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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bluesky1108

[中长篇小说] 我的推荐书单,哈哈,古风的先来,然后是为数不多我喜欢的现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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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溯梦

  一滴汗从额上渗出,缓缓流过眉梢,滑过浸湿的脸颊,顺着下颚滚落了衣襟。逐渐被寒冷的室温侵袭,变得冰凉刺骨。
  汗透的身体有如冰封,费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湿笨重,完全没有作用。幸好几度发作之后摸出了规律,预先将孩子托给了店主,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痛,真要命,熬过去如同散了架,意志都近乎崩溃。极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冻死在屋里,确实有点可笑。
  这该死的北方,该死的冬天……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南越。
  据说那里很温暖,从来不会下雪。
  那个人……又在做什么?
  记忆中最后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
  很吓人,还好不会再见。
  寒气一再侵袭,头脑逐渐昏沉,可这样一睡……
  拖过枕畔的剑在手腕划了一道,没拿捏好,稍深了一点,血流得比预计的多,但凭着痛应该能再撑一段时间,只要拖过几个时辰……
  廊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而且不止一人。不管何方的敌人,她都没力气反抗,也就当事不关已的静待。
  门上传来轻叩,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礼。
  叩了又叩一无反应,终于传来了一声裂响,门栓被震断了。
  门开了。
  屋里极幽暗,射入的光线令她一时看不清。
  片刻,一个温雅的男声响起。
  “你们留在外边,这里有毒。”
  修长的身影踏进来,隔空掐灭了屋角微明的香。转首看着床上的人,轻声道了句歉,抬手打开了窗。
  光映入氤氲着淡淡烟气的房间,风裹着雪的气息卷进来,她轻轻眯了下眼。
  “近两个月跟着我,是你的人?”
  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他却听清了。
  “是我。”
  触了下冰冷的额,又探了探脉。他解下轻裘,掀开被子裹住纤小的身体,抱起来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间。
  她非常累,硬撑着不睡。
  虽然热气腾腾的浸浴化去了骨子里的寒意,服侍的丫环恭谨有礼,烘得发热的厚褥舒适之极,房内烧着地龙,温度足以让人冒汗。
  “睡吧。”他立在床边,温柔的劝着她。“不会有危险,我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谁。”这个疑问盘旋在心底良久。“我杀过你什么人?”
  他微微笑了,蕴着几许悲伤。“你的身边只有敌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样的眼神让她很不适应,仿佛无限心疼,她努力摆脱恍惚,这并不容易。
  他按住细腕,不让她去压刚包扎好的伤口。“别这样对自己。”
  “我不认识你。”
  “你见过我,或许忘了。”他坐在床边,神色温暖而怀念。“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着他的脸。“我见过的一定记得。”
  他又笑了,轻抚了抚黑发,奇怪的是并没有厌恶的感觉。
  像对一个执拗的孩子,他的声音带着轻哄。“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会告诉你一切,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确定了对方毫无恶意,意识渐渐模糊,尽管还有无数疑问,她还是放松了下来,几乎是立刻坠入了沉眠。
  许多年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她在放纸鸢,非常美的蝴蝶鸢。手工不甚好,画得却十分漂亮。
  娘坐在树下缝着新衣,用的是淡粉的丝罗,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满心期盼出远门的爹能带回新鲜有趣的玩艺。
  纸鸢歪歪扭扭的盘旋打转,她越跑越远,不小心摔了一跤绊断了线,顾不得疼痛赶紧看天空,失去了牵引的纸鸢迅速从半空飘落,一个筋斗栽到了草地上,凄凄惨惨的好不可怜。
  她奔过去想拣起来,纸鸢却到了一个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几分眼熟,冷冷的看着她。
  当时不懂,许久之后才知道令她微惧的感觉是一种敌意。
  男孩身后立着一个端庄秀美的女人,眉间有郁结不散的轻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的回头,母亲从远处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风吹得纷扬。
  朦胧在笛声中醒来。
  手脚恢复了力气,却不想动。
  悠悠柔柔的曲声如梦似幻,是依在母亲怀里跟学的哼唱,唤起了许久之前的片段。父亲爱听母亲的歌,也喜欢把她高高的抛起又接住,令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母亲常常嗔怪父亲的过度宠爱,那时的幸福没有一点缺憾,至今想来犹不真切。
  曾经……那么快乐,令回忆变得极奢侈。
  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乱,任由侍女一层层装扮。
  衣料是昂贵的上品,轻暖而柔软,样式简洁雅致,虽是冬装,穿在身上却毫无厚重之感,绝不累赘,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连足上的靴子都极其合脚,仿佛是量身订做的一般。
  屋内的物件有细微的更动,身体也无宿昔发作后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时间,想是……用了药,否则不可能换了地方都一无所觉。
  短剑搁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开门踏了出去。
  目光一瞬间涣散开来。
  屋外是一间宽大的庭院,长长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飘落,世界化为了一片莹白。可她知道皑皑白雪下应该是一片青葱碧草,那几株枝桠分明的大树会在夏季开出细碎的小花,落满一地金黄,檐下会有数丛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单调而清宁的沙响,芭蕉旁会种上大朵的白花,时常被折来插瓶,清雅的香气许久都不会消散……
  檐下的风铃在寒风中轻响,仿佛流光旧影化成了真实。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做梦一般轻抚,曾经有个小人站在柱前比划,吵嚷着要快些长高。
  细细的指尖又拂过一栏千百颗宝石串成的珠帘,缤纷旖丽,在雪下映出璀灿的华光。下方的宝石有几颗失落,那是被她揪下来做了弹子……
  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场景,可梦中不该有那个倚栏吹笛的人。
  “你是谁。”迷茫的问出口,又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攫住。
  “不对,我为什么要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退了几步,砰的撞上了墙壁,脸忽然惨白,模糊猜到了些许。
  “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年轻的男子收起笛子,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错了……错了……我不是……”利刃加颈也不会这般可怕,她神色恐惧,头脑一片昏乱,用力按着跳动的额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蹁跹。”
  他替她说出了埋藏在层层灰烬中的名字,那个在舌尖徘徊却如禁忌般说不出口的魔障。
  她怔怔的抬起头,凝视着那双了解而感伤的眼。
  “对……我不是……你一定弄错了。”
  “还记得这首曲子?”示了下短笛,他耐心的引导。“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几遍。因为我替你修好了弄坏的纸鸢。”
  “……可是你说你听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过,有个好看的男孩总是板着脸不耐烦,可因为某种莫名的亲切,她偏喜欢粘着他说话……“不对,我不是她,我是迦夜……”她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苍白无力的否认。“天山里的……魔鬼……”
  “我听不懂你唱的歌,但记住了曲调。”他像是不曾听到否认,语调轻柔。“你说我是你第一个年纪相近的朋友。”
  她呆了一呆,又变得混乱。
  那是事实,虽然非常受宠,她却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身边除了父母就是年长的叔叔姐姐,尽管对她都很亲切。
  所以那时她很开心,甚至有些讨好那个男孩……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摆脱了迷惘,终于从错乱中镇定下来。
  “抱歉,你认错了,我感激你帮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没能及时制止,他看着血一丝丝从袖间蜿延滑落,眉间涩而痛。“从你们离开的时候就一直寻找,从没间断。我知道这来得太晚,错过了最需要的时候,你甚至已经可以当作过去根本不存在。”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口气变尖锐而讥讽。“想必是尊驾的眼光出了问题,看我像十六岁的样子?”
  男子的双眼温和而沉静。“我知道你不是十六岁。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岁以前住在扬州,五岁被人掠至天山,十岁入淬锋营,十四岁成为魔教四使之中的雪使,主理西域三十六国事务,不久前联同另外三使携手击杀了教王,两个月后脱离天山,与亲随的影卫一道来了江南……他就是谢云书,在天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对她的了解清晰得令人恐惧。
  “你怎么可能……”
  “查到这些并不太难,你走后天山陷入内乱,几乎完全分裂,有许多机会可供刺探。”他微带悒色的笑了一下。“当然,雪使迦夜在西域也是名震四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耳畔只听见纷纷扬扬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剑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遗物。练的武功心法来自南越古国,已经招来了劲力反噬,每一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将来更……”吸了口气,他又说下去。“我也明白你为什么刻意不肯长大,以前的事你记得很清楚,却不承认自己是蹁跹,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寻过旧宅,宁愿彻底遗忘,断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话语越说柔,溢满了怜恤伤痛。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蹁跹,我一直在找的蹁跹。”
  一直默默的听,听得险些窒息。她开始摇头,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用尽了力气否定。他制住了几近失控的崩溃,望着慌乱逃避的脸,禁不住红了眼眶。
  “对不起,当年毁了你的生活,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么晚才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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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天涯

  “八师弟!”一个声音喝住了冲动拔剑的人。
  一脸颓色的男子按住了师弟的手,将寒光闪闪的利剑还鞘。
  “大师兄,难道你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八师弟怨愤而恼怒。“衡山派多年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
  “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愿意。”男子的脸色暗淡无奈。“谢家声势之盛,非我们所能抗衡。”
  “我宁愿拼了。”八师弟环顾着众人,年长的师兄师姐一个个在年轻锐气的目光中低下头。“师父还在一定也会这么想,大师兄既然暂代掌门之位,就该担起本派声名,豁出性命相拼也好过任人宰割。”
  激昂的话语换来一片沉默,如有万一的可能,谁会愿意俯首贴耳任人驱策,名重一时的衡山派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做梦都想不到。
  怎奈扬州谢家近年扩张迅猛,实力高涨,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隐蔽而诡诈,逼得诸多根深蒂固的门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导之权。剩余的少数强硬门宗被强大的力量无情吞没,数年来,谢家已从江南白道的名誉龙头,转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个谢三究竟是什么来头,不是他也不致落到今天的地步。”有人咬牙切齿的咒骂。“谢家以前行事可不是这样。”
  “听说他失踪了七年性情大变。”大师兄沉郁的拧起了眉。“这次来的要是谢曲衡倒还好,偏生是他。”
  “既然敢来,干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换不回师叔师伯,杀了也能出一口恶气。”八师弟到底血气方刚。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苦涩难当。
  一贯刚勇鲁莽的师弟怎会了解当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却被谢家尽皆使计诱出,至今失陷未归,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谢家威压之下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哪还有同枝连气的义气,何况师父死得……
  二师兄开了口。“八师弟一腔热血,但谢云书并非易与之辈,传闻其人深谋多智,身边高手如云,真要动手,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师父,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摇大摆炫耀。”八师弟怒不择言。“衡山派的名声都叫他毁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八师弟!”几人异口同声的喝止,殿中一时静寂如死。
  这是衡山派最不愿意提及之处。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门灵珠子与弟妇乱伦私通,双双被刺杀于偷情秘会的客栈中,是近日轰动江湖的丑闻。一时大哗,言者不齿,也正因此,一向道德严谨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嘻弄嘲讽的对象,市井流为笑谈。
  灵珠子昔日旧友唯恐名声受累,大多撇清立场,谢家侵蚀犹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独力抗颉强敌,偌大的门派风雨飘摇,江河日下。更有传言指灵珠子多年前觊觎美色而暗害了师弟,道貌岸然的表相下的所做所为令人发指,尽管无从证实,却在口耳相传中让这一场争斗多了人心向背。
  刺杀的时机过于巧合,在狭小的房间内杀死一派掌门也非常人能为,并无任何线索,但谢家毫无疑问的得利,成为众弟子推断的疑凶。
  “前事休说,先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为好。”良久,二师兄出言。
  大师兄刚要点头,警示敌迹的钟声已自山下遥遥响起。
  黑衣俊貌,剑眉入鬓,身姿挺拔如玉,带着廖廖数骑昂然入山,全无提防之态。潇潇自若的礼节性致意,眸光掠处,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气迫人而来,衡山派的女弟子无一例外的红了脸。
  江湖中皆知谢家三公子外形出众,却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袭黑衣掩不住夺目风采。不少人心生暗语,无怪江湖中皆传白家二小姐为他神魂颠倒,非君不嫁,确实有过人之处。
  “来者可是谢家三公子?”
  第一个扬声的居然是小师妹,美目灼灼闪烁,在场的师兄弟皆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小师妹是无量师叔的女儿,此刻长辈失陷,素来娇宠放纵的人失了管束,肆无忌惮,看样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别人手上掐着。
  “在下谢云书。”
  男子略一点头,身后的两名随侍之一捧上了一方精致的锦盒。“初次拜访,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三公子挟势而来,何必说得如此客气。”大师兄踏前。“敢问本派的各位师叔长老……”
  “安好无恙。”谢云书一笑,朗如日月华光,教人移不开视线。“谢家待如上宾,只要贵派愿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门派一般低头臣服,以供驱策?”闻得长辈安好,大师兄脸色稍霁,语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贵派,为盟友自是上佳。”虽然稳据上风,男子言辞仍是相当客气。“以代掌门之明,当明白此乃两宜之事。”
  “阁下莫非以为本派都是傻子,竟会愿与弑师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贱。”八师弟语出讥讽,尖锐的语气令众人纷纷色变。
  “此话从何说起。” 谢云书淡瞥一眼,深沉莫测。“在下对灵珠子前辈素来景仰,听闻噩耗内有隐情,却不甚了解,愿闻其详。”
  “休要再假惺惺,还不是你……”
  “八师弟!”大师兄喝止了接下来的话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请三公子勿怪师弟年少无知,听信街巷无根传言。”
  男子弹了弹指,身后的两名随侍手从剑上垂下,恢复了肃然静听。“代掌门何必客气,真假是非日久自现,灵珠子前辈的为人自有公论,何有可畏之处。”
  冷冽的杀气随着笑语淡去,八师弟煞白着脸,望着挡在身前的大师兄,勉强压下了不甘。适才已有暗哨回报,纵然怒气沸腾,又岂会不懂形势比人强。眼前数人敢于亲身犯险肆无忌惮,是仗恃着谢家大队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以谢家近年锋芒之盛,真要将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环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师弟师妹,大师兄叹了一口气,将对方引入厅室礼待。八师弟紧紧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恼恨几乎涨破了胸膛。肩头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二师兄附耳低劝。
  “适才确是你太鲁莽,别怪大师兄,一切总要设法让师叔师伯回来再行事。”
  “这谢三难道真的会放人么,谁知道他动什么手脚。”八师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师父死得蹊跷,必定是他所为。”
  “是又怎样,无凭无据能指责什么。”二师兄苦笑,只怪失德在先,连争公道都缺了立场。“他若问一句师父为何不顾伦常与女子秘室私会,又该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这件事已经让衡山派名声够臭了,还是少提为妙。”
  “二师兄说的不错,六师兄休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反而害了失陷的各位师长。”小师妹从旁帮腔颇有嗔意。她排行虽末,托父之名地位却不低,脾气也不小,凤目一瞪,都不再开口了。
  门环扣了两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轻道。
  “请进。”
  娇丽的女子一袭玫红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妍美的花。端着一壶清茶几份细点,穿过门口的随侍踏入,不忘随手带上了门。
  “请三公子先用些点心,大师兄正在和师兄弟们商议,少时自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男子抬眼笑了笑,望着她换下那一壶冷茶。“多谢姑娘。”
  “都是江湖儿女,三公子何必客气。”女子大方应对,明眸毫无忌惮的打量。“敢问家父现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无量子。”
  “原来姑娘是无量道长的千金。”谢云书带上了三份惊讶,仿似顿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气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谢公子告知,稍慰牵挂悬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脸,忽尔一笑。“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兰即可。”
  谢云书微微一笑,“直呼闺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礼法,假使顺利,将来自是一家人。”
  “姑娘说的是。”接过她递来的香茗,执起碗盖拔了拔浮叶,男子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赏心悦目之极。
  湘兰望了好一会,美目流动,忽然问了句题外话。“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谢云书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顾及于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来江南无数女子倾慕,竟无一人能令公子动心?”不顾逾越分寸,她继道。“听说白家二小姐对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说笑了。”他不着痕迹的敷衍。“都是些无根之谣。”
  “江湖均言谢家极重门风,三公子谨身自持莫不正是为此?”
  “家父确实素来教导甚严。”指节轻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礼。
  女子泛起甜笑,衬着秋波宛转颇为俏美,推过一碟细点。
  “大师兄真慢,想是快好了,请三公子先尝尝衡山山的栗子糕。”
  “无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细细商议,是在下来得突然了。”嘴里说得客气,男子微微支颐,目光已转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这是新栗所制,异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强取了一块咬下,目光一动,放下了残留的半块。
  “确实不错。”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点。”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闪烁。
  “姑娘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历来不爱甜食。”谢云书将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遗憾了,这是厨房特地为贵客所制……”娇颜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谢云书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绝这份心意。”话声一顿,他扬声唤道。“碧隼。”
  “在。”随侍的青年之一踏入等候命令。
  “这碟点心是专为我们所备,可惜我不喜甜的,却之不恭,你替我用了吧。”
  这命令相当古怪,青年眼露怪异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对方走近,女子仓惶起身,袖口带翻了茶盏,尽数泼在了糕点上。
  “哎呀,失礼了。”强抑住慌乱,娇声致歉。“这碟不能再用了,我马上去换一份。”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点心里有什么?”银鹄走进来,相当好奇。
  “春药。”男子摇了摇头,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合上了嘴。“她胆子真不小。”
  “脸皮也够厚。”银鹄点头感叹,这等正派江湖侠女……算是开了眼界。
  估摸是想借此攀上关系,一旦事成,最不济也能凭着谢家的暗助执掌衡山派,弄得好还可更进一步,家风严谨的谢家绝不会容许儿子出这等丑闻,背上始乱终弃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这几年在江南对老大倾情示好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如此大胆的还是头一位,愚蠢之外,实在是……勇气可嘉。
  “要不要告诉……”那个人真慢,不然哪有机会让人来这么一出。
  “算了,给衡山派留点颜面。”谢云书莞尔。“等他演完戏自然会过来,急什么。”
  没想到……竟是春药……
  能辨得出,全因多年前某人的一句话。
  “毒药就罢了,为什么连这……”哪个杀手会需要提防春药。
  “……凭你这种长相,还是多学学的好……”冰冷的声音薄嘲。“不想再被枭长老那种人欺辱戏弄,就给我仔细点……”
  那样久远的纠缠……俊颜忽然泛出笑意,目中漾起了清辉,丢开拭手的巾帕,他开始盘算下一个收服的目标。
  “劳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礼,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谢云书制止了对方的歉词。“其他人可安抚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暂代掌门。“均无异议,在我剖析利害后答应奉谢家为尊,但若是将来长老折返,怕……”
  “这点你不用担心。”谢云书自然洞悉未尽之意。“我既能让你坐上这个位子,便会助你剪除不应有的障碍,那些长老能回来的不多,或许过一阵衡山派该办件喜事。”
  “喜事?”
  “你与湘兰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声,“无量长老一定会很高兴女儿做了掌门夫人。”
  对方眼神一亮。“可她……”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谢云书闲闲的点了一句,“我想你会有办法。”
  “公子说的是。”如能成功确是一条巩固地位的良方,凭着无量长老的地位声名,再不必顾忌诤议不驯的同门。“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尽,有能用上一二之处当效犬马之劳。”
  谢云书没动,身后的银鹄捧上一卷画轴。
  “需要你襄助的暂时仅有一事。”平静的道出此行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势力,帮我寻一个人。”
  “找人?”这桩请托简单得令人诧异。
  “对,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记得隐秘些。”男子的话音忽尔柔起来。
  “在下一定尽力,找到了立即给公子送过去。”约略看了一眼画卷,仿佛是名豆蔻少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现,必定轻而易举。
  碧隼闷咳了一声,被银鹄横了一眼。
  “用飞鸽传书知会即可,千万不要惊动。”谢云书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画中人的发。
  “只要能找到她……你想衡山派怎样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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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

  凤飞翩翩,四海求凰。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迦夜消失了整整四年,音讯全无。
  她隐去的十分彻底,没有任何线索能勘出蛛丝马迹,仿佛她的存在仅是出自臆想,无人提起,无人得见。
  胸中的愤怒愈发激狂,与爱念渴望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哪一种更多。追索而不得令他空虚焦燥,将全部精力投注于家族事务,用尽种种手段拓展力量,相较起过去隐然龙头掌控扬州,现在的谢家全面控制了南方,大大小小的反抗被或明或暗手段收伏,声威如日中天,甚至开始尝试渗入北方。
  尽管查出了迦夜的故国,监控着蜀中方家,用尽了一切方法探寻,仍是一无所获。
  夏初苑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却找不到曾经栖住于此的那袭纤影,一切都与她离去时一般模样,他隔几日就会歇宿于此,家人都知道这个特殊的习惯,又不便多劝,唯有睁一眼闭一眼。
  银灯,画屏,蝴蝶鸢。
  对弈时剩下的半局棋,穿过的衣,握过的笔,挽过乌发的牙梳……
  还有她倚过的枕榻。
  她曾在榻上蜷入他怀中,细嫩的肌肤滑如丝缎。
  冰蚕褥上仿佛残留着她的气息,一闭眼就能看见柔白匀细的颈,清瘦优美的背,她曾在他身下细碎的呻吟,青涩的迎合,极尽欢愉的抵死缠绵。
  旖旎香艳的回忆令身心炙热如焚,迫得他时常起身用冷水浸脸。一别经年,渴慕更剧,等他捉住那个任性的人,一定会百倍索取,再不让她逃走。
  沸腾的思念总在夜里蔓延至极,恍惚中听见廊外传来女子的脚步,门缝里现出一张素颜。雪衣乌发,黑眸清冷,至床边对他盈盈一笑。
  他本能的扣住细腕,一个天旋地转,玲珑娇躯被压在了榻上。肌肤柔滑而细腻,软玉温香抱满怀,竟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
  “迦夜?”他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声。
  清丽的脸偏了偏,抿唇不答。
  日思夜想的人赫然在前,情欲再按捺不住,如灼烫的岩浆喷涌而出,激烈的亲吻着红唇秀项,手已扯开了素衣,迫不及待的探寻着曲线。
  女子驯顺的任他放纵,被狂热的爱抚窒得透不过气。
  似濒临渴死的人得了一勺水,他紧紧的捉住一路吻下去,品尝着香馥的女体,甜美的香气提醒了某些异样,放肆的唇突然僵在了胸前,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良久,身体从火热转成了冰凉。
  放开情动的人,他替对方拉好凌乱的衣服,因欲望而迷乱的眼重又恢复了清明。
  “抱歉,是我无礼了。”心底被失望的痛苦啃啮,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冒犯了姑娘。”
  两年前,天山上的争斗尘埃落定,遥遥传来了讯息,千冥的死亡奠定了新一任教王的诞生,九微铁腕重整魔教,挟无上威权君临玉座。他立即请托九微搜寻西域,翻查迦夜的踪迹。
  九微几度寻索无果,却将烟容送到了扬州,其意不言自明。
  他哭笑不得,唯有将烟容暂时安置于客栈,以礼相待从未逾越。可今天……竟似着了魔,将她认作了迦夜。
  “公子说哪里话,是烟容不避廉耻自荐枕席,未想到……”她坐起来难堪的笑了笑,纤手微颤。“公子对雪使的一片深情……委实教烟容羡煞。”
  他苦笑了一下,默然无语。
  有人羡慕,也有人弃若敝屐,头也不回的飘然远去。
  “烟容本为蒲柳之身,能有三份肖似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公子若不嫌弃,甘愿侍奉左右及至雪使归来,绝不会有半份不该有的奢想。”
  话听着宛转平常,纤指不自觉的掐紧,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镇定。清眸中漾着盈盈欲滴的泪,益加楚楚怜人。
  他静静的看着清婉解意的人。眼前浮起一张淡漠无情的脸,隐约重叠了心绪……终究是不同的,他魂梦相系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落泪,更不懂屈情下意,软语温存相诉。
  “你是个好女人,值得珍视专注的呵护,而不是做别人的替身。”他垂下眼,有些愧疚。
  “烟容……自入清嘉阁,习惯了送往迎来。”柔婉的声音轻颤。“媚园佳人众多,烟容也非绝色,能独居一阁,全是因为这张脸有几分肖似雪使。”
  “往来无数,皆是拥着我……心里却想着她。”一滴清泪无声的滑落。“唯有公子不一样,虽然也是在我身上寻她的影子,却从未轻薄无行,以礼相敬,把烟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此来江南是我心甘情愿,能得公子青眼暂慰寂缪,已是三生有幸。”她收起泪眼,绽开一个妩媚的笑。“烟容自知身份,绝无妄念,更不会令人为难,公子尽可放心。”
  深情的眼光让他无言以对。
  “你配得上更好的男人,而不是我。”他挥掉一瞬间的错觉,拒绝得很歉疚。“你们……确实相似,但你不是她……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了居所。
  跌跌撞撞的倚在床头泪如珠落,先是无声的啜泣,渐渐转成了恸哭。
  强颜欢笑的周旋往来,那些在伏在她身上肖想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让她厌恶之极又不得不敷衍,唯一倾心的一个,却连做替身的资格都不给。
  不知自己的容貌究竟是幸运,抑是恶梦。揽过铜镜泪眼模糊的望着镜中的脸,只觉哀凄无限。
  “三哥。”青岚瞟了瞟室外鬼头鬼脑的凑过来,仿佛有什么藏不住的话。
  他瞥了一眼,继续翻看着手下部属的节略,盘算着人员变迁调用。
  “说。”大方的拨给青岚一柱香时间。
  “昨天我偷听了大哥和爹的闲谈。”少年半夸耀的报告,不无得色。“很不容易的,你知道爹耳朵最灵。”
  “然后?”重点当然不是偷听。
  “他们谈了很多,认为最近谢家的势力扩张得太猛,担心与北方的君王府对上,毕竟彼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无端冲突只会让旁人得利。”
  “嗯。”这一点他早在考虑,君王府踞守北方多年,树大根深撼之不易,但……
  “所以爹晚上可能会找你谈谈,劝你收敛一下。”
  “就这?”他不认为这点事情会让青岚如此鬼祟。
  “还有嘛……”青岚干笑了两声,边说边观察他的脸色。“大哥说你该娶妻了,他认为凤歌姐是个不错的人选。”
  写字的手偏了一笔,在纸上留下了重重一划,他沉声道。“爹怎么说。”
  “爹没多说,看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父亲的耐心消磨怠尽了么?一股阴影袭上心头,隐约有些烦乱。
  “三哥,你打算怎么办。”好奇心促使青岚打破了禁忌,问起数年来家中无人触及的话题。“大哥说你再拖下去江湖中怕有非议,连宋大哥都娶了。”
  历来浪荡贪玩的宋羽觞被家中强召回金陵成亲,如今成了一个两岁孩子的爹,被妻子管得甚严,每每提起皆唏嘘不已,概叹过去的风流化作了陈迹。
  “就算我要娶,妻子也不会是她。”他没有正面回答。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那个女人。”突兀的语声来自谢曲衡,迎着烛火踏了进来,显是听到了他的话,神色相当不快。“不管是哪家小姐,只要家世清白,爹娘都不会有异议。”
  “我要的,只有她。”淡淡的话语极坚决。
  “你把谢家的名声当什么。”谢曲衡眼见三弟数年执迷不悟,不禁恙怒。“现在还对那个妖女不死心。”
  “原来谢家的名声都系在我妻子身上。”他微讽的一笑,不无调侃。“责任何其重大,寻常女子还真是担不起。”
  “少说昏话,好不容易她自己肯走,你反而念念不忘。忘了她惹来多少麻烦?”谢曲衡百思不得其解。“她哪点比得上江南的大家闺秀。”
  “确实。”谢云书一晒,索性撂下了笔。“弹琴绣花,行文作画,酬唱应答,家世门第没一样比得上。”青岚听得有些傻眼,又不敢插话。
  “可论起武艺心智,坚忍沉毅,谨慎自持,聪颖机变,又有哪个女人及得上她。”眉间有毫不隐藏的骄傲,他直言相对。“更何况我喜欢的与这些无关,大哥身在局外自然难以理解。”
  “你喜欢什么,无非是……”谢曲衡怒气腾腾的驳斥,碍着青岚难听的话语不便出口。“惑于妖媚。”
  谢云书当然猜得出他的语意,脸色也变了。
  “大哥念及兄弟情谊,就休轻辱她,她没有哪里及不上人,更没什么地方可供挑剔指责。”一股意气平不下,他全说了出来。
  “她屈身魔教多年只为手刃亲仇,事后舍弃权位出走毫不恋栈,因我托嘱挺身回护白家死战不退,仇家寻衅几置死地全不计较,在大哥眼中却一无是处。若非念及我在谢家左右为难,不愿牵累,她怎会隐身远避,除了出身她何止胜人百倍,怎就恁般容不下。”
  “原来她在你眼里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谢曲衡怒极反笑,“她骄傲自负行事辣手,弑亲犯上仇怨无数,居然被你夸得天下无双。当我不知你近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寻她,明为谢家壮大势力,实为一已私心筹划,被一介妖女盅惑至此,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清醒。”
  青岚见两位兄长针锋相对皆动了真气,拿不准该帮哪边才好,瞥见窗边的影子,立时乍着胆子提示。
  “爹!”
  青岚的叫声令两人都住了口。
  谢震川缓缓踏了进来,威严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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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流言

  摒退了谢曲衡与谢青岚,屋里只剩了一人面对不苟言笑的父亲。
  谢震川负手凝视着粉壁上悬挂的一卷行旅图。
  半晌,抽出案边未完成的画,随着画卷徐徐呈现的是一个清冷少女,赤足拂弄着朵朵粉荷,着色匀淡,衬得点漆的黑眸慑人心神,望之栩栩如生。
  又抽开一卷,女孩懒懒的蜷在榻上食樱桃,丝发如水披散两肩,素颜带着三分无聊,纤指细白,樱果鲜红,自有一番无邪的韵致。
  一卷又一卷铺开,尽是同一个人,衣饰各异,鲜活的神情姿态,颦笑极是动人,待要打开最后一卷,谢云书再忍不住。
  “爹!”
  瞥了眼儿子尴尬的神色,谢震川展开了画轴。
  画中的少女娇慵无力的卧在床畔,玉手垂落,长睫轻阖,粉颊带着令人心动的绯红。襟口微轩,隐现优美的锁骨,覆在丝被下的细腰不堪一握。
  谢云书的脸红了,心下暗自懊恼。这些画由他亲手装裱,并未想过会有旁人展卷,此时又不能上前制止,好生后悔。
  “画得倒是不错……”谢震川看了片刻放下画轴,刚毅的脸似笑非笑。“既不想被人看见,就不该动笔。”
  他有几份狼狈,自知理亏,只能低头应是。
  “你当真非她不娶。”威严的声音听来不喜不怒,反而更是难测。
  “还望爹成全。”摸不透父亲的情绪,他小心翼翼的应对。
  谢震川沉默了许久,忽然说起旧事。
  “当年我婚娶之时双亲百般反对,你爷爷嫌你娘身子骨不好,柔弱多病,怕她担不起谢家主母的职责,坚持要我另娶他人。”
  谢云书有些意外,不出声的听下去。
  “我早已心有所属,听不进劝,不顾阻挠硬是娶了她。谢家人丁众多非议不少,婚后病了数次,我费尽心力替她调养,她也受了诸多委屈,直到生下你们几个才渐渐压住了风言风语,真是难为了她。”想起旧事,谢震川颇多感慨。
  “你娘虽然体弱却心细如发,观人极准。她说你喜欢的是个好孩子,必定错不了。我听曲衡所言的种种,确有过人之处,难怪你瞧不上别人。”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说来我得多谢她,救了我两个儿子,又保全了白家。”
  父亲罕见的赞誉来得过于突然,他按捺住心情沉默以对,并不急于应答。
  谢震川看了他一眼,微有欣赏之色,忽然转了个话题。
  “谢家传到我手上,历经几十年辛苦才有如今的地位,江湖朋友提起我谢震川,都要道一个好字。名誉这种东西无形无质,建立起来极是不易,毁掉却在顷刻之间,你可明白它的重要?”
  “孩儿知道。”他勉强应了一句。
  “老天厚待,给了我五个儿子。”谢震川露出一丝笑意,刚硬的面庞浮出些许温和。“曲衡最长性情像我,原则最强,可惜失之方正;景泽筋骨柔弱,不适合学武,做个杏林国手也好;你四弟留在泉州,将来说不定承你三叔的事业;而青岚跳脱,心性未定……唯有你,既有我的毅力,又有你娘的坚韧。处事机变心思缜密,特别是那七年过后又添了内敛沉稳,极是难得。”
  “若你喜欢的姑娘门第寒微,身子孱弱,原也算不了什么。甚至她身中奇毒永不长大,我和你娘也能认了,独独她魔教的出身……”谢震川摇了摇头。
  “以她的心计手段做谢家主母绰绰有余,身份却会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无法见容于中原武林,泄露出去立成众矢之的,届时你又当如何……”谢震川微微叹息,神色悯然。“黑道白道无非名号相异,行事均在个人,但既在江湖上立存,便得依足规矩。她可以是景泽的妻子,也可以是青岚的妻子,唯独不能是你的,你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谢家执事的龙头,不能因一已之情而毁了将来。”
  父亲第一次以家业期许,他的心却沉甸甸的发冷。
  “孩儿不敢,谢家一切该由大哥作主,孩儿不敢逾越。”
  “曲衡的才能顶多守于扬州,承前启后则非你不可。”谢震川攒眉轻喟,怎会不明儿子辞让的真意。“你们几个的性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最适合,无须推辞。谢家之长既是荣耀,也是个沉重的担子,不是谁都能挑起。”
  “孩儿情愿辅佐大哥。”
  谢震川摆了摆手,示意无庸多谈。
  “我已决定,也和曲衡提过,他没有异议。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推拒,而是要你明白谢家的子孙有不得不背负的义务,不能卸脱的责任。为此……有些东西必须割舍。”
  “那个丫头看得比你明白,所以舍了你去,也算是成全。纵然不死心寻到了又如何,别让你娘伤心,我也不会同意你离家。”
  “我知道这很难受,你……好自为之。”难得现出罕有的温情,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再无别语。
  谢云书木然盯着父亲先前站立的位置,银烛将尽,光影越来越微弱。案上的画卷耷拉下来,一双灿亮的黑眸微弯,画中人欢喜的护着蝴蝶纸鸢,天真的笑颜焕发,仿佛不知愁为何物。
  蜀中方家传来了动静。
  偌大的家族被一寸寸鲸吞蚕食,分崩离析,在外力的压制下溃散,外门弟子纷纷逃离,唯恐与之俱亡,犹如被狂风摧折的大树坠地前奔散的蚁群。
  他本以为她会用刺杀。
  最终传来的消息却并非一人所能为。
  北方君王府的势力南侵,方家首当其冲,被连根拔起以警效尤。像剥一颗白菜般层层撕下了外桩产业,逐层递进,直至核心的当家一门。
  倘若这是上天的报复,确是相当残忍的一种,犹如钝刀割肉,蜀中大小门派无不心惊。君王府展现实力的一场试手,无疑相当成功。
  可惜没等到迦夜动手。
  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暗中支持方家再拖上一段时间,毕竟以迦夜的个性不致让报仇的机会旁落。他不想让这个唯一可能让她现身的地方就此消失。
  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暂时不宜正面对上君王府,况且帮助那个试图杀妻灭子人渣实在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迦夜为何不曾下手?是相隔太远?时机未至?还是……
  他很担心,二哥的只言片语始终令他牵挂,问过无数次,可仅凭一次短暂的把脉并不能确诊。她的身体究竟毁伤到什么程度,定期发作的反噬会不会令她遇险,一别数年,是否安好无恙?
  他不敢去想,每每稍稍触及,心头便是烦乱。
  一个人怎么能消失得这样彻底。
  不愿再纠结,他传唤门外等候的四翼入内。
  “那件事查得怎样?”
  银鹄首先报告。
  “回老大,传言起于洛阳,经查是被沈淮扬带去洛阳的鄯善国公主散出。”
  “此事与沈家无涉,应该是莎琳公主擅自所为,沈淮扬已启程往扬州,可能是专程前来解释。”墨鹞分析。
  “如今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各大帮派均有疑问,不少人私下探问谢家弟子。” 蓝鸮补充道。
  碧隼很是懊悔。“早知道把那个公主一刀宰了多省事,都是主上心软。”
  银鹄咳了咳,眼神示意同伴闭嘴。
  日前江湖中突然出了流言,称谢家三子谢云书失踪七年皆因陷身西域魔教,沦为魔教的杀人工具,离开天山后仍执迷不悟,与魔女往来频频,行事荒唐,根本不配以正道中人自居。
  中原素来视魔教为寇仇,水火不容。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谢家执掌江南武林道多年无有不服,如今爆出这般丑闻,还是在近年英名日盛的谢云书身上甚是难以置信,多斥之为荒谬。但愈是如此猜度愈多,流言一出即是口耳相传,私下议论日盛一日,谢家始终沉默以对,更助长了疑惑。捕风捉影的猜忌声越来越大,几乎已有人要跳出来斥责谢家不配领袖江南武林。
  “现下该怎么办?” 墨鹞不像碧隼那般废话,直接询问对策。
  谢云书显然全盘考虑许久。“多说无益,按兵不动。”
  “不管?可再这样下去……”不说谢家,单谢云书已声名尽毁,弄不好势成武林公敌,蓝鸮不懂他怎么还能置身事外般淡漠。
  “现在还早,观望一阵再说。”谢云书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还早?”碧隼匪夷所思。“到什么时候才合适?”
  “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深遂的眸子闪了一下,隐然于心。
  望着气定神闲的俊颜呆了半晌,只有银鹄隐约摸到点头绪,几乎忍不住哀叹。
  “老大到底在等什么?拖下去等众人上门围攻不成。”退下来四人独处,墨鹞百般不解。
  “全怪那个该死的公主,饶了她一命还不懂收敛。”蓝鸮也忍不住抱怨。“又不让我去杀了她,真是憋气。”
  “他该不会想借机名正言顺的离开谢家?可是又还没探到主上的下落。”碧隼颇为纳闷,努力揣摩谢云书的目的。
  “很快会有了。”银鹄懒洋洋的一语,众人立时精神起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消息了?”墨鹞问出了三人的心声。
  “暂时还没。”银鹄摇头。
  “切……”
  “只要主上还在中原,这种程度的流言不可能没听说。”看众人尚未会意,银鹄颇有优越感,大刺刺的提示重点。
  “那又如何,难道她还会……出……”说到一半,碧隼顿悟。“他是想逼主上出手。”
  “嗯哼。”终于有人后知后觉,银鹄半是得意。“主上一露手,他就可以轻易探到头绪,再不用这样大海捞针的苦找。”
  “太冒险了吧,很容易危及自身,搞不好……”蓝鸮愕了半晌。
  “不到这种程度,怎么逼得出她。”墨鹞反应过来。“这几年她也躲得太好了。”
  “我认为老大是在玩火。”蓝鸮仍不赞同。
  “我同意。”银鹄点头。“他根本就是在拿自己的名声赌博。”
  “你也不劝劝他。”碧隼瞪着银鹄。
  “我劝得了吗?但凡涉及到主上的事……你去试试。”银鹄懒得驳他。
  众人沉默。
  “希望这招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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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西京

  他也希望……只要她还活着,还在中原,心里还有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漫天的谣言压得谢家弟子抬不起头。
  连父亲都沉不住气招了他去讯问。
  他尽力敷衍过去,心底隐秘的期待始终在持续。
  压力越来越大,就在即将失望的那一刻,开始了变化。
  流言又有了新的内容。
  传说谢云书当年被魔教中人掳上天山,经过七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苦心孤旨筹划,终于使计击杀了教王,功成身退回到中原。期间种种沥血感天泣地,不仅为陷落魔教的无数中原人报了深仇,更秉持侠道精神低调内敛,对此功绩秘而不宣,甚至默默忍受了多方疑忌责问。
  来去两地的西域商人言及四年前曾闻天山内部哗变,前任教王暴毙,动荡之烈前所未见,魔教嚣张气势一度低迷,内部变动频频,无形验证了真实。
  新的传闻更清晰,也更有说服力,与谢云书的形象完美契合,神风飞跃的名门侠少屈身敌手隐忍复仇的故事令无数闺中少女为之动情洒泪。先前激烈的声讨者以更快的速度转成了拥戴者,因昔日的辱骂惭愧万分,谢家的形象再度高大庄严,光芒万丈。人们的目光充满了敬仰,为中原人能在天山核心诛杀最可怕的魔头而自豪。
  传言很狗血,被大众自动诠释了多个版本,细化到杀死教王的一招一式,还衍生出他不得不为了复仇舍弃爱人的故事,顺带着迟迟不愿娶妻也有了答案,听得四翼瞠目结舌,对各色荒诞离奇的想像叹为观止。
  随着每一天爆出的新内容,私下的谈议变成了八卦专场,笑到蓝鸮墨鹞肚子疼。
  “太肉麻了,但真的很管用。”碧隼捶着桌子,笑得险些断气。 “我还在想她会用什么办法……”
  流言对流言,效果好得出奇。谢家不置一词,非议已风流云散,甚至再也不用为无端失踪的七年彻词掩饰,经此之后,无人能以魔教的经历作攻击之由。
  “你也觉得是她?” 墨鹞拭着眼角的泪花,揉着酸疼的脸腮。
  “除了她还有谁。”蓝鸮又笑又叹。“但这次可是黄雀在后。”
  “不知道银鹄能不能顺利查出来。”碧隼满心期待。“几次去北方都一无所获,这回线索这么清晰,应该会有收获吧。”
  每三天即有飞鸽递来最新进展,谢云书捺住焦燥静候。
  辟谣的传言最初起于南方,却是缘自北地的指令。
  一路细探下去,抽丝剥茧的追查遇到了极大阻力,断绝了全部线索,银鹄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再度陷入困局。
  北方能在大范围施加影响,势力深藏至此的门派寥寥无已。
  行事干净利落,丝毫不显痕迹,迦夜……身边必定有人。
  会是谁?
  一张一张的翻查着密报,凝视着蜀中方家灭族的详细经过,眉间渐渐拧起了疑问。
  白鸽扑翅飞出窗口,掠向远处的天空,带着墨迹未干的指令。
  探查的目标只有一个。
  西京,君王府。
  “实在不知如何才能稍事弥补。”沈淮扬清秀的面孔愧疚而沉重。“是我没有看住莎琳,致使谢世兄遭人抵毁。”
  “此事与你无关,何须自责。”谢云书扶住对方在椅上坐下,亲切寒喧,毫无怨怼之色。“沈世伯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特别交待我向谢世伯请罪。”见他如此礼待,沈淮扬越发难受。“莎琳在酒楼听说鄯善被精绝所袭,险遭灭国之祸,又恰逢隔座有人谈起谢世兄颇多赞誉,她意气之下……”
  “她也是个可怜人。”总算明白了流言起因,谢云书云淡风轻的带过。“原也怪不得她,事情过去就算了。”
  “都怨我的疏忽害得谢家家声受损,谢世兄英名受累,万死莫赎。当年叶姑娘好意宽谅了她,却……”沈淮扬内疚得不能自已,站起来一揖到底,讷讷的难以言语,几无地自容。
  谢云书缓颜宽慰,大度从容,化解了对方的一肚歉词。
  四翼曾建言斩草除根,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毕竟莎琳一生因他与迦夜而沦落至此,虽然脱离南郡王,但受洧于曾为人宠擘的经历,沈淮扬不可能也无法将其纳为正妻,鄯善公主终将为人小星,委屈可以想见,恨怨难平不足为奇。
  如今事已平定,以沈家之严谨,必不会再让莎琳道出半句波澜之语,他便也无意深究,唤过青岚陪同款待,一场平地风波算是消弥无形。
  回到书房,一只雪白的信鸽悠闲的在案上踱步,啄咬着狼豪笔管,见得人来,偏了偏黑豆似的眼,乖乖的让他取出密笺。
  笺上是银鹄的手笔,仅有寥寥四字。
  速来西京。
  西京长安帝王都。
  天子脚下,繁华极盛之地,热闹可想而知。
  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挥汗如云朝新而暮敝,庞大的都城充斥着八方来客,异地行旅,四夷汇聚,万国来朝。
  随处可见各色奇装异服,香风盈市,百态杂陈。深目高鼻的胡人娴熟的推销着闪亮的珠宝,高大的昆仑奴驾驶着华丽的马车,吐火的卖艺者炫示着伎俩惊起了喝彩,粘糖人的被一群孩子围得忙碌不堪。东西两市商贾云集,一百零八坊琳琅荟萃,教人目不暇接。
  青岚和碧隼眼花缭乱看不过来,满是兴奋之色。他却无心留意,及至在指定的酒肆与银鹄会面,劈头就问。
  “查出了什么?”
  银鹄行事一向稳健,才让他单凭四个字就赶到了西京。
  一言出口,银鹄左右挠头,吞吞吐吐的对答。
  “查……是查出了些东西,尚不能确定。”
  迟疑的口吻让人无从捉摸,碧隼上去捶了一记。
  “无法肯定你把我们千里迢迢喊过来。卖什么关子,快说。”
  银鹄尴尬的笑,“我好像有见到雪使,可……”犹豫了半天,明显底气不足。“未能证实。”
  “什么意思。”他紧盯着对方。“你的眼睛从不出错,到底是不是。”
  迫人的压力让银鹄期期艾艾。“我只看了一眼,真的不能确信,君王府的守卫太严,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她在君王府?”
  “嗯。”
  银鹄报告起近日的收获。“接到飞鸽传书后我开始探查,但对方来头太大,坊间流传虽多,却尽是浮面的小道消息,内里获知的有限。”
  君王府并非如南郡王一般的新贵,来历犹要深远得多。
  隋朝末年,群雄纷争。
  君家为江南士族大宗,家资逾万,倾力助太宗军资。长子披甲出征为太宗臂助,几度生死。及至天下大定,高祖亲封异姓王,君家坚辞不受退居为贾。后赐万金,敕令建王府,更以郡主下嫁,声名极重。君家自此以商为业,旗下铺号如云,长袖善舞,日进金银无数,渐有富甲天下之誉。多年来延揽天下英豪,稳据北方武林道之首,为中原鼎足之力。
  其祖君成安,仅凭隋末偶见太宗一面即决意倾家扶助,殡逝之时葬仪极尽哀荣;其长子武艺超群战功赫赫,旧伤复发而早逝;次子君若侠,妻清乐郡主,修容俊貌风流倜傥,兼而手腕过人,君府规模之盛多缘其运筹帷幄。可惜天妒英材,多年前病逝,将整个宗族交到了刚刚成年的独子手上。
  君随玉,君若侠与清乐郡主之子,现任君王府之主。行止神秘鲜少露面,江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自幼随其父习武,世人不知深浅。十七岁上,君若侠与其妻先后病亡。君随玉以弱冠之龄继掌大权坐控中枢,杀伐决断沉毅善谋,无人敢以后生小视。
  以君家在北方的势力,迦夜若隐身其中,足可躲得滴水不透。
  “她几乎不出门,君王府的防卫盘查比天山还紧,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一次,院落繁多门禁重重,完全摸不清路径,唯有退出来。”银鹄面有难色,这般棘手的对象还是头一遭。
  连银鹄都束手无策的地方……他默了一刻又问。
  “你何时见过她。”
  “君王府的马车。”银鹄不好意思的承认。“只是惊鸿一瞥,我瞧着依稀仿佛有点像,她……”半响没说下去,他收住了话语。
  “会不会是偶然。”碧隼置疑。“或许她根本不在府里。”
  “这……”银鹄有些顾忌,飞快的瞟了一眼谢云书。“我想应该在。”
  “你怎么知道。”谢青岚听了半天,终忍不住参与讨论。
  “因为近年长安最轰动的话题就是……君随玉收了一位义妹。”
  “义妹!”
  几人同时脱口,又面面相觑,俱是傻了眼。
  谢云书紧抿起唇,俊颜没有一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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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灯会

  君家历来低调严谨,风评甚佳。但因地位特殊,一直是街坊传言的重点兴趣之一。相较于帝王将相,讨论君家这种非官非民的世家不会招来横祸,也更随意放纵得多。
  君家的传奇,君家的财富,君家的势力,君家神秘莫测的种种传闻,都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谈再谈,从酒楼里拥挤的人潮低议中可轻易窥出一二。
  来的时机恰好,适逢长安灯会。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长安三日不禁夜,一夜灯火璀灿,满城流光溢彩,正是难得的玩乐之日。
  街头搭建起座座彩灯,有形如宝塔楼阁,有如玉树琼枝,有如仙山灵台,形形色色幻彩鲜明,有些达二十丈之高。以锦绮为罩,饰以金银流苏,望之夺目生辉。另有万余大小彩灯高悬,犹如银花火树。
  千余宫女衣绮罗,披锦绣,珠翠摇摇,妖娆可人,在灯下载歌载舞,三日三夜不息。天下太平已久,又逢良宵佳节,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极尽盛世之欢。
  在酒楼雅座间俯视着炫丽的场景,谢云书一无喜色,冷着脸听银鹄述禀。
  “大约三年前隐隐有消息传出,君随玉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一名女子,极尽宠爱,什么样的珍宝只要能让她略微留神,皆会毫不犹豫置于面前,君府为她连换了九名擅做扬州菜的厨子,甚至请来宫廷御膳房的御厨指点,这是长安最出名的锦衣坊匠师亲眼所见。据说她所居的院内饮食用度莫不奢靡,一卷珠帘更是数以千计的上等宝石串成,还为她凿了一条暗渠,费尽心机引入了温泉水供沐浴……”其实于两人的关系还有更多八卦,但看谢云书的脸色,银鹄知趣的咽了下去。
  “巷间传闻……极杂,直到前年君随玉对外宣称义妹……猜测就更多了。她深居简出,得遇的人寥寥无已,但听一两个见过的人描述,应该就是主上。”
  “什么叫应该,你不也见过。”青岚没好气,有些替三哥不值。
  银鹄翻了下眼睛,“等你看了就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谢云书冷冷的问。
  “似乎……”银鹄顿了顿。“今天灯节,听说君随玉也会来此观赏,极有可能携主上同行,届时一见便知。”
  碧隼望了望楼下水泄不通的人群。“到这儿?”
  银鹄咧了咧嘴,忍住了没有挖苦,遥遥抬手一指。
  “到那。”
  斜对面有一幢玲珑雅致的小楼,从窗缝隐约可见室内华美雍容,陈设无不精致,清幽无人,与喧闹的街市形成强烈反差。
  “那是君府的产业,也是历年赏灯会的最佳地点,俯瞰整条街,灯火游龙必经此过,只要她来,一定是在楼上观赏。”
  “难怪你包了这里,费了不少银子吧。”碧隼恍悟。
  “贵得要命,我出了天价。”银鹄眼也不眨。“端看今日运气如何了。”
  夜,渐渐笼罩了一切。
  华灯越来越亮,映得整条街犹如白昼。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银鹄和碧隼久未见面,又开始斗嘴。谢云书一言不发,默默凝望下方的璀灿流光。
  那年上巳,她与他并肩同游……在拥挤的人群里形影不离……一错手,已是如今的局面。
  他……不想失去她。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名士佳人尽出,争睹长安极盛之夜。人声鼎沸,欢笑歌舞频传,勾得心里痒痒的,但因着谢云书神色冷淡,谁也不敢妄动,众人因着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喧声如潮,座中清寂无声,仿佛被隔绝在了欢庆之外。
  枯候良久,银鹄突然跳起来。
  “来了,就是那辆马车。”
  不用他指,一行惹眼的车驾排开人群缓缓驶近。
  “你确定?”青岚随口道,禁不住探头细看。
  “不会错,车上有君王府的徽号。”
  纯黑的四骑骏马动作如一,马身饰片鲜亮,黑漆车架上以银线刻出简洁素雅的花纹,并不过度奢华,却隐然有种气势,迥异于众多来去的华盖香车。
  车停在小楼前,侍从利落的跳下车放好脚凳,动作极为敏捷。
  当先下来的是一男一女,身法轻捷迅巧,极快的探视周边,而后与楼内迎出来的人形成了一圈屏障,隔开好奇的人群。
  锦幔轻掀,一个气质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张脸甫一入眼,几个人都呀了一声,认出是曾在谢家作客的玉隋。
  “……原来他是君随玉。”青岚错愕,登时直了眼。“当年还曾和大哥称兄道弟,竟然是……”
  谁曾想那位温文和气的公子,竟是北方武林道的巨擘。
  “怎么不先说一声。”乍然的意外令碧隼抱怨。
  “我又没见过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银鹄没好气。“你以为君王府的当家是说见就能见到。”
  这厢吵嚷,那边的君随玉回过身,仰手接着车中人,似乎说了句什么。
  厢内探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玲珑秀美,在灯下犹如玉琢而成,四周瞬时静了下来。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君随玉掌间,柔若无骨,指形纤长,无须珠玉增辉已令人移不开视线。
  随着轻轻一牵,眼前现出了一个锦衣丽人。
  雪白的貂裘裹着纤巧的身段,黑亮的乌发轻挽。
  容光绝代,肤光胜雪,剪水黑眸仿如静潭诱人沉溺,柔嫩的唇色娇如春意,明而媚,清而艳,神思皆化作了空无,唯见微蹙的眉尖若雾锁远山,立时从心底疼怜,恨不得付出一切换佳人一展欢颜。
  那一种教人失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惊破。
  无数眼睛凝望,一时间呼吸都滞住了,唯恐一口气稍重,眼前的人就化了。
  一行人进了雅阁许久,楼前才渐渐恢复了热闹,许多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犹沉浸在惊心动魄的丽色中。
  “那个……”碧隼半天回不过神。“是雪使?我怎么瞧着……”
  “不一样是吧,我当初也这么觉得。”银鹄扳回一城,得意洋洋。“照说雪使的容貌是不会变的,可那不是她又是谁。”
  “她……的样子……”青岚在发呆。
  谢云书没开口,眼睛不曾离开过分毫。
  看着她在锦凳上落坐,倚着窗边瞧景致,微偏着头听身边男子的话语,乌发上挽的还是那一枚牙簪,怀里拥着一个套着锦袋的手炉。
  没有人会再觉得她是个稚龄的孩子。
  眼前的玉人曲线优美,现出了十八岁的少女该有的娉婷身姿,如果说过去的她像一枚待放的青蕾,今天即有了初绽的无限风华。
  一别四年,她,竟真的长大了。
  “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服那个毒花。”碧隼一边看,不忘发表意见,“要是这样子教王会放过她才有鬼。
  “千冥眼光确实不错。”银鹄就事论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青岚情不自禁的附和。
  “不过很奇怪,她那么多年都是老样子,怎就突然变了?”碧隼相当纳闷。“难道君随玉有什么秘法?他是什么时候搭上雪使的。”
  银鹄立即凿了他一记,碧隼这才清醒,立时冒汗,偷偷瞥了一眼谢云书,还好他仍在凝望,仿佛未曾听见。
  “原来他在扬州时已包藏祸心。”青岚咬牙切齿,对于对方敢跟三哥抢心上人一事极其不满。
  “他为什么化名去谢家?”
  “好像提过她像一个故人什么。”银鹄费力的回忆。
  “雪使自幼在天山,江南哪来的故人,仇人倒是一个又一个。”碧隼困惑不解。
  “一定是托词。”青岚恨恨,“没看出他这般奸诈,亏谢家还以上宾相待。”
  “没想到她躲在西京,又有君王府挡着,难怪怎么也找不着。”
  “亏我还跑了一趟南越。”
  “我一直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种鬼地方查出情报。”碧隼一不留神说了句心里话。
  “真的?”银鹄先讶然后得意,继而自夸。“难得你说句实话,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现在你总算承认我的探听之术要比你精……”
  ……
  七嘴八舌了半天,目光又投回了对面的楼阁。
  雪玉般的脸在绚亮的灯光下映出了迷离彩光,美得极不真切,看着也宛如梦里,众人都有些心神不属。
  君随玉替她斟着茶,望着街市盛景笑谈。说了一会话,牵过迦夜的手摸了摸,转头吩咐了句,很快身边的女子递来一个鼓鼓的锦袋,替下了怀中的暖炉。想是温度渐渐低了下去,又添了新炭。
  她懒懒的笑了一下,星眼流波,蕴着三分谢意三分慵倦,几许不在心上的散漫,现出一抹纯然无邪的嫣色娇媚。
  碧隼无声的咽了下口水,佯做自如的环视,恰好银鹄略不自在的望过来,尴尬的相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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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重逢

  附在承尘上,他深而绵长的呼吸,气息极微。
  这里的戒备不是普通的森严,银鹄并未夸大。明智的决策应该是尽量多探些线索,了解虚实后再设法潜入。
  可他等不了,焦灼的渴望一刻也按捺不住。
  不等她和君随玉离开小楼,他已同银鹄碧隼到了君王府。
  守卫并未因主人不在而松懈疏怠。他着银鹄碧隼好容易引开了部分守卫,又用上了天山练出来的伏藏潜行之术,堪堪探入了腹地。
  迦夜的房间在哪一处?
  在屋宇上窥视了一阵,蓦然被一处亮光吸引。纱灯光影中,有一处奇异的泛着晶亮幽光,幻然绚丽,迷离夺目,令他想起了银鹄说过的珠帘,越靠近戒备越紧,潜入也愈加困难,借着屏息静气的腾挪闪避,精巧别致的木檐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响,似一阵偶然的风,他掠进了珠帘低垂的外廊。
  恰逢迦夜回到府邸,院内的侍女皆赶去苑门迎接,趁着空隙他翻进了房内,悬在暗色承尘下观察四周,隐去了存在感,黑衣仿佛化成了建筑的一部分。
  陈设并不复杂,虽然桌几器物均精致之极,却也不似传说中的珍器宝玩堆砌。
  唯一特异的是相当温暖,一进入即有明显感觉,与北方凛冽的寒风形成了强烈反差,想是整间房烧有地龙,即使主人不在也未曾稍停。
  一阁书,一席案,几重素色的纱幔悬垂坠地,凭添了一份朦胧。错金云纹博山炉上盈着袅袅淡烟,显得异常静谧。
  玉屏风绘着大朵青荷,一旁支着棋坪,玉石琢成的黑白云子泛着清辉,犹剩半壁残局。纱幔的另一头置着雕工精细的牙床。漆奁幽亮,罗帐半挽,银红的丝衾给房间增了一抹旖旎。
  只有一个枕头……心里稍稍静了一些。
  檐下的风铃在冬日夜风中轻响,人声渐渐近了。数名侍女拥着迦夜踏了进来,玉指揉了揉额角,仿佛有些倦意,任由侍女替她除下层层冬衣,解去发饰,换上寝衣。最后一名侍婢捧上一方托盘,黑漆盘中的白玉盏雾气弥散,隐散药香,迦夜略微皱了皱眉,端起来喝了下去。
  一番洗面漱口的忙碌,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倚在榻上休憩了片刻,她慵懒的踢开丝履,赤足走入邻室。隔间一直传来水声轻响,想来自是一间浴房。
  良久再无动静,室内一片沉寂。
  他无声无息的落至地上,踏进水气弥漫的浴室。
  汉白玉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平滑温润。温热的泉水从壁上的玉莲花口汩汩涌出,玉台边的银盘上置着丝衣牙梳,七宝琉璃瓶中盛着沐发涂身的香膏,雾气氤软了剔透焕彩的异色流光。
  轻软的银绡网兜着婴儿拳头般大小夜明珠,从顶壁上丝丝垂落,盈散纯白的柔光,波影潋滟,水雾淡淡,恍如梦境。
  迦夜大半身都浸在水里,螓首枕着池壁,黑发铺散如云,长睫轻合,竟似已经睡去,雪一般的颊让热气蒸得微红。丝衣遇水一浸犹如透明,几可窥见胸部娇嫩诱人的形状。禁不住心神一漾,又莫名的不安。被人侵入得如此之近,她却始终未醒,极是反常。
  触手肌肤温暖,迥异于过去的冰冷。轻拍了拍小脸,仍然一动不动,竟似昏迷了一般。
  心底一紧,查探了半天全无异样,确是睡去了,只是怎会睡得如此之沉,完全失了警惕,她……有这么累?
  胸中泛起了一股酸意,他暂时放下担心,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指尖轻摩日日魂牵梦萦的脸。
  比过去更美了,少了青涩多了妩媚,肌肤却是幼滑如昔,柔软丰盈的女体浮动着熟悉的冷香,微启的唇像是在邀人品尝。
  他真的吻了下去,和记忆一样甜美,一点点汲取着甘软,恋栈的无法自拔,手有自己的意志般触抚着动人的娇躯,呼吸渐渐乱了。
  她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感觉到有人轻薄,尚未睁眼纤手猝扬,五指如剑刺出,他一把制住了双腕,压住掌间的劲力,望着睁开的黑眸不无得意的轻笑,满意的看双眼越瞪越大,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倒影。
  “是我。”轻啄了下雪玉似的鼻尖,微哑的戏谑。“瞧我捉到你了。”
  她震愕了一瞬,眉尖微蹙,诧然自语。
  “这个梦好怪。”
  “梦?”他笑起来,指尖刻意擦过酥软的胸,磨蹭着娇红的一点。“这样荒唐的梦,你喜欢?”
  身体的刺激令她颤了一下,粉脸嫣红,迅速握住他的恶作剧的手。
  “你……”摸了摸结实的胸膛,又摸了摸清俊的脸,“怎么这么真实……”她想咬一口细软的指尖,被他扯开。
  “如果你想证明,我有更好的办法。”不等回答,他吻上了脆弱的锁骨,炙烫的呼吸拂在身上,带着压抑多时的焦渴。吻渐渐移下去,隔着湿透的素衣轻咬,她不自觉的颤抖起来,软绵绵的试图推开。
  “等等,不对……”
  他听而不闻,明知时机不适,仍然失去了控制肆意轻薄。背后乍然掠起一丝寒意,本能的搂着迦夜翻出丈外,避开了杀机四溢的一剑,雪亮的剑芒追袭而至,连着腾挪闪躲,他空出一只手运劲点去,铮然一响,长剑直直荡开,拉开了突袭者的距离。
  执剑的是一个女子,正是陪着迦夜去赏灯的随侍之一。此刻脸如寒霜,杀气毕现,狠狠瞪着他。
  “何方狂徒竟敢到君王府放肆,放开小姐!”
  他没理会,怀里的人软软的往下滑,探臂又搂紧了些。细看黑眸朦胧迷茫,竟似又要睡去,这一惊非同小可。
  “迦夜!”他顾不得面前的敌人,摸着她的腕脉。“别睡,究竟怎么回事。”
  “放手!”
  寒凛的剑锋刺袭而至,他无心恋战,一味抱着她闪避。离了温泉,湿衣被风一侵,绵软的身子冰冷起来。
  寒冷让迦夜略略清醒,勉强抑住昏然。
  “霜镜住手,他不是敌人……”止住了侍女呼喊侍卫的意图,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越来越小。“……别告诉随……玉……等我醒来再……”
  最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强大的睡意攫住了她,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清醒的两个人互瞪了半天,女子冰寒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在腰间长剑上打量了许久。
  “扬州谢三?”
  他没计较话中的无礼点了下头。
  冷意似乎消退了稍许,口气却换成了讥讽。“想不到江南名门公子会如下三流的宵小之徒一般。”
  “你们给她喝了什么。”他想起了换衣时的那盏药,怒气迅速蹿起。
  霜镜还剑入鞘,拾起适才丢在一旁的绫巾,不客气的瞪他。
  “出去,我要替小姐更衣。”
  湿透的衣裳附在身上纤毫毕现,确实不宜给男子瞧见。他却不管不顾,不肯放开怀里的人。
  “拿来我给她换。”
  “你!”霜镜气结,险些又要拔剑。“无耻之徒。”
  “总比你们用药迷了她神智的好。”他反唇相讥,心下确实担心迦夜受凉,尽管屋内温暖如春,却也不能让她穿着湿衣入睡。抬剑挑过落在一旁候用的丝衣,真个要替她换起来。
  看不过去,霜镜冲上来抢了过去。
  “你这淫贼,亏你还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竟这般下流。”
  对方并未运功,他也不便和女子动手,被硬赶到一边,第一次被人称作淫贼,委实有些哭笑不得。
  霜镜用身体挡住视线,利落的替迦夜换了单衣,刚抱起来就被他以巧妙的手法夺了过去,转头走入了卧房。
  输了一筹,女子气怒的追上来。“小姐要睡了,不许你打扰。”
  将娇躯置在榻上盖好丝被,他转头按住剑柄,俊颜冰冷。
  “你们到底给她动了什么手脚。”
  被杀气逼得一窒,霜镜强硬的对视半分不让。
  “说得真好笑,难道我们会害小姐?君王府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兴师问罪。”
  男子没说话,目光越来越寒。对峙了半晌,想了想,霜镜不情愿的道出了答案。“小姐用的是傅天医开的方子。”
  傅天医,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医者,极难寻到的人,他心下打了个突。
  “她怎会一直睡,以前可不是这样。”
  霜镜不客气的抢白。“你说的是多久以前,三年来小姐皆是如此,每日要睡八九个时辰以上。”
  “药里有安神的功效?”这样的睡法……不禁疑窦丛生,几乎想摇醒她问个清楚。“为什么。”
  “傅天医说小姐身体损伤的太厉害,这样拔毒痛苦会小一点。”气哼哼的道完,霜镜开始赶人。“出去,小姐要明日早上才会醒,午后又会继续睡。你自己挑合适的时间请见,别再做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拔毒?是寒毒,还是玉鸢萝花毒……难怪她身量有了变化。手从剑柄松开,他在床边坐下,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出去,我在这里等她醒。”
  霜镜气结,想不到对方如此无赖,待要动手又怕惊了榻上的人。
  “你这也算是谢家公子的行径?江湖传言果然不可信!”
  “随你怎么说。”谢云书没看她,只盯着沉睡中的娇颜。“不然我带她走也是一样。”
  谢家的三公子……霜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这样轻薄无行的家伙,哪有半点风传的谨身自持,要不是公子提过……碍于迦夜的指令不便妄动,她咬牙切齿了半响,终于在书案边坐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夜,寂静无声。
  那个俊美无俦的青年静静的瞧。
  或许是怕打扰了佳人,指尖隔空描摩着眉心,又掠过粉颊,轻触散落的乌发。炙热爱恋的眼神蕴着浓浓的情意,极渴望又极珍惜。无端有种错觉,仿佛她本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失落了别处。
  连旁观的人心底都感触起来,渐渐放松了戒备。
  天一点点透亮,朝阳东升,估摸着迦夜差不多要醒来,霜镜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打点晨起用具。
  早晨的君王府安然有序,黑底金漆的匾额威严而静穆。
  这一份端然忽然被急促的拍门声惊破。树上的晨鸟惊起,扑棱棱的飞向了天空。
  君随玉听着侍卫禀报,略有些惊讶,随即绽出一个含意莫名的笑,示意例行议事暂停。
  “请。”
  “谢五公子。”对清晨的不速之客彬彬有礼,举手延座。“当年在扬州多蒙照应,未能表明身份,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请见谅。”
  “不敢当。”谢青岚虽不待见,却不得不顾着身份端出客套。“能得君公子青眼暂宿,谢家是逢壁生辉了,公子不道明身份自然是有理由的,何敢多问。”银鹄碧隼跟在身后,都有些讶异,没料到一惯跳脱的谢青岚能说出这番话。
  听不出讥讽,君随玉依然平和。“确是我的失礼,来日去扬州必定登门致歉,但不知五公子此来是……?”
  “请君公子放了我三哥。”谢青岚硬着头皮道破来意。
  “谢三公子。”君随玉这次真愕住了。“自扬州一别未曾再见,五公子怎会到这里来要人。”
  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青岚也呆了。
  “三哥昨日入了君王府寻人,今日仍不见踪影,君公子岂会不知。”
  “寻人?”君随玉沉吟片刻,以轻咳掩住了一个微笑。“不知寻的是哪一位。”
  “叶……迦夜姑娘。”青岚咬咬牙。“就是四年前扬州你见过的那位。”语毕又忍不住讽刺。“据说现在是你的义妹。”
  “三公子是来找蹁跹?”君随玉忍俊不禁。“这夜间探访未免有失礼数。”
  “家兄一时心急考虑不周……”说起来确实理亏,青岚心不在焉的敷衍,突然惊觉。“你说蹁跹?”
  君随玉好整以暇的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的回答。
  “对,她如今是君蹁跹,君王府独一无二的小姐。”
  不等三人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他回头对身后的随侍。
  “平日夸口说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来,谢三公子大大方方的呆了一夜,这回可是再不能吹牛了。”淡淡的话语似调侃又似轻责,随侍立时低下了头。
  “请公子责罚。”
  防卫不周,君随玉却像心情不错。
  “罢了,谢三公子是人中之龙,挡不住也不足为奇。”他话锋一转,突然问起青岚。
  “五公子是来寻兄长?”
  “还请君公子成全。”明知故问,青岚悻悻然。
  “带五公子去瞧瞧人在不在,若是方便也可请三公子过来一叙。”
  不知是不是错觉,君随玉的神色总似在忍笑。
  青岚纵然皮厚也不得不尴尬。都怪三哥,暗探香闺彻夜不归,传出去难听之极,闹到主人家带路找人,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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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蹁跹

  朦胧的浅眠中,有什么在轻触,他立即睁开眼。
  纤白的手把玩他的指尖,清亮明媚的黑眸已经没有先前沉重的睡意,自被子里慵懒的半支起身。
  娇软的身体温热而美好,他伸手拥入怀里,不由自主的微笑。
  “醒了?”
  “嗯。”脸颊犹有刚醒来的粉红,美得不可思议。“你怎会到这里。”
  “昨天你去看了灯会。”他深吸着馨香,语音有点模糊。“我看了你。”
  她明白了一些,“你知我在西京?我应该掐断了所有线索。”
  他笑了一声,把头埋进她的肩颈,惩罚式的轻啃。“要么你就再心狠点,看着我被流言淹死,那样我一定什么也查不到。”
  肌肤的麻痒令她禁不住退缩,反而让他贴近了酥胸,益加放肆。她努力推开,被他勾住纤腰不放,指尖轻佻的流连在玉背,肩头的单衣早滑落下来。
  “等等……”她费力的轻喘,徒劳的避让。
  “我等了四年。”他执意索取更多回报,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你竟然敢逃走。”想起来犹有怒意,稍重的啃了一口。
  她蜷起身体,控制不住的发热。“……我……觉得那样比较好。”
  “所以你就逃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说起来怒气更盛,凹凸有致的曲线比昔时愈加撩人,他换了个更敏感的地方磨牙。“让他摸你的手……对他笑,还有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忍住颤抖推开他的头,刚分开少许又挨近来。俊颜混杂着情欲和妒意,哪还有对外的半分端然。
  “不是?他不是在扬州已对你留上了心?有没有吻过你,碰过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身下的人气息微乱,玉色冰肌上有他制造出的点点轻红,柔嫩的酥胸随着呼吸起伏,足以让圣人失控。
  “……他不是……和你不一样……”她试图拉起半褪的丝衣,遮挡灼热的视线,反而被他扯下更多。说不出是耳畔的热气使人昏然,还是在放肆游移的手更致迷乱,隐约听见话语。
  “不一样?他是你什么人。”
  “他……”忽起了一线清明,她咬住了唇没有说下去,狠狠的瞪着他。“你以为这种方法……”
  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着情欲,却已经找回了理智,不能不说有些失望。他低笑起来,停住了同样令自己失控的挑逗。“我以为是有用的。”
  “你!”她一时不能确定是否该扑上去咬几口还以颜色。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没有预兆,门突然被重重撞开,来不及应变,他抄起被子掩住她,两双眼同时瞪住了冲进来的人。
  青岚也傻了。
  直勾勾的望着床上的人。
  三哥完好无恙,可……眼光简直要杀人。
  而被子里伏着的另一个,黑发凌乱,玉颜绯红,还有未及遮住的半边臂膀……很明显,他来得不是时候。
  没等转过脑筋,后颈一空,人已被谢云书拎着甩出了门外,要不是银鹄碧隼接着,必定摔得相当难看。
  气冲冲的女声忽然在耳边炸响,待看清房内的情景更是拔高了几度。霜镜周围几乎能看见火花四射。
  “谢公子!你就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该为我家小姐想想,这成什么样子!真不该放你进来,十足的登徒子……”
  充耳不闻尖叫般的怒斥,他低头吻了吻粉颊。
  “我等你穿好衣服。”
  霜镜重重的摔上门,嘴里仍在不停的咒骂,想起刚才的荒唐尴尬,她渐渐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软,无力的蜷在被子里望着屋梁发呆。
  他……竟真的找到了,该怎么办。
  银鹄碧隼难得好心的接住了青岚。
  下意识的想道谢,左右一边凑上来一张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
  眼前浮起软玉似的肩,失惊的盈盈清眸,雪颊上令人心动的绯色……突而莫名的红了脸。
  “他看了不该看的。”银鹄中肯的评论。
  “谁叫他那么冒失。”碧隼有些幸灾乐祸。“我赌他会被修理的很惨。”
  “我就知道不宜踏入,这干柴烈火的……”
  “所以你才怂着他去。”
  没觉出突然插口的声音不对,银鹄犹在得意的点头。“不然我们怎么清楚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三哥……”终于觉察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青岚对站在跟前的人扯出讨好的笑。“我只是担心,你一夜未归,怕被人家扣下了……决不是有意撞破你的好事……呃……”
  只见俊美的三哥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轻声附在耳边低语。
  “你看见的给我迅速忘掉,要是让我听见一个字……”
  青岚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头点得如捣蒜。
  在偏厅候了没多久,下侍抬入几个火盆,屋内的寒气迅速驱得干干净净,有旺火而无明烟,全无冬日取暖不可避免的炭气,不知烧的是何种材质。
  青岚觉得热,叨咕着唤人把火盆撤下去,被谢云书制止。
  “这火盆可不是为我们设的。”左右无事,碧隼代为解释。“主上畏冷,没发现这里一切布置都是为此?”
  暖炉,温泉,地龙,火盆,温玉,甚至坐垫都是熊皮褥子。倘若足不出户,根本感觉不出是在北方过冬,做到这般细致,不知要耗费几许人工财力。
  “君家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虚传。”细细打量着四周,银鹄自言自语。
  难得的是并无爆发的气势。
  与天山上的过度铺排不同,君家的阔不在表面的镶珠嵌玉,而在留心才看得出来的细枝末节,要说平常也真平常,若说奢侈足可让最有想像力的人咋舌。
  尚未看完,门口光影一动,踏进来的人已换了一番装束。
  天青色的胡服织着极淡的花纹,襟领袖口滚了一圈雪狐毛,衬得脸庞粉嫩玉白,乌发如墨。光滑的额间悬了一粒姆指大小的明珠,圆润莹亮,却压不过点漆双眸的清光。
  明明是素净的妆扮,竟有种逼人的明丽,映得屋子都似亮了几分,众人均有一刻的失语。她自己倒未觉,眸光打了个转,算是一一招呼过,在谢云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摒退了屋内的侍女。
  “看来你过得不错。”原本想单独谈谈,现在青岚跟了过来,只有在一群人之前探问。
  “我从没这么悠闲。”长长的眼睫颤了下,浅浅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动脑子。”
  “你喝了多久的药。”
  “三年零七个月。”她回忆了一下。“变了很多?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长高。”
  “他替你找来傅天医?”其实不问也知,迦夜自己是断不会费这般心思的。
  见她颔首,心里微微泛起酸涩,这样的事情原是该由他来做的,禁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他能找到你,我不能。”
  她一怔又笑了,唇角有一丝俏皮。“因为我躲的是你,不是他。”
  静了静,她又道。“当年我离开扬州来了北方,心想离南方远一点比较容易藏匿,没想到冬天那么冷,恰好旧伤发作……险些冻死,是他救了我。”那样狼狈的经过,她说来只是平平。“后来我就到了君王府。”
  “你的旧伤……”
  “那些药会让痛苦轻得多,已没有大碍。”她答得很轻松,掠过无意细说。“他……四处搜集灵药,傅天医很费了些心力,多数都很有效。
  “他是你什么人。”他忍着心痛,眼神却泄露了心绪。
  “什么也不是。”素颜毫无犹疑。“他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听说你现在有另一个名字。”
  她牵了牵唇角。“对外总不好称迦夜……所以随便起了一个。”
  “谁起的。”他盯着她,不放过一丝表情。
  没想到会问这个,她错愕了一下别开头。
  “不记得了,大概是他吧。”
  蹁跹……蹁跹若蝶……蝴蝶……
  她飞快的掠了一眼,又垂下睫。“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惜我多数时候在睡,无法作陪,或者……请随玉陪你看看长安的风景。”
  气氛一瞬间僵滞起来,青岚坐直了身体瞪着她。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掉后一句。“我来带你离开。”
  她静静的看自己的手,笑的相当冷淡。“多谢,可我不会走,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能给的,我一样可以做到。”
  遥望着那一卷珠帘,她隐隐有些怅然。“不一样的。”
  “你想要什么?”凝视清丽的娇颜,他想弄清无数的疑问,说出口的却是这般意气的一句。
  她自然听得出来。“我什么也不要。”说着微微叹了一声,“你……会遇见更好的女子,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留在这你又能得到什么。”嫉妒犹如毒蛇啃啮着心房,语调仍然平静轻柔。“他对你好,你拿什么换。”
  “不是每件事都有代价。”纤指轻抠着光硬的扶手,黑眸略微自嘲,忽然淡淡一笑。“或者你也可以说……有些代价,是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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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假

  兜兜转转,又成了四年前的僵局。
  早该想到,她从来不是一个温驯听话的人。
  不同的是这次还牵扯了另一个人,一股不得不考虑的势力。退出来的时候并未去见君随玉,对他了解得太少,还无法探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
  他和迦夜……是什么关系,那样大方超然的态度,因何而出。
  迦夜……一口拒绝不愿离开,她在想什么。
  最后一句隐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
  汹涌的妒意充斥着头脑,几乎难以理性的思考。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晕她带走,囚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逼问答案,而非正襟危坐看她面不改色的虚词敷衍……碰上她,他总是束手无策。
  迦夜离开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君随玉竟然能获取她的信任,那个戒心强得令人绝望的女人怎可能这样轻易的接受了别人……
  冬日的寒气吸入肺腑,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她一定是贪慕虚荣,看君王府财雄天下有名有势,就嫌贫爱富不把三哥放在眼里了。”谢青岚自出来就气鼓鼓,为兄长不值。
  “谢家很穷?”碧隼懒懒的挑着话头。“怎么说也不算贫吧。”
  谢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或许与君王府相当,财力却及不上君家数代之厚,这点青岚有自知之明。“一看就知道君王府更富,她肯定是冲着这个,谢家又不可能让她过得那样奢华。”
  银鹄怜悯的瞟了一眼,碧隼同样怪异的望他,弄得青岚莫名奇妙。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碧隼难得搭着他的肩膀。“谢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们天山出来的人当叫化子?”
  “什么意思。”青岚警惕的想躲开,生怕又被两人算计。
  银鹄搭上他另一边。“你知道主上原先是天山的四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谓四使,已经是教王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碧隼极具耐心的说明。
  “三十六国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无一不是尊贵之极,足可说大多国主都比不上。”银鹄补充。
  “你今天见她在君王府的用度规格,大致与天山时相当。”碧隼一副这你总该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恢复过去的地位享乐。”青岚的回答险些让两人气结。
  “你确定他真是老大的弟弟?”碧隼忽然说起题外。
  “我现在不怎么相信。”银鹄怀疑的打量。
  “果然是龙生九子。”
  “幸亏被捉到天山的不是他,不然我们一定死了很多遍。”两人心有戚戚。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再迟钝也知道对方在挖苦,青岚双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内力不错,看来还有些长处。”银鹄终于发现了一个优点。
  “我们是指,如果雪使要的是名利财富,她根本不用从天山下来,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碧隼也不再调侃了,真惹火了也不好玩。
  “她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绝不是你刚才猜的那么简单。”
  “三哥找了她那么久难道还抵不过一些莫须有的理由。”青岚想起来犹自恨恨。“她还跟君随玉不清不白,哪对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这事有点奇怪。”银鹄在这一点上倒有同感。
  “确实,能近主上三尺以内的男人,过去只有老大。”
  “君随玉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想不通。”
  “莫非……”
  “难道……”
  正在叽叽咕咕揣测,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银鹄!”
  “在。”低议迅速消声,无人敢在此时惹怒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人。
  谢云书沉默了许久,捺住烦燥下令。
  “你去查君家上一代家主君若侠,着重调查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来往,再查一下傅天医,弄清目前的行踪,必定就在西京的某一处。”
  “碧隼,九微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过来。”
  “青岚去写封信,请二哥务必来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两人肃手领命,青岚一脸难色。
  “三哥,不是我不帮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为了监视,叮嘱我千万看好你,我已经违背了大哥的话,还叫二哥来,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层皮。”
  谢云书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
  “罢了,我自己写,也算难为你了。”沉沉叹了口气,郁结的眉心化不开的烦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灯节刚过,就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覆盖了一天一地,整个西京一片莹白。枯涩的枝条化作了玉树琼枝,长长的冰凌悬在檐下,宛如清亮的水晶。
  难得有几个时辰的清醒,她静静坐在檐下赏雪。
  膝上覆着厚厚的裘皮,双手笼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余雪色。
  “冷不冷。”君随玉轻问。“或者进去歇着?”
  她摇了摇头。“整日在屋子里有点闷,想看看雪。”
  “谢云书那天说了什么?”
  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他很喜欢你。”他明白答案,明知无用仍是轻劝。“或者你该答应他。”
  “感情……改变不了任何事。”她的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应该。”
  “他并不这么想。”
  “他什么也不知道。”抬起纤手对着天空照了照,日光下全无血色的冰白。“这样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现在就很好。”她淡淡一笑。“像这样安详的看雪落,真不容易……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蹁跹……”他默默的叹息。
  “做回蹁跹……好像梦一样。”细指轻按着一滩积雪,留下一枚枚小小的掌印,有如一个无形的小人从雪地上走过。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有足够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嫁入谢家。”
  “小时候我很希望当新娘,娘说最漂亮……等长大了我才知那微不足道,许多事更重要得多,嫁人也并非想像中的好。”她答非所问。“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一定很为你的固执头疼。”他隐然同情那个谢三公子。
  她微微笑了,坦白承认。“是,可我固执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见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带来了麻烦,他未必肯就此罢休,或许……
  “你想离开君王府。”男子的声音清沉,是询问也是肯定,不容一丝回避。
  良久,她轻吐了一口气,“我确有这个打算。”
  气息一刹那静默下来。
  她抬眼笑笑,“你们各有势力,身份非同一般,再留下去怕会出什么乱子。虽然这几年养尊处优浑浑噩噩,但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无需牵挂。”
  “你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想……”低微的话语渐渐消失。
  “对不起。”她略带愧意的望着他,“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柔软的目光痛而决绝,他忽然道歉。“答应过让你自己决定,但我做不到。”
  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无声无息按住了背心。奔涌的内力冲入经脉,瞬时而来的激痛有如利刃穿胸,她禁不住弯下腰,呛出了一口血。
  雪落无情,血落无声。
  刺目的鲜红缓缓坠入白雪。
  逐渐融化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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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共饮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冰雪渐融,绵延日久的寒冷消退,枯黄的草地上又有了绿意,令人畏惧的严冬仅剩了余韵。
  这一个月异常难熬。
  不管谢云书何时去君王府,回答他的永远是恭敬有礼的谢绝。
  小姐已经入睡,小姐尚未醒来……她似乎永远在沉睡。
  暗地潜入同样不复可能。比起过去,守卫更紧了数倍,纵然用上了一切手段,仍在前一处院落被拦下,出来应对的君随玉婉言劝阻,很客气,也很坚决。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迦夜的授意,还是君随玉的私心。
  明明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咫尺……已如天涯。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是否还在府内,闹出了那般喧嚷的动静,她不会不知。
  她怎么可能这样狠心。
  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不是没想过撕破脸,在君王府的势力内,发难的后果可想而知。
  着了魔一般的牵挂焦虑,放不下。
  “老三。”谢景泽风尘仆仆的立在门口,身边是一脸郁忿的青岚。
  摸了摸五弟的头,景泽一个人踏入房内。
  “回去吧。”听着青岚说过了经历,望着三弟憔悴下来的脸,只能道出这句话。“爹娘很担心,要我带你早些回扬州。”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她已另选了别人。”谢景泽叹气。“论起声名,君随玉与你可称瑜亮,又在北方……你争不过他。”
  “我不是在和他争。”谢云书凝视着案上的水仙,摘下了一朵因枯萎而行将坠落的白花。“我只想确定她的心。”
  “她若心里有你,也不会跟了君随玉。”
  谢云书沉默了,谢景泽再度开口。
  “就算……爹当年的反对令你们分开,如今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别再总想着挽回,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谢景泽语重心长的相劝。“你放了手,两人都能过得很好,何必自我折磨。”
  “二哥,求你帮我一事。”
  “关于她就罢了。”
  “如果……这件事有结果,我会做出决定,不再这样耗下去。”他勉强笑了一笑。“二哥,自小你就帮着我,这算最后一次。”
  “你……”好脾气的谢景泽不知该叹气还是该痛骂一顿执迷不悟的人,见三弟那般失意,终是不忍。
  “好吧,你说。”
  踏进院子的时候,臂上还在渗血。
  看见她的一刹,突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隐然松弛的释怀。
  她还在,安然无恙。
  正跪在庭中的大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土,衣襟粘满了泥。霜镜随侍在一旁,见鬼一般瞪着他。
  “你在做什么?”
  他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她的情形,时而愤怒得想掐死她,时而又想吻昏她,最终却是一声柔软的轻问。
  迦夜呆了一呆,不敢置信的抬头。
  那个人立在树下,撑着手俯视她。肩上一道深长的剑伤,看来有些狼狈,分明的轮廓又深了,血顺着臂流下来,染红一大片衣袖,却像没事人一样柔和的对她笑。
  “你怎么进来的。”霜镜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硬闯。”他依然在看她,嘴角一扬,几份骄傲的自负。“我知道今天君随玉不在。”
  单人匹马闯进戒备森严的府邸……霜镜张口结舌,不知这算愚蠢还是勇敢。
  “总见不着你,怕你趁我不察又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无视逼近的众多侍卫,他像解释似的笑,任凭血一滴一滴落。“见一见,心里安一点。”
  黑黑的眸子渐渐有了雾气,呆呆的望着他。
  “你在挖什么?我帮你。”他蹲下来拭去粉脸上的一点泥,神色温柔。
  她眨了下眼,慢慢凝起散乱的心神,咬唇笑了笑,看起来却像哭。
  “已经挖好了。”
  泥坑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坛子,看起来埋了许久,他替她拿起来,坛子里有什么液体在微微晃动。
  “酒?”
  点点头,她又怔了好一会。
  “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请你喝酒。”
  摒退了如临大敌的侍卫,他被引入隔室耐心的等候,直到霜镜过来唤人。
  迦夜的卧房依然是温暖如春,红泥小火炉升腾着热气,几碟精致的小菜,清洗干净的酒坛。在软榻上舒适的偎下来,重帘半卷,银杯净亮,一切都是那么舒适,何况还有容色无双的佳人温言以待。
  换了件随意的衣裙,长发松松的半挽,迦夜坐在身边替他上药裹伤。
  动作很小心,眼睫如扇子般轻垂,一直咬着唇,好像疼的人是她。他深深的看她,贪婪似要把她放入心底,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裹好伤,又令霜镜端来银盆,为他洗净双手。细致而体贴,像一个照顾丈夫的小妻子。他很想轻吻,又怕破坏了难得的气氛。这样的相处,梦里期待过无数次。
  收好药盘,摒退了侍女,她启开了坛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剑一般冲出来,迅速弥散了一室,闻之熏然欲醉。
  “女儿红?”
  她盈盈一笑,拿起银勺轻轻搅着澄亮的酒液,不知封了多久,缩得只剩半坛,香气越发浓烈。试着兑入新酒,一点点品尝,微蹙的眉尖渐渐舒开,最后移入银壶,捧入炉上温着。
  “你说的没错,喝的时候果然得兑酒。”
  “这是多少年的。”
  她笑而不答,忙着剥一枚鲜红的橙,银刀一点点旋过,褪下来的橙皮置在熏炉上,空气中立时有了清雅的橙香。纤白的指尖又撕去膜衣,将橙红的果肉喂进他嘴里。
  冰冷而甘甜。
  情不自禁的把娇躯圈入臂弯,她没有推拒,软软的倚在怀里,皓腕如霜,纤指似玉,黑亮的丝发披了一身,说不出的娇美可人。
  酒温好了,他执起壶倒了两杯。馥郁的浓香入口绵长,滚落喉间醇厚芬芳,诱得人想一饮再饮。
  她替他挑着菜,谈着些散淡的话题,谁也没有涉及可能不愉快的字句。
  娓娓谈来兴致极欢,甚至说起了天山上的初会。
  “……本来挺期待,想着教王或许赏点奇珍异宝,我也好拿来打点别人。结果居然赐了一个人,真是……”
  “你很失望?”他没生气,梦寐以求的佳人倚在身边,被损几句又何妨。
  她斜他一眼,悠然一笑,陷入了回忆。
  “那时我回头……觉得,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是跪着,眼睛却锋利得要命,直直的瞪着我……”
  那个卓然夺目的风华少年,鲜明一如昨天。
  “当时我就感觉,你肯定是个麻烦。”
  “原来你有这种印象,难怪一整年都不理我。”他忍不住咬了咬小巧的耳垂,颇为不满的抱怨。
  她缩着脖子轻笑,眼神因追忆而恍惚。
  “也不是……最初我还没想好,不知该不该让你出任务。走上这条路未必能再回头,可后来……”
  “发现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是我没办法护住你,你太显眼,而我不过是个小小七杀……必须让你自己变强。”
  “你一直在帮我。”
  她白了一眼。“别说这么好听,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帮我。”轻轻拔弄着牙箸,听取碰击的脆声。“我知道你想回去……肯定能熬下去。”
  “就像你想杀教王。”
  迦夜微微一笑,洁白的细齿有如编贝。“说的对,有目标才能撑下去。”
  “现在有什么目标?”
  她静了一瞬,眼波水一般轻漾。
  “我想灌醉你,好让你任我摆布。”
  他低笑出声,立刻配合的躺倒,摊开修长的四肢。“你可以下手了,我保证不会动。”
  她也笑起来,呵了呵细指,佯装出来的狰狞在美丽的脸庞上不怎么成功。软绵绵的挠了半天毫无反应,她聪明的通过眉梢的细颤发现了变化,立时调整了方位,很快痒得他绷不住,笑不可抑,不得不拘住了她的手。
  “……你答应过。”被制住的人不依不饶,娇颜微嗔。
  “你试试。”他承认自己耍赖,并理直气壮。“我宁愿你拿刀砍我。”
  窄肩被他揽在胸前,听着有力的心跳,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指尖挠着他的掌心,忍了又忍,他终于翻过身以深吻惩罚淘气。
  这一日她没有睡。
  笑吟吟的和他饮了一杯又一杯,黑亮的眸子盈着温暖的情意,嫣然娇媚,柔情似水。酒气氤氲菜色可口,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喝干了一坛仍觉得意犹未尽,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坛,试图再倒出一些。
  酒坛很轻,尚余少量残酒。忽听得叮然脆响,翻过来倒了倒,一件事物掉出来落入杯中,映得满杯皆绿。
  拎起来一看,却是一块色泽清润的碧玉。
  玉色流动极似水光,犹如春日满铺的翠色,通体无一杂点,雕工极细,刻着百种芳花蔓然招摇,活泼绚亮,妙到毫巅,一只寻芳而至的彩蝶在花中轻舞,翩然如生。
  迦夜凑近来,接在掌中翻看了一遍,黑眸渐渐朦胧。
  “怎么会在酒里……”他审视了半天,确是普普通通的一只酒坛,封泥多年未开。这一方玉不知浸了多少时日,光泽丝毫未减。
  笑如水一般在娇颜上漫开,眸光极软。
  “或许是好酒多年可以生玉?”她戏谑的玩笑,随手把玉抛到一边,又被他拾过去。
  “不是你的?”他锁住迷离难解的清眸。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东西。”她抿了抿唇,神色全无异样。“我不过是听说那里有埋藏多年的陈酒,一时好奇挖来看看。”
  “你不要?”
  “不要。”她真个不放在心上,看也没再看一眼。
  “那我要了。”他握住掌心的一方冰凉,盯着她的脸。
  执筷的手微微顿了一瞬,“喜欢就拿去吧,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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