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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くだキの

最鸳缘 作者:锦秋词(连载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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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梅郁雪艳,尘中悉无家2

  次日两人早早吃罢晚膳又去蹲点。
  渐渐等到明月升起,照得四下如霜如雪,山间风声呼呼,间杂着草虫嘶鸣,一片静寂中,远远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见猎物露面,不禁都兴奋起来,玉言还是头一回见到妖怪,更是两眼炯炯,比那腊月里的灯笼还亮些。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人影越走越近,一步步踏入那诛邪阵,又一步步踩入中心的引邪阵。
  饶是莫邪并非头一回除妖,这番见到一只千年老妖入殻,心跳也不禁加速起来。
  一千年的道行啊,抵得过抓多少只小妖,这番他停留在这小小洛城可是留对了!
  只见那人站定阵中央,莫邪便要跳出发动那诛邪阵,忽然衣摆被玉言一扯,听她颤声道:“等,等一下!不大对劲!”
  阵中那人似乎听到动静,开始缓缓转向这边,月光下邪魅一笑,两人看得清清楚楚,竟是怜菊院老板的女儿,裴芍裴大小姐!
  玉言结巴道:“糟,糟了,上回是上了苏公子的身,这回是裴大小姐的……”
  莫邪道:“管它是谁!”现身出来,冲近去拿符往那裴芍脑门便拍。
  玉言见他没有发动诛邪阵,松了口气,也跳出来道:“别伤了裴小姐。”
  莫邪笑笑道:“别紧张,伤不了她!”
  只见他低声念了一会儿咒,原本直挺挺立着的裴芍四肢一阵颤动,突然好像只断线的木偶一般软倒在地。
  莫邪上前一步,双手捏个法诀,点在她两侧太阳穴上,叱道:“妖精还不快快现形?”
  玉言看得紧张,又凑前几步,忽然见到裴芍头顶一蓬绿光升起,跟着地面一阵颤动,无数弯曲扭转的树根穿出地面,往莫邪身上绕去。
  莫邪低喝一声,背后剑匣低鸣,长剑已经破匣而出,在天空中飞舞,一头往那些树根扎来。不料就在此时,周围的诛邪阵突然白光大作,形成一个半圆形白色的光憧,竟然生生把莫邪和裴芍罩在中间,半空中的飞剑骤失方向,只在光憧外面乱碰乱撞,不停悲鸣。
  玉言见到情形大逆转,连忙把莫邪给她那堆符都掏了出来,大叫:“莫邪,该用哪张?”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她发现莫邪已经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了。无数比人腿还粗的丑陋树根,已经把他的身体完全缠绕住,莫邪双手还点在裴芍头上,被树根重重捆得结实,树根把他的下身直到脖子都缠得不露一点空隙,看上去就像一枚大虫蛹。
  莫邪的飞剑在诛邪阵外面哀鸣,想冲进去救主人,但是却没有办法突破那白色光憧。
  被算计了!
  原本是自己设下的陷阱,结果却陷了自己!
  “我,我来救你!”玉言在那堆符里面挑了一张破金符,打算硬闯。
  “千万不要冲动啊。”旁边有人柔糯的说:“他正在用自身修为跟反噬的诛邪阵对抗,您要是把诛邪阵的气给冲乱了撞散了,可能会发生不得了的事哦。”
  玉言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苏梅来了。
  “苏……苏公子!”她吓得牙齿打架,忽然飞快的向他扔了一张“大明咒”。结果那射出的强光即使她闭上了眼睛还是觉得眼前白花花的,过了半晌,睁开眼一看,苏梅还是笑眯眯的斜倚在一棵梅树上,丁点儿事没有。
  “你,你就是那千年妖怪?”玉言有点绝望,她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苏梅笑晲着她,轻轻的点了下头,“我等了您一千年了,您还没想起来?”他斜倚着梅树,身姿曼妙得就像那斜飞的梅花枝,笑得比世上所有的花儿都艳美。
  玉言默念口诀,想催动那捆仙绳,谁知那捆仙绳像死了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既然我跟你有交情……那么……你可不可以先放了他?”玉言也是豁出去了,一边跟妖怪套交情,一面暗暗提起体内那点可怜的内气,打算趁其不备给他一击。
  “他一心要除了我,我要是放了他,他马上就会让我精飞魄散的。”苏梅有点哀怨的瞅了她一眼。
  玉言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咬牙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个人身上的精气之沛足,我活了一千多年还是头一次碰见,要是吃了他……”苏梅的眼睛射出两道精光,“说不定我就可以有与您比肩之能了。”
  “什么比肩之能,你要跟我比肩,你现在就可以站过来呀。”玉言听得他要吃了莫邪,心里像被浇了桶冷水,拨凉拨凉的,一面嘴里跟他瞎缠乱搅,一面默想那璇玑护身咒,不料她紧张过度,刚想了两句便脑内一片空白,记不起下文了。
  忽然身边微风拂过,苏梅人已到了她旁边,笑微微的说:“与您比肩,我想好久了……”他往她耳朵里呵气,暖暖的,暗香浮动。
  这情景本来香艳非常,但玉言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闭起眼睛不敢再看,情急之下,大篇大篇金色的璇玑护身咒文突然展现面前。
  就是此时了!她连忙一提内气,运劲双掌,使出一招百叶掌,用力往苏梅身上拍去。
  不料刚还充沛不已的内气,在她手掌碰触到苏梅身体的一刹那,全都凝滞了,就像结冰了一样,她从经络血脉到皮肤,都冷得难以形容。
  “咦……”苏梅被她双手“摸”了一下,美丽的眼睛睁大,先是惊讶,再是悲伤,再是讽刺,最后竟是风情万种的笑了出来。
  “您……您要除了我?”他轻轻把她双手执在掌中,摩娑着,用体温暖着她,轻笑道:“这样不行的……您被那小道士骗了……他教您的法诀是锁了您的真身,您把自家的能耐给锁没了……”
  “……”
  苏梅把她僵冷的手抬起来,凑唇过来亲了一下,美丽的眼睛闪过一丝凄凉的笑意:“要除了我只有一个法子,您真的想知道吗?”
  玉言浑身僵硬,看着苏梅慢慢的解开他的衣襟,露出雪玉般白的胸脯,又把她冰凉凉的手往他身上摸。
  “你……”冰冷的手触到他温暖柔软的身体,玉言打心底里颤出来。
  苏梅执着她的手,一路摸到自己胸膛正中的位置,然后正正按住。温度的刺激,让他体表的温度升了不少,有种火热的感觉,从那只冰冷的手底下,从那颗缓缓跳动的心脏深处,慢慢的溢出来。
  “就是这里……我的心在这里……您要拿蘸了您血的利器,从这里戳进去……我就……我就……”
  “你疯了啊!”玉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的将手一抽,脱出他的掌握。跌跌撞撞往后退,结果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苏梅的手还保持着那个按着的姿态,风把他鲜红的衣襟吹得不住翻飞,拍打在他赤裸的身子上面,他瞧着玉言,脸上漾漾的笑了,“您还是舍不得的……对吧?”
  玉言不知自己怎么了,来捉妖却让妖给抓了,除妖主力被困得死死,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让妖给调戏了。
  苏梅这时慢慢在她面前蹲下来,瞧了她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来,他的手,细细白白的,长长的指头有点抖。“记不起也没关系……只要您跟我一起……总会……”
  玉言见到他白惨惨的指头只在自己面前晃,神经绷到极处,不禁尖叫起来。
  忽然诛邪阵里的莫邪一声长啸,在诛邪阵外不得其门而入的飞剑改了方向,往苏梅直插过来。
  苏梅眼睛里闪过一丝诧色,“好小子,这时还能御剑!”他缩回手,跟那飞剑缠斗成一团。
  “玉……快走!”莫邪的声音艰涩,全没了平时的三分戏谑三分从容四分满不在乎。
  玉言辨不出别的,只知道他现在甚艰难,却还分神来救自己,想让自己脱身。
  虽然他教自己的那东西真的不管用,可是,可是人是要讲义气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吼道:“你坚持一会儿,等我打倒妖怪再来救你!让我先逃就是看我不起,再说半句,我就彻底鄙视你!”
  苏梅在旁边轻笑,“呵,真讲义气。”他应付那无主飞剑倒是轻松自如,好像在逗着它玩,气得那飞剑不住哼鸣。
  玉言将剩下的符咒全摸出来打算作最后一博,忽然一道乌光闪过,往那诛邪阵直扑而去。玉言认出是小黑,还以为它去救人,不想连它也冲不破那道光憧,被直直弹开,掉在地上滚了两滚,站起来抖了抖乱毛,开始对着里面的莫邪呲牙咧嘴,呜呜恐吓。
  玉言大叫:“小黑你做什么,那是咱们的盟友!有什么问题私下再解决,你先过来帮我打妖怪!”
  小黑闻声,尖圆耳朵抖了两下,却不回望。
  玉言怒道:“你这东西竟敢忘恩负义!奶奶为了你还遭雷劈了,换来你今天这般对待,我还不如救块排骨还好拿来啃啃!”
  小黑被她骂得难以忍受地在原地打了两个转,果然掉头过来扑向苏梅。小黑身形快逾闪电,苏梅得同时应付它和飞剑,一时有点紧张起来。
  玉言暗道,内气不能用,我用武功行不行?好歹我练了十几年的玉女功,一块大石头也能让我击出掌印来,妖怪的身体不会比石头更硬吧。
  突然眼前一乱,苏梅挣脱飞剑和小黑的包围圈,飞身往困在诛邪阵的莫邪扑去。
  “不好!”玉言见他釜底抽薪,足尖一点,施展轻功追去。脸侧有东西呜呜飞过,她顺手一抓,觉得一痛,那东西要挣,她也不管了,紧紧握住便向苏梅后心刺去。
  她原本是追不上的,所以嘴里还恶狠狠的威胁:“你要敢伤他,我……”可苏梅闻声忽然就放慢了速度,回身笑道:“您会……”然后玉言眼睁睁就看见他的脸色惨变,自己手里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我的心在这里……您要拿蘸了您血的利器,从这里戳进去……我就……我就……”
  苏梅美丽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绝美的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死死盯着玉言,手紧紧捂住胸膛,直直的从空中摔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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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梅郁雪艳,尘中悉无家3

  玉言眼睁睁看着那袭红衣好像被吹落枝头的花,在她面前翩然坠下。她的脑袋“嗡”的一声,等到自己意识过来,身体已经俯冲下去,想扯住他。结果听到“嘶”的一声,她把苏梅的衣摆撕破,他人还是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她落在地上,看着自己掌中那块红布呆了一下,瞧向仰躺在地上的苏梅。他双手紧紧挟着刺入他心脏的剑,美丽的脸疼得扭曲了起来,斜挑的眼睛濛濛的蒸上一层水雾。
  他的伤口没有流血,但他痛苦的样子却让玉言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就像是被血染红的。她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想问问他怎么样,但他到底是个妖精啊,话说出口就变成了:“你快把莫邪放了,不然,我,我……!”
  苏梅挣扎着坐起身来,他的动作好像一个随时会散架的偶人,僵硬,迟钝,还轻轻发着抖。玉言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去扶他,却见他慢慢坐下,稍抬起苍白的脸,对她微微一笑:“他还用得着我去放么?”
  玉言觉得他笑得让自己生寒,打个颤,回头一瞧,正看见把莫邪缠得死死的树根都消失了。莫邪一只手平举胸前,正在把那诛邪阵的白光一点点收入掌中。觉察到玉言的目光,他抬脚,慢慢从诛邪阵的范围迈了出来。
  莫邪走到苏梅面前,微微俯首看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苏梅仰头看着他,虽是如此狼狈,却一脸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玉言时,带着隐隐约约的伤心。
  “为什么要害人?”莫邪问,“你都已经有九百多年道行了,为何还要干活人血祭这种有违天和的事情?”
  “就是等了九百多年了,不想再等了。”苏梅轻笑,眼神渐渐凝上寒意:“况且那个道姑本就该死!”
  “她仗着自己有几分法力,说是斩妖除魔,其实是欺骗世人,她是害了无数无辜的精怪,将他们的修为据为己有。我等虽是妖,但自有操守,不过是贪恋这人世热闹,来此一游而已。她凭什么以除妖为名,非要对这些毫无害人之心的小妖赶尽杀绝呢!这世间既有妖,有人,有仙,三类并存,妖怪虽是低微,但也是老天爷允许存在的,她又怎能凭她一人定我们的去留生死,判定我们都不该存于世上呢!”
  苏梅说得一阵激奋,血气上涌,苍白的脸上突然发青,他挟着剑,不让它寸进,也紧紧捂住伤处,重重咳嗽起来。
  莫邪瞧着他,眼神有点深,等他咳得安顺了些,缓缓说道:“她无由伤妖,是她的错,但你挟怨报复,跟她一样,把得道之人的修为据为己有,我却要疑你本意了。”
  苏梅闻言,猛的抬头,凌厉的瞪着莫邪。莫邪毫不退缩的回望他,两人互瞪了一会儿,苏梅忽然轻轻一笑。
  “她除妖斩魔,将妖类的修为取了,那是为民除害,我把她的夺回来,就是其心叵测,你的意思可是如此?”
  莫邪道:“且莫论她,你若不是觊觎我的修为,今日里怎会将我困在此处呢?”
  “那是因为……”苏梅瞟了玉言一眼,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唇间隐隐有绿色的血线流下,他却倔强的侧头在衣领上擦了去。
  “好,我承认我确是对你起了觊觎之心。”他笑着说:“你若要取我性命,这便来吧。”
  莫邪盯着他,缓缓踏前一步。
  玉言这时插话道:“我有个意见,其实,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错。人杀了无辜的妖,妖杀人报仇,这道理没有错啊。就算他想吃你,但现在没有吃成,他是不该死的。”
  苏梅闻言,抬眼来瞧她,眼神很深,半晌低眉笑道:“我就知道您舍不得我的……其实我要吃了这道士,也是为了您好……”
  莫邪打断道:“你这一身修为也是不易,若你能立誓往后不再伤人,我便放了你,如何?”
  苏梅微带惊讶的瞟了他一眼,呵呵低笑道:“你也有这般好心的时候,可惜……”他双目蓦地迸出精光,“……可惜我半点也不相信!”
  说这话时,他病恹恹的身体突然弹起,挟着剑的双手放开,十指间迸出密集如箭的绿光向莫邪射去。
  莫邪哼了一声,双手抱圆,四周水汽迅速集近,在他身前凝成一道冰墙,绿光射到冰墙之上,竟是凝滞不前。
  莫邪道:“心存恨意,难以回头,你转世重新修行去吧!”双手一分,冰墙迅速炸开,携带着那些绿光反袭苏梅。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叫:“不!”一道人影飞快的插了进来,张开双臂拦在苏梅面前。碎冰和绿光全打在他身上,好像利器刺破布帛,轻松穿透了他的身体。
  “是主管!”玉言失声惊呼。眼睁睁看着那天生媚骨的怜菊院主管身体变得透明,然后化作轻烟散去。
  那些碎冰绿光穿透了萧主管的身体,有不少打在苏梅身上,发出“蓬蓬”的声音,他的身上不见受伤,但脸色更惨然了,因为松开双手攻击的缘故,刺入他胸口的剑又深入了寸许,丝丝缕缕的绿血沾上他的红衣,黑色的花朵绽放得越来越大。
  “傻瓜!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开口说话,一说就会灰飞烟灭,再也记不住谁了么?”苏梅怔怔瞧着轻烟消失的地方,露出一个微笑。
  玉言觉得他笑得自己心都拧起来了,“你别这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主管他也是妖怪吗?”
  “呵,不,他不是妖,他只是一缕魂而已,不甘心的魂。”
  苏梅说:“一百年前我来到洛城,想跟人亲近些,沾点热闹。在城西向阴的地方选了个宅子,恰好那里也有株梅树,我就占了那梅树为化身,在那里落脚起来,就遇到了他。当年他跟着自己妻主一块赴京投靠亲戚,不想在这里染病,他妻主见他治不好了,就狠心把他丢下,自己走了。他一直不肯相信,天天在荒宅里等,等到自己都断气了,魂还是留在这里。我碰到他那时,他已经等了一百年了。他临死前爬到红梅树下,尸骸留在那里,魂也锁在树根了。我见他可怜,就替他聚了个人身,叮嘱他不可开口说话,不然泄了我渡给他的一点精气,他的魂儿立即就会散,想不到……”
  他低低一笑:“这般绝情负心的事情,人做得可比妖更绝呢。”
  玉言低声道:“你的心地不错,可怎么会缠上我了?你对个孤魂都这样好,可为什么想害我呢?”
  “缠上你?害你?”苏梅惊愕不已的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脸,气色败坏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讥讽而嘲弄的笑,“原来是这样……您不但把我忘了,还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竟然以为我会……”
  他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比任何一次都猛烈的咳嗽让他的脸泛上一层死色,咳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微阖着眼,浑身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玉言感觉到一阵不安,总觉得有些很重要的秘密就要被揭开了,她跟那秘密之间只隔了一层薄雾。她觉得驱散这层薄雾可能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但是,这秘密是跟她有关的,她是不是就这样把它挥开不看不听不管?
  如果事情的真相会伤害到你,你还会不会寻求真相?
  玉言会。
  她权衡了一会儿,瞧着苏梅那越渐灰败下去的脸色,小心的问道:“我看我是真的忘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好久以前我跟你发生过什么事情?”
  苏梅微闭的眼睛蓦然睁开,失去生命光彩的漂亮眸子闪过一抹怪异的神色,忽然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半晌,绽开一个苍白的,却依旧美得惊人的笑容。
  “我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眼眸深深,直直盯着她,视线却又穿透了她的身体,凝在好远的地方。
  “那天天气很好,白凤山顶上一点雾都没有,晴空万里,看不到一朵云。您从白凤山上过,看到我开了一树的红花,您就忽然下了地,摘了一朵,说了句:‘好美的红梅’……您还把头枕在我的横杈上睡了一觉……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才开始修行,到今日,已经九百九十九年了……说起来,要不是沾了您身上流泻的精气,我也不会……”
  “你说什么?我在天上飞,还会流泻精气?”玉言瞪大双眼,“难道一千年前我是个神仙么?”
  “神仙?”苏梅愣了楞,憔悴而又绝美的脸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慢慢垂下头去。
  玉言见到他红衣里面单薄的身体簌簌的发抖,胸前的血花又绽开了好多,然后在簌簌秋风中,她听到了苏梅嘲讽而又绝望的声音。
  “虽然您是最高最顶上的大神,但是……您……您跟我一样……都是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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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梅郁雪艳,尘中悉无家4

  “我是妖怪?!”这句话一时间让玉言两眼发黑,双耳失聪,脑海里还不断炸开一个接一个的滚雷。
  如果是妖,那么想斩妖除魔的立场在哪里?
  如果是妖,一直笃信的仙骨仙缘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妖,从三岁起就想要成仙的愿望那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可笑!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站稳了,感受到莫名的愤怒袭来,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吼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是妖!”
  苏梅死灰般的脸上挂着冰冷而绝望的笑容,原本明媚的眼目此刻变得像一对浑浊的珠子,他难以置信的瞪着玉言,半晌,才呵呵的笑了起来,“原来……您不是忘了我……而是……连自己都忘了。您连自己……都忘了……”他笑得比哭更难听。
  “原来是这样……让我告诉您吧……”他的眼神冷得像冰,绝望得像灰烬,再也没有一丝的热度。他清清楚楚的说道,“就算您是与我判若云泥的两种存在,是我这种木妖根本不能比的,就算是这样,您也是妖,您摆脱不了这个身份。而这位口口声声公平对待妖和人的道士,就算他对您有多好,总有一天,他也会下手除了您的,因为他不会容忍您的存在。您终究还是会被他害了的,跟您上辈子一样。”
  “怎么会……”玉言正要反驳,却发现苏梅竟然在拔刺入他胸口的剑。即使他不是妖,这柄剑不是专门除妖的宝剑,玉言也知道,被刺重伤的人如果贸然拔出凶器是很有可能致命的。她变色道:“不要……”
  然而苏梅已经完全把剑拔了出来,绿色的血汹涌而出,把他的红衣染成另一种颜色。他想把剑扔在地上,但剑却挣脱了他的掌控,飞回莫邪头顶兴奋的低鸣。莫邪明澈的眼睛淡淡的注视着苏梅,伸手把剑抓住,把它塞进剑匣里。
  “你……”玉言回头求救般看着莫邪,却只见到他缓缓摇头。她犹豫了一刻,扑上前,试图点住苏梅的穴道止血。
  “我不是人。”苏梅轻易的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冷冷的笑,全没了平日的魅,满满的只是嘲讽,还有淡淡的释然。
  “从此后……我再也不会记得您了……”
  “你……你……”
  玉言试图堵住他流血的伤口,却发现大片大片的绿光从他胸膛的伤口迸射出来,这些绿光温柔而抗拒的推开了她的手,消散在空中。然后她看见山头瘦瘦的梅树含满了累累的苞,近处的、远处的、再远处的……好像被召唤一般,突然间就在这个秋天的晚上,短短不到半刻钟时间,完成了含苞盛放的过程。
  玉言呆呆的瞧着满山遍野的彤云,胸膛一瞬间胀满了难言的滋味。
  自己在一千年以前,曾经说过那么一句……
  “好美的红梅……”
  她忍不住喃喃说出口来,一回头,面前的苏梅已经消失了,他躺卧的地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苏梅……”她跳起来,大叫。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红梅都像约定好了一般,如雨般往下落。她呆在漫天花雨之中。
  红花一瞬落尽,梅树们以惊人的速度枯萎着。掌管着它们灵脉的梅妖不在了,一直供养着它们的灵气在瞬间收尽,它们的生机也在瞬间被剥夺了。
  原来……这就是苏梅最后的告别了。
  如此的彻底,如此的决绝……
  玉言怔怔转过身来,看见莫邪惊讶而黯然的表情,若有所觉的抹了抹脸。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不记得他……我也没有难过……就是这里……空了一块……”
  手湿了,她随手一甩。
  莫邪脸色微变,想要阻止,却已迟了一步。
  晶莹的泪水洒在地上,慢慢沁入梅树的根部。在泪水渗落的地方,土壤被一个东西慢慢顶了起来。一株幼小的绿色嫩苗颠颤颤的挺立在她面前。
  玉言眼神一亮,蹲下去摸它的嫩茎,“苏梅,是你吗?”树苗好像听懂了一样,在她手底下微微颤抖。
  像是被唤醒一般,所有的梅树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枯萎。
  莫邪无言别转头。
  精怪的爱恨都比人要强烈得多,它们动辄活上几百几千年,无论思念或者仇恨都有了足够延续的时间。所以精怪如果爱上什么或者恨上什么,常常是长得忘记了去忘记,把它当成了一种习惯去延续。
  人的思念会随着死亡而终结,转世以后就会开展新的人生。精怪没有轮回转世之说,精魄消失了就代表它们在世上的痕迹湮灭了,包括所有的感情。但精怪的生命很长很长,它们的思念也会跟生命一样长久,想忘都忘不了。
  红梅树妖刚才把刺入胸膛的灵剑拔出,是自己弄碎了精魄,散走了精魂。是什么样的绝望让红梅树妖采取了这样激烈的法子去摆脱目前的状况,莫邪不清楚,但他知道,红梅树妖是决心要忘掉一切的纠缠,要亲手抹掉他在这世上存在的所有痕迹的。
  但是那小子却为他哭了,还让他沾到了他的泪水,把他四散的灵识又聚了回来。
  既然无心,却又何苦招他回来。这么一来,怕就又得纠缠好几千年了。
  他心中暗叹,师傅常说,有情皆孽,果真如此!
  “莫邪,莫邪!你看他是不是活回来了?他究竟听不听得到我跟他说话?”玉言嚷道。
  莫邪没好气的说:“要想他听见,你等个一百年吧。他现在还是棵什么都不是的梅树苗!”
  玉言默了一会儿,低声对那树苗道:“你别生气,如果我活得有那么久,一定会来看你……我下次一定会记得你了。”
  她还是不大能接受自己是妖的事实,不然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要知道身为妖,活上几千年不过是等闲事情,区区一百年根本就是弹指一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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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梅郁雪艳,尘中悉无家5

  玉言瞧着树苗,半晌不愿站起来。苏梅离开带来的心痛虽然震撼,但毕竟还是观看别人的风景一般,感动归感动,究竟不会刻骨铭心,慢慢平静下去,便觉得惶然。
  自己要真是妖,那莫邪是不是真的会收了自己?她也不是害怕,只是一种道不清辨不明的情绪让她难以自已。苏梅还说自己上辈子是死在他手上,那么,那么她也不想讨回什么,反正她一点印象也不存了,而他好像也记不得了,是不是应该不计前嫌?这辈子可不可以……平和一些?就像来之前那样,一切都没发生之前那样,只是打打闹闹,在嘴里骂,在心里笑……只是那样,可不可以?
  现在回想起来,被他的雷劈到,被他的内气冻到,被他的冷嘲热讽气到,点点滴滴,都跟他暗藏心思的笑一样,让人止不住的怀念,止不住的微笑。但这一切,是不是都将因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发生改变?
  莫邪瞧着她的背影,眼神闪烁,没有催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晕迷在诛邪阵里面的裴大小姐突然打破沉默,徐徐坐起。
  玉言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裴芍注视她的目光却与平时粘嗒嗒的不同,此刻满是疑惑,“你是……?”
  玉言瞪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裴芍的眼神闪了闪,忽然摇头:“不,你不是柳灵!你是?”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玉言有点呆滞的说:“我不是柳家小贱人,我是玉三。”
  裴芍瞧着她,眼神从迷惑渐渐变得清明,居然爬起身走过来对她行礼,“我记起来了,这几天来多有得罪,真是抱歉。”
  她似换了一个人,平日那种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的态度全都消失了,动作间颇见爽利。
  玉言觉得很奇怪,这人好像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便镇定的对她说:“没有什么,我从未放在心上。”
  裴芍闻言,泛起个感激的微笑来,清秀的脸变得相当的清雅动人。她转身慢慢离开,一点没有废话。
  玉言瞧着她背影远去,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认识她的人接而转身离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她都快要忘记了自己。
  风中传来异声,她耳朵动了动,对着声响发出的地方大声叫道:“出来,给我出来!”
  半人高的杂草丛哗哗的一阵响,钻出一个满脸精悍之色的妇人,她身上穿着夜行衣,垂下的手紧紧握住刀柄。
  “少主人。”她恭谨的行礼,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李执事,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玉言猜到是让娘派出的人盯上了,却料不到是她,跟随娘亲近二十年,最是忠心耿耿的部下。
  “……”李执事却只是沉默,握住刀柄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玉言心思一转,“你来这里多久了?”
  “……”李执事垂下眼睛,不去看人。她背脊的衣衫留下吹干的汗迹,在这里已停留了不短时间,已经足够她看清楚很多事。
  玉言并不笨,看到她这副样子完全明白了。一股愤懑涌上心头,她冷笑道,“你是发现了我是妖怪,怕我回去会害人,现在又不想抓我回去了是吧?”
  原本只想讽刺她一下,不想李执事浑身一抖,望向她的目光满是惊恐,颤声道:“少主人,你……你都记起来了?”
  记起来?记起什么?难不成自己以前真的害过人?
  玉言脑壳里嗡嗡作响,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抖。
  她觉得事情的真相已经向她露出狰狞的头角,她怕得要死,但是逃避是比死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多有勇气的人,但是没有答案混沌不明的状况比任何状况都更令她难以忍受。
  她对李执事说:“没错,我都记起来了……我记得你们是怎么对我的……”无论什么结果,都请你告诉我。
  “哐啷!”李执事手中的刀抽到一半,突然坠地。她跪倒地上,浑身哆嗦,颤声求道:“少主人,当年的主意是我出的,黑狗血也是我灌的,请你不要怪责盟主……她也是万分舍不得的……”
  “当年盟主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还不足半岁,却已经能够说话,还常常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事情……也怪不得大家害怕,后来大家才知道你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属于你那个世界的,你不是属于这个世间的人……大家那时都想把你送走……盟主舍不得,几乎跟大家都翻脸了……是个游方的道士给出的主意,给你灌下一碗阳日阳时出生的黑狗喉血,以极阳之气封住你体内的阴祟之气……此事怪不得盟主,要是让旁人知道内情,不但留你不住,盟主也会招来横祸……换着是谁,也会这样做的。”
  灌了黑狗血?封住阴祟之气?
  为何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这些?难怪每次她说要去寻仙修道,娘脸上都会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难怪修道之风风行天下,得道之人众多,她却从来没有碰到一个半个……千头万绪,不是没有痕迹可循,只是她,从来不曾想过。
  一时间万念俱灰,玉言晃了一晃,咬牙道:“难道我就不是娘亲生的么?”
  “……”李执事咬紧嘴唇不吭声,表情分明就是在默认。
  无论盟主当年多么强调这是她的亲生孩子,但咱们敬爱有加的盟主怎么可能跟一只妖怪生下一只小妖怪,定然是她一时心软,不知从哪里抱回来的野种。
  最后一线希望也被轻易粉碎,玉言握紧拳头:“这样子的瞒骗玩得很开心么?就因为我不是人,就得受这样的玩弄?”
  “你不甘心么……”李执事忽然抬头,目中露出既是恐惧又是厌恶的表情,“那就吃了我吧,放过盟主……虽然你是只妖……但她毕竟算是你的母亲,是她把你一手养大的啊!”
  在这一瞬间,玉言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活活撕成了两半。她瞪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环视着周围,甚至抬起双手放在面前细瞧,却只看到一片血红。
  真讽刺啊,所谓身有仙骨一心寻求仙道之人,却连人也不是,而是一只从小就被灌了黑狗血,被亲人怕着防着的妖怪!
  风簌簌的吹来,她恍恍惚惚的看到三岁的自己坐在檐下,细雨毛毛的在她细柔的发上凝成一串串微小的透明珠子。她安静的坐着,定定瞧着娘亲几个得力手下的孩子在庭院里蹦蹦跳跳的追着玩,笑闹声又尖又亮,直飞到云里去。
  她只有羡慕的份儿,跟她们同龄的她,三岁还学不会说话,腿脚也不灵便,走着走着就会自己绊倒……她见过有一条母狗生出五只乳狗,其中一只就像她那般,腿软软的,脑袋往一边耷,好像喝醉了一样歪来倒去,怎么也站不直。
  “那狗脑子坏了,长不好的。”听过这话的第二天,那只小狗就永远消失了。那之后,她就固执的坐着不肯再动了。
  她以为是自己笨,脑子坏了,她怕自己长不好。更怕被别人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她就会在世上消失掉。
  她是那样的沉默而恐惧着,对不可知的未来充满惧怕和卑怜。
  直到那个道姑来到她面前,她的笑意好像泡在水里的绿叶,舒展而温和。她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小姐,跟我念一句诗?”
  年轻的道姑穿着杏黄的衫子,声音在清风里飞扬,“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她固执的紧紧闭着嘴。
  “跟着我念吧,一遍就好。”道姑好脾气的诱劝她,可她是娘亲的贵客,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哑巴么。
  道姑微笑着摸出一个琉璃珠子,莲子一般大小,里面的花纹鲜艳华美。“你跟我念一遍,我就把它送给你。”
  光滑冰凉的琉璃珠在她掌心慢慢滚动,在三岁孩童的眼里,比世上所有的事物都要美丽。她突然觉得嗓子有点按捺不住的想发出声音来,这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就试着模仿着道姑的声音开了口:“鸳鸯于飞……”
  清澈圆润,美玉流泉。
  她愣了一下,立即狂喊娘亲,因为娘在前院,她奔去找她的时候,竟然发现腿脚也变得灵便起来,她奔跑得又直又快。
  她跑到一半,站在庭院中央发呆。杏黄的衫子飘然来到她身侧,在她手腕上套上一根鲜红的绳子,“你是我见过最有慧根的孩子……只可惜……”
  到底可惜些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忘记了是道姑没有说完,还是自己没有听到,又或许是忘记了。她只是很快乐的记得对方的赞赏,至于赞赏后面的遗憾,她忽略了。
  她听说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故事,她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过去的自卑和自怜到了都是一种铺垫,成为了彰显她与众不同的一种铺陈。
  未可知的未来忽然就变得踏实起来,在那一瞬间,她清晰的看到了铺在面前的道路。
  然而这一切都在今日里崩塌了,那条路她永远也不可能踏上去,更遑论走到尽头。   
  过去许多事情一件件想起来,有些细微得让她怀疑。那一步步的趔趄,一声声的暗哑,一瞥间的敌意,突然死寂的私语……原来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是个异类么?
  原本高广的天空忽然变得很近很近,锅盖一般向她压来,要在下一刻把她压扁,砸进泥里。
  她宁愿就此埋进土里,再也,永不,出现在这些虚伪的人前。
  一只温暖稳定的手忽然放在她肩头。她浑身一抖。这股温暖来自于她方才开始就一直不敢对视的人。
  他终于要……
  “你担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的。”莫邪淡淡说道。他竟知道她担心什么?
  莫邪带来一种安定的力量,他微笑着对李执事说。
  “他会拜我为师,学习修炼之道。他资质非凡,心地仁厚,不定真的能修成仙身。只要常怀向上行善之心,是妖还是人,并无差别,世人时常拘泥于身份这等虚事,真是可笑。”
  玉言张大嘴,呆呆的瞧着微笑的莫邪,说不出一个字来。肩头传来他掌心的热度,竟让她渐渐止住那种致命的晕眩感。
  李执事怔怔的瞧了莫邪一阵,惊讶的表情渐渐换上了钦佩,“这样,就拜托真人了!”她向他行大礼。
  玉言觉得讽刺,但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磅礴的,汹涌的,充满了她的胸臆。
  就像是一脚落空,发现下面是万丈悬崖,即将粉身碎骨,然而却在下坠的半途被树杈挂住了。然后忽然发现树叶上露珠晶莹密布,伸出舌头一舔,竟是清甜如蜜。
  莫邪就是那棵树,在最想不到的时机,向她伸出了手。
  李执事表达完感激之情,竟不向她道别,转身离去。
  玉言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无数次见到这样匆匆离去的背影。过去她一直以为是这位执事不苟言笑,感情收敛,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厌恶。
  她开口喝道:“站住!”随着这一声喝出,她发现自己又变回自己来了。
  是妖又如何,是人又怎样!是人不一定能寻得好归属,是妖也自有真人收我归正路。我就是我自己,不是旁人,妖也有妖存于世上的位置,活得理直,活得气壮,撇开伤情伤命,坚韧地做自己想做的那些事。
  她忽然就微笑起来。
  李执事站定,声音微抖:“少主人还有何吩咐?”
  她还称她少主人,虽然并不甘愿。
  玉言笑了笑:“有件事情请你转告我娘。”
  李执事回身,“少主人请说。”惊见玉言拜伏在地,“你这是……”
  “请你转告我娘,十七年养育之恩,不敢稍忘。今日玉言有不得已的缘由,离她而去,待来日允许,当报亲恩!”她清清楚楚说罢,磕下头去,一连三个。
  李执事有点想避,又不敢擅动,慌了手脚,只道:“好罢,我会转告,但这恩……也就不必……”她还是怕这妖怪会吃人。
  “多谢应承。你答应了可要如实转告,这三个磕头也务必带到。”玉言爬起,凑近一笑:“要是忘了……我就吃了你!”
  李执事像被烫到的虾子,猛的蹦开,脸都绿了,连连道:“当然,当然!”飞快跑掉,下山路太急,几乎跌个狗啃屎。
  玉言瞧着她远去,眼睛里的笑意慢慢消失,她回头问莫邪:“为什么收我当徒弟?我可是个妖怪!”
  “作恶的人是坏人,没有作恶的妖是好妖。”莫邪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那红梅树妖说我容不得你,我只是想证明给他看看罢了。”
  玉言瞧着他,觉得他笑得是那么光芒四射,一种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热流在心里缓缓流动,她有点目眩头晕,不禁结巴起来。
  “那个……妖怪真的可以修炼成仙吗?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妖……”
  “怎么可能!妖有妖道,仙有仙道。”莫邪笑得无辜:“我只是骗骗刚才那个人,谁叫她那么看不起你。我只是替我的徒儿出口气!”
  “你……”
  “好了,别想那么多。等得了道,你有了法力,能普济世人,那时是妖是仙有什么分别!等你我忙罢此间事宜,我就领你上玉琼山拜见师祖,这还是我头一回收徒弟呢。要是知道我竟收了只妖怪,怕要把所有人都吓一跳呢!”
  “走吧!”莫邪说道,跟着就领头下山。
  “果然是玉琼山!那个只收男修道人,也出了几个男仙的所在。”
  玉言心里暗暗不安,自己可是个女的。但当她瞧着莫邪那笑得眉眼飞扬的侧脸,却又无论如何不愿意开口说出真相了。
  他连我是妖怪都不介意,当然不会介意我是女的了。
  自我催眠完毕,她答应了一声,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自这日起,洛城里的梅花,一夕之间,尽成半枯,枝干瘦黑,叶子枯疏,其形甚丑。但至冬日,全城皆绽红花,朵朵鸽蛋般大小,重瓣血红,光艳照人,香飘十里,遂成天下一绝,人称枯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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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梅郁雪艳,尘中悉无家6

  下得山来,回到城里,却见怜菊院众人没在睡觉,全都呆在外面,围着院子,个个一脸惶然。
  两人分开众人,挤入一看,只见原本颇有风味的一座院子竟处处破落,日间的朱栏画栋斑驳倾颓,灰网处处,成了一座荒宅。
  小倌杂役们见到两人,争着说今天到了半夜房子突然剧烈震动,连床都塌了,灯火全灭,客人都摸黑跑了,连钱都没付,大家以为房子要倒了,急忙跑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抢救财物,好端端的院子就变成了这样。
  两人对看一眼,绕到后院一看,那株巨大的梅树枯了一半,缩小了一半,跟原本的那棵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这院子一直都是依靠苏梅的法力支撑,现在苏梅走了,这院子说塌就塌了。两人一时之间相对无语。只听前头闹闹嚷嚷的,却是老板裴大娘和裴芍来了。
  裴大娘一到便喊:“萧主管,萧主管!”自然是没有人应声。她自语道:“这人原本白天就找不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帮忙。”
  玉言有点黯然,心道,他要是真的能应你,那才越帮越忙呢。
  裴大娘便说:“现在房子变成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大家先到我家住下,明天一早再商量对策。大伙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今天房子出了问题,我这房东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说着,领着浩浩荡荡一串人回家去了。
  裴芍走过来对两人道:“两位也请到我家暂歇一宿,工钱的事情明早再议吧。”
  莫邪说:“裴小姐可先行一步,我们随后就来。”
  等众人散尽,莫邪摸出几张空白符纸,咬破手指,拿血写了几个符咒,在荒宅几个角落分别烧了。
  “此宅处于极阴之地,易于招惹不洁之物,现在成了无主之地,还是把它封了,免得再招惹了什么东西。”
  玉言站在一旁看着莫邪奔忙,心里却觉得这房子荒着也是荒着,想当初苏梅在的时候,把它养得多漂亮,还养活了一堆人,其实妖精又有什么,一样是可以和人一起好好生存的。
  突然角落里一声轻响,刘小厮从角落的瓦砾里爬了出来,他目光炯炯,瞪着玉言的眼神有点愤恨。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老板家里过夜?”玉言问他。
  “不去了!”刘小厮愤愤的说:“我只喜欢这里。”
  “可这里荒废成这样,不能住人了呀!”
  “苏公子不在了,我到哪里都是一样。”刘小厮的眼圈红了,愤愤的瞪着她:“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会带来不好的事情,可恨苏公子还是对你那么好……”
  “你这耗子精在说什么呢?”莫邪走了出来:“要不是见你没有助纣为虐,我绝不会容你在这里窜来窜去。”
  刘小厮见到莫邪,眼神很是畏惧,瑟缩了一下,突然开口求道:“莫公子,莫真人,我不想离开这里,你让我在这里住吧。我在这里住了有两百年了,习惯了这里的每一分每一寸,后来萧主管来了,我看着他从人变魂,陪了他一百年,后来苏红梅来了,他又陪了我们一百年……这宅子从荒到兴,要不是有他两人在,我还真是不习惯,现在变回老样儿了……唉,他两个却不在了,我还是不习惯……但要是离了这里,我都不知要到哪里去了。”
  他语气凄伤,玉言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想起苏梅,顿时难过起来,连忙跟莫邪求情。
  莫邪沉吟道:“也罢,我已把院子三角都封了,单只留下这西北角一处,就留给你出入吧。你就好好在此安身,那红梅妖的原身在山上留了个化身,你有空就去瞧瞧他吧。”
  刘小厮感激得连忙跪地磕头。
  莫邪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玉言见他走远了,偷偷问刘小厮道:“刘小厮,你可知道我原本是什么妖怪?”
  刘小厮还是没有好脸色给她,说道:“我怎么知道。不过苏红梅一直念叨着你,说他等你一千年了,你是只比他老得多的老妖怪!”
  玉言无语,半晌道:“我真的是忘了啊,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还是不知道的。那……苏梅以后回来的时候会怪你的。”
  刘小厮才稍微被打动了,说道:“妖也分好几等,苏红梅是草木精怪,我是只耗子精,我跟他都是等级极低的妖,要靠辛辛苦苦的修炼才能修得法力,能变化成人身已经是很有天分的了。萧主管那种根本连妖都不算,他只是一缕魂,要不是苏红梅,他就是永生不能轮回的一只孤魂野鬼。跟我们这种天不管地不收的低等精怪相比,有些妖生出来就是很厉害的,他们不用修炼,也不会消失,不受地府管辖,转世轮回,世世为妖。”
  “天上天庭是神仙在管,最大的是天帝,地上人类是皇帝在管,我们妖怪就是这些妖神在管,他们统管着这世间的妖族……不过妖神也分好多种,分别管辖着不同的妖族,妖族分鳞族、羽族、兽族,我就是兽妖,苏红梅是三不属的草木精……我想以苏红梅对你的敬畏倾慕程度来看,你多半就是个妖神的转世,可你原身是个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玉言听得一阵糊涂,正想细问,远处传来莫邪不耐烦的声音:“还不走?唠叨些什么!”
  玉言连忙道:“来了,来了!”匆匆对刘小厮道:“帮忙照顾好苏梅,我有空来看你们。”
  刘小厮惊奇的说:“你真要跟着莫道士?”
  玉言没觉出他语气的惊诧,心里只将他的称呼从“莫公子”到“莫真人”再到“莫道士”过了一下,问道:“那又怎么啦,他收我为徒了。”
  刘小厮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人家常说人妖殊途,何况他还是修道之人,你就不怕……”
  “他不会的。”玉言肯定的说,打断了他的话,又笑了笑,“何况我真要是你讲的那么厉害,也是他怕我,不是我怕他啊。”
  别了刘小厮,追着莫邪去了。
  次日裴大婶清点了不少钱财,分给众人。玉言发现裴大婶还真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有点狡狯,但对这些可怜人还是很关照的。打工的一一付清工钱,那些小倌原本还真的只是作为租住房客留在怜菊院的,裴大婶不但把他们今年的房租退了,还赔给他们一些钱,好让他们另寻出路。这么一来,裴家的家财就不足了,裴大婶决定把住着的这座院子卖了,另置一间小点儿的房子,依靠祖上留下的几十亩田收租过活。
  裴家要卖,玉言裴芍两人自是也不能住了。裴大婶和裴芍自己住到亲戚家里去,便邀两人一起去。玉言原本想住到客栈去,莫邪却主张跟她们一起走。
  到得那亲戚家里,见是极雅静的一处院子。家主带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公子出来接,玉言见那公子极是面熟。那公子说两句话便咳两声,裴芍便说:“表哥,你这嗓子总也不见好,我这有些枇杷蜜,你拿去冲水喝润润喉咙,看可会舒服些?”
  玉言暗地“啊”了一声,听得这“枇杷”两字,便记起这公子便是那谢家布庄的大公子。只见那谢公子接过那装蜜的小坛子,脸红了一下,低声道:“谢谢裴小姐。”
  入夜,玉言去找莫邪,“你要是没有银子,我身上还有些。住到老板的亲戚家,好像不大方便。”
  莫邪说:“我不是白住的。这院子里有妖怪的气息。”
  玉言吓了一跳。跟着莫邪走出院子,却见莫邪站在院子一角,垂头看着地上一处不大平整的泥土。
  “这里有残余的草木精气,但已教有法力之人除去了。”
  玉言想了起来:“这里原本有棵枇杷树,谢公子那时每天晚上在这里等情人,后来树被一个道姑劈来烧了,谢公子就得了失心疯。”
  莫邪微微一笑,摸出一张符,在那树坑上烧了,将灰拌进土里。“明日谢公子就没事了。”
  “怎会这样?他是被妖怪缠住了吗?”
  “那枇杷树妖原本与他交好,却被高人强收了去,她心念不息,留下些精气在此,谢公子感应到了,是以心魂不属。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她虽然不甘,但何苦流连苦痛,倒不如彻底放手,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解脱。”
  莫邪话声刚落,黑夜中腾腾起了一股白雾,那白雾隐隐幻成人身,依稀是个妙龄女子。白雾中那女子叹息道:“聆君一席话,解我三年忧。但我若是能走,也不会在此徘徊多时了。只恨那道姑毁我原身,夺我修为,把我精魄打散,却还将我锁在此处,不能擅离。要不是苏红梅答应替我雪恨,我在这恨意煎熬之下,恐怕早就害了谢公子性命。”
  玉言道:“苏梅他已经替你报仇了,一口吞了那道姑!”
  女子幽幽道:“那我唯一的心愿已了,于这世间也再无爱恨留恋了。这位真人,谢谢你作法点化,小妖去了。”
  莫邪微一点头。
  那白雾便袅袅的消散了。
  莫邪道:“此间事已了,明日我们便离开吧。”
  “上玉琼山?”
  “不,先上青云山。”莫邪道:“我还需到那处解决一事。”
  玉言忽然犹豫道:“那个,我有个弟弟需得安置,要不明天先等我去……”
  “你弟弟?”莫邪笑了笑,忽然道:“给我出来吧!”
  “嗯?”玉言警惕的环顾四周,不见丝毫异样。
  “出来吧,不要逼我动手。”莫邪语气危险。
  黑暗处缓缓走出一个人,皱巴巴的青色衣服,苍白的脸,脚边跟着一只黑猫,正是莲官。
  “你怎么会在这里?”玉言瞧瞧那高高的院墙,难以想象他能爬进来。还有,他什么时候跟小黑处得这么好了?
  “……”莲官一贯的沉默,眼神有点黯。脚边的小黑开始对着莫邪呲牙,喉咙里呜呜咆哮。
  “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跟着了,那诛邪阵想来也是你发动的吧。”莫邪冷冷道:“后来却又躲起来了,半途而废却是为何?”
  “……”
  玉言吃惊的说:“你,你跟莫邪有仇?你,你难道也是妖怪?”
  “……”莲官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手指往玉言点了点。
  “你要找的人是他吧。”莫邪瞧了瞧玉言道:“这人傻得厉害,你跟在他旁边,下手的机会多得是,不知你以前是怎么打算的,一直没能得手。不过以后你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有。”莲官漆黑的眼眸中爆出一点火星,语气坚定的回应。
  “呵,你认为你在我眼皮底下能得手吗?”莫邪不屑轻笑。
  “青云山。”莲官回以三个字。
  “你倒知道青云山的事情,不过就算跟着我们到了那里,你认为你有机会下手吗?”
  “有!”莲官黑漆漆的眼睛直视着他,毫不躲避,“……你怕?”
  “我怕?”莫邪冷哼,“你这种小妖怪,我一年不知道要收多少只。你要跟就跟吧,我就不信你有机会得手。还有,管好那只魇兽,不要以为昨晚帮了忙我就就会感激,要是再对我呲牙我就收了它!”
  说罢一串话,莫邪甩袖,回房。
  玉言站在原地,瞧瞧莲官,又瞧瞧小黑。
  “你们……难道想吃了我?可,可我跟你们一样,都是妖怪啊!”
  “……”
  “……”
  莲官一脸无情,小黑一脸无辜。
  玉言直愣愣瞪了他俩一会儿,转头飞快冲进屋里,嘴里叫道:“莫邪,师傅!妖怪来吃我我就马上喊救命,你一定要来救我啊!”  
  静了一下,隔壁传来莫邪冷冷的声音:“你再扰人清梦,我就先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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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白鸟子,八层莲花殿1

  次日两人向裴大婶辞行。裴大婶说:“请你们来帮忙是诚心实意的,只是这院子塌得太快,大家相聚的日子太短,幸好现在芍儿的病也好了……现咱家也没落了,没有什么可表谢意,就请到我亲家的布庄选几身衣服吧。”
  亲家?裴大小姐和谢少爷?
  裴大婶笑着说:“芍儿和她表哥原本就订了娃娃亲的,只是后来芍儿被那小贱人勾引了去,她表哥又患了病,这婚事就不好提了。现在我家境况不好了,幸亏亲家没嫌弃,又见她两个都好起来了,也还谈得来,便让我家芍儿当个倒插门的妻子,往后芍儿便帮亲家打理布庄了。虽然赚钱不多,但总比经营柳坊要声名好听些。”
  玉言忙道:“那是那是,她两人往后定能妻唱夫随,白头偕老。”
  这时莫邪已换上他一身紫锦道袍,玉冠束发,还他一身道士装扮,正是目如朗星水凝神,衣不沾尘玉为骨。玉言瞧得目不转睛,暗道自己也得挑一身好看衣服,不然站他身后很容易被当作是跟班。
  到得谢家布庄,便挑了一身藕荷色的轻罗袍子,换上出来,也博得几声喝彩。那布庄伙计认得她,又挑了好几套剪裁新颖颜色鲜艳的出来,说是谢她。
  玉言觉得奇怪,那伙计便说,她当日到这里买了衣服,说她家少爷能得良缘,现在她家少爷果然得托良人,病也好了,都是托她的福。又说裴家的怜菊院早前闹鬼,生意一直不好,裴大娘怕众人生活没着落才一直撑着不解散,后来莫真人说帮她捉鬼,现在虽然院子损了,但鬼都捉走了,连裴大小姐的古怪性子都治好了,两家还做了亲家,那是因祸得福。玉言能拜莫真人这样的高人为师,也是造化。
  玉言才知道这莫邪为何事事占她一头,原来他到院里做小厮也是另抱主意,得到裴大婶首肯的。这么前因后果一对上,便知道原是自己占了巧宗,若不是碰巧长得跟那杨家小贱人有点像,让卷了进来,这些事情原本是跟自己无关的,自己其实是沾了莫邪的光。但也幸亏她不屈不挠一番争取,才算让捞到一个真人师傅,这就是运气!
  当下也不客气,将那堆轻罗软锦一并接了,跑出店便喊:“莲官,莲官!”
  莲官从墙根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把身上的衣服换了,试试看这些合适不合适。”
  “……”莲官瞧着柜台上那堆花花绿绿,眼神闪了闪,却没动。
  “你要跟着我就不许弄得这么脏兮兮的,不然人家以为我刻薄了你。”玉言拿起一件翠翡色的往他怀里一塞,推他去静室那边。
  虽说知道莲官和小黑都是妖怪,都打着她的主意,但玉言想起自己的捆仙绳曾制服过他俩,现在又有莫邪撑腰,便对他们少了惧怕。这短短几日相处下来,也有了几分感情,与其丢下他们在暗处作怪,倒不如大大方方把他们当伙伴,说不定让她喂饱穿暖之后有可能化敌为友呢。于是,在玉言胜人一筹的自我催眠法实施之后,这个怪异的队伍竟然也就以一种表面平静的方式存在下来。
  玉言这时回头对伙计笑说:“他是我弟弟,人傻傻的,不爱说话,长得也欠奉……”  
  伙计满脸堆笑,原想安慰两句,忽然笑容凝结,瞪着她身后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眨眼功夫,莲官已换上新衣,走了出来。这布庄铺面很是亮堂,方便顾客挑选布色,莲官站在静室外面巨大的铜镜前面,铜镜反光,都打在他身上,翠翡色的衣裳亮得扎眼,衬着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精致的五官,正正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一般。
  玉言还是头一次在阳光下见到莲官,不想竟跟静夜黑暗中的大不相同,这么一瞧,觉得他细致得像用绢扎出来的一个人儿,想起当初在破庙里跟他相拥而眠的日子,脸不禁烘烘的热了。
  伙计隔了半晌回过神来,脸红得煮熟了一般,呐呐道:“玉公子的弟弟,长得真是……真是水葱儿一般,将来要谁得了去,可真是福气。”一面说一面红着脸将柜台上的衣服都包起来,还格外多塞了两件鹅黄的轻绸。
  玉言转头又喊:“小黑,小黑!”
  喊了好几声,才见它不情不愿的从窗户跳进来。
  “你会变人不会?要不要挑件衣服?”
  这么一问,小黑一对碧眼瞪得溜圆,对她直呲牙。莲官冰玉一般的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慢慢走了过来,小黑便扯住他袍子往上一窜,不想爪子被织锦花纹挂住,吊在侧腰处晃了晃,“咝……”。
  唉,惨不忍睹!
  “不要变人是吧。”玉言转身出店,回来手里拿着个鱼篓子,“钻进去!”
  小黑竖起尾巴,喉咙呜呜作响,碧色眼珠射出恼怒的寒光。
  莫邪在一旁冷哼:“还走不走?”
  小黑抖了抖,玉言趁它一恍神,一把抓住它后颈皮毛揪了起来,扔进鱼篓子里,盖子合上,推给莲官,“你背!”
  莲官这时已换上一件鹅黄的衣服,手伸出来,皮子底下连几根细细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玉言瞧着他沉默的把那两指粗麻绳扭的鱼篓耳挂到肩上,瞧着刚上身的一件新鲜得柳叶子一般的衣服眨眼就皱巴了去,突然就想起他那一身揉揉就会乌青的豆腐皮肤。
  叹了口气把鱼篓又拿了回来,“算了,我来背。你拿包袱。”
  三人一猫,实际上是三妖一人,往青云山进发。
  出了洛城,走上官道。大道从山壁间穿过,两侧都是高高的石头山,没有人家田地,连树木也是细细瘦瘦的,难以遮阴。加上是秋燥时节,路上尘土极多,玉言走了一阵便觉灰头土脸,凑近莫邪问道:“师傅,我什么时候可以学御剑?”
  莫邪道:“嫌累?”
  “只是觉得走路忒花时间,如果能够御剑飞行,最少可省一半日程。”
  “不是凡事均可舍繁就简,青云山一事不急,在下月二十之前赶到即可,这沿路而行,或可遇到别的机缘。”
  玉言讪讪缩了回来,心道人家云游四方的那叫行脚僧,咱们是潇洒倜傥的道人,怎地也要靠两条腿去苦行了。
  回头问莲官:“你累不累?”
  不看他还好,一看顿时觉得不得了。他跟自己一样沾灰带土不算,衣服皱巴巴的,连带那脸也干巴巴的,整个人从水葱变成了旱葱,蔫了一半。
  “……”
  莲官自是不会答话,玉言见到他那样子却一下子觉得又干又渴又累,再也走不动了,便嚷嚷说要休息。
  众人便在路旁寻了棵大树就地歇息。
  坐了会儿,吹来阵凉风,风中送来阵悦耳的琴声,隐隐约约,飘飘渺渺,听上去很是悠扬婉转。
  玉言眼神一亮:“这附近有人家,我们去讨碗水喝吧。”
  见莫邪点了头,便把小黑交给莲官看着,自己抬步寻琴声而去。只听那琴声忽隐忽现,指引着她的脚步到了一处枫树林。正逢秋气,那枫树叶子红得火一般,很是绚烂。
  玉言站在林子边上,稍微犹豫。
  过去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功夫了得足以行走天下,但经过这几天来跟几只妖怪打过交道,她知晓自己那些武功在真正的妖怪面前丁点儿用没有,便是手腕上的捆仙绳,也时不时会罢工。刘小厮虽说自己可能是妖神,但她可压根没觉得自己妖力惊人,莲官和小黑不就是跟着她想占便宜,半点没怕她。所以说,她现在很有自觉,知道自己再遇上什么妖怪,恐怕也就是任人宰割的份儿,不由在树林前边踌躇不前。
  只听那琴声又在树林里幽幽的响了起来,这一曲高处飞扬清越,低处轻柔低回,好像一个朋友在殷勤邀请。
  玉言听得对方明白相邀,更觉疑心,双脚钉在地上,半步不肯移动。
  一曲奏罢,枫林内风声低回,只听一个轻柔的声音低叹道:“贵客既来,何以不近呢?”
  玉言直言:“我怕你对我不利。”
  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像是微风吹过草地,让人心尖儿都痒了起来。
  “我不会。”那声音道。
  “你先告诉我你是人不是?”
  那声音静了静,有些好笑的说:“你原本也不是人,为何却要计较于我?”
  “你……”玉言暗道你果然是妖怪,是冲着我来的,正准备数落两句,借机开溜。
  身后有人道:“玉三,怎地这么没出息。人家诚意邀请,你却在这里疑神疑鬼,讨价还价!”却是莫邪和莲官都来了。
  莫邪道:“他让你进去你便进去罢,有我在,你还怕他不成?”
  玉言得他壮胆,立即挺起胸膛道:“让我来见你,行啊!我口渴得很,你有准备茶水没有?”
  那声音轻轻一笑,“凛山出的寒枫露,可还称你的意么?”
  那可是极品好茶,玉言眼神一亮,笑道:“行,我这就进来了。”抬步走进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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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折翼白鸟子,八层莲花殿2

  叶红如血的枫树下,铺着一张席子,席子上面有一架琴,一只红泥小火炉,火炉上面架着的茶壶正发出噗噗的微响。
  一个穿着白衣的年青男子坐在琴后面,微笑着看着她进来。他的年纪不大,只在二十岁上下,人长得很秀气,只是笑容里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悲伤之色。玉言走近了才看清楚,他一双大眼睛灰蒙蒙的,原来是个瞎子。
  玉言想不到这只妖怪是个斯文荏弱的角色,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请坐。”白衣人说。
  玉言乖乖坐在席子上面,看见他的衣服洗得有点旧,完全没有了白色缎子亮亮的那种光泽,像是初三四时的月亮,带点黯黄。
  白衣男子取出个竹子雕成的茶杯,摆在她面前,将茶壶提起来替她斟了一杯茶。这些动作他做起来很是流畅,跟眼神好的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玉言捧着那杯茶,不知该不该喝。白衣男子却对着她身后说:“两位请坐。”莫邪和莲官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白衣男子替他们一人斟了一杯。
  她见到莫邪淡定举杯,便也跟着呡了一口,芳香甘冽沿着舌尖一路滑下,真是好茶。
  白衣男子也不说话,在他们喝茶的当儿,轻轻拂弦,又弹了一曲。
  这一曲吸引了所有的人。那琴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又似从水面飘来,一阵阵在枫林里回荡,单单不像是从身边这具琴发出来的。随着琴声,众人眼前似看到蒹葭苍苍,白鹭飞翔,缁衣随风,月影满身。再是月亮西斜,苇花落尽,白鹭飞去,人影杳然……琴音收成细细一缕,渐渐不闻,三人还是如在梦中。
  按弦的指已歇,琴声却似在躲藏在某个角落,仿佛随时会再次出现,枫林里更觉安静,干燥的空气中,充满了幽幽茶香。
  隔了半晌,玉言才低声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听起来你有很多伤心事啊。”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只拿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拨着琴弦,发出“仙翁仙翁”的声音,似是应答。树阴之中,他的笑容是如此寂寞。
  玉言又道:“你请我来喝茶听曲子,是不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白衣男子停了拨弦的手,静了一刻,低声问:“可以么?”
  “你说出来,我能帮就帮。”
  “想请您带我进莲花寺,我想去看一个人。”
  “就是这么简单?”
  莫邪这时开口道:“上次玉三肩头上的东西是你留下的?”
  白衣男子灰蒙蒙的眸子转向他,“瞧”了他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原本是想借他之力,带我进去,结果却让识穿了。”
  玉言才想起来当日在莲花寺外被指为不洁之人,就是因为肩头的一点鸟粪,不想却是面前这个俊秀男子留下的,不禁瞪大眼睛打量他。
  白衣男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感觉却很敏锐,察觉玉言在看他,转向她微微一笑:“我叫白秋,原身是一只鹭鸟,那日您肩头上的秽物是我留下的,弄脏了您的衣服,很是抱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想要进佛寺呢?”
  “这事要从五年前说起……”白秋仰起脸来,灰蒙蒙的眼眸凝视着远方,眼中是一片虚无。
  “五年前……我在白萍洲居住,那里的蒹葭长得很是茂密,人站在里头,短短相距数尺也是照不上面的。我最喜欢在月光如水的夜晚,静静在苇间憩息。那时觉得岁月静好,波澜不惊,一生便是如此了,不料却遇见了她。”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那晚月色格外的好,他化成人形在月下徘徊,转动身姿,瞧着自己的影子幻变成各种姿态,流年如此,依稀便是淡淡的喜悦。
  不意远处传来的人声,打破了一片静寂。他循声去瞧,几个小妖正围着她且战且退。那几只妖都是苇荡里住着的,小鱼小虾几只,他一向不屑与之打交道,此刻虽见她们狼狈,也不想援手。正想离开,被围在中央那素衣女子的眼神就在他一转头间撞进眼帘,清冽有如秋水的双瞳,让他想起苇花尽是白头的深秋,那一池空静。
  他恍惚了一下,跟着发现那些小妖把她往苇荡沼泽处引,明显是在沼泽布下了陷阱。
  “小心些!”他忍不住出言提醒。
  她堪堪止步在沼泽边缘,回眸瞧他一眼,那么干净澄澈的眼神,竟只凭一眼就让他有了强烈的心悸。
  小妖见他喊破好事,怨愤的瞪了他几眼,四散逃跑。
  “把东西还我!”她连忙追赶,只恨不能分身。
  他像被鬼迷了心窍,替她追向不同方向。那条三百年的鲤鱼精被他逼到绝处,显出原身哭泣求饶,把宝物吐出。一颗莲子大小的舍利子,泛着七彩光泽。说这是佛门至宝,若能奉给水族大王,大王便可允它三百年法力,助它一跃龙门。
  他不由不怦然心动。水族大王是一条龙,不时会来白萍洲巡视一遭,她法力高深无比,跟自己这等自己修行的小妖不可同日而语,她不但掌管水族各妖,居住的宫殿内也有异宝无数,不想她竟看中了这颗舍利子。
  他略一深思,把舍利子一口吞了。
  不但为了贪图龙君法力异宝,更为了,留下她。
  她法力虽高,对人却是毫无戒备。她告诉他,她来自莲花寺,是莲花寺带发修行的弟子,此次出来,就是为了追回镇寺之宝舍利子。他听得心中暗喜,要是追不到,那就是不必回去了罢。
  他后来果真把舍利子给了那龙君,换了一块隐灵玉,有了这件法宝,他不怕再被人识穿是妖。
  然后便是与她一番纠缠,数百年的修炼,他从没感觉如此寂寞,寂寞到饥渴的境地,非饮她不能解。
  他于月下弹琴,邀她入梦;他于风中起舞,羽衣轻飏;他为她洗手作羹汤,如水青莲子,温玉樱桃羹。
  他差一点便令她破了色戒。那晚他佯装遭劫,在房中惊呼,她撞门而入,却见他裸身如玉,黑瀑般秀发散在池中,如一朵沉睡千年的莲,黑与白交织成最诱惑的景象。他对她颤颤伸出手来,羞涩令他无法更进一步,要不然,一头栽进她怀里,紧紧抱着她,把她拉入池中便好了。她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一步,差一点就要够到他的手,却觉得脚底温热,水打湿了她的鞋子,也唤醒了她心中的清明。她双颊火烧,急急缩手,转身逃跑。
  他倚在池边,浑身红透,心中却是甜蜜。她对他并非无意,他与她,还有很长的日子……他不急。
  却不料,她竟会落荒而逃。他追上她时,却发现她执着滴血的刃,立在一地死尸之间,脸色惨白如纸。
  “白秋,原来你没有……”见到他时,那静谧的秋水双瞳竟然亮起了火,那么亮,只一瞬,便要烧尽他的灵魂。
  “我以为……”火焰骤熄,她垂首,血刃锵然坠地。
  她以为这伙人伤害了他。她看见有人把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沉了湖,那个纤细的背影,很像他。
  真相仅仅只是那少年的妻主死去,少年不愿守寡,要以身殉,村民便以当地风俗将他沉湖。她误伤无辜,半个时辰之内接连破了杀戒、嗔戒。
  他从未见到她那清明如水的双眸也会沾染上血色尘土,从未见到她脸上会出现这般无助的神色,他死死抱着她说,不要内疚,修为不要就算了,罪孽让他跟她一起背。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石柱一般,他抱了好久也暖不回来,但她后来终于还是回抱了他,说:“傻瓜!”
  只这一句,他哭了起来。七百年都没有流过的泪,他不曾想竟会在这一刻流了出来。
  你见过一只鸟会流泪没有?他想,他从此就是人了,为了她,做人。他会把她暖回来的。
  然而醒来时,怀抱已空,她终究舍了他,独自回了莲花寺。
  他知道她是回去领罪去了,佛家戒律森严,绝不会饶她的。他五脏俱焚,恨不得闯进寺里救人,但他只是一只小妖,根本连寺门都进不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去求龙君,希望可以把舍利子拿回来,送上莲花寺交换心上人的性命。
  龙君好笑的看着他,说换回来可以,但他得付出利息。“白萍洲那破地方出了一样宝,如霜白鹭的双目据说可在黑夜中光耀十丈,人称夜照。”龙君笑嘻嘻的说:“你想换回舍利子,就拿自己的一对眼珠来交换吧。”
  他没有了选择,用眼珠子交换了舍利子,在空空的眼眶里镶上一对琉璃珠,便是这样揣着舍利子往莲花寺去。
  他要见她,结果不但舍利子被夺回,还差点连命都送了。这五年来,他想尽办法想溜进去一回,但对他这等法力损了一半的小妖,佛门圣地根本无隙可乘。
  “五年了,我的心都化灰了,泪也流干了,我也别无所求,只想见她一面……我知道她没有死,莲花寺的尼姑们把她囚在莲花塔第八层……我只想见她一面,亲口表达我的歉意……当年要不是我,她不会这样,不会这样的……”
  他哀哀的说着,脸上神色悲伤欲绝,眼眶却干干的,一滴泪也没有。他失去了一双眼睛后,便再也流不出泪来。
  “你进不去……庙里有符……镇妖符。”首先说话竟然是沉默的莲官,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白秋,“除非毁了符,否则……不行的。”
  “可我现在看不见,灵力也只剩了以前的一半,已是半个废物了,怎能找到那镇妖符呢。”白秋苦笑。
  “我可以进寺庙,要是莲官你知道那符在哪里,我晚上施展功夫潜进去,把符给揭了,你们看怎么样?”玉言摩拳擦掌。
  “……”莲官沉默。
  “……”白秋也沉默。
  玉言正在奇怪,脑门被莫邪敲了一下,“啊,疼!”
  “你也是妖,竟想去揭镇妖符?”
  玉言扁了扁嘴,“上次我不也是能进庙么,那老尼姑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人的灵力有高有低,便是高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但符咒是不会的。”
  玉言心里暗道,这倒没错,你自己就有看走眼的时候。嘴里说:“可白秋真的很可怜啊,我很想帮帮他。”
  莫邪想了想,对白秋说:“你真的只想见你故人一面,保证不会招惹别的事端?”
  白秋睁着灰蒙蒙的眸子,脸上闪过一丝希冀,点头说:“我绝不会招惹事端的,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莫邪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就出手助你一回吧。只是佛道不同源,此事不可让莲花寺的人知道,需得秘密进行。”
  白秋憔悴的脸上绽出喜意,颤声道:“一切听任真人安排,无论结果如何……我,我都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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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折翼白鸟子,八层莲花殿3

  一行人折返洛城。
  玉言原本不想让莲官和小黑跟去,一番好说歹说,让他们留在枫林等。不想走了十几步,回头一瞧,莲官背着鱼篓,静静跟在后头。
  玉言便看莫邪。
  莫邪说:“让他们跟着无妨,我不会助他们进寺。”
  到了莲花寺已是黄昏,落日黯淡的光线投射在寺门的石阶上。玉言觉得这个原本让她感觉宝相庄严的地方,现在充满了一股监狱大牢一般的森然压抑。
  “等入夜再潜入吧。”莫邪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玉佩,让玉言挂在身上。“你身上妖气很少,很难感觉出来,但佛门圣地不容小窥,还是先挂着这块灵玉,以防万一。”
  又对白秋说:“你能否将原身匿于一样信物里面,方便我带你进入?”
  白秋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深深向他施了一礼。直起腰时整个人就凭空消失了,只有一根白色羽毛飘飘落在莫邪掌心。
  玉言等在一边,一手托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烧鸡和牛肉,正在喂莲官和小黑。
  “白秋这就躲起来了?我还想请他吃些东西呢。”
  “他不会吃这些东西的。”
  “那你呢?你吃不吃?”
  莫邪摇了摇头,下一刻却看见一只盖碗直递到他脸前,一股新鲜豆类的清香扑鼻而来。
  “加了藕粉的豆腐脑,这个喜欢了吧?”玉言献宝一样掀开盖子,往他鼻子底下凑了凑,笑嘻嘻的说:“还是热的呢。”
  莫邪微长秀目中闪过一丝惊诧的表情,把盖碗接了过来,微微一笑:“谢谢,我确实喜欢。”
  玉言连忙递上调羹,看着他一勺勺舀了那豆腐脑送进嘴里,不知怎地,觉得那一勺勺的豆腐脑就像吃进了自己嘴里一样,清甜嫩滑,浓香满口……她忍不住抿了抿嘴。
  忽然衣袖被人扯了两下,她低头一看,怒:“莲官,你做什么拿我衣服擦手!”
  莲官不语,递过来一只油乎乎的鸡腿。这回竟然没有整只吞掉,省下了一整条鸡腿,给她。
  玉言瞧了那鸡腿一会儿,桃花眼扑闪两下,笑了起来,“我不吃了,你吃罢。嗯,从今天开始我跟着师傅吃素。”
  莲官闻言,黑亮亮的眼睛闪了闪,垂头瞧着那只鸡腿,好像搞不懂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有人会舍得放弃。在玉言看着他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渐渐沾满了迷茫,一点点的微眯起来,以为他是要认真的闭目细想时,他却突然睁大眼睛,把那鸡腿一把塞进嘴里。
  玉言忍不住跳了起来,莲官一惊,抬眸看她。玉言指着他鼓起来的腮,结结巴巴道:“骨,骨头,会哽着……”
  莲官漂亮的眼睛往上翻了一下,给了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回应。忽然眼神一凶,伸手抢过小黑嘴下的几块牛肉,显摆一般塞进嘴里,把腮帮子撑得更鼓了。
  “虽然你的嘴功惊人,但是……”玉言担心的说:“骨头还是要吐出来的,吞下去会伤着肠胃,而且也没有什么营养。”最重要的是,吃肉不吐骨头,真是很没有仪态啊!
  “……不会的……”莲官的嘴里塞得满满的,竟然还能抽空回她这么一句,更难得的是,竟然还说得毫不含糊,字正腔圆。
  看来这只小妖精真的是混得很惨啊,变成人了还得沦落到柳坊卖身,见到肉就变得连命都不要了,一定是好久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玉言瞧了他半晌,怀里摸出块洗干净的手帕替他擦手。一面擦一面心里的同情如同洪水一般泛滥,突然伸手一拍他瘦瘦的肩膀,大声说:“你放心好了,我以后都会吃素,把银子全省下来给你和小黑买肉,每顿都让你吃个够,绝不会让你再挨饿的,你再也不用这么拼命的抢吃的了!”
  “呃……”莲官漂亮的眼睛再次一翻,这次却是躬下身体,慌乱的抓住自己的喉咙,憋得满脸通红。
  他终于噎住了!
  有了期待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山,玉言摩拳擦掌:“时辰到了吧?咱们快进去吧。”
  “不急。”莫邪抬头望了望天际。
  “要等到什么时候?”玉言又等了一会儿,开始沉不住气。
  这时深紫的天际正升起第一颗星星。
  “差不多了。”莫邪问:“你真的要跟我进去?”
  “那当然了,我不但是为了帮白秋,更是为了要看师傅你大展身手啊!”
  “我传你的璇玑法咒可还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一合眼就能清清楚楚看见那些金字咒文呢。不过师傅,这个法咒真的有用吗?”她想起了上次一默想法咒就浑身冰寒的状况还很是后怕。
  “有,怎么没有。”莫邪淡笑,“这法咒就是专为你而设的,你以后若逢妖魔鬼怪,与非人之物打交道,都需默思这个法咒。”
  “真的有这么厉害吗?”玉言看着他春风拂柳一般的笑容,只觉迷惑。
  “骗你的……”莲官冷冰冰的说:“这明明是……”
  “是禁锢你的真身,让你不会化妖。”莫邪淡然接上,“若是不能克制自身的妖气,教道行高深之人得悉,要除你之时,我可难以插手。”
  “你好好想想罢,若要做你的妖,往后就不必跟着我了。”
  玉言眨巴眨巴眼睛,好一阵子才会过意来。原来他终究还是骗了她。一开始就骗她学了禁锢能力的法咒,好让她无法抵抗,那么后来抚她百会穴的试探之意就很是明显了,要是那时他知道自己是妖……
  她垂下眼睛,风吹动莫邪紫色的衣摆,她想不看他,可那飘动的衣摆总是闯入她眼角的余光,翻搅得她的心很乱。
  就算一开始就在怀疑她,不停在试探,可在她中了冰气时,他替她化解了,还助她阴阳调和,得了根基。她在山上被苏梅的法阵困住,也是他来救她的。她说不出话,他替她治喉咙,她眼睛进了灰,是他替她吹去,她被识穿是妖,连跟着母亲十多年,看着她长大的老部下都嫌弃她,驱逐她,他却出头说要收她为徒……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还不是妖的时候,他一直在怀疑试探自己,确定是妖的时候,却伸手拉住她,不让她走入歧途。
  她眼神蓦然一亮,没错,他在担心她误入歧途!
  所以传她禁锢的法咒,所以要收她为徒……
  她抬起头来,眼神亮亮的,“师傅,你让我当人我就当人,我要跟着你。”
  莫邪闻言,冷静的眼神一动,就像春风柔柔吹过,融了冰层,绿了枝头。他注视着她,柔和的笑意随着渐渐露面的月华,慢慢在他无可挑剔的脸上漾开。
  玉言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笑容,那么纯粹,那么明亮,就像春日阳光照耀下,那叮咚流淌的清澈溪泉,流过落落白石石便润泽如玉,惊起矫矫银鳞鳞便耀目生花。潋滟风华,难描难画。
  不懂为什么,只是这样静静的与他对视,便会觉得胸口的快乐满满的想要溢出来。像是跋涉千里后终于找到了梦想之地,像是好久以前丢失的瑰宝失而复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朝重逢。
  “自甘堕落!”有人在旁边很不屑的冷哼一声。
  “什么?莲官你说什么?”玉言心中的甜蜜快乐瞬间被他冷冰冰的话打得七零八落,竖起眉毛很不满的瞪他。
  “我说你自甘堕落!你明明是,明明是……”莲官气愤的说,“却被他骗去当人!你这叫自甘堕落!”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却是在骂她。
  就连小黑,也站到他旁边,竖起尾巴,以咆哮表达着它的不满。
  “我想当什么不关你们的事。”玉言生气的说,“你们不愿意跟着我就滚!我也不想像个大叔那样照顾你们了!明明是想占我便宜的妖怪,我做什么要对你们这么好!”  
  气呼呼转身,对莫邪说:“我们进去吧。”
  莫邪点了下头,“跟我来。”
  玉言跟着他转到高高的围墙前面。她抬头望了望上边,估量一下高度,点了下头,开始撩衣服下摆。
  “你做什么?”
  “翻墙啊。”
  “不必。”莫邪说完这话,就蓦然消失在玉言面前。
  玉言游目四顾,竟有这么快的身法!
  “师傅,等等我啊!”
  她正要提气往围墙顶跃去,一只手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一个激灵。这只手穿墙而出,就像开在墙上的一朵花,还向她招了招:“过来!”
  “师傅?”她声音发抖。
  “快些。”
  “……”
  她闭了闭眼,认命的上前握住那只手。那只手把她一拉,力度不小,她迟疑着想要往后退的身体一个趔蹶,往前撞去。但预想中坚硬的碰撞并没有到来,她像撞进了一团浓雾,粘稠的沉重的,接着便是一阵轻松。
  睁开眼睛一看,她已到墙内来了。
  “跟着我,不要离开三步外。”莫邪低声嘱咐。
  玉言跟着他绕过大门紧闭的大殿,走过空落落的院子,走完寂静的长廊,到了后院。莲花塔就在寺院的西南一角,旁边挨着一棵参天古柏,把莲花塔的上层全遮住了。
  莲花塔塔门紧闭,上了铁门闩,用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住。
  莫邪带着玉言走到塔的一侧,玉言看见他将双手按上塔壁,也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念咒,过了一会儿,旁边一扇窗子“啪”的一声打开了,把她给吓了一小跳。
  两人从窗户翻进塔内。
  进来才知道,塔内的空间比在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很多。地上铺着雕着佛像的石砖,塔壁除了八方窗户,在窗户与窗户之间都挖了大大的凹坑,外面用雕琢好的上等白石砌成佛龛,每个佛龛里面供着半人大小的坐佛。佛龛外面还有张小小的供桌,上面摆着一盘水果供品,莲花座里燃着长明灯。
  莫邪皱眉,低声道:“有些不对,小心些。”
  玉言瞧瞧那些佛龛香烛,点头说:“这里一定有人看守着的,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两人绕着第一层小心翼翼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看守人,但是也没有发现上第二层的楼梯。
  可能是障眼法。玉言瞧着莫邪,莫邪点了点头。并起右手食中二指,嘴里默念两句咒语,将二指从双眼抹过。手指拖过的一瞬,他眼神猛的一亮,炸得玉言的心“扑通”猛的一跳。
  “楼梯就在这里。”莫邪领她到了正南方向的窗边,伸手往虚无处摸去。出乎意料,他的手直直探过,没有丝毫阻隔。
  不仅仅是障眼法,这里根本没有楼梯!
  莫邪略微皱起眉。
  玉言觉得这种情形很是熟悉,“会不会是什么机关?”
  她走上两步,左右瞄瞄,手在窗台敲敲,然后就盯着离得最近那个佛龛。摆设跟其他的没什么两样,只是……这莲花座里的灯油好像有点多。为什么呢?一起点一起灭的长明灯,灯芯也是一样粗细的,为什么这个莲花座里面剩下的灯油特别多?除非是……
  她凑近那盏莲花长明灯,撮唇一吹。
  “呼”长明灯灭了,这一角突然陷入了黑暗。黑暗之中,有机括的轧轧声,一件东西缓缓降落,接在地上。
  楼梯,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玉言大喜,回头去拉莫邪的手。莫邪瞧着那楼梯,跟他刚才施用法术时看到的楼梯一模一样,原来他方才看到的是这楼梯放下时留下的影像。忽然手掌一暖,让玉言给抓住了。
  “我在暗中可以视物,这里比较暗,师傅你跟着我走好吗?”
  莫邪轻轻的点了点头,由玉言拉着,缓缓踏上楼梯。
  两人上到第二层,触动同样的机关,放下楼梯。这般一直上到第五层。还踏在最后一级楼梯上,莫邪突然说:“等一下,地上的石砖有点不妥。”
  玉言定神一看,果然见到地上铺着的石砖花纹不同,骤然看上去,便有岁寒三友、和合二仙、南极仙翁、文殊菩萨四种花纹,不同花纹的石砖间杂到一块,显得有点杂乱无章。
  玉言瞧了一会儿,低声说:“这种机关我以前看过,要选花纹相同的石砖踩上去,从这边通往楼梯,不能踩到不同的石砖,不然就会触动机关。”
  极目一望,隐隐约约瞟到南边那里的楼梯没有收起来,楼梯下面铺着三块石砖,分别是岁寒三友、和合二仙和文殊菩萨。
  又瞧瞧脚下,心里有数道:“应该是岁寒三友。你瞧这种石砖上面的尘土小些,花纹也磨损得多些。”
  莫邪道:“你猜得不错,看得也很仔细。”
  玉言得他夸奖,忍不住嫣然而笑。
  莫邪微微一笑,转身一纵,袍袖轻拂,人已站在第一块岁寒三友石砖上面。
  两人跳跳跃跃,果然如玉言猜想,没有触动一处机关,安然到达通往第六层的楼梯下面。
  两人登上楼梯,转眼已踏足于第六层。突然之间,两人的动作同时停止,不敢稍动。
  这第六层跟其余五层并无多大差别,但楼梯却并非建在一角,而是在楼层正中央,呈旋转状上升,在下面可看到上面第七层中间空出一大片,这螺旋状的木梯穿过了第七层的楼层,直抵塔顶。
  这第七层上面便是塔顶,哪里有第八层!
  而在这第六层的楼面上面,八位女尼环绕着楼梯,或坐或站,表情或平静如水或金刚怒目,十六只眼睛都是炯炯的瞪着两人。
  “两位施主深夜擅闯佛塔,所为何事?”一个双眉极长,直垂到颧骨处的中年尼姑合十问道。声音平和,却震得两人耳膜嗡嗡直响。
  莫邪也上前一步,施礼道:“大师,晚辈冒昧造访,是想寻访一位故人。请问贵寺曾有位法号为灵卉的大师,现在何处?”
  那女尼如开似合双目微睁,瞧了他一眼,“灵卉正在闭关修行,不知施主找她何事?”
  “受她故人所托,想一睹她近况。”
  “她正在闭关,你是见不到的。她近况很好,施主如此转告即可,请回吧。”
  玉言这时道:“不行,见不到她的面我们是不会放心的。”
  莫邪瞥了她一眼,却对那长眉尼姑道:“敝徒说得不错,晚辈受人所托,必须见灵卉大师一面,不能失信于人。”
  长眉尼姑冷然道:“施主,你年纪尚轻,贫尼念在同是修行人的份上,已不计较你擅闯我门圣地之过,你何苦执迷不悔。劝你回头是岸,莫招是非。”
  莫邪轻轻一笑:“晚辈本就不是来招惹是非的,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师若要拦阻,请恕晚辈无礼了。”
  话声一落,他袍袖一张,十几道黄符一起射出,纷纷扬扬如蝴蝶飞舞。待到灵符落地,两人身影已消失不见。
  长眉尼姑合十叹道:“我佛慈悲,但要是遇到这等违天道伤天理,对我佛不恭不敬之人,说不得要给他一个教训了。”
  “金刚伏魔阵!”
  随着长眉尼姑一声断喝,八名灰衣尼姑各自取出法器,站定八方方位,身上衣袍无风猎猎而动,八条灰色人影在莲花灯影下渐渐模糊,融合化作一道灰色旋风,猛烈的金刚罡气在墙壁石板上刻下无数划痕。
  刚猛无俦的金刚伏魔阵已然发动,整个莲花塔第六层,除了八人落足之地,均在旋风波及范围。有道是:金刚伏魔阵,神魔妖魄散。若是落入金刚伏魔阵,有道行者被压制法力,妖魔者无所遁形,魂魄飞散。
  那么两人现在哪里呢?
  旋风中心,有样东西还是岿然不动的,那就是直抵塔顶的木楼梯,躲在木楼梯下面,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八尼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伏魔阵的中心渐渐往木楼梯移动。灰色旋风把楼梯打得“啪啪”直响,不住有碎木被激飞四散,中人即伤,若有人躲在木楼梯下面,当会被这霸道旋风搅得肢体脱离,血溅四方。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金刚伏魔阵失去了它的目标。
  领头的长眉尼最早发现不对,两人竟已不在本层,金刚伏魔阵发动迅速,两人不可能逃远,而塔顶是众人合力封锁之地,也绝无可能在眨眼间冲上塔顶,那么只剩下……她目光往脚下一扫。群尼已有感应,齐声呼喝,八件法器齐齐往楼板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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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9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折翼白鸟子,八层莲花殿4

  长眉尼猜得没错,莫邪在瞬间已判断出不能停留远处也不能往塔顶攻上,只能迂回向下。在他一堆灵符散出之时,已迅速抱着玉言,念着穿墙法诀,一气往塔底坠下。
  玉言被他揽在怀里,脸扑在他肩窝间,目不能见,耳际只听呼呼风声,鼻子嗅到的是莫邪身上一股清似兰蕙的味道,脸不禁红热起来,心脏跳得又响又急,但心里却隐隐觉得安稳喜乐,巴不得这下坠的过程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但只是一瞬间,脚底便触到实地。玉言猝不及防,腿脚一软,站得不稳,莫邪牢牢把住她腰,低声道:“站稳了。”
  玉言觉得自己红热的快要熟透了,又听得自己心跳声响得要命,连忙挣开,强笑道:“刚才这还亮堂着的,现在就黑里妈漆,简直跟地狱一样。”此话一说,忽然觉得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毛毛的,打个冷战,“这堂堂佛寺,不会有鬼吧。”
  莫邪皱眉道:“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她心虚,忙道:“这塔明明只有七层,这第八层难道是指塔顶么?”
  “塔顶便是塔顶,不算的。”莫邪垂头望着脚下,若有所思。
  玉言毛骨悚然,“你不要告诉我,这莲花塔第八层在地底下!”
  话没说完,八道极其凌厉的压力无法抗拒的分从八个方向当头压来。
  “轰!”一声巨响,八件法器齐至,将两人一同打入地底。
  一声巨响之后,玉言只觉天翻地覆,身体被一股大力击中,无所凭借的直直往下掉。她双手挥舞,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结果让她扯到一幅布,但那布随即被她撕破,她丢开拼命往上抓,这回捞到一只手。
  是莫邪的手么?冰冰凉凉的,他也害怕了吧?不过幸亏他还在,她还是跟他在一起。
  她的心落回了远处,突然觉得背脊一痛,人已摔到底下。她爬了起来,幸亏她是练武之人,这番摔跌虽让她骨头都快散了,到底还是没有大碍。
  “莫邪,这里黑得很,你那里还有没有大明咒?扔一张吧。”黑暗中似乎有不少压抑的呼吸声,咻咻的,她有点害怕。
  莫邪没有答应她。她掐掐他的手,突然觉得这只手硬邦邦的,肌肉硬实,像块石头。她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的动动手指,摸了摸,没错,是人的手,不是石头,但是,但是……
  她头皮一炸,猛的把那只手一摔,几乎没尖叫出声。只有死去多时的人的手才会这么僵这么冷。
  “莫邪?”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黑暗中没有人答应。她什么都看不见,却感觉到有很多人围着自己,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但那些呼吸、注视、抖抖索索的动作,她全都感应得到,而且因为看不见,她的想象被无限扩大,所有关于鬼怪的最恐怖的形象都让她想了出来。
  她双腿越来越软,为了壮胆,她低声念了遍《心经》。这《心经》她还是跟着整日泡在佛堂的二爹爹学的,她没有用心背过,但记心好,记得尚算无差,但现在恐惧之下,念得那是磕磕碰碰,威力全无。
  她战战兢兢的念罢,黑暗中忽然多了些响声。方才她全靠感觉引出的臆想竟然全都变成了现实,那些窃语与低笑,搔首、咳嗽、脚步声突然就清晰起来,而且近在咫尺。渐渐的,她甚至听懂了他们在说些什么。
  “原来真的有人……”
  “气息藏得真严密,是带着什么东西吧……”
  “……跟人好像有点不一样。”
  “……照样分来吃……”
  玉言听得毛骨悚然,尖叫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嘿嘿嘿,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呢?”
  “我们不是东西,你才是东西,好吃的东西……”
  黑暗中,开始有嗖嗖的冷风穿梭而过,玉言忽然觉得脸颊一凉,被什么东西揩了一下,然后腰和大腿分别被掐了一下。竟然被当作是爪下的耗子,被玩弄起来。
  她怒气上涌,提起真气,耍了一套降龙伏虎拳。她使得拳脚生风,威势十足,却丝毫不能威胁那些东西,不但沾不到他们一点边,反而逗乐了他们,不时很开心的飘过来在她身上东摸一把,西扯一下。
  玉言气得够呛,忽然灵机一动,撤了真气,暗暗把莫邪给她的内气提了起来。等那些东西又靠近来,她推开双掌,迅速的划了个半圆,掌风所及,似乎软软的触到了什么东西,像是风中的布幔,不着力的被她一把撩开了。
  黑暗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是修道人……”
  “快吃掉,吃掉!”
  要到现在才知道,那些可怕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在下一瞬间,玉言觉得至少有两三百只冰冷僵硬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身体,一起往不同的方向使力,要把她扯成碎片。
  玉言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撕碎了,全身每个细胞都因为剧痛而在叫嚣,她疼得直淌泪,差点晕过去,神智昏沉间她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面往外挣。巨大的,蓬勃的,狰狞的,把她的身体当作是一个束缚,竭力要挣脱。
  喂喂,别乱来,我会炸开的!
  她睁大眼睛,“啊”的一声惨叫。
  那样东西把她的皮肤撑得要裂掉,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亮起了光,像是萤火虫一样,幽幽照亮了四周。在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无数的人影密密匝匝的围在自己周围,但随着这光亮起,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了。同时,抓住她的手全都松开了。
  她怔怔瞧着自己的身体,又举起手指来瞧,因为体内发出光芒的缘故,皮肤变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也剔透起来,看得见红色的血液在流淌,甚至连皮下那些细小如毛发的微细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恐惧,难以言喻的恐惧。
  光芒在她身体里面流动,好像水一样,她手上的皮肤也在流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她的身体以外。
  妖怪!
  心里蓦地闪过这个词!
  我要变成妖怪了!
  她紧紧的闭上眼,咬紧牙关,默想璇玑法咒。大篇大篇的金色咒文浮现在她脑海时,天际的星宿突然光芒大盛,而她体内发出的光芒却渐渐微弱起来。
  她不知默想了多久,直到那种汹涌的力量完全静止,她还不敢睁开眼睛。但耳朵却又充满了刚才被她赶跑的声音。
  “你究竟是什么……是谁?”
  “……你是妖怪吧?”
  那些东西又开始围拢过来,对她点点戳戳。
  她满头大汗,念咒就会让这些东西吃掉,不念自己会变成妖怪。人生啊,真是两难哪!
  就在陷入困境时,黑暗之中,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嚓,嚓!”
  好像是火刀火石撞击的声音,但是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怎么可能出现这么正常的东西。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光,然后大家忽然发现刚才发出声音的果然是火刀和火石,点亮了一张纸,黄色的符纸。
  符纸拈在玉冠道装的少年手里。火光晕黄,闪烁不定。他的侧面线条流畅温润,微长黑眸中闪烁了两朵火光,无可挑剔的五官,在火光映照下,宛如香火日夜供奉的神像。
  所有的黑暗,包括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都被他驱散了。
  玉言看得心头剧震,神仙!
  他就是光,他就是道,他照亮了她的前路,让她不再留在黑暗中。
  原来她苦苦寻觅多时,就是为了寻他!
  她正在心笙摇动,忽然脑袋遭了一个栗暴。
  “你在做什么?危机四伏的境地,是该发呆的时候吗?”
  她一缩脖子,笑了起来:“有师傅在,我是一点也不担心啊。”
  真的,有他在,她感到异常的安稳踏实,妖魔也好,鬼怪也罢,她真的是一点也不会担心。
  莫邪摇了摇头,伸出手,“过来。”
  她乖乖走过去,就在两手相触的一瞬,黄符燃尽,四周恢复了一片黑暗。
  她心一沉,但是感受到莫邪手掌传来的温暖,忽然就安定下来。
  “师傅,这是什么地方?”
  “莲花塔第八层。”
  “真的有……你刚才就在这里?你有没有看见那些……?”
  “我一直在这里,这里有很浓的怨瘴,刚才找你花了点功夫。”莫邪低声道:“这里有很多怨魂,不得超生,全都被镇压在此。”
  “怨魂?”
  “自古宝塔是用来镇压妖物或者地眼,不想这座莲花塔竟然是为了镇压怨魂。这些怨魂怨气浓重,感觉都是冤死的,又被魇压在此,久而久之,便连宝塔也镇之不住,在这里蠢动起来。”
  “师傅……”玉言想起前朝皇帝因怕陵墓被盗,建好皇陵后将所有工匠处死的事情。“这些怨魂会不会是建造莲花寺的工匠,她们建寺庙的时候发现了些什么,被杀了灭口?”
  莫邪道:“我刚才急着寻你,还来不及问,现在可以一询。”
  玉言心里甜滋滋的,忙道:“啊,不急不急。”
  “什么不急,你道这是什么好地方么?那八个贼尼将我们打入此处,定必在外布下天罗地网,越晚应对,越难脱身。”
  黑暗中一阵衣衫微响,莫邪不知摸出了什么东西,作了什么法,黑暗中便起了一阵骚乱。
  “贫道问你们,因何在此?”
  黑暗中悉悉率率一阵响,有个声音镇定的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醒来就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不见天光,不知日月交替,也不知在这里多久了。到处都封得死死的,出不得去。”
  “你们之前在做些什么事?”
  “我们都是从北方来的难民,家乡发大水了,把田地都淹了,都说这边好讨生活,都过来了。我们这二十来口是刘家村的,她们十几个是福田村的,还有那边的都是别的遭水的村里出来的。”
  “你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为什么都会跑到这小小的洛城来?”
  “在路上碰到一个大官,告诉我们说这边有施粮赈灾的,让官兵护送我们来的。”
  “你们到这里之前是留在什么地方,可还记得?”
  “是间寺庙,里面的尼姑对我们都很客气,晚上吃的是玉米粥,稠稠的,大家都吃得打嗝,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饱了。可惜那顿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吃过东西了……”
  “你们……现在还饿吗?”莫邪的语气,忽然多了一丝恻然。
  “饿啊,可是还能忍着……”
  “能忍着还要吃了我?”玉言忍不住说。
  “忍得太久,都忘了自己还是会饿的,还是见着有人了才想起来自己还饿着……逃荒那时,大家饿得没法,都把孩子交换了来吃……”
  莫邪沉默了一阵:“如果我放你们出去,让你们不再挨饿受苦,投入轮回,你们可甘心忘了这一切么?”
  “轮回?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已经不是活人了?如果我们是鬼,为什么我们还会觉得饿呢?还会想见到天光呢?”
  莫邪缓缓道:“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考虑好了告诉我。”
  众鬼窃窃商量了一会儿,提出了一堆奇怪的条件。比如说,要跟自己的丈夫一起投胎啊,要投到温饱人家啊,甚至还有指定别的鬼做自己儿女的。莫邪都一一应了。
  玉言现在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是望向莫邪方向的眼神满是崇拜。看来他确是仙人无疑了,如果不是仙人,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连阎皇爷的事情都敢管呢?
  众鬼对莫邪的回复很满意,纷纷表示愿意忘掉一切,事实上她们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乖乖的同意去投胎。
  她们还主动要带莫邪去一个地方,说她们困在这里已久,曾经发现一处地方比较薄弱,似乎能够冲出去的样子,她们也差点冲出去了,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薄弱之处又补回来了,她们再也撞不开。
  莫邪便拉着玉言,跟着众鬼在这地下层转了半圈,然后停留在一处,莫邪驻脚良久,玉言觉得他的手竟然有点抖,不复平日的镇定。
  “师傅,怎么啦?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莫邪不语,忽然松开她手。她觉得他把一样软软的东西塞进自己手里,摸了摸,是手帕。
  “用这个遮住眼睛,不要看。”
  “好。”她乖乖的把手帕蒙上眼睛,却悄悄在右眼下方留了条空隙。
  莫邪的衣衫簌簌作响,密闭的地下层有不同来处的气流急速窜动,眼前突然金光大盛。
  玉言蒙在手帕里面半眯的眼睛因为惊骇而睁大,一尊真人大小的金色佛像正从地底冉冉升起,合十垂首而立,宝相庄严,是长得很是秀美的一位女菩萨。金像升上地面,金光把整个地底都照亮了。
  玉言的眼睛突然刺痛,但她不愿闭上,仍是死死睁着。
  莫邪衣袖之中飘出一根白羽,坠地时变成了白秋,他睁着一对灰蒙蒙的眸子,茫然四顾,脸上欣喜若狂。
  “灵卉,灵卉,是你吗?我感受到你的气息了,你在哪里?”
  在他喜悦得近乎疯狂的一声声呼叫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黯然,从金佛空洞凝固的深眸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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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心烁金口,舍利镇佛身1

  “灵卉,灵卉!”白秋惊喜交集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地下层回荡,得不到丝毫呼应。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惊疑起来。
  “灵卉,你怎么啦?你为什么不答应?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变得慌乱起来,转动着脑袋,努力“瞧”向莫邪,“莫真人,灵卉她,她究竟怎么啦?”
  莫邪没有说话,微长幽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忍。
  玉言拉脱手帕,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你跟我来。”
  她把他领到金佛像面前,引着他的手轻轻按下。
  无论结果多么残酷,都不会比没有结果来得更残酷。
  白秋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神色有点慌乱。他转了转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询问,但终于是忍住了。玉言不会无缘无故引他到这里。他细细摸索,手底下,暗暗多了些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他的手,从金像头顶抚下,到了脸庞,身体微微一震,另外一只手也摸了上来。忽然间,双手同时停止了动作,他整个人呆住了。他怔怔的站在金像面前,双手捧着它的脸,纹丝不动。
  他几乎连呼吸都没了,整个人陷入绝对的静止之中,甚至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他站在雕像面前,僵硬得变成了另外一具雕像。
  他“瞧”着金像一动不动,玉言和莫邪也一动不动,屏息观察着这一切。过了良久,白秋脸上出现了如梦初醒般的恍然,他僵硬的脸皮子颤了颤,紧抿的嘴唇抖了抖,极低的吐出五个字:“灵卉,是你吗?”
  金像无言,根本不能回答他。
  他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脸上露出极度伤痛的表情,颤声道:“是你,是你,我知道是你!”双臂一张,用力把金像拥在怀里,抱个结实。
  金像是一个脸容清秀的尼姑模样,她身穿缁衣,那衣裳紧紧贴在清瘦的躯体上,跟她的人一起变成金像。她身形瘦削修长,化成金像后显得更是凝实,白秋身材单薄,紧紧抱住金像,与她纠缠,反倒更显得茬弱苍白,似一抹褪色的影子。
  “灵卉,灵卉……你怎么会变成金佛了?你为什么会变成金佛了?灵卉,你说啊!你回答我啊!这明明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不关你的事啊!你怎么会变成佛像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灵卉,你听得见我吗?你还认得我吗?灵卉,你说话啊……”
  他慌乱的贴往金像的身体,用力摩擦,颤抖着用自己的嘴唇不住亲着金像的脸庞。金像自是毫无反应,他不断的动作着,亲吻着,激越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变成了没人能听清楚的呢喃。他脸上满是凄伤,灰蒙蒙的眸子大睁着,没有流泪,但他的表情比流泪更悲痛绝望。
  这种情形,若是两人相拥流泪,便是断人肝肠的情景,此刻却是一人抱着一具金像厮磨哭诉,貌似疯癫,情形诡秘凄艳更是难以形容。
  玉言早就一脸都湿了,她抹了把脸,想上前劝说两句,忽然发觉金像的脸跟方才刚看到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了。
  莫邪这时也看见了,脸上一股凝重的表情。
  细看之下,金像的脸似乎有生气在流动,金子的光辉原本是耀人眼目的,此刻却像流水一般在金像身上缓缓流动,以致金像看起来,竟有了真人一般的气韵。
  莫邪和玉言都见过金像原来的样子,此刻就目中所见,明显辨出不同。白秋目不能视,却也忽然感觉到金像发生了变化。他的脸上突然闪耀出狂喜的光辉:“灵卉,你听到我了吗?你知道是我来了吗?灵卉,灵卉!”
  他的身体抖的像片破叶,仰起头,手颤颤的摸索着,用自己颤抖的嘴唇亲吻金像的嘴唇。在这一刻,两道细细的泪水忽然从他干枯的眼眶内涌出,流过他满是喜悦和满足的脸。
  玉言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现在她心里悲欣交集,觉得胸膛酸酸的胀得慌,离莫邪近些,心里就安顺些。
  “师傅,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大概是枯禅的一种。佛祖弟子称静坐参禅为枯禅,因其长坐不卧,呆若枯木,故又称枯木禅。人在参枯禅的时候心跳呼吸都会减少,也不需吃食,若是就此圆寂坐化,则会放光彩瑞相,为已修出三界之指证,称为佛界祥瑞。不过……”
  莫邪深深皱眉,“依现在眼前所见,灵卉大师却既没有盘腿坐下参禅,外表却已成金身……”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低声道:“这说不定是一种禅宗惩罚破戒弟子的方法,以金质之利气,封住人的七窍血脉,将人生生造成活死人佛。”
  活死人佛!
  玉言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同情的看着白秋。
  白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他正在做着一件奇怪的事情。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金像的腰部,双腿蹲下,全身因为用力绷得紧紧的,要把金佛给抱起来。
  “白秋,你这做什么!”莫邪变色喝道:“她是镇着这莲花塔第八层的瑞佛金身,你动了她,这里所有怨灵都会涌出去危害人间!”
  白秋惊慌得散了力气,但双手却不愿放开,他转头“瞧”向莫邪,眉眼痛苦的扭曲着,满脸悲哀和恳求。
  “把那些鬼魂都超度了就行了吧。”玉言低低的说,“刚才师傅不是都跟她们谈好了吗?”
  “那岂是这般简单的事情……”
  莫邪其实是想,这灵卉已经被造成具活死人佛了,生命已绝,灵识已失,说得不好听,就跟一具被高僧开过光的真正佛像差不多。她是什么知觉都丧失了,对外界的事物也是一无所知,她不会体察到任何深情,也不会用柔和的眼神注视任何人,用体温去温暖任何人,已经彻底从人变成了“物”。白秋到底是妖,他带这样一具 “佛像”根本毫无用处,还对他的修炼有阻。
  有见过把散发着毒素的花草拿回家供着看的吗,那不是变相自杀么!  
  可白秋听到玉言那么一说,脸上立即泛起殷切渴望的表情,眼巴巴的“盯”着莫邪,那副模样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莫邪叹了口气:“就算我能超度这些怨魂,只凭我们三个,也不可能把她带出去的。”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白秋拼命点头,“只要真人把怨魂弄走,我自己就可以把灵卉带走的。”
  “灵卉她因为我变成这样,我再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再也不会留她在这里受苦。就算我死了,我也要把她带走,不再让她的身体留在这里让那些贼尼侮辱!”
  莫邪闻言,不再说话。他走到墙边,极缓慢的绕着墙走了一周,然后伫足在东北一角。伸手在腰间解下一个白瓷瓶子,这个瓶子玉言见过,只以为是装什么药物的,却见他拧开瓶盖,倾出一些血红的粉末。咬破右手食指,就着血,蘸着那些粉末缓缓的在墙上画了一道门。
  大概是朱砂吧,可是怎么会像珍珠粉一样闪光?难道是上等的朱砂混了珍珠粉?玉言想。
  那些粉末合着莫邪的血,画到墙上就迅速往外渗,那些墙砖像是长出了嘴,紧紧的吸吮着莫邪的手指,不肯放过他,令他手指移动的动作变得很困难。
  好不容易画出一个一人高的门,莫邪像是干了一场重活,脸色泛白,额角水湿。玉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莫邪收回微微颤抖的右手,把左手食指递到唇边,又咬了一口。
  玉言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
  莫邪皱眉瞥了她一眼,玉言低声说:“要人血么,用我的行不行?”她还真怕莫邪再画几道人就晕倒了。
  莫邪又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她才想起自己不是人。
  莫邪左手沾了那红色粉末,在那扇门中间直直拖了一道。
  突然之间,那面墙发生了变化,那扇用血画出来的门竟然动了起来,像被一把利斧直直从中间劈开,两扇门墙缓缓的敞开了。从门里往外看,发现对面竟然是一道笔直的绝壁,往上望一片阴霾不见天日,往下瞧深不见底,漆黑一片,隐隐有暗涛拍岸之声。
  “我这是接通了冥界对面的舍身崖,下面是冥河,过了这河,对面就是冥界,好去阎皇爷那里报到,投胎转世了。”莫邪对着虚无处说道。
  暗处的声音窃窃私语起来,一开始跟莫邪谈判的声音说:“你刚不是答应了我们提出的条件么?你是不是也跟我们一起过去,找阎皇爷?”
  莫邪淡淡道:“我是人,怎么可能跟你们到阴间去呢。”
  “这么说,你刚才是戏弄我们啰!”
  “通往阴间的道路我已经替你们打开了,戏弄不戏弄的话似乎不应该由你们来说。要是不想走,行啊,我的法力支撑不了一炷香时间,你们是愿意继续留在这鬼地方还是投胎转世,你们自己决定,我绝不勉强。”
  众鬼还没见过这么会撒赖的修道人,眼见他刚应承的事情也可以随即反口,现在更是态度强硬,显然跟他继续谈判也是无果,又有投胎转世的时机就在眼前,虽是不舍得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的伙伴,但又不敌这明明白白的诱惑,一时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时有一只老鬼心痒难耐,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大概想着自己能飞,竟然抬脚就迈出了门。莫邪眼神一动,嘴唇微微一颤,但终究是没有阻止她。只见那老鬼一脚迈出,突然就失了平衡,像一道流火一般笔直往冥河坠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一声落水声。
  众鬼纷纷变色。
  莫邪道:“忘了告诉大家,这冥河上方禁止腾空越过,要是失足坠下,是会永不超生的。你们想好了没有?要是答应就此乖乖去投胎,我就为你们搭一道冥桥。”
  虚无中一阵寂静如死。死寂中,一道人影晃晃的浮现出来,头上发髻束得整齐,一身衣服也还干干净净挺看得过去,身材高挑,神情严肃。这个像皮影儿似的薄薄人影晃到门前,神态严肃的绕着那门巡视了一回,回身瞧着虚无处,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虚无中众鬼又骚动起来。
  莫邪冷冷道:“只剩半炷香时间了。”
  那道薄薄的人影痛下决心似的,对莫邪说:“搭桥吧,我们过去就再也不回来了。”这鬼就是刚才跟莫邪对答了一番,最后还跟他谈判的人。
  “你说的话能作准么?”莫邪追问一句。
  “我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她们都挺尊重我的。”那人影有些黯然,像是辩解又像是劝慰,低声说:“人都投胎转世了,哪里还记得前世的事情,大家这都是舍不得,想寻个安慰而已。”
  莫邪不再言语,他走到门前,袍袖轻拂。
  混沌一片的阴霾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色拱桥,宛如彩虹一般发出七色斑斓的彩光,一头连着舍身崖,另一头连着对岸。
  冥桥出现了!
  暗处,影影绰绰的人影重重叠叠的浮现了出来,高矮胖瘦,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不大的地下室里面,除了莫邪与玉言,白秋与金像旁边,不一会全都挤满了人影。而人数还在不住增加,因为影子是薄薄的一片,便会出现一个身强力壮的叠在稚气未脱的肩上这样的诡异情景,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这斗室竟然挤下了这么多的鬼。
  一开始出来的那道高挑鬼影眼光在重重叠叠的鬼影间转了几个来回,略带悲呛的轻咳一声,领头往那冥桥上走。有一道纤细的鬼影越众而出,要拉着她,但到了窄窄的冥桥上不能与她并肩而行,只能哀哀的跟在后面。
  鬼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往冥桥上走。有始终回头望,心不在焉几乎失足跌到桥下的;有不愿回头,却泪流满脸的;更多的是死死拉着手不愿放,最后到了上桥那一刻,终于还是不得不放了手。
  桥只有这么窄,终于还是得一个人走的。
  层层叠叠的鬼影渐渐变得单薄,越来越少,渐渐一个都不剩了。
  莫邪上前一步,开始去擦墙上的痕迹,随着他的动作,画出的门渐渐消失。就在这时,光芒变淡的冥桥上忽然出现了鬼影。莫邪停了手,瞧着走回来的鬼。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刚刚领头踏上冥桥的高大鬼影竟又走了回来。桥还是那么窄,她背后跟着一条娇怯的鬼影,依旧不能与她并肩,却贴得很近,仔细一看,竟抓住了前头人虚虚的衣摆。
  两条贴近的鬼影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回来。
  “回去!”莫邪摆手:“这门要闭了,桥也快消失了,你们赶快到对岸去!你答应了说再也不回来的!”
  “……”
  两个鬼没有答话,只是一步步的往回走,离冥界越来越远。这时冥桥的光芒已经变得很暗淡,斑斓的颜色已经淡褪得像一道影子,她们无论如何不可能走回来的。
  “快回去啊!”玉言忍不住在莫邪后面跳起向她们挥手:“这桥要消失了,你们如果掉下去会永不超生的!”
  “不!”走在前面的高大女鬼只回答了一个字。沉郁坚定,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两个人依旧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回走,走到桥中央时,两个影子跟着冥桥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通往阴间的门也在这一刻完全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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