊为天人的白衣女子,一边梳头一边放歌,如瀑的青丝泻进潭水,与水面的青荇一起荡漾。

  若一般丽人,尽可堆砌柳眉杏眼、花容玉貌这些好词佳句,可对这女子,似乎只能说,什么也不能再多一分,什么也不能再少一分,只是看着她,便仿佛呼吸也被她夺去

  不消说两个男子,连青离都看呆了。

  而女子也看到了他们,歌声骤然停顿,眼中闪过难以言表的神色。

  就青离看,她的反应是复杂而奇怪的。

  第一个眼神是惊慌,身体动了一下,大概是想跑掉,这对一个害羞的年轻女子来说,似乎是最正常的,可终于又没有走;接着的神采却是喜悦,仿佛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丽,从观众的反应上得到了首肯,遂流连着不肯离去;而再后来则是一种难以言喻而令人心悸的寂寞与幽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三个,洁白的贝齿在下唇上留下深红。

  呆立半晌,还是云舒先回过神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若被误会成登徒子,那可就是不必要的麻烦了,于是歉意地笑笑,终结了短暂的邂逅,拨转马头继续前行。

  夜轻马快,不一会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女子,一句诗却无端涌上青离心头。

  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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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寒宫,是西王母取的名字么?这名字配得上在月亮上建的宫殿,那样的动听,那样的不凡,让人心生向往,以至于忘记了它的字面意思:空旷的、寒冷的宫殿。

  这宫殿里头,就住着那位窃灵药以奔月的仙子,为什么要窃,淮南子不曾说,但不外乎是不老、不死、成仙吧。

  所以现在,她用那永远年轻美貌的容颜,一千年,一万年,每一夜,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茫茫碧海沉沉青天。

  她,应当是后悔了吧……

  而刚才所见那风神绝美的女子,最后那眼神,正是这诗句的感觉啊!

  她却是为了什么呢?

  -

  -

  半夜时分,青离等三人终于见到拜月教南护法郑忠,也就是沈家老爹的朋友,这次事件的委托人,

  他安顿下三人,按规矩向教主通禀了,不过当然不会透露有调查的意思在,只说是故人探访。没想到教主竟出乎意料的热情,说既然有贵客到访,不可失了礼数,要举行一个迎宾宴方好。

  于是第二天晚上,青离见到了教中几乎所有有些头面的人物。

  围着紫檀木飞凤八仙桌,众人分宾主坐了,最上首是韦昭圣女,也就是当任教主,她在位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举手投足间老成持重,气度雍容,世袭的白银面具上雕刻着一张永远平静的面孔,抹掉所有喜怒哀乐,庄严的黑色法袍充满威权地垂下,遮去曾经曼妙身姿。

  韦昭圣女的两侧坐着左右副使苗娜、苗依,二人皆着白衣,以白纱覆面。自从被选为圣女的继承者那一刻,她们的面容就不是一般男人所可以见到的了。苗娜较苗依略微高瘦,但差别也不是很明显,真正区分二人身份的是手上一个金丝螭文护腕,宽二寸许,是精致金箔贴成,镶嵌了红宝石,左使带在左手,右使带在右手。

  左右使的起名有些像佛家的法号,同辈按一个字排下来,近三代的名字分别是韦昭、韦明,斯容、斯梦以及现在的苗娜、苗依,并不是因为她们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由于竞争,关系恶劣的左右使实在不在少数。

  再往下是东西南北四大护法,皆大红宽袍,腰间系玉带。面貌却是大相迥异。东护法周蒙,长须飘飘,气质超凡;西护法吴锐,鹰视狼顾,表情阴森;南护法郑忠,方面大口,脸色重红;北护法王宁,面如冠玉,身材高挑。

  护法身后则各有一名女侍,对她们来说,自然不必有圣女与左右使那般的清规戒律,不但不忌抛头露面,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

  青离本来只是环视,当目光落到其中一名女侍身上时,却再也不动了,嘴里差点惊叫出来,连忙找个如厕的理由暂且离席。

  而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同样的一惊后,也默契地迅速从席上消失了。

  (八十二章`嫦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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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三章 甜蜜之死】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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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找个无人处,迎住前来的那条黑影,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狠狠瞪回一眼,“这话我问七爷才对!”

  没错,吕小沐为什么在这还用问么,只是不知道“客人”是哪位。

  小沐今日穿着鹅黄的宫裙,眉眼如画,楚楚动人。自从上次的事,青离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而她对青离的感情也难以说清,一方面始终恨怕青离压她一头,另一方面又怀有一分内疚,以及对上次青离出口救她的感激,加上二人毕竟同一条船上的,亦没有撕破了面皮,于是在这表面平淡的对话下,双方都是心潮汹涌。

  青离明白这些,忙撇清道,“我不妨碍你的生意,你看见跟我同坐那双生子没?他们是南护法请来的,我只是偶尔一起。”

  “他们是何许人?七爷如何会同他们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算是朋友吧。”

  小沐有些暧昧地笑起来,“那是把七爷暖化了的男人?”

  青离脸红道,“别瞎说。”

  “哪一个?”小沐却不依不饶。

  “哪一个也不是。”

  “上次到现在有多半年了。”小沐扳着手指数数,完全不理青离的回答,自顾自地问下去,“总该有点实质发展了吧?”

  “差不多快倒退回路人了。”青离终于放弃了无效的抵抗,苦笑道,“但我并没想跟他在一起,只不过想远远看着罢了,所以也无所谓。”

  “七爷骗谁呢?”小沐尖刻地笑道,“想远远看着,何不找个离他家近的尼姑庵出家?”

  青离被逼到墙角,半天,有气无力地答道,“也说不定。”

  “罢!罢!七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小沐大笑起来,“一辈子有一天,和一辈子一天也没有,哪样好些?我若是你,哪怕骗着做他一天的妻,第二天死了也是好的。”

  青离笑笑,去蒙古那天她想什么来着?“早知道第二天就死了,应该在云舒耳边说一百遍喜欢他,然后……”

  可既然没死,那就不一样了,活着比死,要面对的事情更多。

  于是她道,“可你不是我,我要么宁可半点不沾,要么就想要天长地久……”

  小沐顿了顿,突然说,“那就天长地久不好么?”

  “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看出你来。”她很快地继续说道,“只要你不再犯案,说不定这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小沐这话有她自己的意图在,青离彻底洗手,谁还能跟她争这天下第一刺客之名,但她说的似乎又不无道理。

  青离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点,但第一,她信奉纸里总是包不住火,将来万一穿帮,只怕带累云舒一家;第二,她素来鄙夷有人为了更好的姻缘隐瞒自己的过去,觉得欺骗心爱之人,自己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小沐仿佛看穿她心思活动,又笑道,“我知道七爷是谨慎的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露了马脚,反害夫君性命,可独不见翠羽事乎?”

  青离一惊,翠羽是飞花楼从良出去的一个女子,嫁的是个富商,实则与个青梅竹马的情郎暗中来往,而另有一个无赖因遭拒绝对她怀恨在心,向官府举发了她的奸情。

  按说这并不是诬告,但翠羽选择了在这个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她在衙门叩头见血,慷慨陈词,怒骂无赖,最后以利刃劈开肚腹,证明自己不曾怀胎,无赖本来只告她私通,并未说她有孕,而这样正是矫枉过正的一个效果,围观之人不知内情,都以为是无赖原本就告她怀有孽种,这时一看没有,一下呈一边倒的趋势,纷纷高喊,愤怒无赖陷害无辜,赞扬翠羽是个烈女,而衙门也不可能不受之影响,最后判定无赖诬告,重责五十大板,情郎逃过责罚,富商保住名誉,后来甚至给死去的翠羽立了个祠,享受后人香火。

  那么小沐的意思很明确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横竖是死,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不伤害云舒与其家人,这句话真如醍醐灌顶,是青离先前没想到的,仿佛突然卸了心头一块大石,一下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也知道七爷不愿意瞒骗喜欢的人。”小沐接着道,“可有时也是不得已吧,你现在这样子,又何尝不是瞒着他呢?”

  这又是句一针见血的话,青离不知如何作答,可心里竟有些莫名地快活起来。

  说不定……她也有那一点点点点机会,争取一下吧?

  她觉得不会这么简单的,不会这样就轻易地能跟云舒在一起的,可她是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啊,就像有时想买东西,那一时就是多少钱都想买,甚至顾不上下月是不是有米下锅。

  小沐聪明地收住了,因为现在青离心里很乱,就是多说,她也听不进去,于是换了话题道,“此次七爷前来,与我愿还是照例井水不犯河水。”

  “自然,我绝不插手你的事。”青离答道,“不见我没一句问你‘客人’是谁么?”

  这时,远处传来踉踉跄跄的步伐声,大约是酒后如厕之人,青离小沐忙伏低身体,也不敢再逗留,前后偷溜回席上不提。

  -

  -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天翔起身让青离进座,殷勤问道。

  “更衣之所不太好找。”青离随口支吾,她怕人生疑,特地还比小沐晚回来一会儿,把时间错开。

  这时,宴会已经上到餐后的甜羹了。

  甜羹与其它主菜不同,是每人一碗的,随着上菜侍女娇柔地报出“请用银丝燕窝莲子羹”,一个景泰蓝的带耳小碗被放在青离面前,汤汁收得恰到好处,均匀不腻,上头撒了细碎的椰丝,香气扑鼻。

  出于礼貌,自然是等上首教主先尝用,谁知圣女从面具的口处才送入半勺,便放下来,淡淡道,“今儿厨子是新来的吧?”

  一旁左右使都是一愣,然后又齐道,“教主,可有什么不对?”

  “不是大事,只是甜了。”

  天翔云舒对看一眼,甜羹不该是甜的么?

  后来他们知道,韦昭圣女有消渴症(作者注:糖尿病的古代说法),不能食糖,每次宴会,她的饭后羹汤都是单独做的。

  “教主常常教导我们节俭为本,凡泼米洒面,皆为身后积罪孽,何况这是名贵的上品燕窝,弟子愿为教主饮此羹,不使其为奢费之罪源。”右使苗依借这机会,忙近前一步进言道。

  “还是右丫头为本座想。”内容是赞许,声音却依旧淡淡地。

  苗依不无得意地向苗娜看去一眼,后者却并无反应。

  于是苗依将面纱掀起一条小缝,很优雅地喝完了一小碗汤,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弄脏任何地方,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

  众人稍加客套,也纷纷让美味落肚,少不得还要说些赞美的场面话。

  正热闹间,却看苗依突然双手拼命卡着脖子倒下去,脸色变得惨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然而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在地上滚了片刻,喷出一口鲜血。

  “她死了。”左使苗娜上来探了下鼻息,不无惊慌地说道。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八十三章嫦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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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四章 不插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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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上诸人慌乱一阵,毕竟都还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很快镇定有序下来,细检尸首。

  不必去请什么仵作前来,教中本来就有不少用毒高手。检验结果,苗依面白唇青,口吐鲜血,中的正是一种“甘如饴”之毒,这毒取自一种植物汁液,顾名思义,有浓厚的甜味。

  不出意料地,在刚才右使替教主饮下的汤碗中,检出残毒。

  西护法禀告了他的发现,并不无蛇足地说明了一句,毒药以无色无味为最上,因为不容易被发现,而这种“甘如饴”因其甜味浓郁,并不被经常使用,但若下在甜羹里,却是很好的掩饰。

  “这么说,是有人想加害本座?可怜右丫头是替本座死的?”圣女的声音也略略激动起来,道。

  还未曾有人答话,一个圆头圆脑的厨子已经被从外头扭进来,嘴里却不住大喊着,“教主,冤枉啊,小人一家全仗教主活命,怎敢做这天打雷劈的事!”

  “你们押他来做什么?”韦昭圣女环视一下,正坐如钟,道,“他是多少年的老厨子了,忠心暂且不说,起码也该知道,放了甜的,本座不会吃。”

  厨子叩头如捣蒜,连称“教主圣明”,四周人等也有赞同之色。

  然后青离发现,目光突然都落在自己三人身上,因为这里不知圣女不能食糖的人,应该只有是他们这些外来者了。

  好在大家毕竟并不确认,因为他们初来乍到,无怨无仇,没有动机,而圣女似乎也没注意到这点,反向他们致歉,说第一次宴会就让贵客遭逢如此凶险不吉之事,过意不去,必将严查凶手,严惩不贷云云。

  青离表面哼哼哈哈,心里暗暗埋怨,小沐做事不能机灵点么,听说到这里至少半个月了,连圣女的饮食习惯也搞不清楚?

  -

  -

  “教主平日可有什么仇怨?”南护法的别居里,云舒向他们的委托人问道。

  “教主在位二十年,广施德政,四周苗民,都当作神明一样敬拜,哪里会有什么仇人。”郑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道。

  “世伯说左使意图谋篡,难道不是说她想杀教主?”天翔道。

  “那倒不是,老夫是听说她想对右使下手,这也是谋篡哪!”郑忠叹道,“三年前那事,举教哗然,教主已经大病了一场,曾想退位,我等苦劝,才勉强留住了,老夫实在是怕那一幕重演,伤了教本,动荡了人心!”

  “三年前,对了,不是说一个左使失踪么?世伯请细说一下,那会不会就是教主的仇人?”,云舒道。

  郑忠沉吟一下,有些隐讳,可想到云舒所言有理,终于还是大致说了出来,“三年前,左右使分别叫斯容、斯梦,二人是韦昭圣女登位之日,从民间千挑万选出来的,入教之时,只有八九岁,经教主精心栽培,不出十年,文治武功,已是名满江湖。尤其是斯梦,不止武功略胜一筹,其性情沉稳果决,颇有大将之风,我等下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皆说我教振兴有望。”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老夫还记得,那是个行晨参的日子,我等几名护法于早上到近月峰下参祭,却只见教主满身是血,抱住当时的右使斯梦,蹒跚着走下来。”

  “圣女说,她年纪大了,那晚,她召集容梦二人,在近月峰上,准备宣布继承人选。没想到,当宣布出是右使继位时,斯容突然发了狂,大叫什么斯梦不配,竟然出了手,斯梦猝不及防,被一剑穿心而死。教主盛怒,打落斯容于崖下。”

  “然而,随后检视,崖下虽有血迹,却无尸首,教众在方圆几里内寻找,也没找到叛贼的下落。”

  “圣女因此事闭关半月,痛悔自己教诲无方,听说连退位书都写了,是我等苦劝,教中逢此大变,教主更要振作精神,栽培出两位足以托付的弟子来,不负教众所望。”

  “因此,才选出苗娜苗依来,可惜这两个,别说武功行事……”郑忠叹口气,“十四五岁选上来,心思活泛……那侍奉神君的心……”

  护法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还好云舒及时补上冷场,皱眉问道,“那如今会不会是斯容回来报复?”

  “不会的。”郑忠摇头道,“圣女功力极深,挨她盛怒一掌,经络断者十之七八,能保住小命已是万分侥幸,别想保住武功,斯容那叛贼就算没死,谅她也不敢回来报仇。”

  “所以,会不会是她雇用刺客?刺客是外来的,因此才不知道教主不能食甜?”

  “这么说……”郑忠方才的坚定态度有所动摇,想了想,道,“这倒不无可能,江湖上这两年不是传一个‘不恕’传得甚凶么?”

  “小侄却有个想法。”天翔一旁插话,眉头挑了挑,笑道,“这事会不会是苗娜干的?她明知圣女不能吃甜,又料定苗依会见缝插针地巴结,故意下了甜味毒药?”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郑忠红脸放出光来,“贤侄这想法出众得很。若是这般,不用说苗娜那丫头是早有这个心的!”

  青离听了,心下思量一番,先前她确信事情是小沐做的,而现在这解释似乎也可以说通。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多半否定了这想法,第一,苗娜中途不曾离席,在席上也没碰到汤碗,好像并没有合适机会下毒;第二,如果是苗娜所为,吕小沐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来吃干饭的?

  “青……”

  “我肚子疼,去去就来。”青离看见云舒望向她,打算开口,忙抢先说了这一句,打帘子出去了。

  因为她答应小沐决不插手此事,不管“主顾”是谁,“客人”是谁,她自然不方便说任何一句话了。

  (八十四章`嫦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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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五章 各怀鬼胎的护法】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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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由于天黑,岔路又多,青离转一转,想回南护法安排的住处去的时候,居然找不到了,走了一段,两边都是越来越陌生的景色。

  她以往的经验,在山里遇到这种情况,一个方法就是找一座最高的山峰爬上去,俯瞰全局,就知道方向了,所以她这次也是这样做的。

  这是一座鬼斧神工的孤峰,仿佛宝剑般直直插在地上,盘着石壁修凿了简陋而陡峭的梯级,青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来是因为它够高够近。

  这峰顶上大概数丈方圆,月光出奇地好,青离看清,面前是一座小庙,庙里没有神像,供着的是个盛满清水的天然石盆,无论人怎么移动,看到的都是月亮恰好落在水中。旁边有一块青石板,一个香炉,还有青烟在袅袅升腾,香味极正,当是上好的紫檀。不过青离没想太多,而是往远处看,四周一箭之地内高低起伏的有九座山峰,大约就是这山得名九圣山的原因。下面众多山峰包围的谷地中是圣女的大殿与护法们的居所,看上去变得很小,好像玩具的房子一样。而再往后,有一间石头砌的大屋,耸起高高的烟囱,坐落在山坳背阴处,早听说拜月教教徒实行火葬,看来那就是往生之所了。

  青离看好路线,便从山上下去。下到最低,却不由小小吃了一惊:

  刚才上去时一来因为心急,二来大概月亮没转过来,这下一看,发现孤峰底部周围是一圈墓碑。

  青离细看那些墓碑,发现是历代教主、左右使以及护法的灵位。每块碑上除了名字职务,都还有一首诗或是一句文。最古旧而居中的是拜月教之创教圣女苍月的墓,碑下的诗已经看不清楚了,而最新最显眼的墓是斯梦的(苗依的骨灰还没埋过来),下面只刻了一句话:天纵其才何又妒?

  正看着,突然有人语声,青离想跑也来不及了,连忙俯身躲在一块碑石后,一听之下,却是吓了一跳。

  那声音在宴席上听过,一个是眼神阴森的西护法吴锐,一个是表情冷峻的北护法王宁。

  “老夫听说,苗依前段去了趟镇上的钱庄,当时钱庄的银两都不够了,还是现去更大的庄子挪的钱。看来少说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了,这会儿,好像没赈济的事吧?”一个声音冷笑道。

  “看来她果然是雇用刺客了?”另一个应道。

  “平日里大伙儿都看出韦昭偏着苗娜,也难怪她下手,毕竟韦明右使的下场大家都知道,只是,她未免太急了一点,多挣两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吴锐捋着短胡子,道。

  “以为自己不动手,雇刺客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么!”王宁冷哼一声。

  “正是正是,老夫早看苗依那丫头野心大,道行浅,必自招祸端。”吴锐呵呵冷笑,又道,“先不说这个,倒是我等被她害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坐了二十年的位子,挪了恐怕不惯呢。除非……”

  “除非,左使也出了意外?”年轻一点的笑道。

  “嘘,这话可不敢随便说哟!”

  “怕什么,这里没第三双耳朵。”王宁道,又尖刻地笑起来,“倒是周蒙那厮,大概可以继续做他的东面首。”

  “贤弟勿听那些小人胡嚼,左使与东护法不过是教友之交,何来风流韵事之说?”

  “吴兄说的,自己可信?”王宁眼睛狡黠地闪动。

  西护法大笑起来,半晌,道,“还真是教风日下,什么人也能做圣女了。贤弟你何不去举发此事,正本清源,也为自己博个功名?”

  “吴兄真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若万一是空穴来风,这诬害左使的罪名横竖也落不到吴兄头上去。”王宁亦笑着回道。

  吴锐脸色一变,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

  二人是边走边说,不一会脚步已经渐渐远去,话音也随风飘散,听不清了。

  青离心中却余波翻滚,从这些言语中可以得知许多信息,她试图把它们串成一条完整的链子。

  根据他们的话,首先,小沐是右使请来的,但要杀的是左使还是韦昭还是其他什么人,并没有透露出来。

  其次,鉴于圣女大概没有精力再选拔与培养弟子了,苗依死后,苗娜应该被很快宣布为继承人。那么,就像西护法所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护法的位置大约会很快更迭。

  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东护法周蒙,那外表儒雅的倜傥男子。

  而这豁免的特权,像外头许多龌龊的交易一样,来自于肉体关系,尤其讽刺的是,跟一个即将得到圣女封号的人……

  那么,难道其他三位护法会乖乖这么坐以待毙?

  青离笑叹,真是有人处就有江湖,这看似冰清玉洁的教中,原来也有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正想着,身后突然一阵劲风,青离陡然一惊,来人必然武功不弱,然而她毕竟也不是白给的,一个娴蝶穿花,侧身飞起,简洁稳便地落在一丈开外,腰间长剑同时出鞘,双目炯炯怒视着偷袭者。

  来人脸色稍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长须飘动,呵呵一笑,“姑娘好俊功夫。”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刚才正被谈论的周蒙,却是谁?

  “不过姑娘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倜傥男子眼睛眯起,声音也变得凌厉。

  青离刚才是没往心里去想,这会儿回忆所见,一下明白过来,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是慰灵地,上头你刚刚下来的,就是近月峰。”周蒙皮笑肉不笑,细声细气地慢悠悠说道,“近月峰上,两名左右使一辈子只能上去一次,选上那个,就永远不再是左使,落选那个,也没办法还是右使。平时,则只有本教的圣女,经沐浴焚香,满月之夜,才能上去祭祀。即使是本教护法,僭越禁地也要受雷刃劈死,你说你一个闲人,随随便便就上去了,后果会如何呢?”

  青离见他一双细眼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下已经清楚七八分。

  周蒙看她不语,道是害了怕,于是笑道,“不过么,这事儿只要我现在不声张,就过去了,这人哪,不光得漂亮,还得聪明……”

  说着,他甚至伸手想来捏青离的下巴,青离一拧身闪过去了,笑道,“护法大人想声张便声张吧。”

  “你不怕么?”周蒙手停在那里,眼里闪过疑惑的神色。

  “有护法大人陪小女一起受雷刃之刑,小女不胜荣幸之至。”青离语气极尽讥讽。

  周蒙整个一震,半晌,强笑道,“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只要知道自己身上有紫檀烟味就行了。”

  男子再也笑不出来,本来很显气质的长须抖得跟山羊胡子一样。

  “别费力气去摸暗器,让人看出来就不算暗了。”青离又笑。

  男子的手又停在了腰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半晌,狠狠挤出一句,“今儿算你命大,不过,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青离撇撇嘴,把手上两枚闪着寒光的钢钉收回袖中,扭头走了。

  “那是什么?”周蒙在后头问出一句。

  “钉子。”青离头也不回地说,“可以钉木头钉墙,亦可直落百汇穴,出血不过几滴,浑身不见外伤,实乃居家在外,杀人灭口必备之佳品……”

  (八十五章`嫦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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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章 左使也死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

  青离随意地仰在光滑的大块石头上,一头长发披散了懒洋洋地荡漾在潭水里,从水中抬起一只手臂,迎着满月做些手影玩玩,所谓一叶障目,她这就像在用一只手随便给月亮里添加什么动物,不过这幼稚的自娱自乐却让她乐此不疲,不时有水珠从手上滑落,滴在雪缎似的胸口,马上因为陡峭的坡度扑簌簌滚落下去。

  这就是他们第一天来时看见如嫦娥下凡般女子的地方,因为这景色实在优美,青离这些天都不惜大老远跑过来洗浴,可惜她心里颇想有机会再见那女子一面,却再也没有碰到过。

  不过,今日洗完,明日大约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令人忘忧的脱俗美景,因为南护法对他们的委托似乎要不了了之了。

  苗依的事情,过了六七天,案犯还没查到,韦昭圣女似乎显得力尽神疲。她说就算凶手被抓住,她也没有心力再培养一个弟子了,所以,不如把好消息坏消息都交给下一任圣女来承受吧。

  这次,众人无论如何苦劝也挽回不了她退位的决心,于是,在满月夜,近月峰,教主与她的继承人会在峰顶祭祀,圣女会将在明月的照耀下将象征纯洁与高贵的白银面具,以及代表威权与尊荣的黑色法袍,交由她的弟子。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跪拜着的人不用满心忐忑,担心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高飞还是跌落。

  那么,左使到底有没有谋篡之举,有没有杀了右使,都不再重要了,如果有人有兴趣,倒是可以关心一下下任左使是否图谋不轨。

  所有教众都跪拜到近月峰底下去了,留下一屋子不信教的侍女,以及颇为无聊的青离等人,所以青离跑来洗澡,天翔云舒则各自回房歇息。

  正想着,她耳边传来不甚清晰的一声“青离——”

  无疑是双胞胎其中之一的声音,吓得她一愣,人鱼一样“扑楞”一声滑到水里去了,一面喊着,“在那等着,我过去!”

  来人就老实在原地等着了,虽然青离装扮起来后希望他能走得近一点——她觉得简直走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到他身边,难为他的喊声怎么能传过来,就是练狮吼功也没有这么练的……

  所以这呆子必定是沈云舒了,若是天翔,最会把握分寸,往往能恰到好处地吃点豆腐又不至于让人真到生气翻脸的程度。

  不过云舒的表情可不似她这等安逸,一把抓过她就往近月峰处跑,急道,“出大事了!”

  -

  -

  近月峰下,围聚着百余教众,连一些并不信教的丫头仆役也来了,人群的中心,是浑身是血的韦昭圣女,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白衣白纱皆被染成绯色,一只左手无力地垂荡下来,鲜血在手臂上画出赤红的河流,于金丝护腕处受了些阻滞,不过毕竟又满溢出来,继续流下,从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点滴落,一时金属的色泽,红宝石的光芒,都蒙上令人心悸的朱色,

  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不用说,这女子是苗娜,左使苗娜,那个不用担心登不上天梯的人,却在一瞬间落入地狱。一支金箭不偏不倚地贯穿她粉嫩的脖颈,任何外行都能看出是当场毙命,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改换什么表情。

  “本座正在诵读祭文,左使在熏香受礼,忽然,从七夜峰方向飞来这支箭……本座没想到,此生还会发生第二次这样的事。”韦昭的声音无比怆然,整个人也一下子显出老态来,本来尊贵的面具现在只觉得沉重,本来威严的黑袍此时充满了颓唐。

  “教主节哀!”西护法抢先答道,“属下马上带人去搜查七夜峰,就是把山翻过来,也要揪出凶徒!”

  “只怕你翻过山,也揪不出来,有如此武功的人,不知早跑到哪里去了,就连混在你们这群人里,也未可知。”圣女悲痛是归悲痛,脑子却并不糊涂。

  人群里响起惊讶的声音,青离心中则迅速划过对事情的分析。那天她站在近月峰顶上,发现其余九座山峰都距离约一射之地,七夜峰是其中的一座,如果人站在上面,因为近月峰顶特别地明亮,应该是可以轻易地开弓瞄准,把人射死。

  从昨天偶尔听到的对话来看,西护法北护法都是有动机的,但他们案发时都在慰灵地跪着,脱漏不了。那么,难道是小沐做的?她倒是有作案时间,不过,从箭枝的大小、力度以及距离的远近来看,发箭的都应当是支很大的强弓,小沐不像是有这么大力气的。

  但再一转念,如果圣女与左使都不会很大幅度地活动的话,可以用固定的机械帮助拉开弓,一样能够射中,可这样的话,雇用小沐的又是谁呢?

  `

  正想着,她耳边响起一声惊叫“小心!”,回过神,不知何处一掌劈面袭来,招数甚为毒辣,青离本能地一闪,为求自保,啪地全力一格,挡了回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何况在场的都是会家子。

  他们惊异地盯着袭击者,但更惊异地盯着青离,难道这弱女子功夫甚至在四位护法之上,也许能与左右使相匹敌?

  “周蒙你在做什么?!”韦昭怒喝道。

  “属下是想为教主分忧,左使报仇啊。”东护法一脸严正,“属下听说,近日有刺客混入教中,意图不轨。郑兄的两位客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属下还不敢多疑,可这女子一路随着他们,妻妾非妻妾,亲戚非亲戚,岂不是来路不明?现在看来,居然有这等武功傍身,可于江湖上又名不见经传,实在太奇怪了罢?”

  青离失悔方才露出功力,但事出突然,凡习武之人,身体多半会先于头脑反应,也是没办法的,看来周蒙就是抓住这点,才会突袭她。

  `

  “敢问这位贵客刚刚在何处?”韦昭沉吟半刻,还是问道。

  “在下面涤仙潭中洗浴。”青离老实答道。

  “可有人证?”

  “跟我一起。”青离不意间,身后突然有人上来抱住,是天翔。

  虽然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还是有人掩藏不住一点暧昧的笑声。

  青离迟疑一下,她知道天翔是为了她好,这是最简单有效免去怀疑的方法。

  如果她没听过小沐那一番话,也许就承认或者默认了。

  但是现在,她前所未有地有点心动了,有点萌发出希望,想要争取去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么,他们中间的误会已经够多了,这样叠加下去,早晚会变成月老也解不开的死结。

  所以,她咬咬牙,推开天翔,道,“别瞎说,公门中人作假证还了得!”

  说着,她用指甲在手臂划了一下,皮肤上立刻出现一道白痕,“喜欢夏天游水的都知道这东西吧,必然是长时间泡在水里,然后又刚从水中出来,才能留下,在诸位身上划一下,哪位也能出现的话,小女子当甘愿去领罪。”

  人群中散开小小的议论,有人凭经验说确实是这样,有人却认为这证据并不绝对牢靠。而最终又是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论,用教主的一句话继续延宕下去:继续查。

  (八十六章嫦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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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七章 通天炉里的冤魂】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青离没多少东西要收拾,打点一下,等着沈家兄弟去跟南护法辞行完毕,三人就启程回京。

  当她脑中不自觉地徘徊着最近这几起事情的时候,窗棂一声轻响,飞入一个小纸团儿。

  展开一看,是未干透的墨迹,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左手写的。

  上面简单写着几个字:二更,通天炉。

  青离打了个冷战,通天炉,就是那天在峰顶上看到的耸着高烟囱的大石屋,所谓将拜月教徒肉身化为灰烬,灵魂通上天际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对它最直白的解释都是“烧死人的”。

  她将这张皱巴巴的纸条翻看了数遍,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眉头一皱,轻身闪出去,直奔小沐下榻之处。

  “我不插手你的事,你如何倒来烦我?”她是在野外正好截住小沐,劈面问道,递上那张纸条。

  “这什么啊?”小沐接过来看了看,还给青离,“现在我恨不得脚底多抹二两油,哪有功夫去跟七爷装神弄鬼?”

  青离这才注意到,小沐外头是宽袍,里头一身夜行衣,拿一个简装青毡包裹,这是她们素来办完事要开溜的行头。

  那么小沐的“生意”完成了?有一点意料之外,她一直以为小沐要杀的人里头有韦昭圣女。

  “我看,说不定是周蒙那色鬼,七爷还是自己小心点。”小沐又说。

  说完,她毫不再浪费时间,眼见渐浓的夜色,一句“七爷回头见”,放马开溜了。

  青离却一下困惑起来,字条不是小沐给的?难道这案子里还有其他凶手不成?

  最好的办法,看来是按字条说的去一趟。

  `

  昨夜是至为明亮的满月,今夜月亮还是很圆,但整个晕乎乎的,毛着边儿惨白成一片,往山阴后走,越发阴冷了,风渐渐大起来,在山岭之间乱窜着,折返出呼号之声。

  青离稍微觉得有些森的慌,想回去跟云舒他们商量了再来,但一方面估计时间不够了,一方面仗着功夫好,就算是某位护法也奈何不了她,于是硬着头皮往下走。

  大屋慢慢在她眼前展露了全貌,在峰顶看着小,到了近前,却要令人仰望,黑黢黢的烟囱耸入云天,在同样黑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高大,石门也像怪兽的大口,阴森森地想要噬人一般。

  青离用很大力气才推开石门,发出刺耳而笨重的声音,她站在屋前,让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进屋,也不敢点火,深怕一下变成暗器的活靶子。

  果然,黑暗中,只听突剌剌一声,好似蝙蝠振翅而下,紧接着一柄长剑寒晃晃地飞出。

  饶是青离全神准备,也只堪堪躲过这一剑,心下不由一沉,大呼不好。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她原本有一战的打算,思忖着如果能活捉来人最好,至不济是个平手,也算见过个高矮胖瘦,没想到,居然是不敌……就算对方把生辰八字都告诉她,她也得有命说出去呀。

  转瞬之间,二人已过了十几招,从屋里打到屋外,青离看得对方身形,不由大为惊怒。

  是个穿夜行衣的年轻女子,面上一块黑纱,只露出两点寒星。

  她何必要蒙黑纱——左右使都死了,教主是个老太太,其他女侍难道有这等功夫——除了吕小沐,青离想不到任何人!

  没想到小沐武功精进若此——可也难怪,她一心想超过自己,必勤修苦练,而自己一心都在感情漩涡里,武学难免荒疏,此消彼长之间,竟然成了这个局面。

  六十招上,青离汗出如浆,终于不敌,锵地一声窄剑脱了手,耳后一阵凉风,就人事不省了。

  ----------

  她醒来时,以为自己是在地狱。

  屋子中央,那巨大的炉子燃烧着,火星升腾,红光摇荡着所见的一切,整个屋子的空气变得滚烫,充满焚烧皮肉的焦臭与桐油的怪味,让人不住地冒出豆大的汗珠,同时又要克制不停袭上来的作呕之感。

  借着这火光,青离可以看清屋内的一切。地面上一小摊闪闪发亮的是桐油,从一个倾翻的油桶里流出来,旁边散着一些黑色的石头,这是一种称为“石炭”的东西(即现代的煤),比木柴火力强劲。看来这两样正是通天炉的火引与燃料。

  而突兀地多出来的是一块石头,若在一般山里所见,可说是最平常的,但无故丢在这里,就显得格格不入,尤其仔细一看,上面似乎还有凝固的血迹,就更令人不解而恐惧。

  往上看去,炉子的进人口处掉出来一个人——不,半个。

  即使在这已经如同地狱的景象里,他还是突出地令人恐慌。

  那不是苗娜或者苗依,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案子还在查,遗体暂时不能火化,而且是因为,那人在烧的时候,似乎是活的,因为还知道拼命往外爬。

  但进人口为了防止死者中途滑脱出来,特意进行了加工设计,在炉子不着时想爬出来都要费一番功夫,何况是滚烫的时候。

  所以,从那里垂下来的只有一个头和一只右手。

  右手拼命地伸张着,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刻意,好像并不是为了抓住什么而是为了宣告什么一样。

  而头部脸面基本是黑的,但还没到一团焦炭的地步,因此勉强能够辨识:居然是东护法周蒙。

  他原本倜傥的长须像玉米须似的枯干而卷曲了起来,表情扭曲,脑后却还有一个重创,血已经被烤干了,痂在同样焦黑的头发上。

  看来凶器就是地上那块石头了,青离想着,有人在自己昏迷时来过这里,砸晕了周蒙还把他塞到通天炉里。

  可那样自己为什么能够生还呢?小沐第一个要下手的不就是自己么?

  当她昏昏噩噩奔去门边,尽力想打开那扇石门时,一下子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而那烟囱,用目测就知道不可能下来一个人。

  这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死者,一个是她。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今儿没有人升天才对啊,炉子怎么冒烟了?”

  “呀,门反锁了?”

  “到底怎么回事?”

  “撞也得撞开!”

  ……

  (八十七章嫦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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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八章 我再也不吃烤乳猪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青离没让他们撞门,而是自己把门开了,难闻的气味一涌而出,呛起一片咳声。

  教中大小百十人,半夜三更聚在通天炉处,也算是拜月教史上胜景了。

  由于屋内的情况看起来实在太没争议性,韦昭直接叹息道,“没想到,两位名捕身边竟带着一名刺客。南护法,你这真是引狼入室啊。”

  她的语气是平缓的,却自有一种比嘲讽更冷入骨髓的责备在里头,郑忠一张红脸憋得紫胀,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着云舒不可置信的神色,青离淡淡道,“我被设计了”,并简单解释了收到纸条与遭人袭击之事。

  “大胆刺客!”北护法王宁呵呵冷笑,插上话说,“右使中毒前你正好不在席上,左使出事时你又没有证明,现在人赃并获,还敢狡赖有人陷害!?”

  青离略有迟疑,度量着要不要把小沐拉出来,拉出来多少为好。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天翔的笑声,“护法大人差矣,那前两桩事,又岂是她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单在下注意,迎宾宴上,护法大人的侍女就是与青离差不多时候出去,昨夜祭祀时,侍女也都不在场——对了,这会儿怎么没见到大人那位侍女啊?”

  青离一怔,天翔居然也注意到了小沐,正好不用她自己再言多必失,遂闭了口静观其变。

  “这……”王宁这才发现身边居然少了人,但转瞬又硬气道,“最近教内多事,有不长进的下人偷跑,也不足怪。”

  “教内侍女下人也有不少,在下不说,护法大人自己都没注意。”天翔笑道,“所以先不能过于铁口直断了吧?”

  “就算前头的事还不能结论,这情形,难道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王宁反驳道。

  “这情形,正有三点疑问。”天翔正色振声,道,“第一,通天炉点火起烟,满山皆见,必定有人前来,刺客真用这么笨的方法杀人也就罢了,难道还在这里故意等着被捉?”

  “第二,退一万步说,就算刺客一时糊涂,忘了烟的事,为了毁尸灭迹,将周蒙塞入炉中焚烧,唯恐烧不尽而在这里看着,那么,又怎会任由他将头手爬出?”

  “第三”,天翔一手拿起地上沾血的石头,“这是屋外山上的石头,如果房中没有称手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情有可原。”

  “可是”,他另一手从屋内燃料堆中拿起一块黑硬大石,“屋内分明有许多石炭,这东西砸起人来也毫不含糊,为什么要到外头去捡石头呢?可见是有人特地放在这里的!”

  天翔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掷地有声,本来深信不疑的观众中发出“哦、哦”的声音,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沈大人言之有理,可是,本座担保,这房中没有任何机关暗道,门又是从里反锁的。”韦昭道,“若是按柳姑娘所说,是被人打昏后放置这里,那放置之人却是如何出去的?”

  “这……”天翔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在烟囱上,但也未敢造次放话,因为那烟囱即使最粗的底部据目测也不容一个人通过,而且极为高陡,除非有人是猴行者的徒弟,能化身为鸟,才飞得出去。

  随着他的迟疑,舆论似乎又悄然偏回原来的方向。

  半晌,却是一直沉默的云舒突然开口,“我去试试!”

  “试什么?”天翔诧异道。

  “在炉子里从烟囱能不能上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尽管刚才炉子已经被扑灭了,周蒙的尸首也被抬出,但那焦黑恐怖的样子甚至让有的观众开始呕吐起来,就算不提心理的障碍,炉内余温也仍然不是肉身所能承受的程度,这会儿居然有人想到炉子里去,难道这家伙不要命了?

  “沈大人当真恪尽职守。”韦昭于是道,“只不过,炉内余温灼热,不是儿戏,若沈大人有失,本座实在担当不起。”

  “火葬之俗,在下也见过,知道操作这个的人,原应有石麻(石棉的古称)衣服的。”云舒长揖道,“愿乞一套。”

  韦昭迟疑一下,看他意决,遂令人取来一套给他。

  云舒穿戴整齐,站在那进人口处,直直立了半晌,炉中余温扑面,不一会儿汗珠儿已经在地上撒湿了一小片。

  “别去了,你怕就怕,逞什么能?”青离忍不住上前扯住他,小声道。

  “怕也得试试啊,要不你怎么办?”云舒苦笑道。

  “可你去也没用,用眼看也知道那上不去人的!”青离发急道。

  云舒没回应她的话,顿了顿,说,“我再也不吃烤乳猪了”,说着腾身钻进炉子。

  如果他没钻进去,青离真想就地将他暴打一顿,因为这句话,在这种情况下说,真是恶寒哪……

  `

  仿佛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云舒终于出来了,样子像个活鬼,黑灰与汗水糊了一脸,脱下石麻,外衣也都被溻透了,捂着嘴很是俯身了一会,才把呕吐的感觉压下去。

  青离忙上去拍着他的后背,刚才把她担心死了,脑中尽是疯狂的胡思乱想,又怕又无法克制。

  待他好些,能直起腰来,天翔忙道,“怎样?能上去吗?”

  “窄了点。”云舒摇头,但并无沮丧的神色,道,“但我发现,里边有字。”

  “有字?”许多不同的口发出同样的惊诧,烧人的炉子里怎么会有字?

  “嗯。哪位大人不信进去看看。”云舒很认真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中。

  “吴护法,要不要去确认一下?”王宁道。

  “算了,算了,沈大人一向言正身直,老夫一万个信得过他。”吴锐讪笑道。

  “那么,要不要把炉子拆开来看看?毕竟人命关天,为了查案,教主想也会谅解的。重建的费用我们官府来出。”云舒又道。

  “沈大人有所不知。”韦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叹道,“本来本座也不欲说的,那烟囱内壁确实有字,是本教的机密,正是因为怕泄露了,藏在这绝对隐秘的地方,沈大人不知者不罪,可如今露了口风,待手上事一完,马上就要销毁,又岂可拆倒炉子公诸于众呢?”

  “得罪,得罪!”云舒忙拱手赔礼,又道,“不过这样,教主大概现在首当其冲的要去追北护法那逃跑的侍女了。”

  “此话怎讲?”圣女声音一凛。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贵教的机密。”

  “又怎么说?”

  ……

  (八十八章嫦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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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九章 真凶浮出水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得罪,得罪!”云舒忙拱手赔礼,又道,“不过这样,教主大概现在首当其冲的要去追北护法那逃跑的侍女了。”

  “此话怎讲?”圣女声音一凛。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贵教的机密。”

  “又怎么说?”

  “她也许是偶尔发现炉中有字,于是心里生出这个可怕的计划。”云舒于是说道,“将青离弄昏放在屋角石炭堆里,再将东护法约进来,护法知道事关机密,唯恐有人误入,一定会反锁上门。”

  “回到原来的问题,她布置好这一切后如何出去。我若是没有进炉子去,可能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云舒指着通天炉继续说,而听众的眼睛在这一瞬都因为好奇而睁大。

  “我在里面,透过直筒筒的烟囱,看到烟囱口那么大一小块天,突然就怕得不行——如果有人从上头丢什么下来,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活活被砸死了。”

  “奥!”青离也发出恍然大悟之声,“这么说她并不是在屋内下手,而是从外头丢东西下来,然后倒油点火?”

  “恐怕正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家兄方才所言之三个疑点。”云舒向众人道。

  “第一,通天炉点火起烟,满山皆见,必定引人前来,若是青离所为,于理不合,而是有人嫁祸,就说得通了。”

  “第二,周蒙头手爬出,凶犯不是任由不管,而是人在屋外,根本无力阻止。”

  “第三”,云舒像天翔刚才那样拿起地上沾血的石头,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凶器,真正的凶器是落在炉子里的!”

  观众对视一番,将信将疑。

  “这么说,沈大人在炉中也发现了石头?”韦昭平静地问。

  “不曾,在下猜想,凶器已经烧掉了。”

  “沈大人说笑了,石头如何能烧掉?”

  “因为那不是石头,而是石炭!”云舒指着屋角的燃料堆,大声说道,“凶犯之所以给我们留下石头嫁祸,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想到石炭上去!”

  地下沉默良久,青离注意到,天翔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只是,若没有证据,毕竟还是推理,难以服众吧。”半晌,韦昭道,声音还是淡淡地,好像全无喜怒哀乐一样。

  “所以要去找那侍女!找到一问,总会有蛛丝马迹露出,就不愁没有证据了!”

  “那么,王护法,你可知道她是何方人氏?”教主转向北护法,问道。

  “我过来时曾见过她,是从这个方向下山的!”青离决定插话,她固然担心小沐咬她出来,但目前形势,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奥?也好。”圣女想了想,道,“那就有劳王护法前去追拿了。只是,既然没有证实,柳姑娘的嫌疑也不能完全脱去,郑护法,人是你的客人带来的,你就拿个主意吧。”

  郑忠没想到球一下居然踢到自己脚下来,半天,才吭吭哧哧说道,“依属下浅见,可以一面追拿女侍,一面将柳姑娘也暂且监控起来,待真相大白,清这自清,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这在目前是一个很公平的建议了,南护法的口碑也一向较为忠直,于是按此行事,将青离拘于一间别馆,落了二重锁,门外还有六七名香主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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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更时分,青离听见外头一阵悉悉索索,接着此前一直持续的巡逻的脚步声中断了,有重物倒下去的声音。

  然后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她心下一惊,果然来了!

  云舒从这房间退出去时,曾抽空隙在她耳边极低极迅速地道了声“小心晚上!”

  当时她还想,小沐留个烂摊子陷害她也就够了,难道真的折返回来杀她啊,未免得不偿失吧。

  但现在看来,云舒是对的。

  那么好在她早有准备,大凡迷香,因为比空气重,都会沉积在房屋底部的,所以青离既然早料到,就趴在了房梁之上。

  过了一会,味道渐渐稀薄,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黑衣女子,只见她直奔床榻,悬剑半空略加迟疑,却终于狠狠刺了下去。

  刺下去就对了……

  青离是被囚之人,要不来刀枪剑戟,但多要几个枕头和绳子,还是被应允了的。这一天她所做的就是将数个枕头着力拍实,塞在被褥下面,而最后一个拆开来,将里面的谷糠稻壳倒出,用纱幔轻轻兜着,再使一根脆弱的细绳保持住平衡。另外,她还将房中白铁皮的水桶统统悬挂了起来。

  所以,一刺之下,剑刃穿过极其紧实的枕头,想拔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上头悬挂的谷糠亦倾泄而下,虽然没有大的杀伤力,却是迷眼呛鼻,让人慌乱。

  青离抓住时机,抽出贴身蛇骨剑,一招白虹贯日刺向来人。

  按上次的结果她打不过那女子,但彼一时此一时,女子一来失了兵刃,二来措手不及,躲避之间,将白铁皮桶撞出刺耳的噪声。

  做贼心虚,在这巨大声响中,女子不敢恋战,虚晃一式,纵身往外头夜色里扑去。

  没想到的是,外头居然一声炮响,火光大起,几点寒星似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她的去路。

  “抓刺客!”郑忠洪钟似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云舒天翔两个,连同教内的护法香主,车轮而上,缠斗不休,因为目的是拿人,也不必去讲什么以多欺少。

  所谓好虎难当群狼,女子身法纵然轻灵,也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打斗中,天翔一剑飞挑来人头面,女子勉强躲过,借着剑势向后翻飞,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在崖前大石之上。

  只是那么三五步的距离,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围攻者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好象再也跨不过去,眼中闪出完全被慑服的神色。

  因为女子的面纱蝴蝶一样飘落了。

  “是你?”云舒喉咙里禁不住滚出低低一声。

  不错,这正是他们初到此地那天,在涤仙潭所遇之女子。此时的她颇有些狼狈,手里的剑是方才横下心折断了的,劲装上也染了血迹。但所谓天人之姿,就是这种情形下仍然美得让人说不出话的吧。

  青离心中也相当惊讶,原来不是小沐?

  可不是小沐,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她呢?

  (八十九章`嫦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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