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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bluesky1108

[中长篇小说] 我的推荐书单,哈哈,古风的先来,然后是为数不多我喜欢的现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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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谋胜

  妖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蹁跹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
  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羊羔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的布置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国主谈笑,轻松愉悦,似乎对这场宴会甚为满意。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莎车臣将均松了一口气。料想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卫神色惊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举杯祝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我教与莎车永世交好,另备有一份礼物,尚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交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提出?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搁下。
  迦夜缓缓行至箱前,“请国主一观。”
  好奇牵动,群臣俱伸长了脖子,就连国主也不例外。
  箱盖一分一分掀开,每掀一分,众人的心便揪紧一份,及至打开,满坐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惊怖,甚至有丽人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整整齐齐搁着八颗头颅,鲜血淋淋,腥气直冲内殿,这些豪门权贵哪见过这般场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呕。
  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于阗密使,阴谋破坏我教与莎车之谊,杀之都是便宜了。前日获悉,又想国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
  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话未出口,忽尔一道白光掠过殿内。
  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
  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头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得近的侍卫洒了一身。
  尖叫响彻殿内,所有人蓦的退开,仿佛中间站的是可怕的恶魔。
  迦夜双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动过,没有一丝杀气。
  “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买大臣,多方挑拔,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
  “是我……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与莎车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挤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的离宴而去。
  雪衣少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
  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掖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
  眼睁睁的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
  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定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形。
  凭一已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盟灰飞烟灭。
  巧计诱出于阗密使的栖身之处,当廷斩杀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莎车君臣……
  这一刻,她呈露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后的西疆,寒凉如水。
  她以素巾轻轻擦拭着短剑,轻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愈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爱惜的轻摩短剑,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
  “这倒不清楚,我们没有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可以说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在乎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人,办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烦的一种。教王只在乎结果,不在乎是用了什么手段。”
  “你讨厌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经心的回答。“谈不上,只不过中原人在教中很难活下来。”
  “出发前你为什么亲自检查行囊。”仔细的程度远超过了常理。
  “想问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处境?”
  “告诉你也无妨,事关生死,我从不信赖别人。”
  “绿夷是谁的人。”
  “看出来了?”她翻腕收剑,雪亮的剑身隐入宽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还与紫夙互通消息。”
  “为什么留着她。”凭她的地位,不说换,杀掉几个侍女也不会有人言声。
  “何必那么麻烦,她从我这里也探不出什么。”眉目无波,全不放在心上。“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园,收了她也无妨。”
  媚园是教中寻乐之所。但凡弑杀组以上皆能畅行无阻,获得最殷勤的款待,集合了各国美人,从妩媚火辣的波斯丽人到婉转娇柔的江南女子应有尽有,甚至还有诸多俊秀的童子迎合不同喜好,是西域最为销魂的温柔乡。
  “千冥是什么样的人。”少年眉微皱,问出下一个问题。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女孩无表情的道出评语。“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
  “紫夙?”
  “长于色杀,手段高明,能获得不为人知的暗里情报。”不知想起什么,她似笑非笑。“别想从她身上套消息,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这个打算。”他脱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殊影,你很聪明,会学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的蜷进毯子。
  “不过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并不快。
  他们以不紧不松的速度赶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时间。
  孔雀海,荒漠中难得的绿州,犹如一颗明珠,吸引了异地风尘仆仆的行客。
  草木繁盛,杨柳依依,离开天山之后,还是首度在西域看见如此丰沛的水。
  连着几天休整,一扫数日赶路的疲惫之态。越近天山,迦夜的话也越来越少,像在思虑什么。
  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一袭黑纱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栈,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仿佛觉察,那个女子抬眼望过来,蓦然色变。
  迦夜微微拢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微哑的声音比寻常女子略低。
  延至室内,对方除下纱笠,比迦夜年长,双十年华的女郎,秀致的鹅蛋脸不失风情。
  “绯钦,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奉命出教办事。”
  迦夜稍一犹疑。“我记得教王命你留驻内殿护法。”
  绯钦眼神微动。“那是你离开之前,后来又改命我到楼兰。”
  “楼兰……”
  “你既已到此处,想必莎车之行颇为顺利,还不快回天山。”
  “绯钦若已事了,不如结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双眼。
  “这次的任务需时稍长,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来协助。”
  “不用。”她断然拒绝。“多谢好意,只是也请迦夜勿要小视于我。”
  “我离教日久,一切可还如常?”迦夜笑笑,问起其他。
  “与过去并无分别。”
  “獠长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无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去楼兰看看。”
  “迦夜还是回教复命的好,教王对莎车之事颇为惦记。”
  ……
  “绯钦……”女孩的眸子渐渐冷下来。“你要去的,到底是楼兰……还是凉州。”
  凉州,已越过了敦煌,远离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气忽然僵冷。
  不知何时,绯钦的手握上剑柄,眼中杀机盈动。
  “你可想清楚了。” 迦夜神色冷肃,语音轻淡。
  “真动手……你未必杀得了我。”
  “可你也别逼我。”绯钦的手又紧了一分,斗室内溢满杀气。
  “你真要叛教?”
  “我不过是离教。”
  “你可想过后果?”
  “我已下定决心。”她的眼微眯。“迦夜,你我素无过节,何必逼人太甚。”
  “此时离教,教王必定视为背叛。”
  “我愿冒险。”她斩钉截铁。“纵死不悔。”
  迦夜垂下睫。“理由。”
  “与你无关。”她冷冷的回绝,忽尔又软下语气。“迦夜,你只需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我铭感终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为一个人?”
  “我……”坚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值得?”
  “值得。”她咬了咬牙。“他就在凉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远。”
  “他不来接你?”
  “我不让他来。”她的脸白了白。“此次机会难测,我并无把握。”
  “绯钦,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灭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阖上眼。
  “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
  暮色渐深,他点上烛火,温暖黄光轻轻跃动,笼罩了一室。
  烛光下,她眉目低垂。
  绯钦也是七杀之一,常随教王左右,他只闻其名。
  “真是个傻瓜……”女孩轻轻的叹息,无限怅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问。逃离这样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无上幸事。
  迦夜没有抬眼。
  “相信一个男人……绯钦竟也会这样天真。”
  “她认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值得甚么。”
  话中满是不屑,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
  “此时叛教,西域绝无容身之处,而中原……又是怎么看魔教中人。”她喃喃自语,不无悯然。
  “但愿能真的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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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逆乱

  教中的气氛很奇怪。
  一入山便有这样的感觉。
  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警戒也异常森严。
  无意转过淬锋营的高墙,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厮杀斥打不断的训场静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营。
  迦夜显然也看到了,只默默的绕过,径自行往大殿。
  一路所见的教众见两人行过,嗡嗡在身后低议,她只作不闻。
  大殿外的重阶之上,玉冠束发的男子含笑而立,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离教日久,可算回来了。”那一双眸子有毫不掩饰的炽热。“教中近日风云翻涌,迦夜居然错过,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风云为何。” 迦夜象征性的笑了一下。
  倒也没有卖关子,男子大方吐实。“左使率枭长老獍长老逆谋犯上,作乱于殿前。”
  “好一帮大胆无知的贼子,想来是蚍浮撼树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动,淡淡的斥责。“教王岂是这帮肖小可以望项。”
  “确实愚蠢,却也不能小视。毕竟左使在教多年,党羽众多。”
  “有右使及夔长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杀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说确实如此,可谁料到左使丧心病狂,居然煽动了淬锋营,那帮鼠辈闹起来倒是让人头疼。”
  “淬锋营……迦夜终于微微色变。“那不是夔长老的……”
  “夔长老治下不力,疏于警戒,蹈此大乱,纵然全力格杀了多位叛党也难赎其罪。”
  “教王可有受惊?”
  “教王早有明见,着绯钦紫夙护卫内殿,本当无事。”他笑容似带三分狡黠。“结果绯钦竟然借内乱之机叛教而出,弑杀组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险些惊了教王。”
  “那时千冥处于何地?”
  “说来惭愧,我与夔长老合力击杀枭獍两位长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杀组迎击乱贼,虽然力毙左使,却也身受重伤,眼下仅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阴谋竟然如此险恶。”
  “迦夜奔波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男子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飘然退开。
  “多谢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问安。”
  “教王还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于殿内,其余人等一律等候通传。”他无趣的扬扬眉,不怀好意的轻笑。
  “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长老齐坠,淬锋营与弑杀组白刃相见。
  数日之间,教中内斗变幻至此,怎不教人惊心动魄。
  他极担心九微。
  大变之中处境如何,实在令人牵挂。
  那日眉目飞扬的少年可还安然?
  直到看见熟悉的笑脸,他才放下了久悬的心。
  “你可还好?”仔细审视少年的模样,除了手臂处有包扎的痕迹外一切正常。
  “命还在,受了点轻伤,这种程度我已经很庆幸。”九微嬉皮笑脸的带过,毫不在意。“倒是听说你和迦夜去了莎车,真是不敢相信。”
  “当日果真如此凶险?你未免太冒险。”他忍不住微责。
  “还好,不博一把哪有出头之日。”九微笑嘻嘻的揽住他的肩。“至少现在证明我押对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伤如此之重?”
  九微惫懒的坐下,拍拍身边的草皮,“坐下来听我说。”
  “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瞒擅专之罪,私下将西域各国贡献的奇珍据为已有,又收取疏勒等国的重贿,为其在教王前粉饰开脱。其实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晓,只是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难有实据。不知这次千冥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让教王侧目,召獍长老急急回教探问,结果惊动了左使铤而走险,为免教王翻脸彻查,索性勾结獍枭两位长老一同谋反。”
  他微吁了一口气,踢了踢草皮,带出一截折断的剑刃,翻卷的刃口上残留着紫黑的血渍。“七杀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闭关修习更是左使的绝佳机会。如迦夜一般明哲保身的便借机远遁,避开冲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则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乱之后能趁权力空虚之时更进一步。再有就是绯钦般借内乱无力追缉之时叛教逃亡,还有……”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说不出的神秘。“还有三个不够机灵的,在左使和长老的逆谋中不慎身亡。”
  “不慎……谁下的手?”思索了片刻,一个人渐渐浮上心头,“千冥?”
  “聪明。”九微赞叹的看着他。“居然这么快猜出来。”
  “只有他得利。”
  “没错。”九微弹弹指。“整件事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动淬锋营哗变,未必会死那么多人。”
  “挑起哗变……夔长老便无法翻身,尽管他对教王忠心耿耿,连带也会削弱右使的声威……好个一石二鸟。”
  “而且内乱越盛他越容易排除异已,淬锋营全灭,弑杀组重创,他与紫夙功劳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断刃,惊得飞鸟乍开在树间乱窜。“这次左右使和三大长老覆顶,七杀又去其四,连老天都在帮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般顺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为新使,他便能顺理成章的执掌大权。”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
  “弑杀组的精英折损不少,我是护教时最勇猛的一个,怎么说也能晋升七杀之列,还算是值得吧。”他些许自嘲的调侃。“在千冥看来我只是小角色,完全无需留意,想必也不会阻挠。”
  短短一年成为七杀,本身就足以令人侧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说。九微的脸上并无沉重,一派轻松自在,他却禁不住暗叹。
  “迦夜会怎样?似乎已被排挤在外。”
  “她?你放心,这次莎车国的任务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必定少不了功劳。若非仗恃于此,她怎么会在紧要关头离教远行。”
  “听千冥的口气像胜券在握。”
  “那倒是,至少未来的地位会凌驾于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压制迦夜只是时日问题。”
  “迦夜为什么远行,她没有野心?”
  “谁知在盘算什么,七杀之中她最为低调,素来不露锋芒。”少年衔起一根草茎,望着远方的浮云。“不过这样下去她迟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
  “教中谁都知道,大概迦夜心里也有数,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她只是个……”他有点说不下去。
  任是何等冷静可怕,仍是垂髫幼女,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那个男人可不这么想。”见他表情异样,九微失笑。“平心而论,虽说小了点,迦夜的相貌也确是教中数一数二,无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
  “没。”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怜。
  纵是那般强悍犀利,终究抵不过残忍的现实。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
  “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就是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带你去莎车。”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的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的撇开眼,九微却是兴致高涨,十分八卦的涎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的敷衍,一掌推开九微忤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无比。
  他截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奇怪。”
  “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
  “据说还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了,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又窘又怒的低声斥责。“你在乱说什么,哪有这回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他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教你说一堆无中生有的昏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势相强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的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
  “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可能逃回中原么?”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的笑笑。“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体,靠上背后的大树,像是自言自语。“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别人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枭长老。” 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
  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
  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怎样刺激到了他,却不由得叹许。
  “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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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使

  千冥跪在地上,作声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倒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的伏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度喻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
  “……千冥平乱功勋卓著运筹得当,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
  “……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
  “……迦夜出使莎车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
  “……九微率弑杀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轻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惩不殆。”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记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伏首。“谨尊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呖呖。“紫夙谨尊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心底冷笑。
  枉费机关算尽,到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千冥的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挚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
  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组,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拔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手段过人的高手,不过是他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看着座上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戡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非常忙碌,纷至踏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是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过去留下的记录帐册,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
  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的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的接口。
  “禀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
  “此殿是专从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据闻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才能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
  “其间设计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她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
  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
  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朦,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少数几名侍女,甚而还包括绿夷在内。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女孩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桌前检视案上的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她茫然抬头,惑然不解。“你想问什么?”
  “你……记得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书递给他。
  “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
  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份,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
  “树大招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的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
  “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拔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假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组?”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组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她的语声缓下来,忽尔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成为当前最棘手的任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
  好在莎车一事的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九微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俩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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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问策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私下以内线挑拔,根本难以收服弑杀组,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挚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组传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擦肩而过,九微神色如常,却能感觉出疲惫焦燥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困境愈来愈危。
  徘徊数日,他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身影。
  “有事?”
  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甚至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被抽出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哗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带着思索的专注凝神,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书点的却是攸关生死的西域各国密报,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的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么,我知道你这一阵在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转了转笔,无表情的点头。“说的不错,但扶值九微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组,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他权力盛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劝我眼下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已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根本只须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酎用词。
  “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组的支持,稳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国的影响便只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挤兑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
  “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挚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回视。
  “教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
  “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 迦夜又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可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慑众?”弄得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他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缓缓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
  “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人不足取,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他细思了半天,再度开口。
  “弑杀组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若是他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问,眉目又冷下来。
  “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太密,这会令他怀疑下属的忠诚度。”她点到即止,不曾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只是与九微过从太密会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那个上位者乐见其成,这样任一方都必须仰仗教王来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才不致有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说得够多,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自身处境的明析,教王机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九微一直静默。
  听完一切,只说了两句话。
  “谢谢。”
  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
  “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机会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建立自己的亲信助力的时候。
  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西域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过去的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却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并施,阴谋暗策,甚至操控了某些国家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又运用得恰到好处。
  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以求结纳安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教王都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
  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她身后的影卫都是令人敬畏的对象。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组的菁华,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中皆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跃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心无二致。
  而此时的九微,也已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他戒慎戒惧的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职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限到手,九微又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组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复有异议。
  而后,他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以充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三年间,不少好手在严杀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断过利刃又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都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
  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教中空前的繁荣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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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风起

  风尘仆仆的赶回天山,踏入水殿,莫名的安定下来。
  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又或许是幽然静谧,纱帘如雾。忽然从连续不断的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燥动。
  与中原时截然不同,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符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是他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
  而她,永远是淡淡的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都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女孩蹙起眉。
  他回过神,道出她索要的答案。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渐渐笑起来,有一抹自嘲。
  倒没有发怒,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样,很像妖怪吧。”
  苍白的手揉了揉额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起伏。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孩子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
  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少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
  在依教规行礼的一刻,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的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僮引入一栋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于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上位之人。
  女僮引至门口,知机的退下。两个着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的下拜,又连拉带推的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的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并不回首,自顾自的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未见其面,心已柔了三分。
  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宛转的盈盈一笑,才蓦然明白。
  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齐备,又摒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身后已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么。”一个男子轻捷的从窗口翻入,笑吟吟的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
  三年不曾对面交谈,险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脱去了锐气沉稳老练,又多了一种威势,再不复当年的青涩。
  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
  烟容识趣的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甚至动用了伏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是为寒喧。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的谈起重点。
  “什么?”
  “你知道,前阵教王十分宠爱龟兹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飞扬跳脱的少年。“那个女人很不简单。”
  他飞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隐约记得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
  “怎么说。”
  “教王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近期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还许可她随意指令弑杀组的人,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样的仇人?”
  “龟兹的左大臣。”九微笑的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不能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千冥……她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纵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中人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龟兹的事只怕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龟兹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无可挑剔之处。这次教中擅杀重臣,确实难以交待,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说不得要逼得迦夜亲往了。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九微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两个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
  不由心中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
  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佳,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这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对方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香的美酒入喉却是凌洌,火辣辣的烧烫。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
  “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西域的烈酒?”
  他摇摇头。“我素来极少饮酒。”
  “好歹你现在也是教中坐控一方的人物,怎么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可千万别学她那样冷情少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温度高起来,他抬手制住。
  “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拔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的好。”瞪了对方一眼,九微笑嘻嘻的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促狭顽劣。
  “说起来烟容可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有胡说?你为什么从不来媚园,不是顾忌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有些听不过去。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是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现在的模样,你受得了?那种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嗯……”
  话音终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的甩在他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功所致?”满意的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他低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
  “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就武功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样的武功?”
  “谁知道,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空气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所以我说烟容比较好,若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一笑,带着男人的心照不宣,“连教王都召幸过烟容一段时间,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她的性子我很难想像她在教王身下婉转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
  “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九微思考了片刻。“她和你一样,都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的抬眼,九微肯定的点头。“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像?她们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是混血,天山内许多是胡汉混杂的后裔。
  “十几年前,左使从敦煌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王。据说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大概才四五岁。教王用其女的性命相挟,以一天为期逼使她就范,结果……”
  他默默的听,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下场。
  九微叹息了一声。“一日之后,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尽么?”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中怎可能出此纰露。
  “按说不可能,当时用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 九微仿佛也觉得奇怪。“是被刺入胸口的烛台杀死的。”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
  “奇的是人死在床上,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只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后来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白搭,她什么都不记得。”九微摊了摊手,过于离奇的事找不出解释。“连她是谁,有个母亲都忘了,哭都没哭一下。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
  “后来见她是个美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问话。
  “应该是,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的正经。“再说想起来又如何自处,教王也容不得。”
  一时愣愣得无法言声,恍惚良久,九微捶捶他的肩。
  “别想了,她现在过得不错,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捺住心情,他忽然想起,此类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的笑了笑,“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有听说这件事。”
  “紫夙怎会告诉你?”他狐疑的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环顾左右。“有些时候女人的嘴不会太紧,比如床上……”
  瞪了半天,他无言以对。
  “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
  “我清楚她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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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
  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温柔的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子,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着魔般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的吩咐。
  “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妆称是,他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伸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
  “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
  “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脱去他的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
  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的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扶上他的额,又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一一涌入脑中,几乎懊恼的咒出来。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里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
  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才最真实,或许才这是九微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
  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
  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发现裙摆早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
  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拭。
  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软平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龟兹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问。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买,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队,褥夺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的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的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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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夜会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
  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被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
  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
  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的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的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这样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了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
  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
  “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只小羊。”孩子嗫嚅的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一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激的挑战,兴奋而愉快。
  狼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
  可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一位汉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汉子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
  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的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的望着漆黑的远方。
  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
  “狼群乱了,看来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的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的出现了身影,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的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
  青年不自觉的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内,颓然的轻呜,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声得得趋近,终于在篝火不远处停下来。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被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的凑上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心的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的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没有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和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的颔首,对这厢的热情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
  确实是老道而娴熟的取火方式,而后又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
  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的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而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的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的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只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
  “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姑墨找舅舅,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几句,客气的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的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要是也不会带个这么小的女孩,那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前在莎车殿上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掠过。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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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墨

  不能怪手下谨慎不足。
  当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黎明即已出发,值夜的人叫醒了斥候跟缀其后,证实了对方确实往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了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了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来客,去姑墨意欲何为?姑墨实力远逊于龟兹,迟早成为囊中物,即使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而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箝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勒索的机会。目前龟兹上下对天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支配的绝好机遇。
  只是……昨夜的一场偶然……究竟会带来什么?不欲贸然对上摸不清来历的对手,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种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而老练,不卑不亢的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喧,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姑墨的一点问候,请务必相信我们此来之诚。”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是闻所未闻。
  “不知是何种事端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愿不是如龟兹国一般要取重臣的性命。”
  尖锐的话语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 迦夜淡淡的微笑,对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并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龟兹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
  “若是龟兹胆敢来犯,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礼貌性的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必定已摸索出应对战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膛涨得通红。
  室中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
  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姑墨国小,不比龟兹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切。”
  “国相过谦了,姑墨慷慨勇毅坚拒龟兹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曾闻得流言,说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龟兹此时入侵……”
  吐出的一句句话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阁下这般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远道来嘲讽姑墨?”
  “将军哪里话,本教历来与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关切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只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如此了解,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不疾不缓的开口。
  “良方倒不敢说。龟兹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龟兹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决不会擅动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岁贡的份上,愿意为敝国去此大患?”
  “两国之间,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龟兹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道魔教以刺杀之风震慑西域,现在却说手段不够光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看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姑墨大军集结,征伐龟兹。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所组成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住了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
  行军数日,终于到了龟兹姑墨交界处。
  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对面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的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号令鸣嘀之声。
  月光映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滋味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的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
  小小的唇畔呵出朦朦的白雾,眸子星光般璀灿。他没有看营地,上前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雪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的回答。
  “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执政的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类勾心斗角正是上位者的乐趣之一。
  不管是过去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无能者自然会被毫不留情的淘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泛起一抹淡嘲。“你说的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这个机会。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龟兹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活语渺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个月。
  死伤无数。
  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赫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
  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回来的狼干。未已,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一点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阴谋诡计曲里拐弯的东西。”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仿佛未曾听出不满。
  狼干本性粗旷,按不下意气,还是脱口。“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不过敌强我弱,暂请权且忍耐。”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姑墨的名声丢脸到家,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粗旷的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酎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太……”狼干鄙薄的斥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
  “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作马贼侵扰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龟兹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置信的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迷,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的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么?”
  “也不能就此证明是龟兹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的马贼,所做的一切都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将军就不曾怀疑过缘由?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据不便擅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着,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
  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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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歌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龟兹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补充食水的地点?”
  “以你之见?”她没有正面回答,随口反问。
  “还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的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龟兹人如出一辄,必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和最好的部分给了他。”
  “你倒探得很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
  那个年青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必定是龟兹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 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姑墨简直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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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八岁,蒙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
  迦夜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
  “想来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迦夜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
  “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叹息。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她所做的林林总总,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龟兹王的宴请安排和官员会面?”他并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龟兹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天山。”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王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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