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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 作者:月裹鸿声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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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一 扫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青离出得洞去,几下麻利地覆盖了缝口,然后一边往东跑一边用力拧沾血的布条,最后将其挂在荆棘枝上,做个仓促扯破的模样。

  弄完这些,她隐约听到步伐声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被掳的汉人,救我!”

  马蹄前来,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马上军官,这不是之前两次碰面的玄真行者么?

  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到后面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她本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他们了。

  一个纵马过来,她以为是想把她一把抱起,让她尽诉这劫后余生。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在她面前下马了,唤一声“青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苦笑,他始终太知道分寸。

  “我就说有缘分自会再见么。”一个笑得灿烂,也上来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的?还跟玄真行者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按后来青离了解到的,长话短说,是这样:

  `

  因为云舒忘了令牌在乌镇驿馆,结果青离被献祭到蒙古去的第二天,沈家兄弟就知道了,慌忙设法营救。

  他们手上又没有军队,正一筹莫展间,却有一机缘巧合:圣上采用宰相李贤的建议,新近招安一批绿林豪寇,赐以军职,既能为百姓减去匪害,又能填充兵力。这里面,云舒偶尔看到一个“二郎山聚义寨”的名字。

  看官可还记得石亨案后青离嫌难拿而随手给云舒的铁头牌子?那牌子是玄真行者给青离的,叫她有事去二郎山找他。

  云舒想起这个,急急查证,待找到人,果然是玄真行者。

  原来玄真行者本姓周,因受了冤狱刺配,后来落发作了行脚僧,并入了绿林,坐二郎山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归顺,因他本来熟悉边境,便被赐与乌镇守备之职。上任之后,整肃军纪,教习操练,乌镇军容,焕然一新。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换了别人,端不可能调出军队去救一个女子的,但他对青离有承诺之信,便答应试试看。没想到,很快还就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就是青离所猜到的那样,其其格的铁匠未婚夫心怀怨恨,前来密报达延和青离两个单独往边境这边来。

  接下来的事情,青离就都知道了。

  哦,至于原来的孔守备的下场,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一个家中妻女米粮都被献了出去的平民割断喉咙……

  `

  云舒天翔讲得很平易,但青离看到两个人,尤其是云舒,都瘦了一圈。从蒙古大汗手里往回弄人,谈何容易,就算有这样一个机缘帮忙,之间曲折打点,也都是可以想象的。

  她默然,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

  等他们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整支部队已经开始往回返,草原的太阳落山很早,在地上铺出血红的残辉,士兵们有些泄气,因为最终没有找到达延。

  那是当然的,青离伪装现场的本事,是一般人看得穿的么?

  `

  青离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了,此时见着,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她在马上细看二人的侧影,发现还真有几分相似达延,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只不过,由于在中原长大,里面并没有狼性的凶光,都被人称作凤眼了。

  他们也问了来密报的人关于青离在蒙古的情况,铁匠告诉他们,青离险些成为蒙古的公主,但这个平民并不知道坠子的事,他给出的理由是她长得很像大汗死去的妹妹。对这个理由,天翔云舒觉得不易接受,但也无从反驳。

  而青离自己,自然决不会提起那串狼牙。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她要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

  而之前令青离和云舒吵起来的那件事情,此时显然因为时过境迁而被埋在地下。

  感情的问题很多不是当面解决得了的,在冲动中硬要处理出一个结果常常导致决裂,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没有办法找一个开头,将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地作用着。

  以云舒对青离的了解,他能想清楚,青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她说的“玩玩”是气话。但他想不清楚的是,从门缝里看到的,青离在天翔怀抱里痛哭的场景。

  他觉得,看见她的眼泪比看见她的裸体要难……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还没有过分自作多情的话,也许青离喜欢过他,不过,后来像所有世人一样,更倾向于天翔。

  如果是哥哥要来争,他还有点只在这件事上不能退让的勇气。

  但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能怎么办呢。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表面上他跟青离还是跟以前一样,实际上稍微接触深一些的事,试探一点的话,都不再做,不再说了,以避嫌疑。

  青离自然也感觉出这一点,但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

  难道这点误会没有了,她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局势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下去。

  `

  如血的残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蹄也踏出明蒙的边境线。

  青离立在阔别数月的土地上,回首北望,乎觉这一段日子恍然如梦,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梦里炽烈而又惊奇,到去时,又如此突兀,若归云般再无觅处,只在自己心底,留一抹无法言说的痕迹。

  `

  哦,对了,最后交代一下达延的结局。

  成化年间,他最终彻底击败右翼势力,统一漠南蒙古,并向西驱赶瓦剌,被蒙古史籍盛赞,称为一代中兴之主。

  对青离来说,忘了他是件很难的事,不只是因为那些牙印,而且因为在多年后边患的告急奏折上,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名字,那时,他还有一个新称呼:“套寇”。

  开始听到时,她还黯然神伤,又问自己,私自就放过这明国的大敌,是对的么?

  后来听得多了,她便只笑涔涔拿过鸡毛掸子,掸去墙角的灰尘。

  反正世上没有后悔药买,更没有绝对的对错……

  (六十章 报君 十一 该插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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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一章 三绝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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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肩上搭条手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地迎上来,一套甜滑热络的迎客词喷薄而出,“哟,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那就更得到我们这三绝楼一趟,才没白来这长安一回啊!我们这三绝楼,第一绝,菜绝味,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罗汉素食,都能给您作出别样的心思来,吃过的都说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啊;第二绝,戏绝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见那戏台子没有——特地请了长安城的名角,上来唱那最有名的戏文,这客官一壁吃着美味佳肴,一壁听着千回百转的戏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每个指头尖里;至于这第三绝嘛……”

  “都在这说出来,哪里还有趣?”天翔笑着打断他,又向云舒青离道,“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是,是,小的该死了,竟拿客官当那些直露庸人。”小二做个打嘴的势,一溜小跑地带三人进门。

  青离看了爱卖关子的家伙一眼,她好奇心有些被勾上来,却不好去当那些“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着晚上。

  小二看看她,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几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这长安城近几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踪的案子,这姑娘好生标致,可要小心着点。”

  天翔大笑,道,“哪个敢找她的麻烦,算他倒运。”

  云舒也笑起来,给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二道声“多谢相告,知道了。”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去救青离,是绝对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少不得带着差事。

  青离看着这两个,按说他们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可只要见到他们,就知道世界上一定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也打量一番这客栈的布局:一楼二楼是吃饭的场所,三楼是客房,跟一般所见的有些规模的客栈并无太大不同,特别之处是在一楼有一戏台,高高挂下锦帘彩布,名家的生旦们便在上头咿咿呀呀唱起戏文,甩开水袖,演绎起那些古往今来最动人、最精彩但又从不属于他们的人生。

  听以前来过的天翔说,这戏台的设置是三绝楼老板的一招新鲜妙想,使这楼一下从周遭的饭馆酒楼中脱颖而出,不几年,便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字号。以前有客人为了争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甚至大打出手。

  正想着,前头爆起一大声“好!”,接着噼里啪啦地鼓掌,吓她一跳。

  往戏台上细看去,是一个小旦,与一个带书童的小生,共三个人。刚才这满堂彩,竟是因那书童开腔。老的戏迷,眼刁耳尖,褒贬分明。看到婀娜身段,听到字正腔圆,不管你是主角配角,决不会吝惜叫好与掌声。

  小生似乎有些愠怒地看了书童一眼,但少不得继续唱下去。

  “那书童……好像霜官……”

  “别傻了,早嫁人了吧,就算还在唱戏,哪里会唱书童?”

  青离一怔,这对话,竟是从自己身边发出的,于是把她心思从戏台转回来,疑惑地问,“霜官是谁?”

  “我们八九岁时,外公家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十二三岁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逢年过节唱上几场,好过去外头请那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头专唱小生的,很英气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时都极红。”

  “哦,现在这班子还在呢?”

  青离没想到,这自然而然的一问会带来半晌僵硬的冷场。

  良久,还是天翔开腔道,“这些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外祖不敢再养,便都打发配人去了。”

  “什么事?”

  “那个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没来,反遇到夜游的强匪,被杀了。”

  “她若私奔,必是隐秘的,情人来与不来,人既然死了,你们却怎么知道?”青离好奇追问。

  “云舒,你是第一个看见尸首的,你说吧。”

  云舒长长吸口气,仿佛将思绪放回过去,慢慢讲起来。

  “那是十年前,当时京城里正被一件连环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凶犯专找夜行的单身女子下手,用斧子锤子之类的钝器打碎后脑,抢夺财物首饰,所以我特别记得那一年。”

  “就在那年刚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头夜里刚下过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积水。”

  “外公家外头有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树。那天早上,我老远看到树下水洼里有个人,穿一身大红,瞧着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应,我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她,穿的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凤冠霞帔,叫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在水洼里斜趴着,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

  “什么?你说死人脸上笑得喜庆?”青离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插话。

  “可不是么,所以那时我还当她睡着了,上去摇她,却是一手的血。”

  虽然奇怪,青离也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们就都来了。开始检查尸体,讯问有关的人。”

  “稳婆发现,尸体衣冠齐整,当晚并无行房痕迹,但也早非处子。可见已经与人相好一段时间了。”

  “另外,听同屋的霜官讲,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细软,将这些年得的打赏、首饰,都装在一个小包裹里,还戴上珠钗翠玉,对镜子左照右照,问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见过玉官的情人,隐约猜到这是想要私奔。她说也曾劝过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劝得住。”

  “而被发现时,玉官身上毫无值钱的东西,手上有一个戒指的白印,可见别说那个包裹,连戴在身上的首饰也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这案子,便觉得是那连环案的手法。因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点:死者财物被夺,但都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对了,那案子怕是连我也听过,最后凶犯不是被抓了么?听说是个先天不举之人?”说到这里,青离想起什么,问。

  “可不是么,因为不行,老婆跟人跑了,便恨起天下的女人,变做个夜游神。”天翔插话笑答。

  “那他承认玉官是他杀的么?”

  “承认是承认……”

  “怎么,难不成还是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云舒苦笑,“那时他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拼命在公堂上说他如何侮辱、如何杀害那些女人的细节,问他什么,只有多说,没有不承认的。”

  “物证方面呢?”青离又问。

  “时间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处找到三四个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其他的,怕是都换成酒肉了。”云舒答道。

  青离喔了一声。

  “案子终归是这样,不是每一个都破得了的”,云舒叹道,“不过玉官这事,倒也说得通。她盛装华服,半夜等在那树下,太过惹眼,死法也跟连环案中一样,大理寺的判决,最后都没人起什么疑议。”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离又问。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没有去。或者是见到玉官身死,心下害怕,跑掉了。”

  青离叹口气,为这样男人,丢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就说真的。”半天没说话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的?”云舒扒着饭,问。

  “玉官的男人,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离一边救回差点被呛死的家伙,一边骂说话不会看时候的家伙。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好不好!”云舒满脸涨得通红,“你哪听得这么离谱的谣言?”

  连他哥都敢骂,看来真是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这么说。”天翔笑道。

  “他们凭什么胡嚼啊?”

  “玉官又不比霜官爱说话,你不过远远听过她几场戏,下葬时候,却哭得比她娘老子还伤心。别说那些无事生非的下人,我也奇怪呢。”天翔道。

  “这,这……有个缘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青离看云舒尴尬,忙插话解围道,“半大的孩子,喜欢皮相光鲜的戏子歌女,尽是常事。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也是难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

  没想到,云舒向她也连连摆手,道,“可我也并没有喜欢玉官。”

  青离好心解围,却碰个小钉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哭成那样?谁吊你起来打不成?”

  云舒正要答话,却见店小二颠颠跑过来,道,“时辰到了,客官里边请,就能见到本楼的第三绝了。”

  (六十一章 画皮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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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二章 蛇灭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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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等三人被小二引着连下了两层楼,是这三绝楼的地下了,到一个开阔大屋,跟另一些人一起,面对一个穿堂的入口。穿堂很长,曲曲折折的,每三丈挂有一个大红的灯笼,一眼望去,有些过年般的喜庆。

  不过到开走的时候,青离就不这么想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报时在更夫的公鸭嗓子里拉得格外悠长,隐约从地面上的外头传进来。

  “时辰已到,众位客官,跟我走了。”白天那热络的小二此时面色诡异,声调低沉,换一身黑衣,略有些驼着背,向前碎碎迈出步点,众人也缓缓跟上。

  当他走到第一盏灯笼处时,灯笼的火苗突然晃了两晃,继而倏地消灭。

  青离开始以为是碰巧,但发现,后面每一盏都如是,人的脚步将到未到之时,悄无声息地熄掉。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嘘——子不语……”小二转过脸孔,手中一盏破烂提灯映出青白的光在面上,将手指压在嘴上道。

  青离惴惴地禁了声,等这通道走完,似乎到了另一间宽敞的宅子,往身后一看,黑洞洞地一片,仿佛这一路,就是从阳世走到了阴间。

  “大伙儿跟上,千万别走散喽。”小二的说话好像是从喉咙里用气呵出来,嘴唇动也不动。

  他不说,也没人会愿意走散。他手中那点残旧不堪的提灯,已经是这空旷而漆黑的大屋中唯一的光,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让人不禁捏一把汗。

  幽微的光线下,青离看见面前是向上的陡窄梯阶,一溜红艳艳的地毯铺到一道小门,好像是鬼怪的赤红舌头。而众人就从这红舌上踏入那门。

  门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犹如墓室一般,地面是青砖铺的,似乎有些年代了,踩上去,能听到砖缝里泥土下落扑簌簌地轻响,正对门的最里面,影憧憧地是一张长几与一个矮小人形,其余三面的地上各整齐地铺着一排蒲团。房间四角各有一只水碗,上头漂着四支香薰的白色蜡烛,映得那一小块光亮亮地,蜡油落在水面,浮成一片圆圆的莲叶,黑色的灰烬积在碗底,可能是香纸的余烬。

  “鬼母,人齐了。”小二到最前头,毕恭毕敬地向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小矮人道。

  “那就请各位落座吧。”被称为鬼母的人答道。

  这一声,可是吓了青离一大跳,语气是极平缓冷静的,可语音却奶声奶气,分明是稚嫩童声。

  火光一闪。

  那一刻,青离看清,“鬼母”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只眼,鼻子和嘴都特别小,然而表情动作都毫无一丝小孩子的神气。熟练地就火点着了长长的水烟,吸一口,惬意地靠在乌黑发亮的长几上,从鼻孔中呼出青色的烟雾。

  她穿一身老太太常穿的老式对襟衣裳,上头绣了大团的红花,在平日看,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而此时,却显出别样的森人。

  “开场吧。”她偏着头,对小二道,烟袋暗色的炽红一明一灭。

  小二于是开腔,“这三绝楼的第三绝,叫做‘子不语’。专讲那些世上诡异离奇之事,哪位客官要是害怕,现在说出来,小的就带着原路回去。不过,每位客官,免费招待的机会可只有一次,下次想来,要出五钱银子,各位可要想好喽。”

  青离这时才弄明白这第三绝是什么,简单明了点说:

  讲鬼故事……

  一瞬间她觉得这三绝楼的老板,是个奇才,也是个变态。

  如果不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她对鬼神的畏惧属于正常人范畴以内。

  不过她亏心事做的少么?

  所以她很想闪人,但看天翔云舒都没动静,怕被笑话,又不想说。

  此之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也。

  “没人要走么?”小二确认一遍,道,“那小的就打门外落锁,够时辰再来接人了。”

  说着,那盏青白的风灯出去,屋里只剩角落四盏蜡烛的光,每个人的脸都陷入黑影,仿佛上面本来就没长五官。

  随着铜锁喀嚓重重落下,奶声奶气但极冷静的童音再次响起,“老客人,自然知道,新客人,少不得说说规矩。”

  “墙脚那几根蜡烛,可点一个时辰余,我们就在这时辰里讲故事。火几时灭,只要灭了一根,我便不能再讲下去,就是一句话正说到半句,也得马上锁了舌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那一个故事没结尾怎办?”下头有人问。

  “明晚接着。”鬼母道,“不过,若是有蜡烛未尝燃尽,中途横熄了,那就是这故事犯着什么,从此再不提起……”

  众人看看,这地方一丝风也没有,火苗应该不会无故灭了,便都无话。

  于是鬼母开始。

  “我们今夜的故事,叫做‘蛇灭门’……话说就在这长安城西北郊外,有一座荒宅。”

  青离略一愣,他们过来时,还真经过西北郊外,远远见到一座大宅,荒草长得能埋了人,当时天翔还打趣说里面怕是闹鬼。

  “三百年前,那里原住着一家姓仇的大户。”娇嫩的声音仍在继续,却又好像从远处飘来。

  “大户家的大少爷,娶了一个稀世美貌的女子。”

  “未娶时,有个道人见过那女子,说,就连西施貂蝉,都还说是脚面太大,耳轮太小,这女子美得如此无缺,断不是世上的人,是个妖物。因此,一家人都反对,女子也说,怕人闲话,不要他来找她。”

  “但大少爷当时情迷心窍,哪里舍得。甜言蜜语,半哄半强,要了女子清白。”

  “一来二去,女子有孕,便娶了过门。”

  “孕时女子,腰肢渐大,面肿腿粗,又不能行房。没几个月,大少爷这心便淡了。”

  “更糟的是,到了月份,没有诞下一男半女,倒生下两颗黑色的卵来。”

  “全家俱慌了,偷偷去请了当初那道人来。”

  “道人受了五百银钱,并许多绸缎香烛,道,这妖物凶恶,须得先有人骗它喝下符水,才治得住它。”

  “这事儿自然落在大少爷身上。女子喝了他送来的银耳汤,肚肠绞裂,哀告丈夫念及往日恩爱,放她一条生路。”

  “于是大少爷说,我是人,你是妖,我杀妖除鬼,是为人除害。”

  “道士趁机上来,写下灵符,用舌尖血喷了,贴在女子面门之上,又用七寸梅花钉,钉住手脚,然后放火焚烧。”

  “为使其不接天地之气,是吊在树上烧的,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一个火球摇荡了半夜,女子的惨叫也持续了半夜。里面没有一句再是求饶,都是怨恨和诅咒。”

  “道人捋捋胡须,说,我早说是妖怪吧,人哪能烧这么久不死。”

  “最后众人将骨灰收入一个小坛,金字封口,墨线弹边,埋到七尺深的地下,反正大户家有钱,又盖了个祠堂在上面镇住。两枚黑卵,也都打破,流出的蛋黄是暗紫色的,像久瘀的血。”

  “这样,大户家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后来,有一夜大雨,长安城几十年不见的大雨。”

  “第二天一早,邻居看见,无数条大蛇从大户家窜出来,黑的、白的、青的、银环的、金花的,都顺着水,哧溜一下就爬进草丛里去了。”

  “邻人吓得不敢出屋,有胆大的去报了官。”

  “等官府来时,蛇都去尽了,只见合家上下三四十口,都咬得七孔流出紫血,有的豁了嘴唇,有的缺了鼻子,面目全非。”

  “然后官差们往后一转,发现后面有座祠堂,昨夜看来是遭了雷,被劈倒了。”

  青离听到这里,已觉大骇,本来这气氛已经够瘆人的,兼之她身后的下方又好像有老鼠之类的细物悉悉索索,微响不绝,让她更加心惊肉跳。

  “这凶事传出,邻居都骇得要命,陆陆续续搬走了。”蜡烛豆绿的火焰仍在摇曳,鬼母的故事也仍未讲完。

  “不过宅子又大又好,总有不知道这事的和不信邪的买下,可一旦搬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几百年来,那宅子不断易主。”

  “近世里,就在四五年前,还有人买下那宅子,作为一家客栈。”

  “客栈的伙计,都是大炕通铺,一房睡十个人。”

  “有一夜,一楼左手第三间的一个伙计起夜。到了院子里,一弯惨白的月亮毛着边儿,像是第二天要起风。”

  “然后他看到树上挂下条白绫,挽成个秋千模样,一个女子坐在上边。”

  “这女子长得别提多好看了,随风一摇一荡,就跟故事里的仙女一个样儿。”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服,宽宽大大的,胸前没有掩上,迎风的时候,雪白挺拔的一对儿便大半显露出来。”

  “这伙计正看得两眼发直,口水拖到地上,风把她下身衣裳也整个吹开。”

  “伙计刚合计着艳福不浅,整个脸却僵住了,因为,露出来的哪是什么笋足玉腿,分明是青光闪闪一条大蛇尾巴。吓得他‘啊’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回跑。”

  “跑到自己屋里,他想喊叫其他人起来,连推带打,却一个不动。”

  “第二天一早,别的伙计看这间房没动静,过来催着干活,一进来,却都吓傻了。”

  “九个人吊在房梁上,早冰凉了。一个坐在地上,光着屁股,满身起了蛇鳞一样的溃烂,发了疯。”

  “出了这事,客栈自然没有生意,不几个月,就关门大吉了。从此再没人敢打这宅子的主意,直到今天,从城西北郊过,还能看到这宅子,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就在今年,城南当铺掌柜家,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唤作雀哥,正是淘气时候,不知敬畏。”

  “他仗着是白日,摸进这大宅,东看西瞧。”

  “看着看着,他发现这荒废几年的屋里,居然有几处瓜子皮、脚印,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左绕右绕,间间屋都上了锁,他耐不住好奇,挑了一间,从锁眼往里望去。”

  “你猜他看见什么?”

  “里面也有一只眼睛……”

  青离以手掩口,才勉强阻住了差点发出的声音。单是这黑暗的环境、诡异的鬼母,幽恻的语调,已经让她毛骨悚然,感到后脖子上一阵阵有人吹风,而故事的内容时间越来越近,竟然说到了今年就发生在本地的事,简直让人感觉活生生了。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

  一看不打紧,青离狼嚎一样惊叫起来,拼命一蹬,向左纵身扑逃,带起的风嗖地掀灭了西角的蜡烛。

  抓她的东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六十二章 画皮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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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保证这是推理小说~~~不是灵异小说,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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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1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三章 画中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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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母的童音戛然而止,听众纷乱起来,有的想要点火照明,却想起来,火石先被小二收去了。

  “不想死的不要乱!”娇脆的喝声,却带有震慑的效果。

  众人果然不敢再动,听她缓缓说话。

  “这位女客官,你看到什么?”

  青离惊魂未定,将所见之物说了出来,众人一片惶恐,却也不敢大声议论。

  鬼母咯咯笑起来,小孩子铃铛般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分外刺耳。

  “夜半三更,阴气凝聚,孤魂野鬼,横行无忌,我们在此讲鬼谈神,引了些过来,原不足为奇。那四根蜡烛,正是我布下的界,只要亮着,大家看到什么,都也无事。女客官看到时,烛火都是亮着的,所以并伤不得她。”鬼母说着,从几前走下来,踩着一双高高的小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但个头还只到一众男子的胸前。

  她移近火烛,向青离方才的蒲团后头照了一下,只见一块青砖有些突出,似乎有翻起过的痕迹,但地上决无什么血手。

  “看吧,闯入了界来,被挡回去了。”鬼母道。

  青离半信半疑,心想,分明是被我踹回去的。

  于是鬼母口中念念有词,在空中烧了张符,将青砖踏平,撒了符纸的灰在砖缝中,众人看得惊疑不定,皆默默愿她所祝有效。

  这一切弄完之后,鬼母拖长了声音道,“今儿蜡烛是横熄的,故事往下就不能讲了,有心的明儿再来听另一个吧”,说着,她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火种,送到天顶上去点燃一顶红色的大灯,将剩下的白蜡噗噗地吹灭了。大灯的光洒下来,比刚才亮些,能看清彼此的脸面,不过一屋子都是暗红色的,依然甚是诡秘。

  青离这时才发现,靠着的东西是热的……刚才因为害怕,没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本来大家坐得近,她那一扑,怕不是扑到别人怀里去了?

  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但她借着暗红的光,看清云舒天翔都在对面坐着,正呆呆看她。

  那么,这是……?

  她再次一下子跳起来,眼角扫到衣襟,果然是不认识的人,忙低头一迭声地给人道歉,但心里又羞又恼:不知是什么色老头,不会提醒我一声么?干抱着不吱一声,真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怎的?!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见那人的脸,不由有些呆住。

  单从色相上看,占了便宜的人好像是她……

  那人大概二十六七年纪,面孔上虽然也带着几分惊恐,却遮不住的俊美邪魅,漂亮得简直绝世无缺,联想到刚才的故事,青离真想掀开他下衣看看是不是条蛇尾。

  “在下一时惊慌,也未注意,唐突了姑娘,失礼了。”他亦低头向她道歉。

  青离一想也是,不能只准她害怕不准别人害怕啊,于是便也无话,客套几句作罢。

  `

  一会儿,小二来开了门,众人便又随那盏青白提灯,返回三绝楼。

  不知是不是一路漆黑的原因,感觉那通道分别地长,青离思量着,也不知刚才那听书之处,在地面上如何走到,若那里不是阴间,又是个什么地界呢?

  -

  -

  次晨,青离坐在一楼,毫无吃相地往肚子里灌粥,她算灌得慢的,天翔云舒都已经灌满先办事去了。

  所办的自然是他们此来的正事。

  青离就知道,天翔不是无故选这个三绝楼住,他正是冲着这个“子不语”来的,凡鬼怪故事,多半有个种子,然后生根发芽,越传越玄,像昨天提到的荒宅,既然宅子存在,又有这么多的传言出来,跟长安城丢了十几个年轻姑娘的事,就有可能扯上关系。

  所以天翔云舒一早去那宅子看了,另外也安排给她件事:去找故事里出现的城南当铺掌柜家的“雀哥”,看是不是真有这个人。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姑娘”,声音温和而有磁性,一股幽莲般的香气亦若有若无传来。

  抬眼一看,居然是昨晚的俊美男子,当时在客套中已经知道,他姓皮,单名一个南字。这会见到,青离本有点诧异,但想想,他应该也是这楼里客人,遇到不奇怪,便打了个招呼。

  不过,在一个太好看的人面前吃东西是很有压力的事,尤其是她现在吃成这样……

  “姑娘,昨晚的事,还怕么?”皮南道。

  “一点点。”青离胡乱应着。她不算以貌取人之徒,但还是忍不住多瞄面前的人两眼,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本来她以为云舒天翔算长得不错,要搁来跟这男子一比,会觉得像两个手工粗劣的泥人。何况,面孔好也就罢了,连声音也这么完美,所薰之香清雅脱俗,不但说明品位,而且说明财力,真让人不解,女娲造人时何以单独对他青眼有加。

  “姑娘不要怕,你想,既然这“子不语”是作为三绝楼的一项生意,那诸事虽然诡异,必定还是人力所设,没什么好怕的。”皮南浅浅笑起来,道。

  “怎讲呢?”青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起,看来还不止是个皮囊,有点脑子,于是问道,想看他跟她想的一不一样。

  “昨晚回去,我想了一夜,觉得去时走的地道好明白,虽然不知到底是通到何处,但长安打过不少仗,城中大户在房子下头有几条地道通向城外,并不稀奇”,皮南耐心道,“鬼母的话,可能是外表长不大的大人,也可能是有人特意教过的小孩,以天下之大,这两种人都也还不少。”

  “这样说来,那抓上来的手,大约也是三绝楼的老板设的什么托儿,专意唬人的。所以,姑娘千万别因此落下了什么惊吓才好。”他继续说道。

  “是么?”青离道,“我揣摸着也是这样,不过这玩笑过分了点,我好好一条裙子,给抓上一大块血印子。”

  皮南脸色微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样,道,“是,是,我也说呢,要开玩笑,找我们这样粗糙男子便好了,怎么反去扰玲珑娇贵的女儿家。”

  青离心说,你还粗糙,我岂不是牛皮……

  说话间,她已经吃完,去忙她的正事,皮南想跟她一同,被她坚持婉拒了。

  -

  晚上青离与天翔云舒碰头,各自说了白日情况。

  兄弟俩那里并无太大发现,他们去勘探荒宅,在里边转了三四圈,半个人影不见,半点人声不闻,每层楼有十几个房间,间间门上一把大锁。后来用手斧劈开十余间来硬查,也都徒有四壁。

  青离这边的线索略有价值:她打听到,城南当铺家确实有一个半大小子叫雀哥的,半个月前死了。死前情况与鬼母故事类似,曾经跑到荒宅里去玩,也不知看到什么,回家时尿了一裤子,接着就一病不起,发高烧嘴里喊着什么“锁眼里有只眼睛”,最终虚弱而亡。

  但这个线索又失于怪异不确,当事人已经没了,经过街谈巷议一加工——说不定还是昨儿大家听了三绝楼的鬼故事,现传出来的呢,真实度完全不能保证。

  三人商讨一下,无甚进展。此时小二又来,问今晚要不要去听那子不语,天翔便付出十五钱银子,定了三人的位置。

  (六十三章 画皮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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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章 新娘山】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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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的北方二十里处,有一处洼地,可洼地中,却偏生拱出一座山来,周围山谷,形成一个凹字,风水上讲,叫做‘聚煞’之处。这一座山,唤作新娘山。”鬼母的娃娃音再次在青离等一干听众耳畔萦绕起来,却又犹如从地底冒出,烟袋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为何叫这个名字呢,要从北宋时一桩婚事说起。”

  “那时,城里有户姓华的人家,丈夫是个老实卖力气的,女人有一双巧手,做的针指刺绣,都像是能从锦缎上飞下来一般。另有一件难得的,她画眉画得极美,以至于谁家姑娘要出嫁了,都请她去画新娘妆面,让本来长相平平的女子,新婚夜都能给夫婿一个惊喜。”

  “这样,她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倒也殷实安康,家中有一女,小名玉奴,从小粉团儿一般,及至长成,更是亭亭玉立,温柔可人。”

  “爹娘是那疼爱的心,怕女儿嫁得不好,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玉奴一十八岁上,未尝许人。”

  “不想人大心活,玉奴自己与一男子有染起来,以至于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待家里知道,一是出于无奈,二是见了这个未来女婿,好生俊俏,听说又是富户公子,便转怒为喜,择下良辰,为二人完婚。”

  “成婚那日,是华娘子亲手为女儿画的妆面——这些年不知怎的,她画过那些新娘子婚后多薄命,已经不太有人找她了,她却是个好强的人,觉得不甘心,于是特地要给女儿画,画得比画上的仙女还美,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去给那些背后说她不吉利的人看。”

  “妆面画好了,真的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新娘子。但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男方来迎亲的人还没到。”

  “到了晚上,才有人来报信,说少爷因为太高兴,昨晚多吃了酒,一时跌伤了,不若改日再来迎亲吧。”

  “华娘子面子上哪里挂得住,酒席也请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又不能挨家挨户去解释新郎的粗疏大意,到了明天,街坊一传,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加上玉奴自个也着急,于是一拍大腿,要丢份,宁可丢给亲家好了,于是雇了一顶四抬小轿,不来迎不是么?那我们自己送去,一为完成婚期,二为你们少爷冲喜,行了吧。”

  “她想到这,想到那,就是没想起来夜里的山上有狼。”

  “轿夫里有三个孬种,一个好汉,然而这不够救玉奴的命。”

  “第二天人们在山上发现那个小名阿双的轿夫和玉奴的尸身,阿双只剩一副骨架和一颗头颅,玉奴则完好些,但肚腹被破开了,五脏吃得罄尽。”

  “有老猎人说,狼最爱吃柔软无骨的内脏,这说明狼先吃的阿双,吃饱了,嘴就刁了,才给玉奴留个半全之尸。”

  “早几年,就有家长里短的闲话,说阿双喜欢玉奴,不过连最八婆的老太也付之一笑,阿双那个丑样子,玉奴怎么可能看上他。”

  “新郎家中来了人抚恤,说这样事情是没人想看到的,并送了香火银钱,按亡妻的礼数作了道场。华家虽然怨恨他们若早来迎亲,便不会有这事,但毕竟是自己主张要把女儿送去的,也只有打落门牙和血吞。”

  “谁知,几个月后,有个风声传出来,当日,富家少爷才不是因为什么太高兴吃多了酒一时跌伤了,而是花了不知多少心思银钱的另一女子终于到手,正如胶似漆,日夜欢爱,哪里顾得上迎娶玉奴呢。”

  “听说这个,华家上门理论,却只吃了闭门羹,华娘子大病一场,从此以后,再不碰新娘子,只给死人化妆。”

  “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快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一夜,那富家少爷路过此山,突听草丛里有人叫他。”

  “看时,月牙眼睛,樱桃小口,柳叶如眉,桃花如面,穿一身大红的吉服,满脸喜庆甜蜜的笑意,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没那么好看的。不是玉奴,却是谁?”

  “‘你是人还是鬼?’初时,他还有些害怕,问道。”

  “‘奴家并不曾死,阿双那个傻瓜替奴家喂了狼,奴家便躲起来了,这许多年,一直不忘与相公的恩爱,愿与相公再续前缘’,玉奴娇羞道,神态如娇花照水。”

  “少爷想想,确实他没有亲见玉奴尸首,何况看见这美人儿,心中情欲撩动,也顾不了那么多,下马便要求欢。”

  “‘相公,你喜欢奴家什么?’玉奴吃吃笑着,问他。”

  “‘漂亮啊!全长安的女子摞起来,也不够给今天的你提鞋。’他答道,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去解她的大红嫁衣。”

  “玉奴于是欢喜迎合,她的檀口香腮、粉颈酥胸似乎都没变,甚至还较以前更动人。调弄一会,少爷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去探她下体,看是否情意已浓。”

  “没想到,一触之下,哪里是女子窄湿花底儿,简直像一口瓦瓮,极干涩而又空旷。”

  “慌乱间,他抽出手来,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缠在手上。”

  “玉奴看着他,巧笑倩兮,道:‘相公,你干吗把人家肠子掏出来啊?’”

  “少爷闻言大骇,看时,果然手上绕得是半截肠子,粘粘答答地,腊白色,好像在水里泡久了似的。”

  “再看玉奴,她依然笑着,妆面是长安城里最精致的新娘子,大红的嫁衣被展开铺在地上,在夜色里格外扎眼,白嫩的小腹上,渐渐显出一个洞来,好像水浸湿纸那样越来越大片,末了,变成一个大的裂口,却不流血,只见肚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半截腊白的肠子。”

  “少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齐流。”

  “‘奴家还是很漂亮啊,相公这就不喜欢奴家了?’玉奴小嘴一撅,娇嗔道。”

  “少爷想跑,却哪里迈得动步,他眼看着胭脂一块块地从玉奴脸上陶片一样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青色的枯肌与黄色的腐肉,整个脸就变得那样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的。”

  “只有那张嘴却还是樱桃般,红艳艳地一点,吐出的气息冰冷,让人觉得寒到骨头里,她说:‘相公既然跟我一样是皮囊,里面的东西也不用要了。’”

  “……第二天,少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好像也被野狼扯过,肚子里空空如也,血流了一地,远看着好像件大红的嫁衣摊在地上。”

  “再后来,单身的男子经过这座山时,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新娘子打扮的女人,月牙眼,樱桃小嘴,擦着胭脂,穿一身的大红,一双小脚,悉悉索索地就从草地里跑过。”

  “所以这山就叫新娘山。”

  “又说到近世里来,这山离城虽近,因为有这些个邪性的传说,平时是人烟稀少的,唯有些打柴采药的不得已才去。”

  青离听说到近世,心头不由一紧,今晚她没再听到下面那细微的悉悉索索,但因为知道鬼母的故事不完全是胡编臆造,感到比说古时更加骇异。

  “就在半个月前,东城济世堂一个采药的童子为避雨,进了一个山洞。”

  “他看见一个好生美貌的新娘子,好像戏文里那样穿着凤冠霞帔,满身的珍珠翡翠,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坐着。”

  “他突然想到这山里的传说,害怕起来,趁是白天,偷偷溜走了。”

  “采罢药,他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下来,又经过这洞。”

  “他一下子看到,昨天那新娘子坐在洞口,浑身水淋淋的。”

  “因为这时是大中午的,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前去看看。”

  “稍微近了些,他看新娘子皮肤白嫩,眉眼如画,便放了心,上去问,你是谁家的新人?”

  “叫了几声,新娘子不应他,他伸手望鼻子下面探去,不由吓得‘妈呀’一声,药篓子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原来那女子早没气了,浑身冰冷冰冷的。”

  “这一个早没气了的女子,一晚上的功夫,从洞里跑到洞口了。”

  “现在这童子逢人还说,造化大,多亏赶上正午,阳气盛,尸鬼都不能动弹了,不然……”

  “不然”后面的内容被生生砍断了,因为墙角的蜡烛灭了一只,是自然燃尽的,但按规矩也不能再讲任何话。

  于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起身,跟昨晚一样被小二带回去。

  青离脑中不可避免地萦绕着今晚的内容,但这些似乎跟女子的失踪案没那么容易扯上关系,因此她还是决定,明天跟云舒天翔继续去查那荒宅。

  (六十四章 画皮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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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章 十三具尸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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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查案,若推于鬼神,那便无案可破。所以,若锁眼中当真看到另一只眼睛,只能相信,是人的眼睛。”青离道。

  “是极。很可能是有人被囚禁,听到声响,自然往外看。”云舒一边应着,一边用利斧劈那铜锁,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是在那城西北郊的荒宅的一楼,昨日他们限于时间,只检查了十余间房,因为始终觉得有不对之处,今日继续来勘探。

  “三楼十二间房全查过了,都是空房。”天翔提着斧子从楼梯处下来,道。

  青离突然觉得,他俩要是去做响马,似乎也挺合适……

  “是么?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现在这却是最后一间了。”云舒答道,手上用力,卡锵一声,这间房也终于开了。

  “又是空的”,他擦擦汗,语气里略有一丝失望。

  然而迅即他眼睛又亮起来,大声喊他哥道,“来看看这间,是不是有不一样?”

  青离亦已经发现,这间比那些更空一些——甚至缺少那些厚厚的浮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三人一下来了精神,入内细看,地上四个白迹,按常识说应该是床脚的印子;梁上灰蒙蒙的,却有一道干净得很,不知是何缘故;另外,房内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痕迹,有可能是经过擦拭但未完全处理干净的血痕。

  “苍蝇!”这时青离听到空中嗡的一声,率先叫出来。

  若是有个外行的,听到这声肯定会奇怪,晚春时间,出现个把苍蝇,有什么好惊讶的。

  然而对他们三个来说,这苍蝇不啻于指路的仙人。

  在苍蝇落下的一个土堆里面,他们挖出了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精美,面容惊恐,眼球鼓出,舌头外吐,脖子上一道青紫勒痕,看来是死于勒杀,皮肉尚有弹性,亡故应不超过两三日。

  “可恶!”天翔低声骂了句,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来到长安的时间范围内了,居然还有凶案发生。

  三人又细查女子身上,有些细碎瘀伤,都不致命,大概是挣扎时所留,喉咙中有所伤损,可能是被人灌过哑药,不能发声,并且,不出所料的,女子已是妇人。

  天翔云舒此次前来跟本地官方是打过招呼的,既然已经查到了确凿的线索,便很快前去长安的衙门搬来了人。

  最后,在茂盛的荒草下面,起出一十三具尸骨,经仵作分辨,死者俱为年轻女子,最早的几具已完全是骨骸,死亡时间当有四五年了,余下的两三年的也有,近一年内去世的也有,新亡故的,面目还能辨认,与衙门里留存的走失人口图影一对比,果然都相符,看来确实是那几年悬而未决之案的受害者了。

  这一忙活,整整是一天。直到二更,天翔云舒看看太晚,交待衙役们不要将消息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恐慌,然后封锁了现场,留几人值守,余者各自回家歇息,而他们跟青离三个,也先回三绝楼。

  `

  “昨夜我看月亮毛成那样就知道今儿要下大雨,快着些!”天翔打马道,此时风已很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三人刚进了客栈大门,黄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连成一片水帘,又连成水天水地,一道道惊蛇划开漆黑的天幕,将一个五月的深夜映得阵阵惨白——这简直是几十年不见的一场大雷雨。

  青离回到三楼房间,发现走时窗户没锁好,此时已哗哗漫进水来,慌忙冲去关,到窗前,却是猝不及防一个大闪,晃得她哎呀一声。

  半个天空的白光里,她心下好生一惊:仿佛看到下面路上一个人跑过去,那人足有一丈二高,简直像个庙里供奉的金刚。但想细看时,闪电已经过去,四下陷入一片黑沉,战车一般的雷声隆隆驾到,震荡着人的耳膜与内心。

  待她回过神来,身上已被雨泼得透湿,忙掩上窗抽身回来,换了衣裳,又抱怨两句这鬼天气——刚才也许是她眼花了,从初更起就狂风大作,有常识的人不会这时还出门,出门也至少带把伞吧。

  狂雷暴雨,本来骇人,偏生前两日听的鬼故事又忍不住往脑袋里钻,青离在床上翻腾几遍,睡不着,倒出了一身冷汗,索性起来,去找云舒他们讲谈案子。

  起初还担心他们睡了,没想到,过去一看,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我想,这案子是否与三绝楼有甚关系?”云舒道。

  “怎讲?”

  “我们第一天听的,荒宅闹妖闹鬼,是不是就是担心有人靠近那里,故意放出来的风?”

  “‘子不语’的故事自街谈巷议四面八方搜罗,每日不同,难道你说个个案子都跟三绝楼有关?”天翔道。

  “唔,也对。”云舒被这反驳说服,一时重新陷入苦想。

  “你们记不记得皮南?”青离突然插话道,“那晚我不小心撞了的那个。”

  二人点头,那长相的人,见过很难不记得的。

  “我觉得此案应从他入手。”青离又说。

  “为何?”二人异口同声。

  “今日在那宅中,我好像闻到一丝幽莲般的香味,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刚才才想起来,正是那皮南身上薰用的——此案凶犯就不是他,十有八九也怕与他有关。”

  双子对视一下,眼中放出光芒来,这无疑是条极重要的线索。

  “正是!他也是楼中客人,明早找小二拿名录一查,不愁找不到人。”天翔笑道。

  这时,门上响起三声轻叩,一个清亮中正的声音传入,“沈公子可是住这里的?”

  云舒一脸写了“这时节地方,会是谁来?”几个大字,前去开了门。

  门口立的是个女子,二十五六模样,身材高挑,素颜未妆,剑眉星目,飒爽夺人,一把青丝斜挽着,衣着上却似乎是个书童打扮。

  青离看云舒脸上笑意慢慢从诧异中漾出来,后来竟极是惊喜,喊出一声,“霜姐姐!?真的是你?”

  奥,可不是,这就是那天唱书童博得满堂彩的戏子么。

  “这雨将我困住了,闲来翻看客人名册,居然还真的是你们!”,霜官眼中也闪动光芒,伸手拉过云舒来细看,合不拢嘴地道,“是云舒吧,还是天翔?一晃长这么大了,天哪,天哪……那时跑来后台,我还能托着胳肢窝把你们举起来呢……”

  青离听着好笑,其实她比他们也大不了五六岁,但那时中间正隔着孩子到大人关键的几年,她又生得高,所以倒像是两代人似的。

  云舒颇为亲热地将她迎进来,天翔也赶忙看茶送水的,一脸真诚的高兴——青离似乎觉得,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这时才是真正的高兴。

  三人寒暄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回到过去的世界,把青离给晾在一边,而且大说大笑,多有狎近越礼之处。

  不过青离并不恼,她能理解这种感情。

  就算在十年前,他们大概也不曾这等亲密,而现在,他们不是在拥抱霜官,而是在拥抱那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

  何况,就像老子说的,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礼数的产生正是为了抑制成人心中的淫邪,而他们现在这样,反而是因为感情停留在孩子那时的阶段,纯洁不染,何用礼数约束?

  `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迅,到天蒙蒙亮,外头雷止电息,霜官终结了永昌侯家厨娘养的一只大黑狗哪一胎生了几只小狗的话题,起身告辞。

  天翔云舒送到门口,一句“慢走”没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极恐怖一声尖叫:杀人啦!!——

  (六十五章 画皮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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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章 复仇的尸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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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兄弟、青离,连本来要走的霜官一起跑向声音传来之处,顾不得积水溅起来湿了衣襟。

  长安数代古都,道路都方正平直,一目了然,老远地,青离就看到几个路人围着一颗大树,议论纷纷,树上本来槐花开得正盛,被昨夜风雨一催,落得遍地残白,那残白中有一抹大红,似乎是个女子,坐在树下,而女子脚前,匍匐一人,遥见是一身暗紫。

  待跑近了,仔细打量,青离看清,那女子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腕上金环,耳中明珠,胸前还带了一块翡翠的如意玉锁,活脱脱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吉服叫水湿透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靠着树坐着,粉脸扬起来,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珠,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青离一时不能判断她是否有事,但她脚下的男子大约确实死了:他的脸埋在积水中,天灵盖整个陷裂,好像被什么天兵神将手持降魔杵来了一记灭顶之击似的,但大概由于雨太大,伤口已被冲成白色,看不到太多血迹,极好的丝绸质地的衣料在水洼中海草一样浮动着,手中有一把紧握着的匕首。

  天翔将这人扶起,以观其面孔,不由小小讶异一下:“皮南?”

  而同时,身后响起更大一声惊叫“是他!?”

  “你可还记得玉官?因为情人没来横死了的玉官?”惊叫出于霜官,她跑上来,有些紧张地扯住云舒衣袖,道,“玉官那相好我曾撞见过一次,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什么?你说皮南是十年前玉官的相好?”天翔骤然站起问道。

  “皮南?”霜官轻微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那你可知他身份来历?”

  “更不知道了。”

  青离叹息一声,这是哪跟哪啊,明明多了一个线索,可怎么反越来越复杂了。

  这边说着,那边云舒前去细查那红衣女子,看她肌肤润泽,真不知到底是死了还是只是梦游到此,于是云舒伸手想去拍她。

  青离看女子随他手而倒,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突然僵住了,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接着竟“敖喔”一声望后便跳,连退了三四步还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看天翔,神色也极惊骇,万年不变的笑容不知哪里去了,嘴上都没了血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离大为惊愕,到底是什么能把这整天跟尸骨打交道的两人吓成这样?

  “玉、玉、玉……”云舒一只手指指画画,一口气上不来句子怎样也说不囫囵。

  “玉奴?”青离一下子想起新娘山的传说,心中猛然一寒,警觉地问,但毕竟想着,怎么说也是个鬼故事而已,何至如此?

  “玉官……”身后霜官语气有些虚脱,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青离先一惊,继而笑道,“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就算活着,也肯定大变了样子,你们认错了吧。”

  “问,问题是……她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啊!”云舒几乎是扑着过来,抓着她衣领道。

  “什么?”青离大骇,但细细一看,果然那女子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穿着长相,与先前闲聊时他们说的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十年她若是在生,丝毫没有老去,若是已死,身体也丝毫没有腐坏!

  大雨!大槐树!树下的新娘子!而且这新娘与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青离一下明白了云舒的害怕——十年前印象极深的一幕在他人生中整个重演一遍,他也是人哪,怎会不怕!

  “报应!报应!”霜官在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尖锐的声音划在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上,令人头皮发麻。

  “怎,怎么说?”天翔还勉强稳得住,问道。

  “她刚才说玉奴,你们想必也知道新娘山那个传说了?”霜官语速极快,语调却只是一线飘高,“那少爷没来迎亲,害玉奴在山上被狼咬死,玉奴便化身厉鬼去报复他,却不与现在这局面一样?”

  青离脑中转圜一下,明白了:在现世的局面中,玉官便相当于玉奴,没有按时去赴约的皮南是那少爷,而夜行凶徒扮演的是狼的角色。

  可那故事再惊悚,也是人讲出来的故事,而这不是故事,是活生生亲眼见到的现实,不可思议的现实,现实照着故事在演吗!?

  此时,围观的群众多了起来,流言四起,也许今晚的子不语中又多了一个好素材,官府的人也已经赶到现场,忙忙乱乱,开始查验。

  在天翔的指挥下,官差们多管齐下,一面令仵作验尸,一面派人查证死者的身份,一面寻找是否有人证物证。

  仵作验尸的结果:虽然男子手中握有匕首,二人身上都并无一处刀伤。男子死因是天灵破裂,凶器为钝物,按伤口大小看,当是极大的木棒或巨石。死亡时间最早在昨夜初更,至迟不超过三更。女子死因是后脑遭袭,凶器似乎是小铁锤之类,说到这里时,仵作也倒抽一口冷气,“这伤口好像有年头了,为何人这么新鲜地在这儿?”

  没人答他,也没人能答他。

  然后,死者的身份一个也没查出,或者说,一个也没有更确认地查出。对女子的认识停留在她叫玉官,十年前在永昌侯家唱小旦,但问遍附近的观众以及近日刚娶亲的人家,都说完全没见过这个人;皮南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可又没人说得清他身家来历,所知的只不过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以及刚才霜官提到的是玉官从前的情人一事。云舒青离他们按昨天商议的,从小二那里拿客人名单来看,没想到,上面却也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物证人证方面,就更一筹莫展:物证搜了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仵作所说的那种木棒或巨石;至于人证,三更半夜大雷雨,除非未卜先知,谁会等在这儿看凶杀啊?

  哦,不,似乎居然有那么一个目击证人,虽然她没有看到现场,但可能看到了疑凶。

  青离突然想起来,昨夜看到跑过去那人。由于皮南已经身高八尺,想在他头上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确实要有金刚铁柱般的身材,那么,她本来以为是眼花的事情,就可能是真的。

  而验证这人是否属实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将他说出来——一个一丈二高的大汉,若是存在,一定像皮南一样令人过目不忘。

  果然,本地官府的的李巡捕当下一拍大腿:“那可不是牛大么!”

  (六十六章 画皮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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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章 不腐之谜】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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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大何许人也?

  在去他家突查的路上,青离已经从李巡捕那里得到一个较完整的印象:此人曾经在衙门里有过案底,说起来,他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与其一丈二的魁梧身材相比,头脑实在简单得出奇。说他胆小吧,他又不甚敬畏鬼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他胆大吧,做的事情又仅仅是因为没考虑后果。上次致人重伤就是这样,不知哪儿听了两句挑拨的话就犯下大错,听说要判三年大狱又吓得屁滚尿流的。出来之后,靠打零工卖苦力为生,难以糊口时,据邻里反映,有些鸡鸣狗盗之行,也属无奈了。不过要说他会杀人,李巡捕一个劲摇着脑袋说不敢相信。

  等到了牛大的家,青离一看,是临街一间小房,不起眼,由于地势低洼,院子里灌满了水,看见牛大时,他正在处理精湿的被褥。另外,若出了巷口,但凡望城北去,那大槐树是必经之路。

  “这位大哥,城里出了件凶案,我等在挨家挨户寻访证人。”天翔用无害的笑容先给对方一记定心丸,道,“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没,没看见!”牛大脸色慌张,道。

  “哦,搜查一上午,弟兄们都渴了,借大哥家水井喝口水,不会不通融吧。”天翔笑道,手上拿出二三钱的一块碎银。

  官差们会意,不由分说已经进去院中,牛大看阻拦不了,又看见银子,遂赔笑收了,立在一旁。

  “大哥昨晚敢是出去了?怎么被褥都湿透?”

  “不曾,不曾……我睡得死,水都灌进房了还不知道。”

  天翔还没再说话,李巡捕已经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又笑起来,道,“那就不叨扰了,我们去下一家。”

  李巡捕悄悄追上来问,“怎么这就走了。”

  这问题青离是知道答案的,她那一瞥自己都以为是眼花了,又没有仔细看清楚脸面,只能算是线索,还不能算是证据。而物证方面显然没有新的发现。

  果然天翔瞪了巡捕一眼,道:“人证物证都没有,能怎么办!”巡捕听出言下有些责怪,唯唯退下了。

  于是牛大这边暂时搁置,天翔命李巡捕安排人手继续暗中观察,一有动静前来报告,而他自己则跟云舒分开调查皮南与玉官的来历。那才是能穿起所有珠子的“线”。

  -

  -

  “是啊,是啊!半个月前我看到的,前一天下午还在洞里,第二天中午竟然在洞口坐着,我拿手一推,就倒了!”济世堂的采药童子画着夸张的手势,生怕人不相信他似的。

  “是这个新娘子么?”

  顺着青离手指看过去,童子的话一下变成语无伦次的惊叫:“就是!就是她没错,当时身上水淋淋的!那翡翠锁……红衣裳……还有那笑……怎么在这里?!”

  青离向云舒看了一眼,果然,鬼母的故事关于现世的一部分常常并非空穴来风。而云舒钦佩地看回一眼,似乎赞她能一下找到突破之处。

  二人未敢告诉这童子凶案的事情,编了套话让他带着上山找当时看见新娘的那个洞。童子好容易才答应,不过上去后,隔着七八丈遥指着,死活不肯再靠近一步,云舒青离只好自己进去。

  “云舒,你说过,十年前那案子,玉官身上财物被搜刮一空,连手上玉戒指都被摘走了,是么?”

  青离一边扶着洞壁的青苔前进,一边问道,声音在幽暗中折返着。

  “嗯。”云舒答应着,腾出一只手来点亮火折子,带着些微的光明。

  “可今日看见,玉官身上有许多珠宝,既然这两幕如此相似,为何这点却是不同?”

  “这……”

  云舒答不上来,而青离也并未指望他能回答,继续问道,“今日你注意玉官的鞋没?”

  “鞋底花纹清晰,是新的。与十年前不一样。”云舒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让她一点一点挤了。

  “这说明,十年前的案子,是玉官自己跑到槐树下去,而今天的案子,是有人为了让它像十年前的样子,故意安排的——你觉得这样解释通不通?”青离道。

  “难道是霜官!?”云舒惊愕出声,这个联想并不难,因为霜官不但出现得有些奇怪,而且又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你觉得”, 青离直接问道,“十年前,若是霜官杀了玉官可不可能?”

  “不太可能。”云舒很快摇头。

  “为何?关于玉官的事大部分都是霜官说的,若是她想隐瞒一些事情,也轻而易举。”

  “可动机呢?”

  “说不定是为了皮南。”青离道,“那样俊美的男子,也许霜官一眼之下,也有情思,于是妒恨玉官,起了杀意,而对那男子来说,可能厌倦了玉官,或是霜官有许多财帛许他,便也当了帮凶。”

  “可如今为何又要杀了他?”

  青离笑起来,“大约是当初贪恋皮囊,如今却发现百无一用,甚至要倒贴养着,想甩了累赘吧。”

  云舒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霜官不是那样人,那女子,烈性聪明,甚至不在你之下,我看她不会作此蠢事。”

  “我亦知你们有些情分,可别把这个带进案子里来。”青离道。她本想借机挤兑一下云舒,可转瞬想到,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于是只是正色说道。

  云舒于是无话,半晌,说,“十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可如今这事,你也见了,霜官昨夜在我们那里,如何有作案时间?”

  “霜官未必要自己前来,说不定是叫其他人动得手。”

  “以今日情形看,若有这个人,便是牛大。”云舒想了想,道,“可李巡捕说打死也不相信这人有故意杀人的胆量,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人慌张笨拙,不足成事,若你是霜官,会找这样的人动手么?”

  “这个……一时找不到其他……阿嚏!”青离觉得云舒说得有些道理,嘴上犹絮絮争辩,却不知怎的打了一个寒战,好像着凉了。

  云舒使火四下照照,发现已经来到洞的最深处,悠悠一泓寒泉喷涌,触之刺骨,水岸交界处,希希渣渣浮着冰块,洞底不少地方则结了重冰。四面的阴寒之气好像积了千百年,幽幽往人肌体里渗。洞穴都是这个样子,外面的春去秋来似乎与它们全无关系。

  “这里是冷。”说着,他解下外套来给青离。

  青离不接。

  “穿上吧。”

  “我又不比你缺胳膊少腿。”青离淡淡道,心里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平淡。她不能让他惯坏了,今后不知还有多少荆棘是要一个人走的,她也没理由再接受他的温暖,因为根本无法回报。

  “穿上吧。若冻着了,我,我……”云舒语气里简直带点哀恳了,接着说道,“我不知如何跟哥哥交代……”

  青离眼睛骤然张大,愣愣地看着他。而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好,好得很那,多么体贴而知礼的小叔子啊……

  到这份上,她还能说什么,老老实实拿来穿上。

  这几句话间心中的感觉虽然繁复,时间上毕竟是短短一瞬,很快,二人的注意转到地上的一处痕迹上:冰面似乎有融化和破碎的迹象,好像被火烤过而又将什么东西硬扯下来,细看,里面有一小片撕碎的红色衣料,另外,冰面还留下一个一尺半不止的大脚印!

  “牛大!断乎是牛大了!”云舒看那脚印,惊喜起来,“牛大来过这里。”

  他后边,青离则突然叫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玉官为何跟十年前一样了!

  “为……”云舒两个字没问完,心下也明白了。

  他见过被大雪埋住的野物,冻得硬邦邦的,但几年都不会腐烂,而现在,显然玉官的情形就是这样。

  有人在她下葬后不久,将她偷偷挖了出来并带到这里——这人应当是喜欢她,才会想永远保持她的音容笑貌的吧!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皮南了,也许是他痛悔自己那天的疏忽,特地为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戴上珠玉翡翠,表示愿意与她共结连理。而这样说,青离的推理就很可能成立,霜官与他早就有情,却发现他还念着玉官,一气之下起了杀机?

  那霜官果真操纵了牛大?用钱财,还是用……?

  云舒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从来没有哪一次,他是这么希望青离的推理是错的,他觉得心里很干净的某一块地方,特别痛地破碎起来。

  (六十六章 画皮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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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章 画皮恶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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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下来后,依着云舒的猜想,二人去调查霜官平日的情况,结果让云舒猜想破灭,心里却有些说不出地快活起来。

  霜官独居在三绝楼后的一条小巷子里,街坊作证,是很正派的一个姑娘,让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唯有案发那日前一次隔壁老王太太像捡到宝了,看到一个男人进去她家,正到处传,有个眼尖的大婶看出,那可不就是霜官本人!穿了件男装而已,结果大伙倒笑老王太太眼花。

  至于钱财,她现在不过唱个书童,养活自己都勉强,哪里有什么闲钱。

  所以,一不靠身体,二不靠钱财,她拿什么操纵牛大?

  这样说来,牛大会出现在那冰洞,应该只是巧合,跟霜官没关系。

  云舒这样想着,大大松了口气。

  那么牛大为什么会去呢?

  云舒绕着圈反复走着,不知情的人一定被他转得眼晕,在他觉得眼前就要有一盏明灯突然亮起时,青离的声音响了:

  “可能是为了那些珠宝。”

  “对!”云舒一拍手,仿佛豁然开朗,“他困穷成那样,听童子讲说洞里有个珠光宝气的新娘子,许是就动了心了,于是半夜来偷!可是洞里太冷,首饰都冻在身上,他没办法,只得用火烤化了底座,连人一起扛走,准备回家慢慢把首饰拿下来,结果半路上没想到就遇到皮南,因为什么事情厮打起来,不想就把人给砸死了。”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这得看皮南的身份来历,也不知天翔那边查得怎样。”他沉吟一下,又道。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笑声传进来,“我查出好些事呢!”

  来人正是天翔,他打起帘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下,道,“你们谁还记得我们荒宅里的房间数目?”

  青离知道他好卖关子的语言风格,便细想了想,答道:“一楼是12间,我跟云舒数着的,三楼记得你也是说12间……”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想起云舒当时一句原话: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

  “五加六……二楼是11间房?”她迟疑地问。

  天翔大笑起来:“二楼也是12间,不过有一间外面是看不到的,要通过一个特别去处才能到。”

  “难道?是我们去‘子不语’的地道?”云舒也一下站起来,表情惊愕。

  “不错,我们听那第三绝之处,原来正是城外的荒宅二楼的一间暗室!不知几百年前,就用地道相通了。”天翔斩钉截铁地答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离念了几遍,突然想到:“那当时抓我的手,是荒宅里监禁的女子的?!”

  “正是。”天翔道,“比对了你那裙子上的血印与荒宅里最新一个死者的手,颇为符合。”

  “也就是说,那天她还活着,听到上头有人说话,拼命踩着床扒着梁去掀天花板的青砖,想要呼救,可怜不能发声,上头又是那个情状,一线生机,又被生生熄灭了。”云舒低头道,“看来是第二天她便被杀了,怪我们没早些发现啊。”

  三人一同沉默了一会,为死者哀悼。

  半晌,还是青离重新开口:“这样说来,皮南十有八九是十三具女尸案的凶犯了。”

  说着,她把第二天皮南与她的对话给天翔云舒讲了一遍。

  “他怕你起疑,故意揭穿子不语的诡异之处,顺便将血手之事也说成三绝楼的安排,加以掩饰,果然阴险!”云舒抽口冷气道,“然后他还要与你同行,多亏你没答应!”

  青离不语,心下也有些后怕,她当时谈不上动心,但至少对皮南有些好感——他看上去实在太完美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带他一起走了,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真被算计了。

  但她也笑起来,那时她还想过,女娲造人,何以对此人青眼有加,做的这样完美无缺,现在却知道上天的公平,既然给了神仙般的皮囊,便配了禽兽样的肚肠。

  “可说了半天,皮南此人到底是谁?”云舒问。

  “看这个。”天翔拿出两张地契,抖一抖,呈在二人面前。

  “三绝楼的老板?!”云舒仔细一看,惊道。

  “同时还是这荒宅的主人。”天翔道,“在三绝楼,平日他不露面,因此甚少有人知道。另外他放出谣言,将这荒宅传得没人敢近,他却在里面幽会女子,待厌倦了,便就地杀死掩埋。虽然因为人都死了,没办法进一步查,但以现有的证据看,只有这样能解释得通。”

  青离叹息,情迷中的女子,敢近常人所不敢近的鬼宅,却不想那里真有一只画皮恶鬼啊。

  “你们那边怎样?”天翔又道。

  云舒这才想起来,天翔还不知道他和青离探得的情况,遂详细讲了出来。

  双方的消息一碰,讨论一番,大概得出如下一个脉络:

  这里面涉及到三个案子,都跟皮南有关,一个是十年前玉官的死,一个是长安城多名女子失踪,最后就是槐树下皮南的被杀。

  关于第一个案子,早已结案,也没有什么新证据。暂从的是当初的说法,玉官死于夜行劫匪,皮南作为她的相好,本欲与她私奔,那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去,或者去了发现人已经死了,于是没有露面。

  第二个案子根据天翔的查证,凶犯似乎只能是同时据有地道两端建筑的皮南,对荒宅和地道的搜查还在继续,如果能找到皮南所住的地方,大概可以得到确凿证据,即使找不到,青离也相信不会再有女子失踪了。

  至于第三个案子,最为怪异,按照推理,可以说通的是牛大穷困,闻财起意——按李巡捕说的,他又不十分敬畏鬼神——半夜到冰洞里去偷玉官身上首饰,因为冻住,连人一起搬下来,扛往家跑,结果在槐树下遇见皮南,为了灭口,顺手捡起什么木棒大石,将其砸死。

  不过,这仅仅是推理,从证据上说,一块被撕坏的衣料和一个脚印能证明的只是他到过冰洞,并且抬了玉官出来这一项盗墓毁尸的罪名,如果找不到凶器,说人家杀人便完全是空口无凭,肯定不能服众。

  于是天翔命本地官差加紧搜查,早日找到推论里还缺少的证据,以便结案。但青离很清楚地感觉,这分析中还有什么漏掉,或是不够合情理的地方,可她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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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日后,此案了结。

  加紧搜查的结果,衙役在三绝楼通往荒宅的地道中发现了另一个暗室,里面有足够证明皮南是女子失踪案凶犯的证据,这也让青离明白了为何走这地道时灯笼一定要黑掉。

  顺便说一下灯笼挨个灭掉的原因:里面放了差距极薄的蜡烛,小二根据时辰,控制步点,看起来就像随着他走去而一个个熄灭了。

  但杀死皮南的木棒或大石无论如何找不到,青离回想,当被她见到时,牛大已经没有拿着凶器,何况,如果凶器真是木棒巨石,肯定是顺手取来顺手丢弃的,难道抱着跑不成?可在现场,以及现场之外的几条街,都快翻过来了,完全没有发现那样的东西。

  所以对牛大的判决是按盗墓毁尸的罪名来的,打了一顿板子,发配辽东。

  至于皮南的死因,成了悬案。

  但当知道他是女子失踪案的凶犯后,似乎百姓只关心他的死,而不在乎他的死因了。很快城里的说书的多了一段开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看那祸害良家闺女的凶徒,在一个大雨夜被上天派下金甲神人,活活击死……

  `

  “喂,云舒,我们刚到那天,说到你为玉官的死哭得不成人样,问你可是心中喜欢她,你又说不是,那是为什么哭?”青离立在三绝楼上,眼睛瞟着楼下的戏台子,那上却已经没有了动人的故事,地下官差蚂蚁一般忙碌,在贴封条。

  “这个……小时候的想法罢了。”云舒笑道。

  “说吧。”

  “那时,我听了霜官玉官好些戏。”云舒于是说道,“她唱牵牛,她便唱织女;她唱许仙,她便唱白蛇;她唱张生,她便唱莺莺;她唱梁山伯,她便唱祝英台……”

  “所以当时,我觉得,那就是生生世世。”

  “可后来玉官死了,还查出早与其他男子有染。”

  “我就不信,我说那她们的生生世世,都怎样了。”

  “大人就说我是傻瓜,那不过是戏文上故事,都是假的呀。下了台子,她们都是女子,自然会各寻男子配合。”

  “我当时好像有点明白,可心里还是难受。那样的每一个故事都至死不渝,却原来她是喜欢别人的么?她为什么还要喜欢别人?”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当时就是特别难受,好像心里什么东西被揉碎了一样。”

  云舒说不清楚,青离却听得明白。

  感觉的事,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仿佛看到那空荡的戏台上又满了人,从古到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舞动水袖,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她也突然想到了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真相背后的真相。

  (六十八章 画皮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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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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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保全证据,皮南与玉官的尸首都被官府特别保存起来,敛放在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大屋中,用几块大冰镇着,不使腐烂。

  前些日子,这里还重兵把守,这时即已结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里喝酒去了。

  随着悠长的“吱呀——”一声,清白的月光立刻争先恐后地从门缝涌入,无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将被冰块簇拥的、穿着大红嫁衣的、满脸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着月光的,是青离细碎的步伐,“霜官,出来吧,我看着你进来的。”她轻声语道。

  良久,冰块后传出踏碎冰凌的一些声音,然后一把银亮的宝剑,之后出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非常坚定的那种美,月光映在高挺的鼻梁上,流散成细腻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云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细辨青离,眉头轻蹙,说道。

  “可你放心,他们现在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来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霜官浅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诡计,一样都没证据,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离亦笑。

  说出这话,青离倒惊奇于霜官没有任何惊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儿不用五钱银子,倒能听场子不语。”

  她还有心思开这玩笑,青离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来,作出鬼母那般的神气开讲,可惜手中没有水烟。

  “今儿我们这个故事,叫做画皮。”

  “话说本朝景泰年间,有一个永昌侯,为逢年过节热闹,家里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十二三岁可以登台。”

  “这里头,有一个专唱小生的霜官,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个聪颖坚毅,另一个清纯美丽。一个唱牵牛,另一个便唱织女;一个唱许仙,另一个便唱白蛇;一个唱张生,另一个便唱莺莺;一个唱梁山伯,另一个便唱祝英台……以至于让侯家的一个傻孩子以为,那就是生生世世了。”

  “可是,下了戏台,玉官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十五岁上,恋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男子。”

  “男子长得真是好看,女娲造人的时候,精心画过他的五官一般,整个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个那样俊美的男子。”

  “玉官并不知道,那个戏台上永远爱着她的人心中流泪,却又默默祝福。”

  “一来二去,海誓山盟,玉官与那男子约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时,府外大槐树下见,她穿新娘的嫁衣,他戴新郎的花团,二人如那戏文唱的,在天愿为比翼鸟,远走高飞。”

  “没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事情。”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却依然穿着大红的吉服,带着甜蜜的笑意。”

  “官府断了案子,这是当时一个夜游的凶徒所为,至于与玉官相约的男子,没有到场,或者吓得跑了。”

  “这之后,永昌侯解散了戏班,将女孩子们都打发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的第一件事是带走玉官,她刚刚下葬,音容笑貌都还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让她永葆那时的模样。大约霜官也早就知道,长安城外有坐新娘山,山上有个寒泉洞。”

  “霜官开始在附近寻找新的生计,一有空就去山上陪着玉官。但有一天,盯着盯着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缜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结论有多大的纰漏!在下着骇人雷雨的夜里计划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已经见到心爱的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怎会满脸喜意?”

  “原来那凶犯根本不是什么夜游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张画皮的男子!可怜于玉官是全部希望的情思,于他却只是一场财色双收的阴谋。”

  “从此,复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线,打探,追寻,光阴荏苒,而那份曾刻骨铭心的感情仍支持着她执着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10年后,就在长安,终于被她找到他。他还像从前那样迷人,用沾着女子鲜血的财帛,开起了一家客栈,他也确有几分鬼才,能想到别家想不到的揽客手段,没几年,将这家叫做三绝楼的酒楼弄得红红火火,于是他愈加有钱有势,俊美无双,惹得更多年轻女子前仆后继地自投罗网。”

  “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违的戏袍,化身一个戏台上小小书童。”

  “也许,是担心男女体力终究有别,下手不慎反会被其所害;也许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被这恶棍玷染,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视那不会变老的爱人,前后竟巧合地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采药的童子,他老远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的传说,吓跑了。第二个却是囊中羞涩的牛大,他发现了冰棺之中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新娘,也许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是,打起那些珠宝的主意,于是他将玉官的冰棺硬撬下来,要往家搬。”

  “霜官哪能容得这样,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到底将他吓走了,撇了玉官的冰棺在洞口,待冰融了,便水淋淋的。这情景又正被下山回来采药童子看见,便传出了那篇鬼故事。”

  “这件事后,霜官特地去打听了一下牛大的风评,于是担心起来,防得一时防不得一世,若那头脑简单的壮汉贼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却有以此为契机的一个复仇计划在她脑中浮现了。这个计划构思异常精巧,操作起来却并不难。”

  “第一步,她用纸条一类东西给皮南留话,扬言要揭穿他的事而勒索,并约他夜里在大槐树下单独见面。以皮南为人,必定想灭口杜绝后患,这便是现场为何发现皮南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约他的美娇娘子根本不会去,去的却是全不知情又倍受挑拨的魁梧壮汉。”

  “这是因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装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担心而用,拼命怂恿他再去盗尸,同时又反复告诫他回来一定不能被人看见,否则盗尸的罪名也很重。”

  “牛大本有贼心,又是容易受挑拨的人,当晚便付诸了行动。”

  “那夜老天也帮着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样,下起了几十年不见的大雷雨。”

  “天雷阵阵,暴雨倾盆,就算牛大不十分畏惧鬼神,那种情况也会将人的紧张放大到接近崩溃。”

  “然后,他在回家那必经的大树下,看到了皮南,拿着刀的皮南。”

  “二人难道还会寒暄问候么?心里都怀着最大的敌意揣测对方,他的刀过来,他顺手也拿什么东西砸下去了……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

  “而霜官此时,正在与两位故交叙旧,以得到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

  掌声响起,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显得孤零而突兀。

  “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来,“这样精彩的故事有人想到没人听,也是寂寞的啊。只是,那你可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么安排在那里的呢?不说事前麻烦,事后为何又找不到?”

  “你压根不曾安排什么巨石或大木。”青离报以洞悉的微笑。

  “奥?”霜官不置可否。

  “这正是你整个诡计最大胆之处。凶器被摆在现场,却让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青离吐字铿锵,“凡有案件,先确认死者,再调查凶器,再找人证之类,有谁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是凶器?”

  “特定条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坚硬而又沉重。”青离接着说道,语速转急,“极度紧张之下,牛大没有经过思考,就拿手上的重物直击过去了,也是最正常的情况。而第二天冰棺融尽,由于是夜大雨,水迹完全被掩饰了,美丽的尸体就似乎是被专门摆放在那里一样!我说的可对,霜官?”

  霜官大笑起来,笑得一身戏袍乱颤,青离注意到,那是一件乌黑的戏袍,男式的。

  末了,她停下来,表情认真地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也许有吧。”青离模棱两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为什么玉官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如此不幸?而皮南这样的恶人没有报应?”霜官收住笑容,语气变得有些哽咽,尽力平静的声调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没有神,就让我来代行神职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布置得迷雾重重,像鬼神所为!其实我只是想让所有事都得到应该的结果,例如,我后来又找过牛大一次,告诉他死活不要招出凶器的事,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我的利用,他本来就是罪不致死的。”

  青离沉默,也许是没有鬼神来为执行公道的吧,但这案子的结果不恰恰正是街谈巷议因果报应的谈资么?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可以逃避惩戒呢。

  于是她问,“没证据,你不会认罪的,对吧?”

  “我不会认罪。”霜官简短地答道,手中举起了宝剑。

  青离冷笑,霜官功夫再好,也不过是戏台上的花拳绣腿,想跟她来硬的么?

  但那宝剑只是举起来,一线月光镀上去,显出如水的光华。

  “力拔山兮气盖世……”出乎青离意料地,霜官竟然开口放歌。调子清亮而又雄浑,高亢而又悲凉,长了翅膀那样直飞到云天上去。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离听清楚了,是项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这曲便……不好!霜官想……

  “住——”青离一个“手”字未出来,宝剑已经当啷一声掉落,鲜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难怪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难怪她说不会认罪……她早已给自己也安排了最合适的结局。

  青离鼻子突然有点酸,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即使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淌着自己的眼泪,可无论如何,眼泪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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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后,霜官被安葬了,玉官也被安葬了,与霜官葬在一起。

  这是青离与双胞胎商议的结果。

  玉官这个可怜姑娘,爱人如此狰狞,亲人已经故去,现在就连爱她的人,也没有了,那么还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界孤独地守望什么呢?广寒宫中的仙女,不是都后悔偷灵药了么?与其让她继续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还不如归于泥土,再入红尘,与那个生生世世,又生生世世不能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吧。下一世里,希望她不再是玉奴,她不再是阿双,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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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那个奇怪的鬼母一直没查到么?”要离开长安了,天翔问。

  “没有,大概是跟案子关系不大,衙役也没有好好去查吧。”云舒答道。

  青离默默收拾着包裹,心里想到昨晚一个梦。

  她看到一排新娘子,一个小人儿在给她们化妆,每一个都画得那么漂亮。

  突然,小人儿转过脸来,五官小小,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脸,却是一股历经世事的老太太般的神气。

  “她被夫家休弃,她与人通奸被斩杀了,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着那些新娘子,一个个地说,“为何我精心画过的,比天仙还好看的人儿,一个个都如此薄命呢。”

  “一来大约是凑巧。”青离道,“二来,也许因为你画得太好看,可过了花烛夜,谁也不能只带着那张画皮过日子,第一眼太惊艳,反而让人失望更大。”

  鬼母闻言,突然狂躁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画得好看,反而让她们薄命么?”

  说着她突然飞来要掐青离脖子。

  青离一惊,就醒了。

  “想什么呢?”云舒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青离就笑了,不说话,心里想着:让你们这些烂泥涅出来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

  (六十九章 画皮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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