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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今夜有风

[中长篇小说] 七夜谈 十四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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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3 编辑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
回眸,白衣人负手,对我淡淡一笑。
“你是谁?”
“大夫。”停一停,补充,“不仅医人,也医鬼。”
我忍不住莞尔,抬袖捂住额头,睨着他道:“那么,我头上的伤,什么时候会好?”
“这要看你想什么时候好。”
“什么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闪了几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兰已有身孕,八个月后她将诞下一名女婴,你如果愿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与他们再续前缘。”
这个提议的确诱人,然而,我望着十里长街,风烟里,无数影子重重,飘来飘去。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样死于战乱,只是,我比他们幸运,因为我死后,颜烁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筑了墓碑,让我起码有家可归。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诺,更是让我脱离了坟墓的禁锢,可以自由出来行走,与活人说话。可这些亡魂们,飘渺于天地之间,无处可去,无所依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轮回。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声音悠悠,“那么,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惊讶之色。
远处,天水一线,红霞万里,又是黄昏。残阳落日下,破败的城池虽然萧索,但却崭露出了复苏的迹象。
我的死亡是场悲剧,世界上这样的悲剧并不只我一桩,所以,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让青子和我的悲剧,再次发生。
“收我当徒弟吧。”我对白衣人笑,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态,“旅程寂寞,何不带我同行?”
他望着我,时间长长。
当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也终于敛尽时,他终于开口:“我的名字叫轻尘。”
“师父在上,受徒儿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见远处,一盏明灯悠然升起,点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轻尘和他的竖琴。
轻尘在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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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5 编辑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阴霾。整个燕西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精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金枝不停地挑帘往外看,焦虑道:“宫七真的会来吗?”

“他会。”我对着镜子,将一支凤钗插上发髻,这是一支很特殊的凤钗,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佣天下最出色的神偷从侯爷府的宝库里,偷出它的草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为此,我的计划整整往后推迟了三个月。转眼间,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没准他就不来了。”

“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这里,七年了,没有一年忘记。”

一阵凉风吹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外面水天一线,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却因为一段传说,而变得与众不同――

七年前,宫七公子,与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见。


宫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接手这笔买卖之前,就已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长乐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风头之劲无可出其右者。

他不仅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踪,自那之后,宫七一直没有再娶,派人四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无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燕夕湖边,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而他却趋于完美,连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他的借口。这样的人,真是看着相当的……不顺眼呢。

我最讨厌这种天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当别人为生活而苦苦挣扎时,他却得天独厚坐享一切,连仅受的那么一点点挫折,都令他获得了更多同情与爱戴,凭什么?

因此,我接了这个别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买卖――在冬至前,杀死宫七。买凶之人是江贵妃的家人,妄图铲除他来打击皇后的势力。龌龊的政治果然是这世间最无道理和原则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它的没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个杀手,靠夺取别人的性命以获得报酬养活自己。三年前,当我杀死大师兄后,我在组织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仅次于一手将我训练出来的师父。

现在是巳时,我要继续忍耐。忍耐到,宫七出现的那一刻。


戌时,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转为不安,开始在船舱中踱来踱去,皱紧眉头道:“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来,你难道就一直这样等下去?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绕弯子。宫府的管家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买,愿意全力协助我们刺杀宫七么?与其在这个见鬼的天气里守着一条破船等待,还不如藏在宫七的寝室横梁上更有机会!”

我在心底叹息,难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却永远只能在组织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气,而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武功有多好,都不会是一个好杀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更鼓声,七声长三声短,金枝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也将琴弦上的布盖掀去。

――宫七来了。

那三声短更,是同伴给予我的信号。

我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虽然我一向擅琴,但现在弹的这首曲子,还是花费了我许多功夫。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据说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宫七就是被这首曲子所吸引,执意要见奏曲的姑娘,当船帘掀起后,里面的少女,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表情惊骇……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弹琴卖艺为生的风尘野花。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宫七娶了她,他们的结合成为当时最轰动的大事件。嘲笑艳羡钦佩惋惜者皆而有之,但结局谁也没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从此人间蒸发。宫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没有再出现。

六年十一个月后的今天,出现的人,是我。

“你……是谁?”清越清扬清润的像是绝世美酒般的声音,穿透雨幕,传进船舱。

我的手指顿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压力而断开,与此同时,金枝已提着灯笼走将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为何独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热茶?”


宫七进来时,我正在为琴换弦。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也知道他进来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视我,但我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将旧弦卸下,将新弦绷紧,绕好,调拨试音。

我要他先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果然按捺不住,抢上几步,抓住我手。

我顺势仰头,入目处,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处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处,有一滴形如泪痕的黑痣――这不是我的模样,而是朱荇的。一如我头上的钗,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筹谋半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西君,你说,我是谁?”

宫七的眼睛顿时迷离了起来,这半阙词,这一声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来。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这二字唤他,声声断肠。

“你……”颤抖,自指尖扩散至全身,他握紧我,表情里三分惊三分喜三分惆怅又还留一分迟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的样子……你的眼睛……”

我则笑,笑出三分恋三分怨三分怅然凝聚为一份凄凉,“是啊,西君,我回来了。可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当我知道我长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时,我就拟定了这次的杀人计划――假扮朱荇接近宫七,伺机将他毒死。如此一来,事成之后我消失了,世人也只当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动用武功的次数很少,我的长项是计谋,而且,越看似荒诞铤而走险,成功的机会恰恰就越高。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非颠倒光怪陆离,就像藏宝图,绝世剑谱,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宫七会信么?

宫七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让我产生一种他也许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的错觉,而就在那时,他张开了双臂,一把将我抱住,用无比低沉却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阿荇。”


我跟着宫七回到了宫府。

前脚才刚踏进府门,后脚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袍男子便来传讯:“老爷要见……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说夫人二字时目光闪烁语气迟疑,想来此趟邀请绝非普通,没准还是一场鸿门宴。

而我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转长廊通到尽头,华贵高阔的主屋便呈现在了眼前。其实,我曾经夜探过宫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所有路径、构筑全都摸了个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带我去的是宫府的议事堂,老侯爷一般就在这里接见重要的客人。他选择在议事堂见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儿媳。

我垂下眼睛,表情谦恭地进了屋。四扇房门立刻合起。置身处,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屏风,而此刻,所有的灯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见雕玉紫檀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请坐。”苍老威严的声音淡淡地从那边传过来。

左右两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为,如果此刻是在召开家族大会的话,那么,身为宫家第七子的媳妇,我只能坐最后一个位置。

一名红衣裳的小丫鬟给我上了杯茶,然后,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喝茶吧。”

“是。”掀开茶盖,枸杞人参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数五下后,抬头,歉然一笑,“多谢公公抬爱,只不过……这茶里加了人参,而我是不能吃人参的,一吃就起红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这杯茶后不起红疹,则说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于是我做出一副很为难但又妥协的样子,慢吞吞地将茶喝下。

没过多久,我的脖子出就开始冒起一个个小红点,但因人参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况较轻。

屏幕后果然无话。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弥辣,不愧是纵横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爷,竟想出用这招来试探――需知,一个人的容貌会变,性格会变,但唯独体质,尤其是过敏一事,因为没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绝对不会改变。

可惜啊,遇见的是我。

作为夜盟最出色的杀手,怎么可能不做足功课就贸然前来冒充?有关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说,知道的也许比宫七还要多。朱荇会起红疹,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随时带着一种毒粉,就藏在我的镯子里,趁举杯时,轻轻扭开,嗅进鼻子,便能起到一样的效果。

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爷。

堂内安静了一会儿,宫老侯爷咳嗽几声,再度开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里?”

其实,我一直准备着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可宫七却只字不提,正当我郁闷功课都白做了时,他老子却问了。于是我低下头,将事先就已反复演练和考虑了无数次的答案流畅背出:“回公公……其实,我并不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在洞房里坐着,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已置身一座孤岛。岛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挣扎七年,才等到船只路过,回到帝都。”

宫老侯爷冷哼道:“这么离谱的事情,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我这些年来的经历的确离谱,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如果真想欺骗,我应该可以编个更好点的,而不需要用这么拙劣的连孩子都不会相信的故事,不是吗?还是说,其实……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现,对吧?”

屏风后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用的就是这一招――因为我不可能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那么,与其勉强编一个到时候露出破绽,还不如一开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爷不喜欢朱荇,除了宫七,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会遭受重重猜忌和怀疑,所以,根本勿需为此担心,只要宫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因为,在宫家,真正说了话算的人,是宫七。

而这一点,被我押中了。

因为,老侯爷没再问些什么,就命令管家带我回去。

走出议事堂的大门,我看见宫七负手立在白玉石栏杆前,望着外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声响,他回过身,朝我伸出手:“没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关切,于是我嫣然一笑:“嗯。没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对你存有心结,你此番归来,他不问个清楚,心里不会舒坦。无论他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

我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嘴唇,“嘘,不用说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顺势投入他怀中,举止亲昵,但眼神掠过他的肩膀,开始放的很悠远――

一切才刚刚开始,宫七,且让我,陪你玩一场菊花开、故人来的游戏吧。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内水气氤氲,温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里,跷起两条腿,任由花瓣随着涟漪在身上游走。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里,洗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对于我的惬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则恨得牙痒,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将被水浸得烫烫的毛巾搭在额头,眯起眼睛悠悠道,“宫府我们已经进来了,老头那关也暂时算是过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她跺了跺脚,“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会宫七要是进来要跟你、跟你……同房怎么办?”

我噗嗤一声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我看得一张粉脸越来越红,最后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什么?我的问题很可笑吗?”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睛,笑意却加深了,“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来,“喂!我们是杀手,可不是妓女!”

金枝一直认为杀手也该有原则,因此她勤学武功,她希望用剑去解决一切。多么天真却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里由衷的艳羡,但嘴上依旧嘲笑道:“可是,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与宫七春风一度呢,这么一想,我不是反而应该觉得荣幸么?”

她张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最后一甩毛巾走了。

我将额头处的湿巾拉下,盖住自己的脸,然后把脑袋靠在木桶的边上。水汽蒸腾上来,闷闷的感觉,像是要窒息。

其实,杀手和妓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人生还有一丝希望,谁都不会去从事这两种行业。可是,在从事了这种职业以后,就会发现,继续下去的人生,依旧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亮光。为什么我会成为一名杀手?在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刻意地去回忆时,脑海里只有一片凌乱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种……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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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6 编辑



金枝的担心最后被证实了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宫七那一夜,没有来。

第二日当我起床梳头时,他才出现,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梳子,帮我挽发。他的手温暖而轻巧,他的表情也很温柔亲昵,看不出有丝毫异状。可是,他昨夜却没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他伸臂自身后将我环住,朝镜子里的我微笑道:“我要给你一个全新的婚礼,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哦了一声,扬眉:“那么你选好了日子没有?”

“选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黄道吉日,万事皆宜,你觉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脸上却绽出一个无比妩媚的笑容:“当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怀疑了。

是谁出卖了我?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我凝望着镜子,看见他笑,神色温柔,但流光暗影中,又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男人乍看之下仿佛很容易懂,但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其实对于他,什么都摸不透。

也好,游戏嘛,太容易,也就无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离冬至,还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够我将一种新研制的慢性毒药放在他的茶里让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后一服前,中毒者什么都不会发觉,而等发觉时,已经无药可解。

我给这种毒药起了个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罗婶,你听说了吗?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咱们新夫人是借尸还魂来的,不但模样变了,连眼睛都不瞎了。”

“张妈,你在府里的时间最长,曾经见过少夫人的吧?你觉得,那真是她吗?”

“这个我可说不准呀,不过她的饮食起居什么的,倒是跟过去一样。不过如果不事先告诉我,我肯定认作是两个人。”

“说起来咱们这位少夫人还真是诡异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踪,然后又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眼睛还莫名其妙就好了……”声音压下,低了几分,“我说啊,没准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声,厨房里的议论声顿时停了。我这才推门进去,里面的几个厨娘,果然各个面色尴尬。

我冲她们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说要吃虾仁馅的水晶饺子,可做好了?”

一名厨娘忙将食盒递上:“好了好了!我们刚想送过去呢,怎么好劳烦少夫人您亲自来取?”

“反正也是顺路。不耽误你们做事了,我走了。”我接过食盒,提裙转身,一足刚跨过门槛,却又回头,“对了,我在阳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们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酱红色。

我一边笑,一边提着食盒走向后花园,宫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见到我,便扬起眉毛道:“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一直笑个不停。”

“唔,怎么说呢……”我将饺子取出,与他分食,慢悠悠地说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变,定定地看着我,“有人对你胡说八道了吗?”

看来,他果然也知道那些传闻。

我笑,歪头再问:“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话音刚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将我拦腰搂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将我搂紧,把头埋在我的右肩上,声音低如叹息,却又字字坚定:“不怕。对我来说,无论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没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现在,在我身边。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缩手进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无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可是……真美丽啊。

这样的情话,真美丽。

我将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着亭外的夕阳,最后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运的人不是我,被宫七如此深情爱着的人,从来就只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个没福的女人,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其实关于她的下落我也曾动员组织里的力量寻找过,不过也没有结果。如果一个人连官府和杀手组织都找不到的话,那么,基本上就可以视同为她已经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为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有资格承受这样的福气。觊觎了不该拥有的东西的人,会折寿。朱荇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要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这一点。
视线里,天边夕阳鲜红。


宫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时,我都会去他的书房,同他一起饮茶。光洁的青玉瓷具,刚到的贡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这个男子得天独厚,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美丽,连放下杯盖的姿势,都极端优雅。我近乎痴迷地望着他的动作,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托腮不语。

有一次他戏虐地用茶勺点了下我的鼻尖:“这么好看?”

“嗯。”我直认不讳,但目光流转间,盯准的却只是那个杯盖。

我和宫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颜色是红的,我是绿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药,就抹在了红色的杯盖里,每当他将茶勺进杯里,再盖上盖子时,就离阎王殿,又进了一步。

如此优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痴迷?

宫七一点都没有发觉,每杯都会喝干,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表情沉寂。

从某天开始,她告诉我说,她不想再申时陪我去书房了,因为,她厌恶那种慢慢地、毫无异状地、杀死一个就坐在你对面对你微笑和你说话的人的感觉。她杀人,一向光明磊落,从某方面来说,她更像名剑客,而不是杀手。

我笑笑,没有勉强。其实她并不是厌恶,她只是不忍心:时间久了,她对宫七产生了好感,于是变得心软,不想再杀她。只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那么我呢?我有没有心软呢?

端坐在宫七面前,看着他再一次无比细致温柔的为我泡茶的样子时,我如此问自己。日子已经过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离大婚还有十日,离他死也还有十日。
我舍得他死吗?或者说,我希望他死吗?

我一边想,一边淡淡地看着、用一种无动于衷的习惯性表情看着。直到他将杯子递到我面前来:“你又出神了。”

“没有,我只是看的太入迷。”

“阿荇……”他忽然唤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却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绕过长几,走过来搂住我,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要,等着嫁给我。”

“好。”我温柔回应,在他怀中闭上眼睛。事情走至这一步,我已经不必担心不必想,只需要等了。

还有十日。十日啊……忽觉光阴似箭,竟飞逝如斯。


第一日,他与我下棋,允许我悔棋,输给我后被迫在脸上画乌龟,恰逢有故友拜访,一时忘记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纸鸢,在我放到一半时故意用石子将绳打断,风筝掉入湖中,我怒,逼他亲自去拾,他潜入水中久久没有浮起,我在岸边翘首正担心时,他突从水中蹿起抱住我,将我也拖入湖里,两人一起成了落汤鸡;

第三日,我们避开仆人去郊外赏菊,半途时突然下起雨,跑到农家避雨,换了粗衣,彼此相视忍俊不禁,是夜,农家丢失了一只鸡,大半夜里,大家都举着火把去田里寻鸡,场面壮观的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圆,我举香拜月时他问我许了什么心愿,我反问他:“如果是你,你许什么心愿?”他想了想,答道:“一愿国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国持其君长问罪于前;三是取天下绝美之女子皆为我妻。”见我惊讶,他噗嗤一笑,眉眼弯弯,“骗你的。我啊……现在只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对我说话,然后经常会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惊觉这四天里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来还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着一朵菊花慢慢凋谢,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时间仿若静止,漫长的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着院外的拱门,直到白衣出现,方轻吁出一口气。他走过来,递给我一片枫叶,叶已红透,脉络清晰可见。“万宁山上金秋的最后一片红叶,送给你。”我微微讶异,却听他又道:“今年已经晚了。不过以后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红叶和第一簇雪花,我都会取来给你。如此,你收藏着年年的第一季签,直到我们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枫叶在我手上,变得沉若千斤。真是个傻瓜呢,你我之间,哪来的年年季季……

第六日,我与他去皇家寺院求签,在后院里遇到一老妪,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妪道:“这是我刚从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永远不能预料到,也许你们将会分离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问他:“你不把花送给我吗?难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许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离。”
言者的一句话,就那样被听者分割成了两半。我听见的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他听见的是“也许你们将会分离”。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为何我竟会只听见了前半句话,难道在潜意识中我已经开始在期待些什么?

第七日,我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便连他来了也不见,只说身体不适。他走后,金枝走到床边,用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着我,忽然道:“你该不会是……假戏真做爱上他了吧?”

“他还有三天就要死了。”

“你一定是爱上了他,否则你不会如此扭捏作态,喜怒无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还有三天就要死了。”

“虽然我也认为一个贵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宫七那样,确实难得,但是别忘记了,这是我们的任务,如果你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影响到任务,你知道结局会怎样。”

“他还有三天就死了。”我将头埋入枕中,不愿再听。心中一抹凄凉幽幽:我竟沦落到需要金枝来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岁起,我便接受训练,成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个字评价我:“大胆多智,冷血无情。”七年,十九个任务,从没一次让他失望过。我像最坚忍的狼一样重视对手,忍耐饥饿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后的一击必中。因此,这一次,也不过是狩猎过程里惯例的一段煎熬罢了。

只需忍耐,便可以终结。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妆披衣,金枝惊讶:“你要去哪?”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经快到申时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觉的到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坚定,没错,很好,就这样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脱。
十一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袅袅的水汽从上好的五色鸟巢紫砂壶嘴口冒起,烟雾缭乱的对面,是身着简服的男子温静如美玉般的脸,他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专注。

专注地泡茶,专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无比微妙的画卷,像是在梦境里出现过,再被记忆深刻的烙印在脑海中,每个动作,都很熟悉。

加上这一次,还有两次,这个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后,朝廷必是一阵动荡,两派势力重新划分,天下又将不太平――不过,天下太不太平,与我何干?这个世界本来就什么都没给我,所以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在意。

没错,它什么都不给我。

我没有父亲,母亲一生下我就抛弃了我,将我扔到粪池里妄图淹死,是一个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带回家抚养。但是,他养我的目的不过是要一个童养媳,随着我年纪越长,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的烂醉扑过来,我用捣米杵敲破他的头后逃了出去,落入人贩子手中,被卖到青楼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兴就用针扎我出气。于是我再次逃。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时,遇到了师兄。

啊,对了,是师兄啊……我终于想起来了,脑海里那团黑影慢慢消去后,过往的记忆就浮出水面,每个场景,都是那么清晰。

师兄用我试毒,那些毒药有的吃了会长斑有的会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的死去活来,痛的满地打滚,痛的用头撞墙恨不得就此死去。作为试毒体的孩子一共有二十个,只有我活了下来,师兄说他最喜欢我,因为我最听话,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不惧怕也不讨饶。当我十四岁时,有一次他要我试毒,但最后却自己中了那种毒瞪大眼睛死去时,我微笑着问他:“怎么样?听别人口述中毒后的反应,无论怎么详细,都比不上自己亲身经历的吧?”说完后,我将解药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处,可是他却够不着,眼睁睁地看着解药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师父看见了。我本以为他会杀我的,结果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点头道:“很好,从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鹰成为夜盟的老幺吧。”

师父从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潜质,我隐忍四年,暗中偷学到师兄的本领,最后用他最骄傲的毒药杀死了他。师父说,他从没见过我那么会忍耐的孩子。

没错,我最大的本领不是智谋,而是隐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扰我的决定。

宫七端起茶杯,掀开盖子,低头浅呷了一口:“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尝尝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扬子江心水,另有一种滋味?”

他的喉结微微下滑,仿若一条无形之线,将我的心绷紧,我想到这个男人将会死去,他的眼睛将失去现在的光彩,他的手会慢慢变冷不再温暖,他再也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他再也不能为我撑伞为我沏茶为我披衣牵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着杯沿、以无名指抵住杯托,姿势无限优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漫长地看着他再次举杯,准备将茶喝下。

一只手突然出现,压在杯口上。

我颤了一下后,才震惊地发现,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后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维,做出了阻止的动作。

他抬眼,朝我看过来,我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只能垂睫,呐呐道:“西君可知,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绿色……”

“嗯?”

“所以,我们换下杯子吧……”我近乎绝望地将那杯茶从他手里慢慢抽出来,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还有我筹谋了半年的计划,七年来完美无暇的杀人记录,以及,我对夜盟的忠诚。

“如果你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影响到任务,你知道结局会怎样。”金枝的警告于此刻在耳边回响,冰凉的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着杯中浅碧色的水光,看见自己的脸,在上面倒映成一缕缕黑影,丑陋地扭曲着。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阻止?又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复杂的恨意,驱使我端起杯子,正准备一饮而尽时,宫七突然伸手过来,将茶杯夺走,“茶已经凉了,别喝了。”然后,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茶水从窗口泼了出去。

我的瞳孔开始收缩,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对结局。

就在那时,宫七又牵住了我的手,对我道:“带你去个地方,跟我来。”我的手湿冷僵硬,他的手却温暖坚定,仿佛只要被这么一只手握住了,就永远不会被抛弃。

抛弃……如果母亲当年没有抛弃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的如此聪慧美丽,是否就会后悔抛弃我?若她知道我愿孝顺听话,敬她爱她侍奉终身,还会不会忍心抛弃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从此,令我万劫不复。

还有那个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他每天都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羞辱我,他说:“你不过是对狗男女苟合生出来的孽种”他说:“老子肯收养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说:“除了老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要你,听清楚了吗?”他说了好多好多话,那些话让我从小就心里扭曲,变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样。

还有那个年华老去的妓女,她越来越苍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轻。她说:“小妖精,像你这样的长大后必定也是个小妖精!看看你这眼,看看你这唇,看看你这腰,看看你这腿……”她每说一处,就用针狠狠扎那个地方。我从此变得厌弃自己,身体发肤,受之不爱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诅咒,还要这具皮囊何用?

最后是师兄。他是个疯子。这个疯子教会了我很多本事,我开始用所学到的一切去害人,对我来说,这世间无不可杀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我要去抢宫七的杯子?是因为他那句“我终于等到你了”?还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离”?那些话都那么美丽,那么那么美丽,但是,我却不应该忘记,它们都有一个主语――阿荇。

那些话,都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阿荇说的。可是,我却为了那些不是对我说的话,放弃了我的生平。真……讽刺。

我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宫七来到祭祖堂,里面供奉了宫家历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过去,共有上千个之多。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宫七将第三排第二个的牌位按倒,只听咯咯声响,前方的架子移开,露出后面的一扇暗门。宫七拉着我走进去,里面是狭窄的阴暗的台阶,盘旋着往下延伸,而台阶的尽头,是一道石门。他推开石门,里面豁然明亮。

那是一间极大的冰窖,堆放着上百块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间,有一具水晶棺,里面平躺着一个人。

“是谁?”

宫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走过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个声音叫我不要过去,可是双足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乌黑的发,素白的肌肤,纤细的身躯和平静的面容,就那样一点点的呈现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肤我的发……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来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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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7 编辑

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来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缓慢、平静的接近死亡般的声音,如此发问。

“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哪天肯放弃计划,为我心软,我就带你来这里,让你看看她。”宫七的声音比我更平静。

我转过身凝视着那个被所有人传诵为“温柔痴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你……你原来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这里,世界上不会有两个朱荇,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说,居然陪我做戏,那些深情的凝视,那些温柔的关怀,那些宠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为那样的假象所蒙蔽,放弃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杀手,收了江家的银子来杀我,跟你一起来的,还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这些吗?”也许是真相来的太快,我反而开始变得冷静,又也许只不过是我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因为,赌博本来就是不能赢,就会输。于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样的笑,我扬起眉梢轻眯眼角,笑的轻浮、嘲讽又妖娆,“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那么也完全清楚了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喽?我曾在一夜间屠杀了云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条人命。”

“那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你。他们连同你母亲,一起抛弃了你。”

云州,成家,成玉莲,我的生母,因和马夫偷尝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晓后,连夜将我装进马桶丢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后,我远远地站在成家门外,看见她丰容盛饰地领着女儿外出进香,那个女孩儿穿着绣着卷心莲的红裙子,蹦蹦跳跳,满脸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里投了毒。第二天,云州再没有成氏一族。

我继续笑,继续道:“我曾在一个人身上划了两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后涂上蜂蜜,让他被虫蚁啃噬而死。”

“那是因为他收养了你两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养你的那九年里,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扒光,关在猪笼里让她去游街。”

“那个女人曾逼十岁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着他,声音发抖:“你还知道什么?”

他明眸流转间,似有叹息:“我还知道你今年十七岁,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没错,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贱女阿碧,被母亲遗弃,被收养者觊觎,被人犯拐卖,被主人打骂,被师兄下毒,现在,还在被师父利用……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个幸运的盲女阿碧,虽然她也出身风尘,但白玉无暇,虽然她双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许,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于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可是谁又能说,我这样的活着,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么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宫中秘密来人,赐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宫七眼中起了些许迷离,“当时不知,为了引出幕后主使,我故意声称她失踪不见,四处寻找。”

好计,那人本以为一杯毒酒就万事了结,但如此一来,他会真以为朱荇怕死逃了,必将派人追杀。只要对方有所行动,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么,你找出来了吗?”

“查到了。”他眼神闪烁。

“是……”我听出了画外音,“江家?”

“他们也知道自己行迹可能败露,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杀我。”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气,直直地看着他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想怎么处置我?”

他回视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恍惚的表情,轻轻道:“我说过,在此过程里,只要你放弃杀我,我就带你来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

“然后呢?”

“没有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绷紧,然后又颓然松开,凄凉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永远地在这里与朱荇相伴么?我明白了……”我扭开镯子,里面的最后一格里,装着我用来杀死师兄的那种毒药,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时,我会用它,结束自己这肮脏丑陋的一生。

母亲,我要去见你了。你抛弃了我,我杀死了你,我们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处吧。

我将镯子凑到唇边,眼看那滴毒药就要滑进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声,我的手指被震开,镯子直飞出去,撞上墙壁,嘭地炸开,碎裂成了千百片。

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入眸处,是宫七惊慌而震怒的脸。我与他相处四十七天,从不知道,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要救我?一切不都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么?”

“我所说的没有,并不是指结束,而是开始。”

“开始?”

“是的,开始。”他的力度转轻,改为揽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没有变,三天后,是我们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后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点,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杀手,要杀你的杀手耶。既然游戏已经揭穿,就没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点结束,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你在害怕。”他轻轻道。

我心中一悸,却板起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我继续喝那杯毒茶,你对我有情,你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所以企图以死逃避。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宫七脸上露出了悲伤之色,指着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惧强权,不敢与我共同面对,所以选择怯懦的死亡,她从来不曾想过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会有多么痛苦……当我欢欢喜喜的穿着吉服走进洞房时,看见的却是原本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窍流血的模样!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打击?”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紧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还活着;她胆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样!你自信坚强,为什么不肯活下来?不许逃避!我不许你逃避!”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颤抖的摊开双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这双手,沾满血腥,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所以,更应该活下去。”他将我的手合拢,包住,柔声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如果你感到后悔,那么今后就用做好事去弥补。你做一件坏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弥补。你才十七岁,错了十七年,以后还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来过,为何轻言死亡?”

我哽咽而几不能言:“我、我……我没能杀得了你,夜盟不会放过我的,而江家也不会放过你的,事情走到这一地步,后面已是无数个麻烦,我……”

“所以,你更应该活着,然后走下去,”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将来的风风雨雨,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别想一个人逃,别想再丢下我。”

“可我……”我终于说出最关键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最后扬唇一笑,“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冰窖中,水晶灯里灯光闪烁,映上他的脸庞,那是玉一般高洁的存在。

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救赎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于地,捂住脸开始哭。他没再说话,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轻轻拍抚。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将毕生的委屈通通哭出。从此,再不留恋,再不流泪。
十二

“你会弹《看朱成碧》的曲子,那么你知不知道,它的后半阙词是什么?”

“不知道。当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后面的吧……”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燕本多情子,穿帘入世,误生玉堂谢户。卿可有悔,瘦尽十宵花骨。留浮光变幻沧海,哀叹红颜无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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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48 编辑

滴水成冰的战场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千年。

可是谁知,原来我早该遇见你,在我最风光也最悲伤的时候。

――题记





我再次见到九皇子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
彼时大战告捷,他从边疆归来,百姓簇拥如潮,排成长龙,只为一睹英姿。然而,他们迎来的,却是一个垂死之人。
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并且拖延了太长时间,纵使秦国第一神医温悉号称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对此束手无策。
而温悉,便是我的叔叔。
这一次,我以神医弟子的身份,被皇宫的轿子抬进朱门,再一次的见到了人称不败将军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身上有一百零七道伤痕,每一条,都彰显着这位皇子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可此刻,他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发黑。
他的身体在长年征战中遭受了严重的毁损,奇医良药都已通通无效,叔叔倾尽全力,也只不过仅能让他多活几个月,苟延残喘而已。
我望着梧桐树下的他,沉静、消瘦、苍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涩了起来,前尘往事,有关他的一切,在这一瞬清楚回现――

我第一次见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岁,他十三岁。
乾国突向秦国起兵,秦王于朝堂上悬挂帅印,问何人出战,可怜满朝文武,全都唯唯诺诺,缩足不前。就在那时,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帅印,高声道:“儿臣愿往。”
一举天下惊。
因此,当他率领大军出发时,帝都人人去送。我夹在街旁看热闹的长龙里,与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风采。
我本以为他英姿飒爽,高大威猛一如庙里的罗汉金刚,谁知,看见的却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远记得,那是盛夏,天气非常炎热,阳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马背上,发极黑,脸极白,五官秀气的像是女孩儿,一双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前方,竟让我觉得莫名悲凉。
回去后,姐姐以袖抹泪,泣道:“可怜我泱泱秦国,竟要这样一个荏弱孩童去抵挡敌国百万大军!”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邻国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样在一片质疑声中带着他的二十万兵马,孤立无援地赶赴血雨腥风的北疆沙场。
八个月后,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时,姐姐冲进庭院,连风氅都来不及脱,便一把抱住我欢呼道:“胜……了!胜了胜了胜了!”
她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眸中水汽弥漫,眼泪带着喜悦哗啦啦地流下来――据闻秦冉亲提长枪,割下敌军统帅首级,宣告了这场卫国之战终以秦国的大胜而结束。
十四岁的将军骑马归来,王城掌声轰鸣。
姐姐用三天三夜采集七彩琼花制成花环,朝他掷去,却因力度不够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气馁,笑笑道:“没关系,这次不中,将来还有机会,总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开始练箭,然而没等她练成,警钟又鸣,夷族来犯,九皇子匆匆脱下战甲,又匆匆穿上,军马铁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再上战场。
姐姐整晚没有睡着,望着窗外的天,看到它发了白。她对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这次如果输了,夷族攻进来,咱们就没有饭吃了么?”十一岁的我,对于战争的唯一定义只在于没有饭吃。
姐姐摇了摇头,用很慢的声音说:“不。我是怕万千百姓,八方国土,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地,这么重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觉到姐姐想的和别的大人们都不一样,对她来说,秦冉是比秦国更重要的存在。
四个月后,秦冉再创佳绩――俘敌军三万,逐敌族于国疆百里之外。王军得胜班师归来时,秦王亲自接迎,一时风光天下无双。
姐姐再次朝他丢花环,这一次,终于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马,他顺着视线侧头回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颔一颔首,姐姐慌忙将头垂下,双颊羞得通红。
是夜,姐姐坐在灯下冥思,我唤她不应,只得自己玩。适时正逢婶婶教我刺绣,姐姐看见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么?”
姐姐冲我眨眼,笑的神秘,“我要准备一份大大的礼物。”
“送谁?”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轻轻抬起,眸光流转,柔意无限。我之才惊觉:“姐姐你喜欢九皇子啊?”
姐姐咬唇,“嗯”了一声。
“可是……”虽然年纪尚幼,但我还是知道门当户对一说的,“他是皇子,而我们只是平民啊。更何况他以后若成了我们的大王,就会有妃子无数,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
姐姐目光明亮,于清透中显出坚定与执着来,“世人看他,看见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贵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见的却是他的勇敢、睿智,与寂寞。”说到这里,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声道,“冉君……好可怜。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怎么看都只是一厢情愿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边那么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亲友下属,哪会寂寞?又怎会缺人陪伴?再加上他连连打胜仗,帝都的女孩儿全都崇拜他,想嫁给他,姐姐也只不过其中最普通的一个罢了。她甚至还不漂亮。
可她却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
她用那双独一无二的手,绣出了一幅妙绝天下的画。那幅画展开来是一卷“秦军出征图”,描绘了秦冉伐乾率领大军走出帝都时的场景,色彩明丽,神情逼真,但合上后又是一件披风,勒颈处是城门,系结处是铜环,被风一吹,画上人物此起彼伏,仿佛就要从衣上走出来一般。用时三年,呈于宫中时,满朝惊艳。
秦王立刻宣见绣娘,姐姐丰容盛饰的拜于堂前,王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抬起头,朗声道:“愿为九皇子之妻。”


回忆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尘旧事便如这苍穹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尘土,这一位又何尝幸福?也是一个油尽灯枯走至末途的可怜人罢了。
我将煮好的汤药倒于碗内,走到他面前,将碗平举过额:“九皇子请用药。”
他身旁的宫人伸手来接,打算试药,他却摆了摆手,亲自接过药碗,将里面的汤汁一口饮干――他是我见过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学医的这些年里,我见过无数个垂死之人,他们不是惶恐难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命的留恋。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见他时的那个样子:眉头微微地皱着,视线放得很悠远,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针灸,他从不喊疼,按时服药,从不拖沓,就这方面而言,他是个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却不肯躺在床上修养,依旧每日去校场练兵,去军营巡视,不仅如此,因近日天气骤冷,眼看寒冬将至,他还亲自带人去贫民窟发放棉衣。
叔叔为此很头疼,屡屡劝阻,最后秦冉问:“我若安心休养,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无为的一年,与鞠躬尽瘁的几个月相比,该选择什么,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说那话时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很淡,淡的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消失。
叔叔就此无言,再不拦阻。当秦冉外出时,便叫我跟在他身边,以防不测。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这个六年前便已见过的天之骄子,在我心中变得逐渐丰富,不再只是之前那个单薄的骑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会笑的。
我本以为他是为了维持皇家尊严,故不对民众笑,如今近在咫尺的侍奉着,才知道,他对谁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远轻轻的突起,他的目光永远很淡然,让人觉得很不可亲近。但他也从不责骂下人,可以说,是个不难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个宫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砚台,被嬷嬷责罚,他看见了淡淡地说了句算了,使那宫女免于受罚;又有次公公瞌睡时大意烧了帐幔,将他从梦中惊醒,亲自取被扑火,事毕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见他脸色发青,极其难看,便劝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摇摇头,我再劝,他终于道:“我若不去,父王会担心。”
灯笼的灯光映得马车中的一切都明明灭灭,他凝望着摇曳的灯光,低语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么多天,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惊讶,复又悲伤,心里某个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块,再难将息。
大概是我的脸上写满怜悯,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时,便问道:“你在为我难过吗?”不等我答,他又道:“没有必要。我这一生,贵极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洁身自好,没有任何污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视着他,心里一个声音无比哀伤:这个……就是姐姐爱过的人啊……姐姐爱慕了一辈子的人啊……
诚然,如他所言,他这一生辉煌高洁,无愧天下,但却亏欠了一个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亏欠了我姐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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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50 编辑



第二日,我跟着他前往郊区赈灾。
天色阴霾,大风呼啸,天气非常糟糕。侍卫布置妥当,村民听说有衣可领,纷纷在桌前排起长龙。秦冉就亲手将棉衣一件一件的递到他们手上。
风沙满天飞,我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而且又冷,搓搓发僵的手指,忍不住轻声抱怨道:“这种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为什么殿下要亲力亲为呢?”明明都病成这样了……
他摇了下头,没有回答我的话。
如此一直从未时到酉时,当最后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后,他才转身上车。
我闷闷地跟着上车,却在这时,听见他说道:“还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么?”
他却又沉默了,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与旁人毫无关系。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喜欢说话的人,有点气馁,又有点不甘,便道:“刚才一共发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里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兴致,朝我望来。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据我刚才观察,领衣服的人大概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喜欢占便宜的人。听说有衣服领,不用花钱,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来领一件;第二种,是被迫来的,必定是村长跟他们说,九皇子要发棉衣啦,每家每户都给我去两个人捧场,免得到时候九皇子带着衣服来了,却没有人领,那多没面子……”说到这里,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许变化,哎呀哎呀,生气了吧?“第三种,才是真正挨饿受冻需要这些衣服的。不过,由于队伍都被前两种人给占了,他们能不能轮得上都是个未知数呢。”
我睨着他,满心盼他发火,真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情绪可言。可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后,又归复平静,淡淡道:“没有关系。”
“咦?”
“千古以来,但凡说到赈灾二字,必然包含着绝大部分的浪费。银子被贪污,米粮被偷食,衣服被毁损,到得最后,真正能送到对方手中的,不过十分之一。”他从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披风,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似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温柔,“对我来说,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个人里只要有一个人需要,我就愿意为了那一个人,而准备上十件棉衣。”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这位皇子,远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宽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点纨绔子弟所有的缺点,虽然有点拒人千里,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好人。
只可惜,这么难得的皇子却要死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会很痛,非常非常的难过。我真希望上天能够大发慈悲,让他的病好起来,如果可以,我甚至觉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没有关系。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天回去后,他就陷入昏迷,高烧不退。我守在床头寸步不离,用毛巾浸了冰水为他拭汗,他的眉头不住蹙动,像是坠入了什么梦魇,然后突的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连忙唤道:“九皇子?九皇子?”
“还差……还差……”
“什么?”
他的声音非常低哑,我附耳仔细聆听,才辨别出他说的是还差三百七十六件。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应道:“我这就让人去发,三百七十六件对吗?放心,一件都不会少。”
他一直摇头,手脚发抖,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如此过了一夜,期间我坚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惊醒过来时,就发现――他醒了!
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方的帷帐,瞳仁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连忙奔去告诉叔叔,叔叔立刻为他诊断。我本以为他逃过一劫就该否极泰来,却见叔叔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沉了下去。
秦冉开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满脸愧疚。
秦冉又道:“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现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的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个心愿未了,还望神医去父皇面前为我求取。”
叔叔流泪道:“老夫誓死为殿下完成!”
于是,秦冉就说出了他的心愿,一个让全天下都震惊的心愿――
他要回北疆。


“动物里,有种叫象的毕生尊严,包括死亡的时候。当它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时,就会离开象群,找一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而那些象冢全都非常隐蔽,因为,它不允许自己的象牙落在鸡鸣狗盗之辈手中。九皇子毕生倾战于北疆,功成于北疆,如今,更愿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这番话,最终说服了秦王。
于是,第二日,秦冉便带着一小队人,乘着马车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旧是随行侍奉的婢女,亲眼看着他迅速憔悴,再对比六年前那个炎日下骑在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画,清贵无双。也许始终没有变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叔叔说,他那是提着最后一口气,要坚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听了那话后,一方面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北疆,那样他就不会死;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让他快点解脱。就在我无比矛盾的心态中,北疆,终于还是到了。
我扶着他走下马车。时光随着眼前的场景,让人产生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我看着前方巍峨的山峦,辽阔的平原,和坚固的城墙,想着六年前,十三岁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难时挺身而出,然后告别父母家乡,来到这个只有硝烟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强大的敌军面前苦苦守护步步为营,终于收复失地赢得胜利;此后,又有多少回,凯旋的盛宴尚未开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这里再次面对杀戮……
人生,真像一个又一个的圆,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
他摇摇晃晃,脚步蹒跚,我步步紧跟,连呼吸都不顺畅,心底一个声音说――也许,我这下一口气呼出去之时,便是他下一口气停止之时。
叫我怎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真残忍!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对他,也对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柱香时分后,走到雪山下,白雪皑皑,仿佛看不到尽头。
“你可知道,这里的每颗石头,都染过鲜血,每寸地下,都埋着尸骨。”他的声音暗哑,却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着他,不舍得眨眼。想听这个人说话,想看见他好好的站着,想感应到他温暖的呼吸――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为什么姐姐会有那样的感慨:“冉君……好可怜。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侧过脸来,望着我,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又似乎是透过我看着远方:“如今,我也要成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说,早在两年前,玄冰之战时,我就已经该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场战役,号称是秦国十年以来伤亡最多损失最重的一场战役,在那场战役里,六位将军先后折翼,甚至连秦冉都无可幸免,他正用巧计引敌军进雪山时,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据说,当最后援军赶到,将他从雪里挖出来时,他已经呈半死状态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拖到今年,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他早点医治就好了,可是,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始终拖累着他,让他连好好看病好好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举国上下就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代替他镇守边疆?为什么要把一个国家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岁啊!
正是该最意兴风发笑傲天下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受这么多的苦?
我真愚钝,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顿悟的事情,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我颤抖地望着眼前这个瘦得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样柔软的东西忽然覆了过来,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泪,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帮我擦眼泪。“别哭。”秦冉如是说,“没什么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难道还看不透?”
我却哭的更凶。我看的透,我见的多,但因为对象换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终是不明白的,那些为你倾倒的女孩儿们是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和心态凝视你,你……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从前的姐姐。
他道:“其实,我两年前就该死了,多活的这两年,已经是赚到了。”
“我不明白……”
“两年前,就在这里,雪崩了,我和将士们全部被压在雪下,动弹不得,我身边本来还有四个人,但慢慢的他们都死了,我觉得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梦之际,我感觉到有个人在为我披衣。”
我睁大眼睛――什么?还有这种事情?
“很不可思议对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么可能有人会帮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有人,他就应该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该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时的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种摩擦,还有紧随而至的温暖。我觉得我的手脚慢慢的暖和了,神智也越来越清明了,但就是睁不开眼睛。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了吗?”
秦冉摇头,“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没有回答。直到我最后问他:‘如此大恩,我该如何回报?’他这才答了我一句话。”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望着一望无际的雪山,眼神放的很悠远,“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冉君也赐他一件御寒之衣。”
我的心骤跳了一下,惊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日若见到有人受冻时,请我赐对方一件衣服。”
“不是这个,是他叫你什么?”
“冉君。”
我的双手一下子抖了起来,冉君……冉君……为何这世上,会有第二人如此唤他?
“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受人一衣之恩,无以回报,只能给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偿还。可是,我已经没时间了。”秦冉说着朝前又走了几步,仰起头,提高声音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后来一直在找你,也没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绝对存在,为我披衣一事也并非出自幻觉。我今天再来这里,只为了告诉你――答应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于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对不起”,一声又一声,渐渐地微弱下去。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
秦冉脸上同样露出惊诧之色,可见,我并没有听错,在这方空间里,的确还有第三人!
“是谁?出来!”我厉声叫道。
一个影子慢慢地从远处飘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谁?”
那人又叹了口气,开口道:“玳玳,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我睁大眼睛,周遭的场景在那一瞬间淡化成了虚无,只有那个飘渺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长发她的嘴唇,一点点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挚爱的一个人――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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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50 编辑

  五

我的姐姐,在两年前的春天,将她精心绣制了整整三年的《秦军出征图》献给了秦王。秦王龙颜大悦,问她想要什么赏赐时,她回答说,想成为秦冉的妻子。
那句话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为她出身低贱;因为她容貌粗鄙;因为她甚至比秦冉还大一岁……
所以,朝臣们的赞赏转眼就成了嘲讽,殿堂之上,讥笑声响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众人鄙夷的目光里,她抱着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当夜,她就病了,三年积劳再加上梦想幻灭,病如山倒,她甚至没能拖过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样卑微的死了。甚至,在她死时,她所爱慕的男子远在边关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因他而亡。
没错,这不是秦冉的错,所以我并不恨他。只是从此之后我对他就有了心结,我一直不喜欢这个被外界传说给予了太多赞美的皇子,我认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认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么伟大,我这次跟着叔叔进宫,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几时……
然而,最后,被征服的人里,多了一个我。
六年啊……六年时光如水,人生如梦。为何此时此刻,我会在这个地方,再见故人?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讷不能言,只能不停的发抖。
“我认得你的声音,没错,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欢喜之色,“我果然不是错觉,是你当时救了我!”
姐姐停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扬唇一笑:“你错了。”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姐姐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
秦冉一怔。
姐姐用很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难道看不见,我没有脚吗?”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摆下方,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是,再见她时的欢喜还是让我忘记了恐惧,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确的确是在“漂浮”时,某个念头才在脑海里变得鲜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秦冉看着她的裙子,呆滞了好一会儿长吁一声,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当时没有将我从雪下救出去,而仅仅只是为我披衣……但不管怎样,你救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
姐姐打断他:“你不要搞错,我可不是为了救你。”见他吃惊,她又是冷冷一笑,“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也对,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听说过……我姓温,小字织娘。”
秦冉踉跄后退,这一回,终于彻彻底底的被惊到。在他的震惊中,姐姐沉声道:“我就是两年前那个献了件织衣给你父王,妄想凭此攀上你这根高枝当凤凰的不要脸的下三滥的小贱人。”
秦冉又后退了一步。
姐姐则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话我,我一气之下就死翘翘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灵,飞跃千山万水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害你。最后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识淡薄时,吸取了你的元神……”
“不可能……”他摇头,颤声道,“不可能!”
“你以为我在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错觉,我一个厉鬼能给你披什么衣服啊!还有,你以为你为什么会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为我吸了你的精元!没想到你居然还傻乎乎的感激我,连快死了都要拼口气来见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对,我已经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说着说着,仰天大笑起来。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却抓了个空,他的手径自从她的手臂里穿了过去。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着他,放低声音道:“你现在信了?”
秦冉的手维持着抓握的姿势停在空中,不住颤抖。
姐姐再次扬起唇角,这一次,却笑得颇是云淡风轻:“恨我吗?”
秦冉定定地回视着她,许久之后,摇一摇头。
“是啊,比起我对你的怨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姐姐叹息着,转过身,看着远处天边的晚霞,阳光淡如雪,竟成苍白,而她的脸,笼在阴影之中,“冉君,当我活着的时候,我一直爱慕着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是你主动请缨前往北疆的时候,你骑在马上,率领大军走出城门。我身边的人纷纷说,哎呀呀,那个九皇子,怎么长得那么文弱秀气,像女孩儿一样,他能成么?而我当时看着你,只觉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远赴沙场?是什么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远当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为了谋利;那么,还有什么,会让你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去面对那么残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着你,然后,我看见了,你的马走出城门之时,有面旗子飘到了你面前,而你抓住它,轻轻地吻了一下,再放开。你的那个动作很快,基本上没什么人注意到,但我却看见了。于是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面旗上,绣着山河图腾与一个‘秦’字――你,是为了你的父王,为了你的子民,更为了你的家园而战。”
秦冉的目光闪烁着,虽然依旧没说话,表情却一下子寂寥了起来。
“因此我好钦佩你。我钦佩你没有任何私欲的走上征途,我更钦佩你在四面楚歌之下突出重围反败为胜,我还钦佩你不骄不纵得胜归来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个人,那么能干,那么勇敢,他几乎拥有全天下所能拥有的一切,可是――他却是那么那么的……不快乐。”姐姐低了下头,阴影浓浓地盖下来,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可我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像缓缓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阴,像一朵花在用最哀伤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没有丝毫喜悦,我就好想让你笑,可是,你太远了,我走不到你面前,于是我就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靠近你。我只有一样突出的本领,于是我利用它走进了皇宫……我真傻,不是么?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所差的只有距离,我一厢情愿的以为当大家看见那件衣服时,就会觉得我配得上你――因为,我也是独一无二的啊!难道不是吗?我敢夸口,当今天下正如无人能在沙场上战胜你一样,也没有人能在刺绣上超过我……结果,我遭到了报应。”
我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那不是你的错!姐姐!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九皇子的错啊!你不该恨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头,五官狰狞,“别忘了我是厉鬼,你指望一个厉鬼能明什么事理辩什么是非?你来的正好,我现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费!”说着,她恶狠狠地朝秦冉扑了过去。
“不要――”我放声尖叫,连忙去拦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离的太远,眼看根本赶不上时,一切却又都结束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离秦冉脖子一寸处停住了。
而由始至终,秦冉都站着一动没有动。
姐姐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不躲?”
秦冉脸上有着奇异的一种平静,那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美,他平静地站着,平静的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姐姐的指尖开始发抖。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会害我。”
“你是聋子?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你是。”
“我也没给你披过衣服……”
“你有。”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让你变得虚弱……”
“可是,”秦冉的唇慢慢的扬起,向上弯出了优美的弧度,这一瞬,如花开,如柳绿,如世间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转不开眼,“我多活了两年,这是事实。”
“你……”
“我的战友全部死了,我却没死――那就是事实。你应该编个更好的谎话的。”
“你……”
“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记得你。”
“你……”
“我记得你,你曾经给我的马投过一束花,我还记得那是七彩琼花编制而成的,非常精巧。”
姐姐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不、不可能……不可能记得的……”
“我记得你,因为,当全城人都在为我欢呼对我笑时,只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帮她拭泪的姿势,缓缓道,“对不起,虽然记住了你,但却没有去找你,没有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让彼此可以靠近的机会。如果我能认识你,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对不起……”
姐姐发出一声嘶鸣,捂住自己的脸,蹲下身去。
秦冉却仍在笑,原来,他竟可以笑得这么温文好看,“但是没有关系,我也快死了,不是吗?我们生前不能相识,死后应该可以吧?黄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姐姐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你骗人你骗人你是骗我的,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愿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长的难看还比你年长……”
“可是,正如你所说的,你绣工精绝天下无双,你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么?”秦冉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况,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人,能够知我如你?仅仅是看见我的样子,就能读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来,凝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集,仿佛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战胜利归来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对望着,在他们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无别的颜色。
“你说的对,我是独一无二的。”姐姐笑了起来,于是,干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飞逝的光阴倒流回了过往,枯败的花朵绽放出了新蕊,她的声音不再悲伤,而是充满了坚定,温柔而强大,“所以,两年前,我能够救你,两年后,也同样可以。”
一道白光飞了起来,缠绕上她的身躯,像轻灵的翅膀一样,将她整个人拖起来,于是,她的身体就笼罩上了浅浅一层银辉,宛如月光。
又宛如一幅画,浸在水里面,慢慢的晕化开,颜色变得越来越淡。
我预感到某种不幸,连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但是,她温柔的看着我,一如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温柔的看过我一样:“玳玳,冉君……就拜托你了……”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呐喊声里,白光化作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再一颗颗消散,就像无数颗流星一样,呈圆弧状四下飞逝。
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从空中落下来,罩住了秦冉的身体。
青灰色的城门,金黄色的绳结,飘扬的旗帜,雪亮的盔甲,神情肃穆的军队在百姓的围观里列队出发――秦军出征图。
是姐姐呕心沥血绣出的一封情书。
在姐姐死后,悲伤的婶婶将它烧毁在她坟前。却在这一刻,重新出现,盖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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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52 编辑





于是结局所有人都知道了――
少年再一次骑上战马,带着英姿飒爽的军队,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出了城门。
阳光似雪。清爽明艳。
少年回首相望,可是这一次他知道,相送的人群里,少了一位主角。永远永远。

而我,不是主角。

【完】  


附:

“秦皇子冉,年十九,病危难治,帝赐返归北疆。至疆,竟愈好,举国同庆,皆以为神灵佑之。图璧三十二年,帝选温氏尚主,被拒。越五日,温氏另嫁。图璧九十二年,卒,享年八十。厚葬帝城门外。”
――《秦史.皇子传》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诗经*有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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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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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夜有风 于 2012-2-7 16:53 编辑



“出去!”
我拎起扫把,催赶着眼前的生物。
那是一只形体格外小的狐狸,一身白毛沾满泥土,再被雨一淋,模样极其狼狈。但是,我才不会同情侵占我地盘的异族生物,因此,继续瞪着他,叱道:“出去出去!不许进来!这个宅子是我的!”
说是宅子,其实不过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两间茅屋,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的缘故,破败不堪。但是,对于一个鬼魂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因此,我死死地守着这片属于我的净土,即使那只幼狐看起来很可怜,左腿受了伤,还在涔涔地流血,我也是不会同情的!
“你还不出去?我可告诉你哦,这山再往上走可就是天一圣观了。天一圣观听说过吧?是最厉害的道长们修真的地方。他们啊,可最喜欢你这样的小狐妖了,捉去炼成丹药吃掉可以大补呢!”
我没有说谎。
这座山叫婆罗山,高达2340丈,而在最高的山峰顶端,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道观。当朝的国师,前朝的国师,以及前前朝的国师,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因此,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不远千里跋涉而来非常虔诚的三叩九拜上山,请道长们捉妖辟邪通灵祈福……
只不过,他们都从山的正北方走,而我的茅屋,则在山背后的南边,四周全是陡坡茂林,因此,人迹罕至。
所以,对于这么一个大雨天,那只小狐狸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我懒得想,也懒得管,一心惦念着把它打发掉好继续做我的事。
小狐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窗外一道霹雳闪过,映得它的眼睛无限清透明亮,宛若穿透黑幕的第一缕晨曦,令得我的心,突然一格。
而它终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垂下头,默默地转身,左腿一拐一拐的。屋外有棵千年槐树,地面因为无人打扫,因此积落了厚厚一层树叶,此刻已都被雨水淋湿。它走过去,匍匐在湿漉漉的叶子上,身躯一颤一颤的,显得很冷。
这样的画面让我觉得烦躁,索性关了门不看,拿起椅旁的麻衣,继续编织。
这件麻衣,我从十年前等着桑麻成熟,然后泡入水中浸沤、脱胶,再劈分为条,绩接成线,一缕一缕加捻。在这样的过程里,经常力不从心,有时候手指会不受控制地穿过丝麻,根本无处着力。每当那个时候起我就会痛恨自己身已成鬼,心情就会很差。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屋顶开始漏雨,我赶紧挪动箩筐,淋着我没什么,若是淋毁了我这些宝贝丝麻可怎么得了?然而,此刻虽然天黑,却依旧是午时,每每这个时候我的能力最弱,因此拼上全部念力的结果也不过是让筐子往软化了的泥地里又深陷了几分。
我看着箩筐里的丝麻,隐隐然感到一种由衷的绝望。
我跺足、咬牙,最后起身,开门,冲着外面喊道:“你给我进来!”
小狐狸抬起头,目光里露出几分惊诧,我则沉下脸,冷冰冰地道:“不是白收留你的,你得帮我干活。”
因着这么一句话,我终于正式地认识了离曦。


离曦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狐狸的年纪我看不出来,但是以它变幻人形时的模样推断,我猜它最多也不超过100岁。
他和其他叽叽喳喳的妖怪们全都不一样,很沉默,不吃荤,走路很慢,沉静的脸上,永远是一种少年老成不起波澜的模样,让人看着就生气。因此我经常刁难他,颐指气使地命令他,让他帮我采桑麻、休憩屋顶、去山下偷扣子偷纺车,做一切白天里我所不能做的事情。
他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承受。
于是,茅屋的屋顶修好了,不会再漏雨了;屋子里堆满了我所需要的丝线;他甚至还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花,三月的春风吹过后,紫色的花就开放了。我虽然闻不到花的香气,但是看着那样娇艳的颜色,还是觉得很高兴。
我问他:“你就一个人吗?你的族人呢?”
他摇了摇头。
我再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跑到婆罗山上来呢?”
他还是摇头。
我又问:“你之前的伤是怎么回事?”
眼看他又要摇头,我一生气,抓住他的脸用力往两边掰:“什么都不说是吧?告诉你,我问,你就得回答,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再也不收留你了!”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我,那清透的目光,仿佛一直一直射进我的魂魄深处来。我微微一悸,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但却很好听:“你不会。”
“什、什什么?”
他慢吞吞道:“你要我帮你纺纱,所以,不会赶我走。”
我顿时无语……难怪人类常说,所有生物里狐狸最讨厌,即使是一只沉默寡言的狐狸,也有让人气死的本领。
为了遮掩我的狼狈,我恼羞成怒地冲他吼:“你知道自己是我的奴仆就好,快给我去干活!这些、那些还有那边的,全部今天给我纺出来!!!”
他依言走到纺车前开始纺纱,吱呀吱呀的声音回旋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窗棂半开,我仰起头凝望着窗外的夜空,那凄迷的月色,像纱一样穿透我的身体,落在地上,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忽然觉得有点悲伤。
因为,明天……明天又是初一。
每月初一,是天一圣观开坛论道的日子,每每那个时候,山顶上都会人声鼎沸,好生热闹。热闹的让我难过。
“喂,”我开口叫他,“你说,明天……会下雨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目光带着疑问朝我掠过来。
我则垂下头,将头埋在手臂间,声音像沉在水里的纸张,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如果下雨就好了……”
如果下雨……就好了。
但是,外面星空璀璨,天高无云,想可见,明日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真是……难过呢……


虽然鬼魂其实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是,为了积蓄念力编织长袍,我每日还是像个活人一样按时休息。当我休息时,就会进入一种昏昏沉沉的漂浮状态,那种感觉和做梦非常相像。
而那一晚,我就离奇地做了梦。
我看见一双妖异的红眼,和尖尖的獠牙,漫天火光里,有人在飞快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永远永远都找不到。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人在推我,睁眼一看,是离曦。
对于休息被打搅我很愤怒,于是就瞪他,没好气地说:“干吗?”
他的头朝某个方向一偏,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半开着的窗沿上,滴落下串串水珠――下雨了!
我嗖的一下飞到窗边,探头往外看,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外面真的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阴沉沉的天空,云层重重叠叠,将我所最畏惧的阳光遮挡。
我颤抖地伸出手指,雨珠穿透指尖一滑而过,往下坠落,我仿佛能够感受到那种冰凉,顿时激动地无以复加,扭身一把抓住离曦的肩膀道:“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呢!”
他看着我,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他的反应了,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雀跃中,欢喜道:“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上山了!还可以进入观内……”
他终于吃了一惊,“你要去天一观?”
“是啊!今天是初一,他们会设坛讲道,所有的道长都会参加的!啊,肯定很壮观……”
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久久,说了两个字:“会死。”
我冲他吐舌头:“才不会!谁说一只鬼就不能听他们布道了?我这就去!”说到做到,我立刻从窗口飞了出去,疾飘上山。
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虽然下雨,但虔诚的善男信女们依旧源源不断地打伞上山,远远就瞧见乌压压的人群,直将宛大的道观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飘到观前的大槐树上坐下,从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殿前的围场,七丈高的法坛上,两排道长依次而坐,而坐在最中间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上的,则是现任天一观观主――庄唯。
我的目光无限依恋地停在了他身上。
他,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俊美的男子。俊美到,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出家,根本就是罪过。
尽管所有的道士们全都穿着统一的青色道袍,但是,谁也没有他穿得好看,所谓的超凡脱俗,当如是;所谓的仙风道骨,亦如是。
没错,我之所以留恋在婆罗山迟迟不走,即使知道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道士们灭除都舍不得离开,就是因为――
庄唯。


我从十年前来到这里,为了听庄唯说法。
只要没有太阳,我就可以飞上山,然后坐在这棵大树上,看他偶尔从殿前经过,掠过他衣角的风,也会朝我吹过来,于是那风里,就有了他的气息。
即使是这样遥远的凝望,都让我觉得满足。
他有时候会下山,但每月初一,肯定回来。我就非常非常渴望下雨,那样我就可以见到他。
一如我此刻,看着他从容淡定的为信徒们说道,有满满的幸福游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里,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
槐树的枝干微微一沉,察觉到异样,我忍不住侧头,顿时大吃一惊:“你怎么也跟来了?”
离曦恢复成狐狸的样子,蹲在我旁边的枝干上,两只尖耳朵不停的转动,尾巴还一晃一晃。我慌了:“你怎么可以以这个样子出现?快走!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你自己寻死不要紧,不要连累我啊!”伸手撵他,他却一个纵身朝殿前跳了下去。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片惊呼。
完了――我想,这下子,可真的是自投罗网!
眼见得道士们豁然起身,一阵骚动,青色的衣袍中,离曦的白毛显得无比醒目,就那么直冲冲地朝庄唯扑过去。
庄唯依旧盘膝坐在原地,并不若旁人那般惊慌,见它扑到,也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顷刻刹那,我仿佛看见拂尘中开出一朵莲花,瞬息绽放,又??然飘逝。
而离曦已被击退。
他朝后直翻了十几个跟斗才停住,再落地时,就被道士们围住了。
这个笨蛋!找死也不是这个方法!
我很生气,不想管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先意识做出了反应,飞过去,掠起一股阴风,吹迷众人的眼睛,然后抓住他的左爪急声道:“走!”
依稀听见道士们惊呼:“怎么还有只鬼?快!拦住他们……”
这时,离曦拈了个法诀,丢出一片结界,将道士挡在界外。而我,顾不得回头细看,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飞下山,回到茅屋。
确信没有人追上来后,我将他的爪子一甩,怒道:“你是故意的吧?”
他落到地上,嘭的变回少年的模样,抬起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一言不发地望着我,表情有点阴郁,也有点古怪。
“你是猪吗?猪都比你聪明!居然敢去挑衅他们!真是的,我干吗要救你啊,这下害我也曝露了,你这个麻烦精!早知道那天就不收留你了!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到庄唯了吗?一百七十三天啊!!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初一,都有大太阳的缘故,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雨天,就被你给搅合了!你赔!你赔!你赔!”我揪住他的衣襟死命的?J,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甘,最后索性将他一把推出屋子,“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也不要你帮我纺纱织布了,你走,快走,从哪来的回哪去,以后不许你再出现!”
我将门板狠狠地甩上,震得地面都跟着一阵晃动,然后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沿着门板滑坐到了地上。
一种难言的疲惫与失落将我紧紧包裹,我知道我在蛮不讲理,我也知道外面还在下雨,我更知道其实那只小狐狸没地方可去――如果他有,早就走了,怎么会待在这里供我奴役受我的气?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庄唯重要!
一想到经过这次骚乱,道观肯定会严加戒备,我以后也许都不能再偷偷地去看庄唯时,就难过到无以复加。都是离曦害的都是离曦害的!
我干吗当日一时想不开收留他啊,如果没有他,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我将头埋入腿间,一任风雨声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在我耳边回荡,一声声,仿佛都在吟唤同一个名字――
庄唯、庄唯、庄唯……


我第一次见到庄唯,正是他上山拜师学艺的那一天。
那是非常酷冷的寒冬,鹅毛般的大雪将整座婆罗山堆积成一座冰山。而他,披散着头发,浑身是血的一步步走上台阶,跪倒在观门外。
当时的观主瑛桐本无意再招弟子,但他执意不走,就那样在观门外跪了三天三夜。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他跪着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抱住一件破碎了的衣袍,俊美无暇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而最终瑛桐终于心软,等道士们将他扶起来时,他的双腿已经被彻底冻伤,自那以后,就无法再行走。
在那三天三夜三十六个时辰里,我一直一直望着他,被那种坚毅与恒心,感动得无以复加。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在那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全部天与地。
没错,庄唯,是这朗朗乾坤间我深深挚爱的一个男子。哪怕,他是人,我是鬼;他是道士,我是孽障。
我那么卑微且不抱任何希望的爱着他,只要能见到他,便是我最大的幸福。而今,被离曦尽数摧毁。怎不令我悲伤?
如此过了很久很久,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天黑了,布道肯定结束了。自从去年庄唯被任命为新一任观主后,他就变得非常非常忙,一过初一,肯定下山,我要不要去下山途中偷偷的看他一眼呢?
一念至此,我连忙起身,打开房门,不期然的,与门外之人打了个照面,差点被吓到――是离曦。他竟然还没有走!
雨淅淅沥沥的淋在他身上,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水,我瞪着他,他望着我,然后我退后一步,啪的将房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黑漆漆的,临西边的墙角,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很多箱子和箩筐,想起这些都是此刻被我关在门外的那只小狐狸找来给我的时,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一热。我抿唇,咬牙,跺脚,最后烦躁地发出一声尖叫,打开门,劈头盖脸就骂他:“不都叫你走了吗?干吗还赖着啊?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别以为站着外面淋雨我就会心软、就会原谅你……”
他忽然开口:“为什么救我?”
我一愕:“什、什么?”
他抬起头,琉璃般的瞳仁亮如晨星,穿过湿漉漉的长发,再映着毫无血色的脸,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很慢很慢地说:“不用下来救我不就好了吗?一直待在树上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不顾后果的飞下来救我?”
“我……”我被问倒,我怎么知道我当时是哪根筋不对劲,莫名其妙就冲了下去啊,“我才不想救你的!我本来就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是你自己突然跑到我的地盘里,还一直赖着不走,我可一点都不同情你,看你能干活还算有点用的份上才勉为其难的分一点点瓦片给你……我都在说些什么啊……总而言之,我没有想要救你啦!那是意外,意外,意外――”
当我口不择言地喊到第三个意外时,他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我。身躯乍然被接触到的同时,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措手不及,就那样被他扑倒在地。
无论是他带有温度的身体,还是下面平整的泥地,都好生的不真实。
我愣愣地望着屋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要抱我,又为什么,他抱得到我?
这样近的距离,令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伴随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传入我耳中――
“谢谢……”
我的鼻子一酸,忽然就有点崩溃,屋梁上的稻草在我头顶上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我想我肯定是哭了,不然的话,为什么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离曦……我、我、我……”为什么鬼魂就没办法再流泪呢?即使是这么难过的悲伤着,即使眼睛的部位这么的酸涩不舒服,即使我知道自己在哭,但是,没有眼泪啊,虚化的身体流不出实化的液体,那种液体,恰恰才是证明生命存在的源泉。“我真的喜欢庄唯啊……”
他将脑袋埋在我的右肩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身躯颤了一下,然后,将我抱的更紧了些。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是鬼,而他偏偏是捉鬼的道士呢?为什么上天要安排我这样的一只鬼,遇见他那样的一个人?”
无法跨越的沟渠。
无法言喻的喜欢。
无法期待的未来。
冥冥中,是什么在安排命运,让我遭遇这样一场劫数?
一如,在我漫漫鬼生的时光里,为什么会出现了这样一只狐狸?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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