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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くだキの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 作者:月裹鸿声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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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章 我早说那是兵器吧……】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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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司一行人脚步声渐渐远了,沈烈风和夫人少不得要送出去,屋中剩下青离云舒两个。

  一直眼神呆滞的云舒却突然站起来,跑到门缝那去扒着往外看。

  “走了!走了!成了!成了!!”

  在那儿看了半天,他突然回转身来一把搂住青离,语无伦次地大叫大笑。

  青离迟疑地瞧着他,发了疯的人行为就是诡异啊。

  “这下我不用去跟什么劳什子郡主成婚了!你不高兴吗?”

  “云舒……难道你……是装的?”青离反应过来,但有些不敢相信,从舌尖上轻轻吐出字,仿佛生怕打碎了什么。

  “当然了!你看我现在说话,像疯子么?”云舒一脸兴奋,说话都是平时少有的大声。

  青离看着他,嘴角扯动出奇怪的形状,好像有许多种表情在争用这一张面孔似的,而最终一切化为一记重拳和一声怒吼:

  “没疯就给我滚远点!!!”

  她一把将云舒弹开几尺,开始清理起自己也沾得黄黄腻腻的衣服,他娘的他演成这样也太过分了,不知道恶心哪?要不是看在他是出于无奈的分上,真想把他打成猪头。

  “别急!不是!不是!”云舒从柴堆上爬起来,连连摆手道,说着从后头抱出一个红漆贡盒来,就是通常送人点心那种圆盒,“是这个!”

  青离皱着眉头往里头看去,好像是个不规则的带把大刺球,看着怎么有点眼熟呢。

  “记不记得,我们在得荫楼看见的?”

  经云舒一说,青离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在得荫楼看见的东西,她跟云舒还争执那到底是什么来着,到最后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暹罗朝贡的贡品。

  不过,那时看到的是青色,也没有臭气,而此时是金黄色的,表面裂了几道大裂纹,可怕的臭气从里面一波波传出来。

  “这个,榴莲,是吃的。听说暹罗那边都把它叫‘果王’呢。”云舒笑着从裂缝里抠出一点果肉,道,“你看,是这个。”

  青离看那果肉,黄呼呼的,软腻稀烂,果然跟云舒身上抹的东西很像,心里猛然轻松下来,再怎么臭,也是吃的,那还好。

  “之前我有尝一下,还挺甜的”,云舒笑道,“要不要尝一点?”

  “我才不要!!”青离抓狂大叫。

  “臭豆腐你不是也吃的么?这是贡品啊,很难得的。”

  说到贡品,青离想起来,忙问,“这东西怎么来的?”

  “听说是皇上特赐给秦尚书的,今天他送来两个。”

  “我终于相信秦尚书跟你有仇了。”青离整个被熏得快背过气去,捂着鼻子悻悻哼唧。

  当然,这是说说而已,秦尚书这个行为,理解成一种暗示可能更合适些……

  “还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青离想起这茬,又恼恼的,打从整个李代桃僵事件起头,她整颗心也跟着大起大落的折腾,云舒这一装疯,不怕把她真吓疯了啊?

  “我娘不让。”云舒笑道,“她说想看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啥样表现。”

  “好哇,你们阖家子唱戏来蒙我一个!”青离怒道,上去又拧又掐。

  “别急别急。”云舒忙躲闪着说,“她是说,要是我疯了你还能不嫌弃我,她就不拦着咱俩在一起。我心一横,想着要是能一举两得,把以后的路也铺平了,就没告诉你。”

  “真的?!那……”青离有点发蒙,眼睁睁看着云舒,想说的话是“那我今天表现算过关了吧”,但没有说出来。

  “我想,没什么大状况的话应该都好了吧。”云舒知道青离的意思,笑着揽过她来,眼底隐隐似有水光,“终于……终于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很俗套地开始追抚往昔。

  俗套就让他俗套吧,青离几乎是破天荒地乖乖靠在别人身上,听他慢慢回顾,当时的心动与烦恼、甜蜜与苦痛,回头看去,都仿佛走过的路上的风景,而此时,幸福才好像烟雾那样笼罩下来。

  但听着听着,青离头上开始出现黑线,要不是这样一次从头讲到尾,她还没发现。

  人家戏文里,都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墙头马上,花好月圆。

  而他们呢?

  第一次见面,云舒是扮成牛鼻子道士……

  第一次让她知道她对他是很重要的,云舒是坐在乱七八糟的箱子上,手里拿着别人的灵牌……

  离别后的重逢,是在百芳园——山东一家妓院……

  第一次有那么一点亲密接触,是他在不依不饶地发毒誓……

  第一次坦诚告白,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李代桃僵,他第二天就要上刑场……

  现在,是在这榴莲的“芬芳”阴魂不散的房间中深情相拥……

  ……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

  闲话少提,毕竟屋里臭气熏天的,云舒青离很快收拾一下,打算出去。

  “那个怎么办?”青离指着剩下的那只榴莲问。

  “拿出去给下人们看看吧,咱们都没见过,别说他们了。”

  “你拎着!我不拎!”青离躲出老远去叫唤。

  “唉,我都跟你说了,这是水果。”云舒看她那样,又好气又好笑,“倒是你,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居然说这是兵器,真亏你想得出来!”

  青离刚想还嘴,抬眼间,表情却僵硬在了脸上。

  云舒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一瞬间也吓得三魂出窍。

  门被打开了,那个托福又惹祸的小郡主立在那里,一张小脸一面迎着强光,一面隐没在黑影里,正如那娇美的气质与愤怒的情绪形成的强烈对比。也许是云舒太得意忘形,说话过于大声,也许只是她心血来潮,但不管怎么说,没想到她居然折返回来了。

  “沈云舒你这混蛋!用得着这样吗!?”她死死盯着云舒,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这……”云舒语无伦次,不只是因为事出突然,也是因为确实理亏。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对方宁可装疯都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也会狂怒的吧。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小姑娘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顺手抄起一个东西,狠狠砸在云舒头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出去了,一干随从也像她裙摆上的灰尘一样,呼啦啦跟着拥出,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但真正有闪失的应该是被打那位吧……

  至于小姑娘抄起的东西,就攻击性、重量、顺手度等等方面来看,当时在云舒手里的那颗榴莲真是不二之选。

  于是青离看着五体投地哀鸣着的家伙,半晌,弱弱说了一句:

  我早说那是兵器吧……

  (一百章`桃僵`九本事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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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零一章 恶作剧】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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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面前摆着三件衣服、一壶酒以及数首诗。

  第一件,袖子两边被缝到一起去了;第二件,裂口处拱起一个大团;第三件是最好的,只是针脚有些外露,看起来像爬了条蜈蚣罢了。

  酒壶见了底,浓烈的味道却萦绕不去,大概是烧刀子一类的烈酒。

  数首诗压的是三江、九佳、三肴、十五咸等几个韵,这都是古诗词中被称为险韵的,因为韵部字数少,不好做。故李清照有“扶头酒醒,险韵诗成,别是闲滋味”之句,表示刻意消磨时间。

  青离正是在消磨时间……

  这是怎么说的,沈云舒哪里去了?

  其实不过是公干而已,只是这次他没带着青离。

  以前都带着,这次怎么不带了?

  一个原因是云舒比较粘,而青离比较独,自从误会冰释后俩人很是腻腻歪歪了一段,青离就烦了,想有个私人空间喘口气。

  另一个原因是云舒一句无心之辞又惹着她了。

  云舒说“青离,我发现你到的地方咋老死人,比天下第一刺客还灵呢?”

  所谓秃子怕说光,癞子怕揭疮,青离当时就火了,“哪次你没在么?有脸说我?”

  所以这次云舒外出公干,任云舒百般求告,她死活不跟他去,道,“看我不去再死人,可知道不赖我了!”。

  她想证明自己不是天下第一衰神。

  但你认为会证明出什么结果呢?……

  不过,言归正传,云舒这才走个五六天,青离开始觉得真是想他啊,做什么也恹恹的没精神,听到门口车马响耳朵就立起来,闪过他回来了的想法——虽然随即大脑告诉她不可能,他要去个把月呢。

  所以青离决定上街去转转,有点事干,就会不那么想他吧。

  出了门,京城的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挑一头热担子的剃头匠、拿了铜钱扑橘子的小贩与客人、摇着拨浪鼓“拨浪拨浪”的小货郎、站在饭庄门口用高调唱着“客官您走好”的小伙计、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买卖双方……

  青离在一处卖花儿粉儿的婆婆摊子前停了下来,由于以往的职业,她从来不用可能留下特别气味的脂粉,所以,心里反倒十分向往。

  摊子前头站着三四个姑娘媳妇儿,都不出奇,让人会稍微侧目一下的是个留小胡子的男子,大约三四十岁年纪,颇为注重仪表,两撇八字胡油光水滑,整整齐齐地向两边梳去,整个人显出十分得意。

  他开始在摊子上东捡西捡,这个不好,那个嫌贵,一会儿顾客多起来,摊主婆婆顾不上他,他便也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一块玉坠儿塞到袖子里,偷偷溜了。

  这一切被青离看到,很有些气愤。可能他本来想买东西,但看到有机会占小便宜,就不占白不占了。那坠子也不是什么好玉,看他打扮,是不缺的,可对这婆婆,不知是多少天的辛劳。

  她想上去戳穿,但说实话,青离不怎么善于对付泼皮无赖。若是那人来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她又不是云舒那样有特殊身份的人,能脱了人家衣服搜查不成?

  想着,那人已经走的有点远了,就在青离觉得要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的时候,看见一个黑脸后生迎面走来,赶到那小胡子背后就是一拍,一口纯正陕西话喷薄而出。

  “狗剩哥!俺可找着你了!”

  小胡子恼怒地转过来,上下打量那后生一番,带着一脸对土包子的鄙夷,道,“你谁呀?”

  “狗剩哥,咋不认得俺了?俺是你三姨家嘎子啊!你不是来信说要家里祖传那蓝田玉马在京里打点?俺给你带来了!”

  “啊?啊!”小胡子先是一惊,接着满脸堆上笑来,道,“嘎子啊,怎么能不认识呢,三姨她老人家可好——玉马先给为兄看看行不?”

  “哥啊,你这是咋了?俺娘都没了十多年了,你问她好干啥?”

  小胡子露出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打一拳的神情,马上又打着哈哈掩饰道,“地府有知,地府有知啊!——玉马可是在你包袱里呢?”

  土包子仿佛有些警惕起来,打量小胡子一番,往后退一步,捂着包袱道,“俺弄错了,你不是俺哥。”

  “啊?怎么不是,我就是你的表兄啊!”小胡子发了急,道。

  “你长得倒真像,眉毛眼睛都一样一样的,不过俺狗剩哥嘴唇生过疥癞,左边长不出胡子来,你不是他!”陕西后生说着,转过头去走了,留下小胡子在那“哎、哎”说不出话。

  青离看去,这后生身材不高,但十分结实,紫黑面皮,手里提个青布包裹,脏兮兮的头发垂下一绺,正好挡住一只眼睛。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不由腹内发笑,跟着那家伙,要把这场好戏看下去。

  土包子好像许多才到了大城市的土包子一样,满街转悠,东闻闻西看看,半天也还在这条街上。

  果不其然,大约顿饭时光,那小胡子跑回来了,看“嘎子”还在,忙一把拍住,大叫道,“表弟!你什么时候上京来了?”

  青离虽然已经猜到,但此时看见真实效果,还是忍俊不禁:小胡子那引以为傲的八字胡此时少了一边,准是刚才着急找个剃头师傅就剃掉了。整个人那么光鲜,胡子油光发亮,却只有一边,随着表情变化夸张地抖动着,是多么滑稽的场景啊。

  “表弟”这次又认真地打量他一番,挠挠头,一脸困惑道,“今天我咋看着这么多长得像狗剩哥的人呢?难道京城的人长得都一样?”

  “我就是你表哥啊!”小胡子头往前伸,眼睛圆瞪,迫切地表白道。

  “我表哥嘴唇生过疥癞,左边长不出胡子来,但只留一边太丑啦,就都剃掉了。”黑脸后生恳切地说。

  小胡子眼珠翻了几翻,忙陪笑道,“我认错人了”,说着讪讪离去,心里大概在大骂着自己的糊涂。

  青离以为他不会回转来了,但所谓利令智昏,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不一会儿,小胡子——啊不,这时应该叫他没胡子了,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大老远地冲着还在附近晃荡的后生喊道,“嘎子!真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啊!表哥!”

  看后生一脸激动地迎上来,没胡子心里一阵狂喜,这次没有破绽了吧!

  没想到,下面迎来的是这样一句:

  “听说你要入宫当太监,大姨让我拿东西来打点,没想到,你已经当上了啊!”

  后生用三里地之外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整条街的目光刷地集中过来。

  没胡子的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这时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被戏弄了,看着满街老少指着他窃笑,又羞又恼,跺脚逃走了。

  不过,他没发现的,是袖中那颗玉坠,不知何时又跑回婆婆摊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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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零二章 非常欠扁】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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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脸后生七拐八拐几下,很快甩脱人群,到了一条僻静巷子里,身后却突然响起拍手声。

  “苏孽瞳,一早知道是你!”青离转出来,抚掌大笑道。

  后生不置可否地笑笑,鼓起腮帮用力向上吹口气,原本挡住眼睛那绺头发嗖地飞了上去,整个人立刻显出不一样的神采来。

  “姐姐醒了?”青离对苏孽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因此头一件就是惦记着这个事。

  “醒了。”小孽答道,笑意中却带了一丝枯涩。

  “那真是恭喜了!”青离没太注意他声音有点迟疑,很真诚地为他祝福。她现在在这里闲晃并不是因为不想找紫迷,而是线索完全断掉,这么久音信全无,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令她已经陷入半绝望的状态了,因此,听说苏妖没事,也是由衷地高兴。

  “喂,跟我走吧?”苏孽突然转了话题。

  “啊?”青离吓了一跳。

  “你现在不是在‘悔教夫婿觅封侯’么,当散散心如何?”

  青离心说,你倒知道得满清楚的……面上却免不了眯起眼睛问他“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是想要利用你一下啦。”

  “爱死哪儿死哪儿去!”青离怒,这家伙怎么有本事能这么坦率地说出这么无耻的话,说着,扭头想走。

  “考虑下嘛!今天晚上你要是来找我,就是答应了哦!”小孽在后头喊着。

  “鬼才去找你咧!”

  -

  -

  太阳落山,青离开始往沈家回去。

  走着走着,发现路有点不对,沈府本来在第三个岔路口拐进去,可今天这路口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定睛一看,却让她一脸黑线:这地方原本是一片空地,新路口……是拿笔画的……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杰作,这家伙,以为她真会就这么看错了啊?

  但因为如此,青离反而生出一种看你到底玩什么花样的想法,沿着这“路”走进去了。

  “路”尽头耸立着一栋房子——如果当真可以这么说的话——门前有个牌匾,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大字:沈府。墨迹都还没干。

  青离盯着这“房子”,面部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某个小混蛋,是要侮辱她的视力,还是侮辱她的智商?

  她一把把牌匾撕下来,怒冲冲地进门去了。

  该混蛋正头上绑着个布条,手里端盆浆糊——拿面熬的,过年贴春联那种——在给房子贴上窗户,看见青离,不由眉开眼笑地“啊呀”一声。

  “苏孽瞳你个雷劈的!”青离大叫道,“好歹认真点,拿木头搭一个好不好,你居然拿纸糊!?”

  “阿涅”,小孽从上到下扭了三扭,一副欠扁的神情,道,“可你不是进来了么?”

  青离先一愣,继而气得想撞墙——她一火,把这茬给忘了。

  不过跟他去转转或者也不错,大概起码挺有趣的?

  “哦耶,跟我去喽!什么事都听我的喽!”某人不等她回应,开始自说自话地转起圈来……

  -

  -

  苏孽瞳混在一个马戏班子里四处流浪,给出的解释是除了偷窃之外,也就还有点小把戏能讨口饭吃,但青离自然是不完全相信的。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他的乔装。

  青离知道他的变装功夫是一流的,但当他着一身大红杉裙出来时,还是着实吓了一跳:

  大红,本是最俗艳的颜色,在他身上却那么服帖,静如柳,动如蝶,没个端正样子,举手投足间却都有一种别样的风流妍媚;一根珠钗摇摇欲坠地挽住偏偏的一个髻儿,几绺碎发仿佛无心般滑下脸庞,画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韵,却又刚刚好挡住左眼,露出的右眼上一抹淡烟般的紫色,只肯斜睨着看人,配上弯弯的一点朱红笑唇,傲劲、媚态与喜意融合的那么恰到好处,又不让人觉得太容易到手,又不让人觉得太难以接近,青离是女子,都能感受到若是不知就里的男子看了,大概只像一处挠不着的痒痒梗在心里,发疯着魔。

  “班主,就收下她嘛!”小孽用嗲得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央告着。

  “不行不行,看你面子已经养一个吃闲饭的了,难不成还要我破例?”看来班主是个贪财不好色的主儿,明确地拒绝道。

  “她有本事呢。”

  “什么?”

  “唱戏。”

  “什么段子?”

  “《苏武牧羊》。”

  班主还没答话,青离一把把小孽扯过来,低声恨道,“你这信口开河的!我哪里会演苏武?”

  “我哪里说让你演苏武?”小孽用至为纯真的眼神看着她,无辜地说。

  “……”

  “苏武牧羊?这年头谁要听这种戏”,班主没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自顾自皱眉说下去,“花魁杜十娘什么的还差不多。”

  “班主……”青离咪咪笑着,声音却是仿佛从咬牙切齿的缝隙中传出来,“我的飞刀扔得不错……”

  “飞刀?干什么?”班主问。

  “假若说……把这个美人定在墙上,我隔着五丈丢飞刀过去……”青离说着,脸上保持着微笑,手却像飞刀一样出去,啪地擦过小孽耳朵旁边,“第一刀,钉这里,第二刀,钉……”

  “好,好!”不等她说完,班主已经打断她大叫道,“美人遇险啊!这节目一定大卖——只是,你能打那么准么?”

  “班主放心,万无一失,决不伤人,不信找刀来试试看哪。”

  青离把那个“伤”字咬得特别重,笑嘻嘻看向小孽,丝毫不理后者谄媚而可怜巴巴的笑容,眼神分明是说,看我不把你剃成和尚……

  “好,好,我这就找刀去!”班主还是没在意他们之间的事情,为这个可能财源广进的新点子雀跃着,转身去找道具了。

  看他出去,青离却突然想起刚刚他的一句话,一下子没心思再跟小孽闹,而是急忙问道,“方才他说看你面子已经养一个吃闲饭的,难不成是苏妖?她的本事怎会吃闲饭?难道并没好么?”

  (一零二章白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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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零三章 我是你的……世界】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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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妖瞳好了,可也没好。

  说她好了,是因为二十万两的药引子果然起了作用,她从长达六年的昏迷中醒过来了。

  说她没好,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空茫的眼神落向远方,好似道士做法时从白纸变成的人偶一般。

  这是青离第二次见到她,跟第一次在潭水中的印象大不相同了。长期的昏迷使她形容枯槁,残留在体内的余毒使整个人的脸色蒙上一层淡淡的黑灰,连那只稀世的水蓝眼睛,也显得昏暗浑浊。

  “你是谁?”她看着苏孽瞳,如同受惊的小鼠,瑟缩地问。

  苏孽此时换回男装,露出颈侧一处浅浅的伤疤,上前去捧着她的脸,轻抚她的头发,缓缓说道,“我是……”,

  青离以为他要说“我是你弟弟”,还能是什么?没想到,他却很为难似的停下来,想了想。

  在停顿这段时间里,他旁若无人地去吻苏妖光滑的额头,温柔地流连过白皙的脸颊,双手也沿着苏妖身体的起伏,熟悉地滑落。

  青离看着,略微吓了一下。但很快,她觉得可以理解。

  收敛了平时的嘻嘻哈哈,却一如既往地惊世骇俗,他们本来,就不是世俗可以约束的人。

  或许妖孽的世界里,爱是最高的秩序。

  良久,苏孽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重复前面未完的话,“我是你的……”,然而带着微笑而又不容置疑的口吻,给出最后两个字,“世界。”

  苏妖听到这句话,一直苍白僵硬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朵笑意。

  青离也笑了,我是你的……世界,也真的只有这对妖孽才能,也才配说出这样的话来。

  ……

  过了一会,小孽安抚姐姐睡下了,转过头来,笑着对青离说,“每天,会忘记以前所有的事。明天起来,又是这样了。”

  “治不好吗?”青离低声问,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废话,苏孽会不想尽办法去治么。

  “大夫说不是伤病,所以,也无药可开,只能自己好。”

  “你跟着马戏班子四处走,也是想去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让她想起来吧?”青离沉吟一下,问道。

  苏孽抬头看看她,没有回答。

  “那……不是我想咒你们……可,如果好不了呢?”

  “那就让她每天重新爱上我一次,也很好呀。”苏孽站起来,笑道,平时那个洒脱的他好像回来了。

  青离突然想起奇怪的比喻,达延是火,云舒是地,苏孽是风,而她自己,大概是水吧。

  从苏孽平时透露的一些话中,她知道苏妖瞳的性格外貌跟她自己是有几分相似的,其实,苏妖的生活也可以看作她并没有走上的另一条轨迹。

  跟风在一起的水,是随心所欲悠游天边的云雾。

  跟地在一起的水,是有所依傍奔流到海的江河。

  然而终归,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要羡慕妖孽的拥有对方就拥有整个世界,因为反过来,他们也在羡慕自己和云舒虽然怄来怄去但至少还能指着鼻子叫出对方的名字骂啊。

  每个人羡慕别人的,都是别人比自己好的地方,对别人不如自己的地方却视而不见,然而,老天爷毕竟是公平的……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说”,于是她很豪迈地拍拍苏孽的背。

  这可不是客套话,她是真的希望苏妖好,让她看到她不曾实现的另一种生活啊。

  -

  -

  这天下午,马戏班子被镇远侯府请去了。镇远侯郝武六十大寿,府上大摆宴席,而老爷子就有个爱好是看杂耍,于是从各地请了许多花样杂耍艺人,据说要热闹个三四天不止。

  说起来,青离还见过这个镇远侯。

  大概在十几年前,北京保卫战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曾封侯,只是普通将领,但因作战英勇,颇有声名,与青离父亲同为武官,便有数面之缘,是以青离也认识他。那时她还小,不过也有个模糊的印象,大概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男子,来一次家里的丫头会在背后议论半天。

  后来,他被派去镇守辽东,所谓祸福相依,边关虽苦,却让他没机会参与朝堂政治,因此夺门之变后不曾受到太大牵连,一直到三年前顺利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圣上还特赐了良田百亩,府第一座给他。

  青离回想这些时,是随着整个班子走在侯府里的路上的,突然面前飘下一柄青罗伞,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们本来在走的路是从一弯小石桥下穿过去的,伞就是自那石桥上行人的手中跌落,青离定睛看时,是个穿绫罗带凤钗的女子,带着两个丫环,约摸二十多岁年纪,长得十分艳丽,可能有胡人的血统,眼窝颇为深陷,瞳仁是碧色的,令人眼前一亮。

  领着青离他们一干人的府里的大丫头拾了那伞,递回去,桥上女子的丫头接来道了声谢,继续走路。

  这一瞬间的交接,几乎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但正在这“没有”中,也可以透露出许多讯息。

  例如,领队的丫头并没有拍拍泥吹吹灰之类的动作,这已经说明这女子不是需要特别巴结的对象,应该不是正室夫人,可看穿着,又不是个下人甚至小妾的样子。

  “没听说镇远侯有女儿呀。”于是青离自言自语咕哝一句。

  这本来是她自己随口一说,不想叫领队的大丫头听见了,倒引出一篇子闲话来,“女儿?女儿倒好了!”

  “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女人,上杆子跑到男人家里来要做妻做妾!”

  “老爷也不知怎么老糊涂了,当即竟然收了做续弦……我等这些伺候了十多年的……”,丫头自知失言,收住了,又转去谴责老爷的糊涂,“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岁数了,还以为人家图他龙精虎猛呢?还不是图他家业!”

  “不过啊,这小蹄子也没几天蹦跶了,这会儿她不过仗老爷的宠——老爷六十岁的人了,能让她靠一辈子么?”

  “怡红!”一旁另一个丫头听不下去,喝她道,“老爷的大好日子,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先前的丫头有些不甘心地住口了。但青离心中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恩怨复杂的大家族,不会又要出事吧?

  早知道真应该跟云舒在一起啊,起码出了事衰神的名声有个人好赖……

  (一零三章白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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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章 令人惊呼的镇远侯】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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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他们歇了一夜,第二天镇远侯的寿筵便开场了,长条的桌子上摆满珍馐,在露天里围成一个半月形,中间搭起张灯结彩的戏台子,一大家子人围着看戏说笑,一片繁华景象,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掩盖住底下本来的脏水。

  台下一些亲朋陆续落座拉呱,不过镇远侯还没出来,因此台上也是一些涂了白脸的小丑儿抛个彩球顶个碗这些热场的小把戏。

  青离从后台往外望去,侯府的两位少爷郝迟、郝穑已经在那里了。郝迟年约三十出头,肥头大耳,膀子上的肉可以拖下来到桌上了,一边说话,一边还颇为粗俗地往嘴里填着东西,与他对坐的是其妻子邢夫人,倒也“登对”,额头窄小颧骨高耸,一脸刻薄之相;郝穑大约二十八九,按说长得不算难看,但不知怎么就是有股猥琐的气质,一双眼睛老是色迷迷的眯着。听说因为镇远侯出身军旅,相对来说没那么注重家庭生活,两个儿子都是三十岁左右才有的,而且由于长年在外,疏于管教,现在是两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五毒子弟,整天就惦记着老爹那点家业呢。

  想着,远处一大群人簇拥着过来了,青离眼尖,看到小车旁边扶着的是那天桥上落伞的胡姬,虽然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至少看起来照拂颇为殷勤。那么,车里头坐着的大概就是镇远侯郝武了。

  青离心里虽然明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也不可能还是当年那威武英俊的样子,但当看到他暴露出整个正面时,双手还是不自觉地捂在嘴上才忍住那一声惊呼。

  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头歪斜在一辆四轮的小车里,皱纹像雏菊般华丽地盛开在灰褐色的老人斑中,牙齿大多脱落了,使得口齿含混不清;听力似乎也不太好,因为旁边的人常常要凑到很近同他讲话;手指无法伸展,好像鸡爪那样佝偻着,伸出的时候抖个不停,指肚萎缩下来,指节又特别地粗大,上头两个金戒子,一看就知道无法正常摘下了。

  北方地气极寒,这是在辽东呆久了的常见病:风湿。得了这个病的,轻者阴天下雨关节疼痛,重者整个骨质都会发生变化,就像镇远侯现在的样子。

  青离还有点惊讶着,那边叫到她上台了。

  是跟苏孽的飞刀把戏,她本来算是颇拘谨的人,不过跟苏孽一起,本来就图个穷开心,也会不自觉地放开一些,而小孽就更不用说了,穿着那身大红的裙衫,手脚缚在一个会转动的大木盘上,每当刀飞过来,明知道不会打中他,都表现出一脸惊恐,尖叫得跟什么一样,而这尖叫又不是女人很刺耳的那种,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掺入了一丝娇、两分媚,让人又想保护,又想欺负……青离听着都觉得有点要流鼻血,不用说台下的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地上沾上泥了——果然,还是男人最知道男人吃哪一套……

  不过,令青离有些奇怪的是,对他们这个不能说不精彩的节目,寿筵的正主儿倒没有多大反应,或者说,镇远侯好像其实并不关心马戏,因为他对许多掌声雷动的把戏无动于衷,反而一些小丑儿插科打诨的戏码让他挣扎着直起身来,努力瞪大那双昏黄浑浊的老眼,似乎执著地在寻找什么东西。

  `

  少顷,青离苏孽谢幕下台,刚到后台,却是一阵纷乱吵嚷。

  “那红衣裳小美人在哪儿呢,啊?在那呢?”

  青离皱了下眉头,这好像是刚才听过的侯府二少爷郝穑的声音。

  “哎唷,可找到你了!”果然是那油头粉面的郝穑,不知何时溜到后台来,看二人过来,一径越过青离,扑向小孽。

  如果他前来调戏自己,青离大概会打他两耳光,但现在,她很想捅他两刀……

  这是闲话了,总之苏孽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一个倒卷红衣,嗖地把自己挂在一个绑大红花团的鼓架上,笑嘻嘻地晃荡着看他。

  郝穑在下头跳着脚够不着,只能嘴里喊些不三不四的话过过干瘾,那副猴急模样笑得周围上妆准备的戏子都前仰后合地。

  小孽笑嘻嘻地,不知从哪里抓出把瓜子,磕一个,噗地一吐,底下那男人便忙不迭地扑过去一接,只差没有尾巴摇地嬉笑着过来讨好,“看美人吐这瓜子,皮是皮,仁是仁,跟珍珠似的……”

  苏孽也不说话,继续四处吐他的瓜子皮儿,青离这时觉得,这小混蛋,简直是以勾引他人为乐的……

  然而突然,郝穑“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原来他习惯性地去接,不意小孽竟扔下一条蛇来,黑黄相间,在他手上丝丝吐着红红的信子,他拼命甩却越缠越紧,吓得哭爹喊娘起来。

  “啊呀,是蛇呀!”小孽也从鼓架上跳下来,无赖地抱住青离的脖子,一脸娇痴地道,“姐姐,我怕怕……”

  青离真是哭笑不得——好像那蛇不是他自己扔下来的似的,苏妖以前要对付这么个小坏蛋,大概也很头痛吧。

  “啊?这不是我的蛇么?几时爬出来了?”旁边一个耍蛇把戏的艺人冲来,定神一看,叫道,“大人莫惊,莫惊,这是我们杂耍用的,毒牙都拔去了。”说着,他拿根竹枝,吹声口哨,那蛇立刻得了号令般弃了郝穑,攀上竹枝,任他收回笼子。

  郝穑得了命般喘息了一阵,灰溜溜地跑了——起码他的裤子要换一条。

  他身后,响起这群粗俗艺人的大笑声。

  不过,苏孽这时大概也没想到,这一时的放诞会给自己惹来不小的麻烦。

  因为当天晚上,白天所见的那个老头子,曾经威名赫赫的镇远侯,死了,被毒蛇咬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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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 一零五章 钗头凤】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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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远侯死在自己房间里,面色发青,口鼻淤血,手中紧攥着一支蜡烛,但房内摆设一切如常,淡青的纱幔垂下,桌上摆着一小坛酒,弥漫出满屋香气,却又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因命案而前来的官差叫林鸣,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捕快。青离在沈家混得久了,跟他也算熟悉,他一来到现场就认出来了,刚想走避,不意也已经被发现了,互相惊诧两句,站在一起。

  据仵作禀告,死者死于中毒,死亡时间约在晚上亥时,林鸣遂盘查起来。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那位带胡人血统的小夫人,因其双眼碧绿,得名“绿珠”。镇远侯年纪大了,脾气也有些喜怒无常,据说,好像有种被害的妄想,无论是什么丫头仆妇,总是担心他们要害自己,但不知为何,偏偏无比信任这个胡姬,因此穿衣喂药一应事务,都变成是她一手操持,而一般下人在晚上连房门都进不去。

  据她说,镇远侯有风湿寒症,每晚她都要喂他喝些药酒,然后扶他洗洗睡下,这晚也是如此。但因为赶上寿辰,府上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她刚刚把酒坛拿到桌上,外头突然有人找,她便出去处理一下,没想到一拖就拖了小半顿饭的时间,这段是亥时一刻左右,找她的丫头可以作证,而她回来时,就看见侯爷仰躺在床上了。

  “大人,这还用说吗!药酒都是她一手掌管,家父死于中毒,不是她谋害亲夫,还能是谁?”不等胡姬说完,郝穑已经抢着说道。

  绿珠也不答话,夺过桌上酒来,咕嘟嘟往喉咙里便灌,慌得林鸣忙使人拦住,解释道,“少爷、夫人都请少安毋躁!侯爷虽是死于中毒,但方才仵作检测酒中,并无毒性,反是死者左臂上有一蛇伤,想是毒蛇伤人,不是有人下药。”

  青离从人缝中瞥去,那伤口齿痕上下各二,出血发黑,不像人力所能伪造,看来确实是毒蛇的杰作。不过,转念一想,说到底,恐怕毒蛇也只是凶器,包藏祸心的,还是其中某个人。

  她心中所想被府上长子郝迟的妻子,那个面带刻薄相的邢夫人,率先说了出来,“好端端的房中如何会有蛇?那小贱人还是逃不了干系!”

  绿珠没有正面跟她冲突,而是向林鸣一个万福,道,“大人明鉴!奴家蒙侯爷错爱,万死无以为报,深以未给老爷生下个一男半女为憾,又怎会对老爷下此毒手?”

  这话虽然点到为止,但大家都明白了,她并无子嗣傍身,镇远侯一死,不被扫地出门,能有个半亩薄田渡此余生已算天大的造化了,所以,她应该是最不希望死者亡故的。

  众人纷乱一阵,但总算在林鸣的诘问下交待清楚了各自在那一段时间里的行动。

  林鸣并不糊涂,听了这些,脑中迅速闪过几个问题:其一,如果绿珠说的是真话,那在这小半顿饭时间里,任何人都足够进入房里杀人,但一般下人连进门都会被轰出去,而现场并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所以看来不会是下人所为;其二,论动机,当然是两个儿子嫌疑最大,但他们并没有老爷那等怪毛病,身边诸多丫头小厮都能作证,那时他们是活动在众人眼前的;其三,毒蛇是哪里来的?难道是马戏班子的耍蛇艺人带的其中某一条漏网之鱼毒牙没有拔掉?但这会儿,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人会承认,一定推说是野生出没的了;其四,怎样能让蛇咬到人呢?如果是为了不在场证明提前安置的,蛇是个活物,这会儿又不是数九寒天,在房中怎么呆得住?

  那么,如果有动机的人都没办法作案,难道这确实是一起意外事件,不是任何人的谋害?不,不对,因为死者手中那支蜡烛,必定是中毒之后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的东西,可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夫人可知道,老爷有无提前留下遗嘱?”一旁青离突然道。

  林鸣正苦思冥想,闻言一拍手道,“是了”,他也见过许多案件,死者最后因为无力再多做行动,往往抓住手边最近的东西,利用谐音或相关的意义作提示,就像烛嘱谐音,而死者长期卧病,提前留下遗嘱也是很有可能的。如果找到这个,相信也会有不小线索。

  绿珠想想,道,“这个奴家不清楚,老爷大多事情奴家都知道,但有一个箱子他自己收着,一靠近甚至他还发火,若有什么东西,也必是在那里吧。”

  按着她的指点,官差将墙上一幅“天伦之乐”图画翻开,露出后面一个暗格,取出一个古旧的木箱子,挂着一把黄铜大锁,也已经爬满铜绿。

  为调查需要,公人们少不得强行将箱子打开,里头分别有几个木盒子,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保管得很用心,也都被一一打开了。

  率先被展开的是一幅绢画,上头一个女子,梳双蝶髻,绾凤头钗,百褶胡裙,手抱琵琶,一双碧眼,动人心魄。

  “这可是绿珠夫人么?”林鸣问道。

  “奴家不记得何时画过这等画像。”绿珠摇头道。

  “应该只是长得像的人罢了,看这纸质,怕是少说十几二十年了,那时夫人年纪还小呢。”青离看看那画,对林鸣说道,一边又捡起箱子里另一件东西查看。

  那是一方红笺,题着一首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的《钗头凤》!”,青离轻呼出来,看那笔迹秀美工整,大约出自女子之手,而有的地方墨迹洇开一片,可以想见当时泪珠禁不住滴落的场景。

  “却是怎样?跟案件有关么?”林鸣忙问道。

  “还不知道是不是一定有联系。不过这样一串,很多东西一下子通顺了”,青离将陆游唐婉的故事简单讲述了一下,道,“大约这是侯爷多年前钟情的女子,由于什么原因分开了,因此留的纪念。”

  “喔,听说镇远侯四十余岁丧妻,一直未曾续弦,年近花甲却突然迎娶绿珠夫人,大概是夫人跟这画中人有些神似之故吧。”林鸣也恍然大悟,说道。

  绿珠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

  “找到了找到了!真的有!”这边说着,那边一个衙役从箱底找出一个书封来,开口用泥封住,又有蜡印,正是遗书的样式。

  官府拿过来验看了,确定在此之前没有开封过,里面的字迹也是镇远侯的亲笔,于是林鸣宣读起来。

  但他刚刚读了两行,便呈现出惊愕的神情,而所有听众,尤其是那些切身相关的利益者,更是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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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 一零六章 往日情仇】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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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远侯的遗嘱不短,墨迹浓淡不一,可能不是一天写成,里面亦参杂着一些情绪的记述,总结起来看有几方面的内容,但最令人震惊的无过于这一条了:

  他当年在边关与一位叫碧罗的胡姬生活多年,育有一子,但后来失散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这个孩子,如果在有生之年未能找到,则希望子孙继续寻找。

  而他保证两个儿子会继续去找的方式就是:如果找到,兄弟三人平分家产,如果找不到,家产全部捐给国库,让他们一文钱也拿不着……

  “不可能!遗嘱是假的!”两个不肖子此时倒是异口同声。

  “方才已经有专人检验过笔迹了,”林鸣答道,“难道二位大人还信不过官府不成?”

  郝迟才要说话,被一旁夫人邢氏拉过去在耳边咕哝了几句,脸上突然显出惊异的神色。

  林鸣却没注意到这细微变化,道,“府上可有当年在边关呆过的老下人?找来问问,当是知道的多些。”

  费了一点周折后,一个镇远侯当年的马夫与一个退伍而无家可归因此来作家丁的老卒被招来了。据他们说,里头是有这样一个故事:

  二十年多前,郝武在边关镇守时,娶了一个弹琵琶的女子做外室,这女子有胡人血统,双眼碧绿,名唤碧罗。两人生活了五六年,一直颇为恩爱,其间碧罗诞下一子,乳名苏哥。

  当时镇远侯原配夫人还在,但夫妻感情冷淡,两个儿子也三岁看老,显出极为不肖的样子,因此镇远侯常常提到喜欢碧罗的儿子,以及想把她扶正的话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远隔关山,这些话还是传回了他在京城的家中,家里少不得闹成一团,郝武的父亲是个古板暴躁之人,听了些煽风点火之词,一把火杀到边关去了。

  接下来就是很俗但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的棒打鸳鸯戏码,稍有不同的是,这位老太爷脾气暴躁得可以,抵达那天,镇远侯正好不在,他看到胡姬与两个孩子,竟然就下令强推出去卖了。

  “等等”,林鸣怪道,“这老太爷也忒狠心,容不得那胡姬也罢了,为何连自己孙子也要发卖?”

  “大人有所不知,老太爷本来不喜胡人,何况那胡姬出身娼门,原本是个不规矩的,嫁老爷时,听说自带着个三四岁女娃儿了”,老卒答道,“后来那孩子,胡姬是绿眼睛,老爷是黑眼睛,苏哥却是一双蓝眼,也难怪老太爷死活不信是家里的种。”

  “老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一旁马夫打断他道,“碧罗夫人嫁老爷前咱不说,嫁过来后行止是大伙儿都看着的,从来没些让人说闲话的事儿!俗话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那高个儿生出矮个儿来,白羊下个黑羔儿,咱都见过——我看哪,还是老太爷那脾气……唉!”

  凡认识老太爷的人都明白马夫没说出来的话,那老头子的偏激与武断确实非比寻常,从来不认为自己会错,又会用很极端的方法来贯彻自己的想法,简直无法沟通,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相信镇远侯不会错认自己的孩子的。

  “卖到哪里去了?”林鸣接着问道。

  “马戏班子。当时正好有个马戏班子经过,老太爷就把她们娘儿几个一股脑丢进去了,叫带的越远越好。老爷回来后,暗地里派了好些快马去找,可你知道那班子往哪里去?大海捞针一个样儿,最后也没找着。”

  “难道老爷晚年突然爱看马戏,也是为了找这几个孩子?”青离插话道。

  这句问话并不期望得到答案,因为除了镇远侯,应该没人回答得了,但是另一方面,答案又已经在人们心中昭然若揭。

  “哎呀!那个……我想……难道”,邢夫人突然表情夸张地开腔。

  “夫人想到什么,但说无妨”,林鸣无奈地把路给她铺下来。

  “那我可就说了……这孩子是不是就混在这次来的马戏团里,把老爷给杀了呀?”

  “就是就是,马戏班子那帮人多手杂的,没人盯着,又会耍龙耍蛇,依在下看,一定是他们的人干的了!”她肥胖的老公赶快在旁边附和。

  林鸣按刚刚想的,下人应该进不去房间,绿珠夫人没有动机,两位公子都有不在场证明,好像凶手是马戏班子里的人也是个值得追究下去的路子,可也有一些问题解释不了,于是问道,“这份遗嘱并没人看过,假设老爷与碧罗夫人的儿子在这里,他又不知道老爷百年之后还会给他一分家产,动机何在呢?”

  “哎呀,大人您这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那人无论知不知道家产的分配,都是想杀老爷的呀。”邢夫人尖声道。

  “此话怎讲?”

  “虽然他们是被老太爷卖掉的,但老爷到底是当时恰好不在,还是想要孝子的名声故意躲出去呢?谁知道,对不对?况且,那些会杀人的人,想法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老太爷已经没了好久了,他心里把账都算在老爷头上也不一定。”

  “对啊对啊”,事关利益,郝迟也仿佛聪明了许多,“大人想想,那孩子被卖时也四五岁了,又跟大人在一起,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世,既然知道身世才来的,又不跟老爷相认,不是因为怨恨,是什么?”

  林鸣脑中一转,这么说,听起来倒也还有些道理,可是既然老卒与马夫说到那孩子是蓝眼,这诸多马戏班子中也并未看到有这等特征、年纪、性别都合适的人,总没办法一个个搜吧

  邢夫人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暗地捅了丈夫一下,郝迟顿时像开了开关一样笑道,“在观戏时,拙荆眼尖,还真看到了这么一个男子。”

  “谁?”官差忙问。

  青离看见一根手指向自己指来,方才一惊,发现它又移了一下,指向自己身后。

  然而,当她转过去时,这一惊变成了真吓:后头是苏孽,他是不得已站在这里,尽量低调了,没想到还是被牵扯进来。

  “这明明是个女的……”林鸣刚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府上丫头告诉小妇人,他其实是个男子,不信大人可以搜身。好端端一个男人扮成这样子,不就更奇怪了?”邢夫人步步紧逼。

  青离暗自思量,现在的情况,所有人,大概只想要个替死鬼而已,她倒不担心苏孽是这里的凶手,但他以前的麻烦,并未还清,一辩解起来,不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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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 一零七章 围魏救赵】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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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小官,方才邢夫人说话,可都听到了?你可承认?”林鸣于是向苏孽瞳询问。

  苏孽略一沉吟,低头沉声答道,“草民听得真切。草民承认自己本是男子,一目微蓝,却不承认有杀人之罪。”

  “你!竟然是……”一边郝穑想到自己被戏弄的场面,气结之至,呆了片刻,却又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大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后台好多人都看见了,他嗖地一声就从袖中变出一条蛇来,叫它干嘛就干嘛!”

  “就是!白天我们看那耍蛇的,吹吹笛子,蛇就跟着跳舞了,也难保吹吹笛子就能让它们咬人!”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而林鸣也很难不被影响,他推断一下,苏孽确实有很大可疑之处,首先,他年纪、外表都与故事中的符合,而扮成女子遮住眼睛的举动太像在掩饰身份;第二,若是按邢夫人说的,也有动机;第三,如果能操控毒蛇,就完全解决了不在场证明的问题。所以,要想不怀疑他都难。

  与此同时,青离也在思考,她相信此事与苏孽无关。他们已经坦然接受因贪婪而得来的报应,没有不知悔改反去大开杀戒的理由。

  而且,虽然有诸多的巧合,也有几项决定性的证据证明小孽不是那个故事里的孩子——如果他是,那苏妖瞳哪里去了?那个故事里可并没有说侯爷的孩子是龙凤胎啊。

  但问题在于,小孽不能多说话为自己辩解。

  苏孽的确在掩饰身份,但不是什么这个侯府的儿子,而是从前那个祸乱江湖的盗圣。

  数年前的抓捕,林鸣也在,这会儿没认出来第一因为苏孽的装束,第二因为压根没往那方面去想。但如果给他足够多的提示,让他一下子想起来那对大闹天宫的龙凤胎,小孽面临的麻烦恐怕可就不止这一点儿了。

  苏孽沉默了一会,大概是事情太突如其来,让他也一时失去了平日的迅捷。他很明白一个谎言需要另一个来圆和它的破绽的道理,所以字斟句酌,不敢轻易开口。然而,在这矛头所向之时,迟疑也变成了一种罪过。

  要怎么办呢?青离也着急起来。

  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在心里一个击掌:一座城池在遭受攻击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为自己解围,一个人在遭到质疑时总会反驳、辩解,然而,不是还有个成语叫“围魏救赵”么?

  没错,只要把真凶指出来,大家的注意力自然会转移,没人会再揪着小孽问东问西。

  那么,真凶究竟是谁呢?

  如果排除下人的话,应该是两个儿子、长房媳妇或是绿珠夫人中的一个。但他们在案发当时都不在现场,如何能保证毒蛇咬到人?

  想着,她走近现场,再度去查看那些证物,跟云舒混久了,动作也相当熟练,林鸣并没阻拦她。

  她举起酒坛来反复端详,看来是新开的一坛酒,坛口还有泥封剥落的痕迹,里面则是满满到坛口的药酒。

  药酒本身已经验过是无毒的,青离闻了一下,有很重的羌活和桂花味道,前者是疏风止痛的风湿常见药,自然不奇怪,后者却是怎么回事?听说镇远侯喜欢桂花的香气,喝茶饮水都喜欢放上几片,但不致于连药酒里也放吧?何况这酒中明显并没有桂花的花瓣啊。

  难道……

  她的眼神骤然尖锐起来,去翻旁边的杂物桶,是一个不出意料但还是令人沮丧的结果:整个泥封被打得粉碎,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说起来,我怎么好象在哪见过你?”她检查的同时,那边对苏孽的讯问也在继续,林鸣突然说道。

  青离心里一凛,看来已经不得不说话了。

  于是她有意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林大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众人的目光刷地被她吸引过去。

  “凶犯就是你——绿珠夫人!”青离一手指向那碧眼胡姬,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种高调的姿态是她从未采取过的,一般都是让给云舒来表现。隐藏自己,算是她难以改变的习惯之一吧,不过此时的情况,也是没办法了。

  “刚刚说了,奴家并没有动机。”绿珠略显惊慌地反驳道。确实,在刚刚发现的遗嘱上,虽然给她留了几亩田产,比起现在是老爷的正室夫人,区别总是差多了。

  “先不说动机,手法上,只有你一个人才做的到。”

  “老爷中毒之时,奴家并不在房里。”

  “你不用在房里,只要在房里布置下一条蛇就行了。”

  “布置?恐怕姑娘说得太轻巧了,奴家上哪儿去捉一条毒蛇来?何况,奴家自己也在这房里住着,难道不怕伤着自己?”

  “柳姑娘。”林鸣亦附和绿珠的话,向青离道,“现在又不是蛇蟒僵伏之日,若有一条留在屋里,一定自己游走了,夫人又不会耍龙耍蛇的,怎么可能让它咬到侯爷?”

  青离微微一笑,“可如果蛇不用自己捉,又能保证咬到人呢?”

  “你是说……”林鸣眉头一蹙,也突然有点明白过来。

  “正是!活蛇泡酒,本来也是治疗风湿的良药,买上一坛,也丝毫不惹人怀疑”,青离朗声说道,“而夫人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泥封上钻一个极细小的透气孔罢了!”

  “蛇命坚韧,只要能透气,泡个三年五载还能活的例子也有。但被囚许久,一旦打开,必定狂躁伤人。”青离继续说着。

  “你故意有事出去,留下镇远侯一个人在房间,又把药酒给他拿到桌上。他久等你不回来,便去开那坛子,就被突然而出的毒蛇咬死,毒蛇伤人后即逃逸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你,自然是有时间可以清理现场的,将整个取下的泥封打碎,便没人能发现那曾有的细小气孔。”

  “不过,你却疏忽了一件事:偌大一条蛇游走了,坛子中酒线自然下降,一个新开的酒坛,只装了三分之二的酒不是很令人奇怪么?”

  “你在大声尖叫,大家都要冲进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一时病急乱投医,将老爷平时所喝的桂花茶倒进酒坛,虽然小心没有使花瓣掉入,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酒中带有桂花的香气。”

  “如果不是这样,你要怎么解释从外头买来的风湿药酒里头有桂花这种事情呢?”

  青离这一串质问流畅犀利,一针见血,众人哪里还记得苏孽瞳的事,连林鸣心里都暗暗羡慕沈云舒身边能有个这样的人在。

  绿珠夫人的脸色由白转青,但最后又复回红润,淡淡吐出几个字,“动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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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 一零八章 杀人救人】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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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的一串质问流畅犀利,一针见血。绿珠夫人的脸色由白转青,但最后又复回红润,吐出几个字,“动机呢?”

  “方才提到,碧罗夫人嫁给侯爷时,已经自带一个小女儿了,只怕,那就是绿珠夫人您吧?”青离不温不火地答道。

  “是了!”林鸣听到,一拍手掌,拿过那张画来与绿珠对比,叹道,“竟没想到这点!若是这样,就通顺了,恐怕你的母亲和弟弟已经死在颠沛之中,而你才是来报仇的!”

  “那我未免等太久了吧?”绿珠看看他,淡然而有力地反问道。

  林鸣一时语塞,确实,绿珠一来到这个家里就得到了绝对的信任,她想下手,应该早就可以了,没道理要等到现在。

  绿珠看他不语,将目光投向青离,里头似乎有一点挑战的意味在。

  青离于是叹口气,道,“夫人的动机,确实不是寻常人能猜到的。”

  “如何?”林鸣第一个奇怪地问。

  “她并非因恨而杀人,相反,是因爱杀人。”

  此言一出,观众大哗,因爱杀人,有这种事吗?

  青离却不慌不忙,娓娓道来,“镇远侯年轻时英武刚毅,言笑风流,如今鸡皮鹤发,老朽不堪,我一个外人见了,都觉着心寒,何况真心恋慕他之人呢。”

  “好了。”

  青离一怔,但随即她确定这句打断是出自绿珠夫人口中。

  “好了,接下去让我说吧。”绿珠重复道。

  众人皆屏气凝神,想听这闻所未闻的动机的来龙去脉,绿珠就在这一片静默中,悠悠长叹一声,开口说下去。

  “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当年那小女孩。第一次见到侯爷时,不过三四岁。”

  “侯爷一直待我如同己出,弄坏了玩具,被别的小孩子欺负了,想要做什么,只要告诉他,好像无论什么事,他都能笑着处理得好好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八年。我开始略微知晓一些人事,有的时候,会在门后偷偷看他的背影,毕竟,我并不是他亲生的。”

  “这八年,是我命里最好的一段日子。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变了。”

  “娘哭着,让我叫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外公。我不叫,他生气,说是不知好歹的孩子,我叫了,他更生气,说什么野种也敢攀附他家。”

  “娘恳求说让她见爹一面再走,可连这也不行,我们娘儿几个被硬塞上一辆满是猴臊气的大篷马车,黑乎乎地也不知道方向,只知道车子在走,很快,颠簸得非常厉害。”

  “再从那马车上下来,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城市了。”

  “马戏班子的班主娶了娘,也骂骂咧咧地收养了我和弟弟。”

  “我娘就天天在背后流泪,跟我们说原来侯爷的好处。”

  青离明白,人的感情是最难捉摸的东西,遇到这样的情况,人大多会有两种极端的反应,一种是恨屋及乌,觉得丈夫不能保护自己,也殊为可恨;而另一种,人对于被强行夺去的东西,心里反会有一种补偿,世上常见的,两口子在一起时打打闹闹,但若一方故去了,平日那些不好,竟突然全不见了,想起来的都是对方的好处。看来,碧罗夫人是后一种了。

  “后来,我娘终于郁郁故去,弟弟也在一次意外中死了,世上就剩我一个孤鬼儿。”

  “班主想把我配给团里一个小厮,我不愿意。这时,我突然想起侯爷来了。”

  “这些年里我娘没去找他,因为只要他那个爹在,还会把我们卖出来的。可过了这么些年,老头子应该也没了吧,所以我偷偷跑出班子,自己千辛万苦地找到侯府来了。”

  “我没告诉侯爷我是谁,只要他以为是个长得像我娘的人就好。”

  “在路上的时候,我想着,他一定是记着我娘的,也许这样的磨难,这样的一大圈,竟然是老天爷可怜我,特地让我能跟思恋的人在一起呢?”

  “他确实还记得我娘,但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这还是我那般爱恋着的那个人吗?”

  “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嫁入侯府,即使有多少人背后议论是麻雀捡高枝,他们哪知道那是我从十余岁就喜欢的人?”

  “我一心一意侍奉着这个人,但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挡他的老去。”

  “他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风湿一天比一天厉害,到后来,手抖得鸡爪子一样,喝碗汤一半都洒在身上。家里两个不肖子孙也不让他省心,有一回,很可能是有人给他下毒,上吐下泻了好久,从此,连脾气也变得疑神疑鬼的,越来越暴躁了。”

  “这样下去,我怀疑连我的热情也会耗尽。”

  “与其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躯壳仍在,里面那个人却越走越远,不如让他解脱了吧。在世上还有一个人真正在意他的时候,把最后那点当年的影子,好好地留下来。”

  “于是我决定,让他开开心心过完最后这个生日,然后去一个不是这么痛苦的世界。至于遗嘱、马戏,这些事情都是巧合而已。”

  “能有一个人,当真看破我这番苦心,我也觉得欣慰了。”绿珠最后叹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带累他人,大人要带我去衙门,去官府,悉听尊便。”

  ……

  沉默

  `

  林鸣向青离道了谢,客套几句,带上犯人走了。

  青离目送他们远去,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

  绿珠是在杀人,可也是在救人。

  她想救的,是一个曾经居住在那个躯壳里的更可爱的人。

  如果老天爷一定要让人们死去,为何不能让他们到了一定年龄就戛然而止,而是一定要先夺去他的英武、豪迈、气概、温柔,等等等等,最后,再把残存在那个老朽躯体里的变了质的灵魂抽走呢?

  没有人可以回答吧。

  只是,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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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头- 一零九章 白头之扫尾】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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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街上,高高的戏台。

  依旧水红的衫,斜睨的眼,淡紫轻烟一抹向天,弯弯笑唇丹霞一点,举手投足看似无心,笑意却已臻入骨。

  不过,这次他对面的人,却是正主儿。

  青离坐在台下蜂拥的叫好声中,看着台上那两个。

  那天,当苏妖瞳突然从幕后冲出来时,她才知道居然一直有这样一个观众。而后来,也知道了小孽的苦心。

  苏孽想找回姐姐的记忆,他的方法是重建过去。

  在出事之前的最后一个深秋,他们正是在京郊,借着混进一个马戏班子,偷去了一颗价值连城的赤饕珠。在那个马戏班子里,他们两个表演的正是这套飞刀把戏。

  但想把这段过去整个重演一遍的话,背景什么的都好找,最大的问题反而在于主角。这正是苏孽去找青离的原因:他需要一个知道他但不会出卖他,又有足够功夫的人来演苏妖原本的位置。

  他这一注,下对了。

  终于有一天,苏妖看着他们的表演,从幕后冲出来,喊了一声“孽!”

  在那一刻,青离感到,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隔绝在他们两个人之外,好像只有他们两个是彩色的,余下的布景、观众、任何人都是黑白。

  也包括她自己。

  为他们高兴,也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失落,飞扬跳脱的小妖精,究竟不是她的。

  然而,突然,身后有人喊道,“青离,你怎么在这儿?”

  回过头去,竟然是云舒,半个多月不见,他清减了不少。

  “啊!你回来了?不说一个月吗,怎么这么早?”青离忙拉住他,脸上没理由地就堆满了笑。

  “走到一半,听说要找的人死了——我下次再不说你带衰了。”云舒讪讪地道。

  青离想起这个问题,不由暗暗吐了下舌头,好在云舒还不知道她这边的情况吧。

  “不过就是没事,我下次也再不说你了——你不知道这二十天你不跟我一起,我多难熬。”云舒复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话,这在他的程度里,也算不可多得的甜言蜜语了。

  青离笑起来,在这个世界里,她才是彩色的。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让妖精过妖精们的生活去吧,她有这个普通人,也够了。

  当然,妖精们自此并没有淡出她的视野,她跟他们的友谊保持了很久。

  不过,妖孽都没有活到很大年纪,他们的谢幕华丽而自由。每一种生活,结局同时也是调配好的。

  后来,青离老的时候,偶尔还想起那对娃娃脸上没有皱纹,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姐弟,因为他们的样子就凝固在那里。

  也许,下一辈子,她愿意尝试一下那种生活。

  但这一辈子,跟喜欢的人一起慢慢变成白发苍苍,也不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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